大约3040多年前,周武王灭商之后,考虑到“小邦周”吞并“大邑商”的难度,于是先后分封了70余个诸侯国,调动他们的积极性,让他们稳固统治“以屏周室”。其中,周武王最重要的三位大臣,姜子牙封在齐地,周公旦封在鲁地,召公奭封在北燕。
甲骨文中都有“齐国”与“鲁国”,周朝齐鲁是旧地重封,其中齐字是麦穗整齐之意,起源于山东中部偏东,此地是中国小麦最早大规模种植区域,鲁字与鱼入人口、味道鲜美有关,原本大约在如今河南鲁山一带。齐国与鲁国传承都很明确,不存在什么争议,但召公奭却在上世纪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让人质疑周初是不是存在一个燕国。
司马迁列出了夏商两代的帝王世系,却列不出燕国的君主世系,《燕召公世家》中说:“周武王之灭纣,封召公于北燕。自召公已下九世至惠侯。燕惠侯当周厉王奔彘,共和之时。”所谓周朝共和元年,即公元前841年,距离周武王封召公奭于北燕,大约已有200年。同样糟糕的是,惠侯之后,司马迁虽然列出釐侯、顷侯二位燕君,但也毫无事迹可言,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简而言之,燕国存在200年的空白期,几乎没有留下一点资料,否则司马迁不至于如此一笔带过,惠侯之后燕国史也寥寥无几。
更吊诡的是,长期以来人们还没有见过带“燕”字铭文的西周早期青铜器,而带有齐、鲁等字的青铜器却屡见不鲜。
基于这两个反常现象,很难让人不怀疑燕国真实性,甚至有学者直言周初没有燕国,春秋战国时的燕国,实际上是狄戎所建,为了融入华夏谱系,所以找了召公奭为祖先。类似的情况如春秋吴国,泰伯奔吴建立吴国的说法就不太可信,因为从陕西到吴地相隔几千里,泰伯奔到这里不合逻辑,因此吴国始于泰伯之说,可能是吴国为了融入华夏谱系而编造的一段谎言。
上个世纪,文物市场流出的一件青铜鼎上,铭刻的一段文字让这个问题有了一丝转机。
鼎上铭文:匽侯旨初见事于宗周(镐京),王赏旨贝廿朋,用乍有姒宝尊彝。
匽与燕同音,匽侯是不是就是燕侯,召公奭的后代?但可惜的是,这件文物只知道是出土于北京,具体地点不详,且历史上周朝在北京一带分封了南燕国、北燕国,因此“匽国”与“匽侯”到底什么情况还是不能真相大白。
上个世纪,随着北京琉璃河遗址被发现、挖掘,燕国这个问题才真正被解开。上世纪40年代,在北京房山琉璃河地区发现西周遗址,但当时国家也没有精力挖掘,新中国之后才开始慢慢考古挖掘,1974年时出土了重要证据。
1974年,在北京市房山区琉璃河遗址M253区,考古出土了一件青铜鼎,上面铭文为:
匽侯令(命)堇饴(颐)大保于宗周。庚申,大保赏堇贝,用乍(作)大子癸宝 。仲。
匽侯让一个叫“堇”的家臣,送美食到镐京给大保。之后,大保赏赐了“贝壳”,“堇”作鼎记载此事,所以这件青铜器被称之为“堇鼎”。而大保即召公奭,因此从铭文上看,“匽侯”应是“燕侯”。
但堇鼎上信息不够具体,最典型的是匽侯与大保是何关系,铭文上并未明确说明,所以堇鼎并未真正揭开谜团。直到上世纪80年代,琉璃河遗址中又发现了一件青铜器,才让燕国起源问题真相大白。
1986年,在北京市房山区琉璃河遗址1193号大墓中,考古发现“西周克盉(hé)”,又称“太保盉”(上图)。所谓“盉”,古人调和酒、水的器具,用水来调和酒味的浓淡。
王曰:“太保(即大保,即召公奭)唯乃明乃心,享于乃辟。余大封乃享,令命克侯于匽。使羌、页、虘、驭、微。与御敞。”克来匽,入纳土,众有司。用乍作宝尊彝。
周王对召公奭说:“你功勋显著,我封你土地,供你享用。命令克去匽地为侯,羌、页、虘等国划给匽国,参与对敞国的统御。”之后,克来到匽地建立国家,后人作此青铜盉纪念。显然,这里的“克”是召公奭的元子,代表父亲在匽地建国,召公奭留在镐京协助周王处理政务。
克盉铭文可与史书记载互相印证,充分表明燕国的确是周初召公奭的封国,只不过在传世青铜器里写作“匽(偃)国”而已。根据后来出土的铭文来看,琉璃河遗址是燕国初都,“克”是第一代匽侯,第二代匽侯叫“旨”。
但问题在于,既然燕国原名是匽(偃)国,那么为何史书却偏偏写成了“燕”呢?
近代古文字学家陈梦家认为,匽与嬴是一转之音,秦始皇灭燕之后,为了避讳而将匽改为了燕。但燕与嬴何尝也不是一转之音?因此避讳之说不太可信。
除了陈梦家之外,还有不少学者提出“燕国是他称,匽国是自称”等解释,但这些解释都很勉强,没有得到公认。
其实,“匽国”之所以叫“燕国”,可能与燕、匽、幽的文字演变有关。
甲骨文中的妟字(上图)有多种写法,但基本都是由“女”与“日”构成,《说文解字》中解释是“妟,安也,从女从日。”整个字形是“母燕喂乳状”,乳燕吃饱了即为“安”。匽字外面所加了的“匚”,代表的是安了一个窝。
甲骨文中的燕字,是十分写实的燕子形象,但粗看之下,却又与妟字字形有些类似,区别在于妟字是左右结构,燕字是上下结构。
成语典故新婚燕尔,也可以写作新婚妟尔,以及新婚宴尔,《诗经》中写作“宴尔新昏,如兄如弟”,即形容夫妻像燕子一样在窝里欢乐恩爱。因此,妟、匽、宴与燕爱某种程度上是互通的,意思上存在重叠之处。
甲骨文中的幽字,古今字形没有什么太大变化,都是“山”与“幺”组成,其中近代学者李玄伯认为“幺”是玄鸟之子,本义也是燕子,“幺与玄似,有头有身无翼,像燕初生之形”。也就是说,幽字是山中藏着两只燕子,《山海经》中说“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尾”,《诗经》中说“燕曰幽州”,幽山又称燕山,所以后世幽州又指燕地。
值得一提的是,甲骨文卜辞中有武丁封“子宋于宋”,宋地即在今天河北石家庄赵县,“宋”下为“木”——含有桑木之意,桑与商同音,因此“子宋于宋”相当于“子宋于商”,即商人起源地应在北方,而商人崇拜玄鸟——燕子,这就难免让人怀疑,商人真正的祖地可能与燕山(幽山)有关,之后逐步南迁到河北中部、河南北部等,至于商丘可能并非商人祖地。商朝灭亡后,周人之所以让微子启建立宋国,原因是宋与商存在内在联系,不过周朝宋地与商朝宋地不是同一个地方。
从甲骨文来看,燕、匽、幽在商朝时都已出现,无法分辨出谁先出现、谁后出现,但从上述《山海经》只说“幽都之山”,以及《诗经》表述为“燕曰幽州”来看,似乎先有幽山之说,再有燕山之说,幽字比燕字出现得更早一些。由此及彼,“匽”可能也比“燕”更早一些。
事实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由“匽”变为“燕”,可能就是新字和老字的写法不同,但何时发生演变、又为何演变,如今还是一个谜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