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谷崎润一郎登上日本文坛以来,他凭借其处女作《刺青》一鸣惊人,并可以从中看出“谷崎文学早期的审美倾向主要表
现为感官享乐的艺术化、唯美化,追求肉体带来的刺激。”创作初期,谷崎润一郎从对性爱和肉体的兴趣出发,作品中描绘的女主人公都是具有强烈的美和无法抗拒的魅力的女性,并且予以妖魔化。男主人公则都是具有受虐倾向,思慕并臣服残忍、施虐的女性,甘愿并且享受施虐与受虐的快感与强烈刺激。与之相对应,谷崎早期形成的女性认识在《刺青》中展现的淋漓尽致,但它并没有终结,而是在延续。
《麒麟》是《刺青》的同期作品,连发表时间都大致相同,在刻画“唯美则强”的女性形象方面与《刺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其中的女主人公南子夫人子出生以来就有着倾国倾城的容貌,受到卫灵公的万千宠爱。而卫灵公掉进南子夫人的温柔乡,疲于朝政。虽然得到孔子的道德感化后左右摇摆,但最终还是无法抵抗南子夫人的肉体诱惑,再次回到淫乐的生活里。
就这样南子夫人利用自己的美色征服软弱好色的卫灵公,成为卫国实际意义上的国王,而卫灵公则彻底地沉沦于南子夫人的肉体美,成为她的奴隶。南子夫人享受淫乐,又极其残忍。她用烙铁将对自己不满的男人毁容,在他们的颈部嵌入枷锁,穿透他们的耳朵等行为,十分暴虐。对于吸引卫灵公的女人,她充满嫉妒,便将她们削鼻断足,堪称毒妇之举。另外南子夫人还与别人保持着非正常的男女关系。最终南子夫人成为卫国法律制度的象征,卫灵公也无法逃脱于南子夫人的妖艳肉体,国家动荡,民不聊生。
《麒麟》中描述“官能美的代表南子夫人和道德伦理的代表孔子围绕卫灵公展开的一场较量”,最终一句“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道破天机,在“好德”与“好色”这两个选项中,卫灵公百般纠结之后选择了“好色”,选择了暴虐而充满官能美的南子夫人,而放弃了德高望重的孔子。这也彰显出谷崎自身的选择,进一步宣告了他自《刺青》以来对女性肉体美和官能美的无限跪拜以及对传统道德伦理的挑战。
在谷崎初期作品中,1911 年发表在《昴》上的《少年》是继《刺青》后的又一代表作。女主人公名为光子,在看到弟弟信一乱翻自己的画册并且开始争夺,信一顺手就拿人偶向光子砸去。光子眼含泪水委屈的展示自己身上受的伤,哭着要向父亲告状。
此时的光子表面上是一位大户人家的普通小姐,喜欢各类精致的人偶小人,这一幕不免让人心存怜惜。但是细细揣摩,信一在光子房间拿出的画册却是与满屋的人偶极其不相宜,其中的内容最初是小姐们玩耍的生活画面,紧接着的却是一幅幅充满神秘色彩的血腥画面,身穿睡袍的妖艳女子脚旁扑倒着男人,以及奇异的杀人场景等。显然,这本画册不是正常女子应有的趣味,这与光子的身份格格不入。特别是一句“不许看这个”暴露了光子恼怒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因为信一当时看的是这本画册,光子担心自己暴露才恼羞成怒。实际上,这一幕暗示着光子真正的内心和本性,也为最后的结局做了铺垫。
接下来在三个少年和光子进行的狐妖游戏中,光子暴露了泼辣的本性,把嚼过的点心、脚踩过的面条、有鼻涕的豆子、吐了唾沫的酒给“我”和仙吉吃掉,但最终被牢牢捆住,并且享受被欺负的感觉。至此,可以看出光子并不是表面上的乖乖女,她真正的本性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暴露出来了。不过,光子的真正暴露是在西洋馆。
“我”和仙吉在西洋馆,见识到有着完美轮廓的脸庞、像石膏一样光滑白嫩的肌肤的光子,她在黑暗中仿佛有一种魔力,使房间充满了神奇诡异的事物和画面,笼罩着一片恐惧的氛围。在西洋馆中,“我”和仙吉被光子作为她的烛台任凭蜡油糊住眼睛和嘴巴。第二天,两人就像狗一样听话地跪倒在光子面前,事事听从,并且连带着傲慢的信一都沦为了光子的奴仆。从此以后,光子征服了这三个男孩作为她的奴隶,成为女王般的存在。
《少年》中继承了《刺青》中异常的审美。谷崎在《少年》中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同样为读者打造了一个异样充满施虐与受虐的官能世界。女主人公光子表面是一个大家闺秀,实则内心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妖妇性,并且三个男孩都具有明显的施虐和受虐倾向。首先是信一,信一在家里明明是个心存傲气的小少爷,在学校却装出唯唯诺诺的可怜样,受人欺负。
在自己家里敢于欺负光子,并花样百出地用他那高贵的气质肆意践踏仙吉和“我”,也享受来自他们的折磨和刺激。其次是“我”和仙吉,“我”最初看到仙吉被折磨,心中难免恐惧,但当“我”真的真实感受到信一身体的温暖、温润的嘴唇、香滑的舌头,像充满魔力似的征服了“我”,即使自己的脸被踩踏,也依旧觉得身心愉悦,不知不觉中沦为信一的傀儡。反过来,受虐的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再施虐回去。
关东大地震以后,谷崎润一郎移居关西,再创佳作。1924 年,谷崎润一郎在大阪朝日新闻上发表了《痴人之爱》,引起极大的反响。《痴人之爱》中讲述了一位崇拜西洋的男主人公让治迷上拥有西洋韵味的女主人公直美。直美是一位在咖啡店见习的服务生,因为名字很像西洋人,加之长得像混血儿,聪明伶俐,因此受到了让治的青睐。
让治最初像养小鸟一样,按照自己的意愿将直美极力打造成一位绝色佳人。直美拥有匀称的四肢、柔软光润的肌肤、笔直修长的双腿,青春健美的身躯,并且兼备健美的肩膀和优雅的脖子,浑身上下洋溢出女人的魅力,极具诱惑力。让治终被直美的肉体魅力所俘获,臣服于她的脚下,心甘情愿地承受虐待和折磨。无论直美提出怎样过分的要求,甚至是毫无顾忌地与其他男人关系暧昧、举止出格,让治都沉沦于直美肉体带来的感官愉悦,痴心不改。
让治之所以对直美无底线的放纵和崇拜,表面上是被其肉体所征服,实则是被男性的欲望所征服。此后,两人的关系发生逆转,让治从原来的支配者转变为直美的奴隶,丧失了男人的尊严和支配权。特别是经历过被直美抛弃的痛苦体验,任凭直美怎样颐指气使、凌驾玩弄,让治也只能无可救药地“享受”。
《痴人之爱》的创作延续了继《刺青》以来的“恶魔主义”风格,可谓是《刺青》的翻版。可以看出,《痴人之爱》中的直美不再是和《刺青》中的艺妓一样只有普通意义上的迷人外表和肌肤。比起艺妓,直美的身上充满“洋味儿”。为了把直美塑造成更理想的对象和更优秀的女性,让治还供其学习英语、音乐以及交谊舞,使其被打造成为一名充斥着西方元素、洋味十足并且有内涵的现代女性。
从直美的形象来看,谷崎这一时期开始崇拜西洋文化,并在作品中凸显其另一个重要的文学主题——西洋崇拜,它在无形中愈演愈烈,进而谷崎的女性认识也随之变化。正如叶渭渠所说,“《痴人之爱》可以视作谷崎文学的一个变革、转折的预告,意味着谷崎早期恶魔主义的终结,中期唯美的浪漫主义开始。”千叶俊二认为:“要追求谷崎文学深处的特质,则要从他的处女作《刺青》出发,它为人们指明方向。
”笔者认为,就谷崎而言,贯穿接下来的半世纪以上的创作活动的文学主题早已在《刺青》中鲜明的表达了出来。其中女性人物的塑造及其反映的女性认识为其早期共通的主题——受虐癖好以及妖妇型女性形象的生成等奠定了基础。
通过对《刺青》同时期的周边创作如《麒麟》、《少年》、《痴人之爱》的研读和分析可以发现,“在谷崎早期“恶魔主义”文学创作中,他对美的理解大多停留在官能性方面,即对女性肉体美的竭力礼赞和崇拜,略显空洞和浅薄。”无论是《麒麟》的南子夫人利用美貌使卫灵公耽于美色,还是之后《少年》中的光子成功俘获三个少年郎成为自己的奴隶和施虐对象,还是《痴人之爱》中的直美使让治神魂颠倒、心甘情愿供养,在她们身上可以看到那个吸吮男人精血并使其成为肥料的艺伎的身影。因此,在上述作品谱系之中,《刺青》作为谷崎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着实宣告了谷崎文学的出发,凸显了谷崎最初的女性认识,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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