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旭光

【读书札记】

欣赏文艺作品,实际上自然包括了三种境界:作品的客观性、读者理解中的取向与加工、作品的特定内涵。

苏轼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是代表其创作高度的千古绝唱。:“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首词,最早是一位朋友嘱我为其书写时开始重视的。后来,不断延伸阅读,更加喜欢,也同时逐渐加深了对作品的了解。创作于宋神宗元丰三年春季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历来被学者认为是与作者身世关联度较高的词,表达了苏轼高旷的人生境界,以及对权贵、恶势力与厄运的藐视。

分析苏轼对生命的独特发现和思考(文学作品客观性及作品特定内涵)(1)

神宗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正月,结束了“乌台诗案”冤狱的死生炼狱生活,苏轼由被捕前的湖州太守、食两千石俸禄的地方官,转而以“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被谪贬到今湖北的黄州。“水部员外郎”,是水部的副长官,水部为工部的第四司。但“校检”,则表示,这只是一个荣誉称号。“团练副使”,唐代地方军事助理,宋代只表示级别而并无官职。“本州安置”,即规定一定要住在本地,不能擅自离开。此间,苏轼凡三迁其居:定惠院、临皋亭、州城旧营地东面的一片荒地“东坡”上所造的“雪堂”。其中,元丰三年三到五月的定惠院,是其四年黄州羁旅生涯的第一站,落脚之地。在黄州,苏轼的生活十分窘迫。在其《初到黄州》中作者写道“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知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压酒囊,压酒滤糟的布袋子。宋代官员的一部分俸禄要靠实物抵顶,多以官府剩余的压酒囊代替官俸。从有关材料来看,苏轼当时已经领不到俸禄,就只是这些不能顶饭吃的酒袋子了。而开荒东坡,则是穷书生马正卿替词人向政府请得的一块数十亩荒地,植以粳稻枣栗之类,以其稍济困窘,贴补生活的不得已之举。所以,“东坡”的来历其实很心酸。(见《苏轼诗词文选评》)联系这样的一些情况,缺月挂疏桐,可以理解为是对月初和春季的描写。缺月,月亮刚刚由圆复缺,而不是弯月、满月,应该在月初;梧桐到四五月的夏季,当已经开枝散叶,亭亭冠盖,而难见疏枝。所以,疏桐,就应该在农历的三月。漏断人初静,子夜时分,一天用来计时的更漏已经流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纷扰喧嚣了一天的人们终于进入深度睡眠。也有人认为,人初静,是说“群謗稍息也”(见《苏轼词编年校注》邹同庆、王宗堂中华书局2012·6)谁见幽人独往来?幽人,现在理解,多为幽居寂寞的人,苏轼自指。但在古代,又指被囚禁的人。孔颖达注疏《易·履卦》中“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句时说,幽人有二义,一指隐逸之士,一指幽囚之人。《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12·6,邹同庆、王宗堂著)认为,应该理解为幽囚之人,因为词人还有《过江夜行武昌山闻黄州鼓角》、《吾謫海南,子由雷州····》等为证。独往来,不与恶势力同流合污,特立独行,卓然超世。这正与《易》中“幽人贞吉”所说的坚持操守,守正得吉的话相吻合。缥缈孤鸿影。缥缈,高远隐约的样子。孤独的鸿雁,当指有高远志向、恪守信念的人,在这里应该也是词人自指。词人在《送杭州进士诗叙》中写道:不以时迁者,松柏也。万事不移者,山也。时飞时止者,鸿雁也。时飞时止,恪守按季节迁徙的准则。值得注意的是,在上半阙收尾之际,作者把幽人与孤鸿已经巧妙地合而为一。

分析苏轼对生命的独特发现和思考(文学作品客观性及作品特定内涵)(2)

苏轼画像(网络图片)

所以,在词的下半阕,作者开始集中于鸿雁。也就是说,把所有的上半阙描写,作为剖析鸿雁、幽人,抑即剖析自我的铺垫。因为心理活动的刻画成为主调。惊起却回头,显然,鸿雁是在夜间休息时被惊起。换言之,被惊起的是孤鸿,亦是幽人。是什么能够惊起鸿雁呢?恶意诽谤使词人心有余悸。作者的一生,跌宕起伏,总是难以安于朝廷。《宋史·苏轼传》“自为举子至出入侍从……群臣无出其右。但为小人忌恶排挤,不使安于朝廷之上”。却回头,当为整理、回顾、重新审视之前经历。也有的认为是在眷顾当朝皇帝,以示对皇帝的忠诚,似牵强(宋·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有恨无人省,恨,在这里当指词人的遗憾、未酬之志。也包括委屈、忧苦。省,理解。超出世俗的理解范畴,所谓情到深处人孤独。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是全词的重点和主题。捡尽,对政治环境考察、遍历、思考之后的自我选择。《苏轼诗词文选评》认为,是“表达了主体对外在环境的选择”(上海古籍出版社,王水照、朱刚著,104页)。寒枝,权贵、高位的象征。具象的枝,仍为疏桐的枝,也有人认为,不排除芦苇的枝杆。沙洲,应该指鸿雁落脚之地,黄州。冷,环境严酷,寂寞、清冷。身处逆境而不改变自己的立场、心志、操守、人格,不去苟合、攀附、曲意迎逢权贵;保持政治人格的独立性,保持选择上的权利和自由,不为环境左右,这种选择上的价值观,是千百年来中国文人入宦后的至高理想境界。尽管几乎被迫害致死,尽管已被谪贬流放江湖,由于做到了守身如玉,回首往事的时候,可以问心无愧。这应该就是词的主旨。

文学作品的客观性,大概是指,按社会范畴的标准,去理解文学作品中的形象、概念、词汇。语言的交流价值和功能在于,有其普遍的社会理解标准,远非约定俗成。譬如松柏、龙鱼、山石、云雨等。创作中恰当地运用于这些词汇,就会在与读者的交流时处于对称状态,而不至于导致信息的扭曲、流失。

但是,由于文学作品所反映的是以人文中心的社会万象,以及由若干社会现象所组成的事件、衍生的故事,所以,那些看起来类同、相似的故事,就必然地会引发读者对自己、家人、同事、朋友等社会关系人的联想。对已经、正在发生的一些事件进行比对,并运用作品中的观察、描写、思考,带动自己的相关思维活动,进而在阅读中掺入自己的加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作者的文学作品,在读者的阅读之中、之后,就会发生带有读者主观倾向的对作品的重塑。即二度创作。

然而,就其本质来看,任何作品的创作,都是要表达作者对某一特定历史条件、特定地域、特定社会关系和社会现象的看法,而不会具有纯粹意义上的客观立场;不存在作品对生活的简单还原与回放。这可以认为是高于生活的创作,亦可以理解为文人、文学对社会发展进步的一种切入、干预、影响。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对作者的了解,往往会影响到对作品的理解。人所共知的对极尽曲笔的《红楼梦》研究,对以深刻讽刺批判著称的鲁迅的研究,对七十年代作品中以物寓志的诗人牛汉作品的研究等,都属于这一范畴。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现象:文学作品、文学家、文学史的研究,成为带动读者纵深阅读的领航者、指路灯。

苏轼的这首《卜算子·缺月挂疏桐》,在对其评价,特别是创作主旨上,就有不同的视角。清人上彊村民《宋词三百首》引两位方家。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六《跋东坡乐府》:东坡道人在黄州时作,语义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是。黄氏《蓼园词评》:此词乃东坡自写在黄州之寂寞耳。初从人说起,言如孤鸿之冷落。第二阙,专就鸿说,语语双关。格奇而语隽,斯为超诣神品。

龙楡生《唐宋名家词》引两则词评。《能改斋漫录卷十六》东坡先生谪居黄州,作卜算子云云,其属意盖为王氏女子也,读者不能解。张右史文潜继贬黄州,访潘邠老,尝得其详,题诗以志之:“空江月明鱼龙眠,月中孤鸿影翩翩。有人清吟立江边,葛巾藜杖眼窥天。夜冷月堕幽虫泣,鸿影翘沙衣露湿。仙人采诗作步虚,玉皇饮之碧琳腴。”(两次换韵)这里所说的王氏,东坡前妻王弗。东坡曾有《江城子·乙卯……》以志纪念。其中有明月夜、短松冈之句,与本词寂寞沙洲冷所描写的地点不合。《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九》“捡尽寒枝不肯栖”之句,或云:“鸿雁未尝栖宿树枝,惟在田野草丛间,此亦病语也。”此词本詠夜景,至换头但只说鸿。正如贺新郎词“乳燕飞华屋”,本詠夏景,至换头但只说榴花,盖其文章之妙,语义到处即为之,不可限以绳墨也。关于鸿雁捡尽寒枝之句,历来争论不休。“不可限以绳墨也”,说得极好!《苏轼词编年校注》一书做了专题归纳。有的认为,既然捡尽寒枝不肯栖,就与鸿雁是否栖木没有关系了;有的认为,寒枝,因该包括苇枝:李太白《鸣雁行》“一一衔芦枝”是也;还有的引隋·李元操《鸣雁行》“夕宿寒枝上,朝飞空井傍。”从根本上肯定东坡词。

分析苏轼对生命的独特发现和思考(文学作品客观性及作品特定内涵)(3)

《苏轼编年词校注》还归纳了其它两种有关本词主旨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是为邻家女作。宋·袁文《甕牖闲评》卷五,苏东坡謫黄州,邻家一女子甚贤,每夕只在窗下听东坡读书。后其家欲议亲,女子云,须得读书如东坡者乃可。竟无所谐而死。故东坡作《卜算子》以记之。宋·李如篪《东园丛说》卷下,苏公少年时,常夜读书。邻家豪右之女,尝窃听之。一夕来奔,苏公不纳,而约以登第后聘以为室。暨公及第,以别娶仕宦。岁久,访问其所适何人,以守前言不嫁而死。其词有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之句,正谓斯人也。捡尽寒枝不肯栖,枫落吴江冷之句,谓此人不嫁而亡也。按,苏轼创作此词时已经四十五岁,将对其少年的道听途说移花接木地用来剖析作品,难于使人信服。也有一些人认为,这首词是写温都监女儿。宋·王楙《野客丛书》卷五四,“然尝见临江人王说梦得,谓此词东坡在惠州白鹤观所作,非黄州也。惠有温都监女,颇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闻东坡至,喜谓人曰:此吾婿也。每夜闻东坡讽詠,则徘徊窗外。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坡从而物色之,温具言其然。坡曰,吾当呼王郎与子为姻。未几,坡过海,此议不谐,其女遂卒。葬于沙滩之侧……”。按,此评将作者标定的副题,即创作地点都更改掉,又加以“坡从而物色之”一类的儿女描写,其境界可知。另一种观点认为,这首词是影射刺时之作。宋·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鲖阳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捡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按,这种评价,看起来或失之简单、武断,但其方向应该是对的。

以这首词而言,词的客观性,以及词人创作时主题的特定指向,都是非常明确的。自然应当将其作为北宋时期“谪贬文化”的代表作,而不是简单地将其作为悼亡诗词。更不应该以花间词和市井文人的欣赏情趣来欣赏此词。然而,在生活中,正是由于读者取向的不同,才产生了对词的主旨见仁见智的纷纭。这其实一点儿都不奇怪。不仅由于作品的魅力,感动了不同的读者,创作与欣赏的关系亦使然。所以 ,为要了解作品的真谛,不妨多看一看学者对作者和作品的研究,再加以比对,或许多有帮助。

2018·2·12晚20·22草,次日凌晨5时校订。

分析苏轼对生命的独特发现和思考(文学作品客观性及作品特定内涵)(4)

作者 李旭光

李旭光简介

祖籍山东,吉林松原人,军人出身,退休前曾供职于乡、县、市(地)、省党政机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族史学会辽金契丹女真史分会理事,中国楹联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吉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

散文《秋来查干湖》,收入2011年《中国散文精选》、刊于《光明日报》、《作家》、《大家散文》、《诗选刊》、《散文选刊》、《语文主题学习》(上海教育出版社)等书报刊,被《学优网》、《第一文库网》等语文学习网站眷顾;《查干淖尔之冬》发表于《大家散文》、《人民日报》,收入《人民日报》散文精选《风在诉说的时候》;《中华典籍引领我的生活》,获《光明日报》社、“国家古籍保护中心”有奖征文优秀奖;《百余年来洮霍两河注入查干湖以及松嫩两江与查干湖沟通的文献与图舆》,在全国辽金史年会宣读,刊于《东北史地》,收入《辽金史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三石·九石》等几十篇札记、随笔、诗歌,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诗刊》、《人民文学》、《美文》等报刊发表。

楷书《金刚经》入选首届华珍阁杯全国书法大赛;楷书《盂方·盂圆》获建国七十年“翰墨云桥杯”全国书画邀请赛优秀奖。

《踏青集》、《方舟·方舟》、《查干湖畔的辽地春捺钵》等文集在作家出版社、吉林出版社出版。(2019·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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