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地久天长》在柏林电影节捧回两座小银熊回来后，赞美之词纷至沓来。
这部电影作为第一部直面“计划生育”政策的电影，以三小时的史诗片幅，由小见大，表现了小老百姓在时代洪流中命运的浮沉，无疑表现了导演的功力和野心。
《地久天长》海报
这个故事讲述了原本交好的沈英明和刘耀军一家，因为一次看上去稀疏平常的郊游，两家的儿子沈浩和刘星在嬉闹中，沈浩教唆不识水性的刘星下水库游泳，造成了刘星溺死的悲剧，也间接破坏了两家的关系。
而在计划生育中被计生干部李海燕揪着去打胎的咏梅失去了生育能力，屋漏偏逢连夜雨，下岗潮又给这个失独家庭来了致命一击，于是沉痛中刘耀军王丽云夫妇出走福建，一别过去就是半生。
直到弥留之际的李海燕与他们重逢，才揭开了当年的隐情……
二人重回故居
《地久天长》在豆瓣上电影的反响两极悬殊，叫好的能献上所有的赞美，不认同的也极力批评。而我不巧是后者。
即使这部电影的镜头语言与叙事方式完成得很好，但是对于其中女性形象符号化的表达，还是让我感到不适。
这种符合国际上一贯对于中国女性刻板印象的电影，在评奖的时候或许比较吃香，但也限制住了电影中的女性角色更加立体的可能性。角色扁平化——这是演员精湛的演技也难以掩盖的缺点。
《地久天长》在柏林电影节摘下影帝影后一对小银熊
先说说丽云这个角色。咏梅的脸是典型的中国女性的脸，疏淡的眉目，温柔的音容。在影片中，她用内敛而有些拘谨的动作，来展现丽云的形象，这种技法有点像中国的水墨画，留白很多但又充满了神韵。
她的身上具有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温良贤淑，对命运的逆来顺受，就像沉默的蚌，把苦难包裹起来继续活下去。这是导演让我们看到的王丽云宛若圣母般的一面。但是她面对命运的抗争和展现女性勇气的那一面呢？
我没有看到。
丽云：好像上辈子来过这儿
当丽云被强制打胎，失去生育能力后，她首先担心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愧疚自己在余生中不能给丈夫孕育新生命。
当与李海燕再次重逢，李海燕表达悔恨时说到“可以再生了”时，丽云能回应的只有苦笑。
她彷佛成了一个生育机器，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孩子，当失去了孩子，失去了生育能力后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也失去了自己的尊严。
二人在福建收养了另一个“刘星”
作为一个知青，在感性和理性之间的挣扎才能让丽云脱离单薄，更加立体。
丽云是左脚踩在新思想，右脚停旧观念上挣扎的女性，传统观念扎根在她的教育中，伴随着呼吸深入骨髓，但时代改变带来的意识冲击宛若飓风席卷了她的精神世界。
李海燕与王丽云
可是，片中耀军和丽云之间一直是一种消极的控制与服从的关系。观众没能看到女性初醒的自我意识和男性传统父权观念的碰撞，两人之间不存在矛盾，更遑论形成张力，可惜导演没能抓住这个点。
丽云太过于渲染她的悲，突出女性阴柔之气，没有突破刻板印象，而忽视了女性面对苦难的韧劲，消化苦难的能力。人是如此顽强，除了自己能打倒自己，精神的力量是无法磨灭的。母亲更是这样，母性让女人相比于男人虽然肉体上柔弱，但是精神上更能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痛。所以，对于夫妇俩把周永福当作小刘星的替代品这个情节，其实是让这个女人的母性失语。
二人在给儿子扫墓
和刘耀军带着愧疚和补偿心理搞暧昧的茉莉，这个角色是否应该存在要打个问号，为了凸显刘耀军对婚姻存亡的纠结挣扎，他们俩的出轨带着突兀的狗血气质，这一点真的很让人出戏。
茉莉代表着在改革开放的风气中建立起自我认知的一代女性，热情爽朗，相比于丽云这样的传统女性，受当时的西方文化影响，她更加勇于表达自我，也会规划自己的前程，初具现代女性的雏形。可惜的是，王小帅没有给她的特点过多着墨，仿佛这个角色就是为了引发男主角的纠结而存在的。
齐溪饰演的茉莉
改革开放进程中，女性的经济自主权提高的情况下，社会地位也在稳步提升，越来越多的女性走上领导岗位和男性争夺话语权，在婚恋中。她们也更勇于追求和男性平等对话的权利。
1977年，舒婷在《致橡树》中就有表达：“我必须是你身旁的一株木棉，以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这便是当时女性意识觉醒的象征。
在改革开放的初期，葛兰西主义大行其道，人们开始用金钱来衡量人的价值。当时茉莉选择出国寻找更好的生活，可见她生活追求远不是刘耀军可以满足的。
诚然，年少时茉莉曾真心喜欢过刘耀军，但是独立意识已经觉醒的茉莉面对刘耀军的大男子主义性格还会再次心动吗？
不得不说，茉莉主动勾引刘耀军的情节不合逻辑的，以当时的眼光来看荒谬，以现在的眼光来看，白富美爱上邋遢老大叔更是突兀。
茉莉与耀军在宾馆
此时的茉莉就像是特洛伊战争中引起争斗的海伦，她们都是产生矛盾的冲突点，但是她们的存在是象征性的，只是故事的引子，海伦象征着被人摧毁的美，茉莉则象征着中年男人苟延残喘的欲望。
最让人惊艳的反而是李海燕这个角色，我个人认为她是本片女性角色中最出彩的。
李海燕
身为管计划生育的干部，她笃信自己的职责，紧跟社会大潮流走，所以才强硬地抓丽云去医院堕胎。她手里扛着法律的大旗，此时的面目是冷峻的，不通情理的，代表在他们接触到的小社会里权威的化身。所以丽云在失去生育能力后也不敢把怨恨表达出来，而海燕也没有过多的怜悯。
可是儿子沈浩将刘星一把推向水库的手，同样也将这个女人推向了无止境的内疚自责当中，从此以后，远走福建的刘家夫妇活在失独的痛苦里，而海燕也每天神经质的回想自己对挚友犯下的罪行，抑郁失眠。她不是单纯的反面形象，也不仅仅是个急于忏悔的罪人，理智上她告诉自己没有错，在感性上她深知自己错得离谱。
浩浩说出真相
虽然最后海燕还想着那个失去的孩子，想着弥补曾经的过错，但是她再见到丽云的那一刻，终于能够直面回忆，面对自己的过错，她无法看到丽云的谅解，但丽云却早已不再怪她。
到这里，电影结尾还是老套的合家欢结局。该洗白的都干净了，该和解的也相视一笑泯恩仇，可是这样的处理太过温柔，就像是没有后劲的左勾拳，没能打穿计划生育最鲜血淋漓的一面。毕竟现实中哪里有如此戏剧性的重逢，人经历的大多是伤痛别离罢了。
仿佛大圆满的结局
可以看出，男性导演在揣摩女性角色时，还是容易站在男性的角度思考，很难真正贴近有血有肉的中国女性。
也许我们应该反思，在反映时代特征时，需要多下功夫避免将女性符号化。她们不是贴在墙上的“妇女能顶半边天”，而是在历史巨轮的碾压下，一个个悲伤而又坚韧的真实的人。
《四个春天》剧照，母亲在女儿的墓前唱起当年的歌
我们可以看到《四个春天》里的母亲，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仍会在坟墓前开垦出一片菜地花园，扫墓时也会拉起老伴的手跳起舞来。虽然哀痛有之，但绝不代表着生活就该如此停滞。
尽管对于《地久天长》这部信息量庞大的电影来说，能做到现在成片的模样实属不易，但是真正的中国女性绝不应该是个单薄的苍凉的符号，很遗憾《地久天长》没能兼顾这个议题。
撰文 | 莳草
来源： 中影指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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