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进入中国,要在中国被广泛接受和认同,如果没有士绅阶层的接纳是难以实现的,佛教传入的过程,也是士大夫和官绅热衷于玄学转向逐步接受佛学的的过程。两晋之际,天下大乱,五胡乱华,晋室南迁,面对着乱世的浩劫,一些有才华、有影响、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属于名门望族的人,对传统儒道思想已经失望,对玄学的玄妙问题也越来约步兴趣了,开始由玄入佛,转向佛学问题的思考,这其中,谢灵运(公元385—433年)就是非常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

谢灵运的山水诗不成熟之处(谢灵运那逍遥的意趣是山水诗的灵魂)(1)

谢灵运像画

谢灵运是山水诗的开创者,与当时著名诗人和诗歌理论家陆机齐名,陆机的祖父是三国时东吴名将陆逊,曾在吴国入相封侯,而谢灵运的祖父是东晋名将谢玄,曾在淝水之战中领兵大胜前秦的符融大军,谢、陆同是名门之后,陆机在诗歌理论上提出了“诗缘情而绮丽”的创新观点,而谢灵运则写出了不少徘徊于玄、佛之间的山水妙诗。当谢灵运还是永嘉太守时,他的诗已经有较为浓厚的佛禅意趣了:

迎旭凌绝嶝,映泫归溆浦。钻燧断山木,掩岸墐石户。

结架非丹甍,藉田资宿莽。同游息心客,暧然若可睹。

清霄扬浮烟,空林响法鼓。忘怀狎鸥鰷,摄生驯兕虎。

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

这首诗的题目叫《过瞿溪山饭僧》。诗中写的“瞿溪山”在永嘉郡永宁县(今浙江温州),“饭僧”是施舍饭食与僧人。诗中主人翁迎着东升旭日,越过陡峭山径,看着灵动的水珠,回归溆浦溪流。山里人家,砍断树木,钻木取火;顺随着山势,以泥土涂塞石屋,他们没有朱红的屋顶,全凭耕耘着野草丛生的荒地度着时日。这荒山野岭中僻静的山居环境,充满返朴归真的田园气息,完全没有尘世中的喧嚣欺诈和官场中的尔虞我诈,给同游的僧人,在昏暗中带来了光明。天空中飞扬着浮烟,空林里响起了法鼓。忘掉了利害得失,与鸥鸟亲密相处;心中有好生之德,连凶恶的老虎也会驯服。

在这首诗中,既是对深山寺庙旺盛香火的描绘,又是对众僧礼佛虔诚的赞美,同时又蕴含着非真非假,非有非无的佛禅意味。“清霄”、“浮烟”均是虚无飘眇之景,“空林”、“法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正像《不真空论》所阐述的:“非有,非真有”,“非无,非真无”。诗中“忘怀狎鸥鰷,摄生驯兕虎”两句出典于《列子》、《老子》,赞美僧人慈悲为怀,有好生之德,能与禽兽和谐相处。《列子·黄帝篇》说,海上有鸥鸟,成群飞海边,海边渔夫的儿子天天与鸥鸟嬉戏,有一天,渔夫对他的儿子说,你去捉一只鸥鸟来,让我也玩玩。第二天,做儿子的走到海边,心存捕捉鸥鸟之念,鸥鸟便飞于空中而不落地。《老子》五十章记载:“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加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道家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人视鸟兽如同类,不畏不惧,不加害不杀戮,万物融和,浑然一体。

谢灵运在诗中以道说佛,把“道法自然”转换为“好生之德”,赞扬佛家的慈悲之心。诗的最后四句表明,作者真正进入了佛的境界了。“灵鹫”,是一座山,在古印度摩揭陀国王舍城附近,是释迦牟尼与弟子讲经说法的地方。“净土”,是指佛教中所描绘的极乐世界,是洁净、庄严、神圣的理想之地。走在瞿溪山上,眷念着灵鹫山,记念着西方净土,诗人希望自己能获得佛家的般若智慧,悟得佛性,以超脱欲界、色界、无色界的苦痛和烦恼,进入成佛的境界。谢灵运在这诗中,道佛融合,玄佛互参,以诗文阐佛理,以道玄学理释解性空佛义,表明了像谢灵运这样身份的士大夫大文人,已开始徘徊于玄佛之间,并逐步由玄入佛。

谢灵运的山水诗不成熟之处(谢灵运那逍遥的意趣是山水诗的灵魂)(2)

谢灵运画像

在从东晋到南朝的历史时期,谢灵运由玄入佛具有相当典型的意义。谢灵运属名门望族,他的祖父谢玄曾任徐州刺史,他任都督时督办徐、兖、青、司、冀、幽、并七州军事,是淝水之战东晋的前锋都督,他领军击败了不可一世的苻融军,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冠军将军、康乐(今万载)公,食邑二千户。谢玄去世后,谢灵运八岁时袭承康乐公,世称谢康乐,仍然食邑二千户。二十岁时,谢灵运出任琅琊大司马行参军,后任太尉参军、中书侍郎等职。刘裕取晋立宋国后,谢灵运被降为康乐侯,食邑改为五百户,官至太子左卫率。后来,刘宋王朝对谢家的疑忌加深,谢灵运被降为永嘉太守。刘宋文帝元嘉八年(公元431年),宋文帝让谢灵运出任临川内史,谢灵运在任内不理政事,终日出游,因此被纠弹治罪。后来又因题了一首诗:“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诗中有反意,被判叛逆罪而流放广州,元嘉十年(公元433年)10月,谢灵运在广州被处弃市刑(当街斩首),死时四十九岁。谢灵运是山水诗的开创者,他所开创的山水诗,与大他二十岁左右的陶渊明(约公元365—427年)所开创的田园诗对后世影响很大。

谢灵运因东晋被刘宋所取代,政治上不得志,屡次被贬被定罪,他一方面寄情于山水,在山水诗上创造了巨大的成就,另一方面潜心研究道玄、佛禅,亦玄亦佛,并逐步由玄入佛。在山水诗方面,他的巨大成就受到了一些大家的赞许,如大诗人白居易曾有诗云:“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士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 又如正如王夫之在《古诗评选》中说:谢诗“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滞景,景总含情”。

谢灵运的山水诗不成熟之处(谢灵运那逍遥的意趣是山水诗的灵魂)(3)

谢灵运雕像

在晋宋之际,谢灵运的诗名是最高的,他以大量山水诗打破了东晋玄言诗的统治,拓展了诗歌的新领域,丰富了诗歌创作技巧,为当时的诗坛注入了崭新的气象,影响深远。他的诗中有许多世代传颂的佳句,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等,描写逼真、细致,意境自然、宁静。谢灵运这样的大诗人大文人,这样的名门之后,寄情山水、创作山水诗只是他不得志所表现的一个方面,在另一方面,他研究道学、玄学,同时对佛学也非常投入,他研究佛学,也信仰佛教。他写了不少的诗篇歌颂盘若义理,以诗歌来注释佛学精神。他还写了一些有影响的佛学论文,阐述他对佛学的看法,他与当时的名僧们交往非常的密切。

谢灵运曾登上庐山与与当时著名高僧慧远法师见面,师从慧远修习净土宗,并逐步成了深交。他为慧远在庐山东林寺开凿了两个水池,种上了莲花,于是有了庐山的“白莲社”。慧远法师在庐山立《佛影台》,谢灵运应邀作了《佛影铭》。慧远法师圆寂后,谢灵运亲自作了《庐山慧远法师诔》,并亲撰碑文。除慧远法师外,谢灵运还结交慧严、慧观、昙隆、道生等名僧。他和慧严法师、慧观法师一起依据《泥洹》本修改《大涅盘经》,他还为昙隆法师作了《昙隆法师诔》。谢灵运与道生的关系更是非同一般,道生在中土首先倡导顿悟成佛说,谢灵运专门写了一篇《与诸道人辨宗论》(载《广弘明集》卷十八),在当时所争论的圣人如何可能,成圣是否可学的问题上,全力支持道生的顿悟论。

谢灵运兼取华夷两地关于修养论的资料,力图调和儒、释两家的修养理论,为道生的顿悟说进行论证。他认为,释氏主张众生皆有佛性,渐悟方能成圣,而孔氏则主张圣人不可学也不可至(其实这是当时玄学家的观点),双方皆有其片面性。而竺道生所论的是顿悟,不以渐悟成圣,圣人虽不可学,但却可至,这样就在佛学和玄学之间作了调和。谢灵运对道生学说的阐发和支持,曾引起了来自僧俗两界的质难,谢灵运不得不予以解答,他在答辩中继续维护道生的顿悟论。这场关于关于成圣、关于顿悟的论辩,是南朝佛教史上的一次重要的理论争鸣,影响深远。

谢灵运的种种佛学经历表明,当时的望族之后,文人名士,文学大家,已经卷入了很深的佛学活动中,谢灵运以诗说佛,为名僧作碑文,参与修订佛经,写论文为道生辨释,充分说明了当时的玄学名士们力图调和玄学和佛学,并逐步由玄入佛,其心灵深处已经逐步地禅学化了,同时也说明,外来的佛学通过与中国本土的玄学的调和,正逐步为中国当时的士绅所认同和接受,开始进入中国文化心理的深层,为佛学取代玄学,聚集着思想文化的能量。谢灵运是从东晋到刘宋许多上层士绅由玄学转向佛学的一个非常典型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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