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好演员，往往都有个共同点——
即使再小的角色，戏份再少，都能演得，极为出彩，让观众看一眼就记住。
用专业的话说，就是找到表演的空间和价值。
演员濮存昕就讲过一个生动的例子。
他说1957年的时候，著名影星舒绣文调入北京人艺，成为了一名话剧演员。
舒绣文主演过电影《夜来香》《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最火的影星。
但是进入话剧界后，她却以一个新人的姿态要求自己。
在话剧《带枪的人》中，舒绣文饰演了一个没有一句台词的角色，记录列宁演讲的打字员。
这几乎就是舞台上的一个“边缘人物”。
可是苏联专家看完这部戏后，却对这个没有台词的小角色赞不绝口。
他们说打字员打字的声音抑扬顿挫，节奏错落有致，竟然和列宁演讲的内容相得益彰。
只有好演员才能演出这个细节。
舒绣文在如此狭窄逼仄的表演空间里，依然能展现好演员的魅力，实在让人佩服。
好演员总是能形成传承。
50多年后，又一位老戏骨用另一种生动的方式，诠释了演员的自我修养。
这位演员的身份，同样不一般。
是话剧界的元老级人物，当年出演话剧《刘胡兰》中的刘胡兰引发全国轰动。
她还因此受到周总理的亲切接见。
2003年她从山西话剧院退休，一直安享晚年。
直到2010年，72岁的她以一个新人的姿态，踏入了影视圈。
在进入第一个剧组时，大家都不认识这位老戏骨。
群众演员中的一个“老油条”，就对她颐指气使。
又是向她索要纸巾，又是上厕所的时候要她看包，老戏骨一直微笑不语。
直到她的戏开拍后，一大段的台词，这个七旬老太一气呵成地表演完。
气息之稳，表演之精准，让围观群众看呆了。
表演结束后，那个“老油条”立刻凑上去和老戏骨握手，嘴里不停地说：“老师，对不起。”
这位低调的老戏骨就是吴彦姝。
吴彦姝就是标准的大家闺秀。
她1938年出生在广东一个知识分子家庭。
父亲留学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母亲是民国时期的女学生。
那个时候重男轻女思想很严重，但是因为父亲很开明，不想再让母亲身体受苦，于是她就成为了那个时代少有的独生女。
吴彦姝的家教很严格。
她从小就被教导如何优雅地走路、吃饭和穿衣。
她小时候的偶像是赫本和邓波儿，长大一点儿后就去戏园子里看梅兰芳等几位大家的表演，并且一直把这份优雅的气质保持到了84岁。
后来父亲从中山大学离职来到山西医学院任教，吴彦姝就报考了山西话剧院。
之后她深耕话剧50年，做过演员也担任过导演，积累了深厚的表演经验。
所以72岁以后，当她进入影视圈后简直就是降维打击，短短几年就有了“国民奶奶”的美称。
在《北京遇上西雅图2》里，她因为美丽真实的皱纹被导演薛晓路选中，78岁首次出演电影，演了一位充满洋气的奶奶。
在《流金岁月》里，她饰演了一个旧时的上海名媛，固执迂腐，重男轻女，但却很有生活情调。
在《相亲相爱》里，张艾嘉专门找到她出演一个为爱苦等一生的痴情姥姥；
在《穿过寒冬拥抱你》里，她和薛晓路二次合作，在影片中克服疫情的阴影，谈了一场黄昏恋。
从2016年首次“触电”算起，吴彦姝2年内4次提名了三金（金鸡、金马、金像）最佳女配，并且凭借《搬迁》拿到了金鸡奖最佳女配。
很多人说，女演员30岁之后就很难再接到大女主的戏了，像吴彦姝这种耄耋老人演技再高，注定只能演配角。
可偏偏这位老寿星不信这个邪。
就在不久前，由她和奚美娟主演的《妈妈！》登陆了各大影院。
这一次，吴彦姝不仅是主角，还凭借这个角色拿到了北京“天坛奖”最佳女主角，以84岁的高龄成为国内最年长的影后。
皮哥刚开始以为，评委或许是考虑她年龄的原因给她颁发了一个“照顾奖”,。
可当我走进影院观看完本片后，才觉得吴奶奶拿这个影后真是实至名归。
《妈妈！》是导演杨荔钠的作品，也是她的“剧情三部曲”中的第三部，前两部分别是《春梦》《春潮》。
本片原名叫《春歌》，大概是过于文艺，改成了这个更通俗的名字。
熟悉杨荔钠的朋友都知道，她之前出演了贾樟柯的电影《站台》。
在拍摄第一部《春梦》时她也受到贾樟柯影响，请了很多非职业演员，影片很有纪录片的质感，但技法上有些粗糙。
到了第二部《春潮》，她邀请了郝蕾和金燕玲演绎了一场普通母子的“战争”，整个影片更加通俗化和接地气。
而这部《妈妈！》，杨荔钠则冒险地选取了一个很刁钻的角度，使得影片的欣赏门槛变得很高。
比如本片讲的故事虽然是阿尔茨海默症，但故事是“错位”的。
传统的故事是父母得病，子女照顾（参考《困在时间里的父亲》）。
本片中却是65岁的女儿（奚美娟 饰）患病，85岁的母亲（吴彦姝 饰）来照顾她，这种处理固然新奇，但是观众也可能变得不容易代入。
再比如，影片中的这对母子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母亲是民国时期的文科老师，女儿是国内顶尖大学（影片在杭州拍摄，母子住在西溪路，由此分析是浙大）的理科老师。
母女之间的对话都是那种文绉绉的，这就可能会让普通观众看得有些别扭。
而在镜头语言上，杨荔钠也丝毫没有讨好观众。
影片的剧情简单，可以分为“女儿得病前”和“女儿得病后”。
“女儿得病前”的镜头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散”，我们就像阅读一篇散文一样观看这对高知母女的生活。
很多镜头都很写意，观众刚累积起情绪，她就迅速切到下个镜头了，这种碎片化的处理方式对普通观众是个挑战。
“女儿得病后”的镜头也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飘”。
我们知道阿尔茨海默症病人的特点是大脑萎缩，行动和思维受限，会做出很多离奇的举动，由此衍生出很多没有逻辑的剧情。
这就使得整个剧情飘起来了。
片中女儿患病后，一会儿变成小孩儿尿裤子，一会儿变成哲学家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一会儿又变成间谍传递暗号。
这又对观众形成了挑战。
比如女儿刚和妈妈说了交心的话，下一个场景里她就不认识妈妈，甚至出手打妈妈了。
可在下一个场景里，她又和妈妈一起玩过家家，整个剧情飘来飘去，观众一走神，就可能会错失共情的点。
影片中还不乏这种诗意化的表达，导演自己显然沉醉其中。
总之，杨荔钠将这部电影的“作者性”发挥到了极致。
不过作为一部院线电影，必须要接地气儿，而帮助杨导把影片拉回地面的，就是两位老戏骨精湛的表演。
我们常常喜欢用“飙戏”来形容两位演技派的合作。
但是本片中这对母女丝毫没有互相叫劲儿的意思，皮哥看到的只是互相成就。
67岁的奚美娟是金鸡奖影后，还是中国文联的副主席，她在影片里饰演女儿，给自己的定位就是绿叶，所以她演得很淡。
女儿这个角色其实是很悲惨的。
影片中很隐晦地指出，父亲在特殊年代因为她的一个举动而丢失了性命（情节类似张艺谋的《归来》），她从此过上了苦行僧的生活，终身不嫁，自己还有洁癖 强迫症。
这样一个骄傲的女性，在患病后彻底陷入了惶恐。
但她很快调整了心态，争分夺秒地“处理完了后事”：
把母亲送到养老院，把银行卡的钱转给母亲，把保险受益人都写上母亲的名字，在家中贴满标签提醒生病后的自己，甚至援助素不相识的不良少女……
然而病魔还是袭来了，她逐渐被击垮。
其中最动容的一场戏就是她回到家尿湿了裤子，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对着母亲哭了，那种受委屈的感觉真的像小女孩儿附体，我的眼泪也刷一下出来了。
之后患病后的部分，尽管剧情很飘，比如她出现幻听幻视，她打母亲，她角色扮演，但是奚美娟淡淡的处理，让一切诡异的行为都显得特别合乎逻辑。
更难得的是，很多可以出彩的地方她都极尽克制，把发光发热的机会让给了吴彦姝奶奶。
在“天坛奖”的颁奖礼上，吴彦姝手拿奖杯却执意邀请奚美娟上台。
奚美娟情绪激动比自己得奖还开心，上台后她甚至叫了吴奶奶一句“妈妈”。
吴彦姝随后动情地说：“这个奖至少有奚美娟一半的功劳。”
我们再说吴彦姝。
如果说奚美娟的表演是极尽克制的，那吴彦姝的表演就带有“夸张色彩”。
影片刚开始，她作为一个老母亲，显得特别“作”。
比如不听劝告爬梯子、早餐时候喝啤酒，打针时候哭喊着怕疼，还时不时和女儿斗嘴，整个人又命若悬丝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驾鹤西去了。
初看觉得夸张，但细品却很合理。
试想，自己的丈夫被迫害，女儿带着愧疚一辈子走不出来，作为一个母亲，她必须用夸张的方式刺激女儿振作起来。
而且吴彦姝自己也有类似遭遇。
她的父亲当年就是被迫害，是她主动站出来疾呼为父亲平反，所以有过切肤之痛的她对这个角色的理解应该更透彻。
但女儿患病后，这位弱不禁风的母亲立刻来了个反转，变得强悍起来。
皮哥很喜欢她的一句台词，她对女儿说：
“生活没有按下暂停键，说不定我们会比以前沉闷的交流更有趣，就像我们重新认识了一次。”
于是这位弱不禁风的“作母”变成了一只强悍的护女心切的母狼。
而从这里开始，吴彦姝给我们诠释了什么叫做“厚积薄发”。
我们知道吴彦姝是大家闺秀出身，但是到了山西话剧院后，她吃了很多苦。
比如为了演刘胡兰跑到她的老家住了半年体验生活，学会了种地和织布；
比如从太原跑到榆次拿粮食，然后背着粮食走回剧院。
这种吃苦耐劳的精神一直影响了她一生，等她年老之后，还喜欢打篮球，做瑜伽，得病后不通知家人自己打个的就去医院了。
拍戏时没人送自己提个行李箱就走了，甚至在进入剧组前还会提前体检，就害怕血管不通拍戏时身体出问题影响大家。
这种强悍的身体素质帮她塑造了这个角色，导演也把她的这些特长都放进了影片中。
比如片中她为了鼓励女儿，她在家里的瑜伽垫上做出了平板支撑、小燕飞、甚至是一字马的动作，而这不过是她平时锻炼的再现罢了。
比如片中有很惊悚的一幕。
母女回到家门口，门锁住，女儿着急上厕所，这个八旬老太就徒手爬进了一个满是碎玻璃的窗户，这是真实拍摄的，剧组的人都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比如一场戏中，她追逐离家出走的女儿，吴彦姝连续拍了9条，最后不慎摔倒，但她没有停下来继续表演，事后还安慰工作人员。
比如影片中，她和女儿勇斗猥琐男，然后母女俩手拉手夺门而逃，老太太的步伐矫健，颇有点“末路狂花”的感觉，看得我都燃起来了。
比如母女在雨中的戏份，吴奶奶不仅要淋成落汤鸡，还要被女儿咬一口，还要忍痛演一场情绪激动的吵架戏。
比如影片中女儿已经坐上轮椅了，搁一般人早就气息奄奄了。
可是母亲还是要给女儿整理好衣容，自己还要戴上丝巾，要的就是保持那份尊严。
这种仪式感搁别人演会很刻意，但是吴彦姝从小就是这么被教育的，她来表现就很得体。
对了最后一场海边戏，吴彦姝要穿着旗袍在海水里泡，剧组安排了几个工作人员要背她去现场，她连连摆手拒绝，然后自己走进了冰冷的海水里。
所以说，这个角色固然需要精湛的演技，但在这个年纪还能保持强健的身体和优雅的气质则更为难得。
不夸张地说，吴彦姝是用了一生的自律和优雅在“提前”准备这个角色的。
吴彦姝和奚美娟，一张一弛，让这个过于书卷气的剧本落了地。
两个人即使说着书卷气的台词，进行着天马行空的表演，但那份阅尽千帆后的从容自信，依然能让观众产生共情。
就像颁奖词评价的那样：
“吴彦姝用生活化的方式，展现了母亲可爱俏皮的形象，她对细节的把控和充满张力的表演映射出了伟大的母爱光辉。”
正如有些观众评价：《妈妈！》今年最好的电影之一，一部年度王炸，能取得如此多的好评多半的功劳要归功于两位演员的表演，而奚美娟的谦逊和吴彦姝的绽放，也必将成为影史的一段佳话。
©原创丨文章著作权：皮皮电影（ppdianying）
未经授权请勿进行任何形式的转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