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东新
从美国东海岸不间断直飞中国,在今天的洲际旅行者看来可能是司空见惯的事,背后却有着航空公司的精密计算和飞行员的冒险尝试。因为这条航线要穿过极地航路。
要穿越极地区域,飞行员要遭遇磁场、气温和冰面等各种因素的影响,因此,它有着常规航路没有的困难。2001年5月29日,东航机长樊儒完成极地航路—芝加哥至浦东壮举,开中国民航首飞极地先河。当时,世界上仅有美国联合航空等少数航空公司完成过这样的极地飞行。
在民航作家詹东新的新作《万里云天》中,如今已经退休的樊儒向他回忆了当年飞抵北纬89度以内壮举。经出版社授权,澎湃新闻私家地理节选了这章“北极试航人”。
《万里云天》;詹东新/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10
装有四台引擎的A340 加饱了油,从美国东部出发,飞往北冰洋、飞向北极。极地区域,全是金乌高悬,这里的夏季没有夜晚,只生产白昼。一个字:白。白茫茫,白花花,白得刺眼,白得炫目。白色的冰,冒着寒气,将天上的空气都冻僵了,最低温度零下70℃,比中低纬度同高度层的气温低了20℃。气温过低,航油可能结冰,流动不了,发动机就得停摆。航油的冰点一般在零下40℃至50℃之间,油品佳的会更低些。当然, 试飞北极的油经过了特殊处理。樊儒机组和公司的机务部事先做过功课,如果某高度的温度低于燃油的冰点,马上将飞机的高度放低。这需要一次一次地试,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飞。
相比他们试航的大圆弧极地航线,原有的中国至北美的太平洋航线,位于北纬度地区,西风带强劲,时有每小时三百公里的劲风。北美至中国的回程航班,一路顶风,抵消了飞机的部分速度,许多机型非得在安克雷奇经停加油不可,耗油耗时耗银子。对于当时将要开通的纽约、芝加哥、多伦多航线,如果走极地,不仅路程短,且风平浪静,又能顺观极地风光,从哪方面看都呱呱叫。开始也找过美国同行、俄国同行咨询,国际合作么。人家哼哼哈哈,脸上挂着笑,嘴上丝严缝密。别人家冒险飞行,为啥要将数据透露给你?花钱也不行。科考和试飞没有共享,只能靠自己摸。该准备的准备,该预想的预想, 现在,中国民航试航来了。
东航极地航线示意图 图 中国民航网
驾驶人员都戴上了防护墨镜,防冰面、雪面反光,防极地超强的紫外线。进入极地上空,看不出哪是洋哪是陆,都冻成了冰和雪,北极就是雪极、冰极。
越洋飞行,配的双机长、双副驾。坐右位越洋飞行,配的双机长、双副驾。坐右位的盛彪机长比樊儒小了十多岁,这时脸上微微变色,说:“气象雷达失效。” 樊儒侧眼瞧去,屏幕上全是雪花。“不稀奇,地面白,冰面、雪面、冰镜面全是白,对雷达回波来了个全吸收,屏上的反应自然是白花花一片了。”樊儒说。“需不需要关机?”左后副驾问。樊儒摇首道:“开和关没啥区别,开着挺好。其实,显示器上白茫茫一片也是资料,这就是北极圈内的信号反射特征。” 盛彪说:“高空倒是轻风,飞机平稳。”“基本无风,这也许是极地航路的优势。”樊儒说,“关键时刻机器不是万能,人眼倒是百能。”盛彪说:“所以,所谓的机器、人工智能要战胜人类,那是在北冰洋上做梦。”众人轻笑。
在北极圈内晃荡了两小时,从东往西北方向飞,离极地点渐靠渐近。瞧着仪表盘上的数据,两位机长的脸色肃穆起来。樊儒说:“附近的航空指挥中心,有通告之类的消息吗?”
副驾驶开大嗓门呼叫,呼得辛酸,呼得心惊。第二机长盛彪也加入呼叫,但只有去的声,没有回的音。他的心脏跳速加剧, 忐忑地问:“叫不到地面,咋办?”
“莫慌,继续呼。”樊儒冷冷地说。
盛彪调正背脊,运足真气,再次呼叫,还是不通。通信失联? 对此,他们原本有所准备。到了这儿,就当没有外界,没有人类, 是在外太空,就他们一架飞机,随着一阵风飘来,飘到哪算哪。既然是试飞,当然是往安全的底线方向去,否则哪能叫试飞?
“往北靠。”樊儒说。
“可是,这通信?”左后副驾驶说。
“没有通信照样飞,计划中的那一点还没到,继续北移。”
两位副驾的心里打着鼓,七上八下的。盛彪不说什么,瞧着左座的樊机长,倒是气定神闲,十分的笃定。这时的樊儒心中自有乾坤:即使半天叫不到地面,只要飞机本身没事,凭着心中的航图,也能飞过去。
突然,机上的磁罗盘不听使唤,失去了了明确指向,像抽风似的乱颤,似遇到了天外引力的戏弄,不停地来回摆动。他们明白,这是受到北极强大磁场的影响,失去了磁可靠。如果依据眼下的罗盘指针,飞机将一直沿极点外侧飘,不停地在北极圈内打转转,犹如一只蒙住头的苍蝇,辨不清东西南北,在白茫茫的世界里照冰镜。
“美联航、美三角能飞,咱们也一定能飞。”樊儒说。
此前,只有美国的美联航等两家公司来此试飞过商用客机, 而且距极点偏得远。
“不是还有惯导和卫星导航吗?”盛彪说。
为了此次试飞,公司算是下了大本钱。考虑到极地磁场的影响,罗盘可能失效,量身打造了几套惯性导航设备。为防万一,又额外加了几套卫星定位系统。这些系统不受磁场影响, 这时正好派上用场。
按时间推算,自美东至浦东全程十几个小时,机长、副驾隔几小时换一次班,轮番执飞,自驶入北极圈,四人全扎堆在驾舱,不再换班,为的是集体把关,现场切磋。
离极点又近了几十海里,罗盘的摆幅更大了,如一条关进笼子的赤练蛇,恼怒至极地乱跳乱撞。盛彪迟疑了一下说:“樊大机长,计划点已飞越,差不多了吧?周边通信全无,时间一久, 地面以为咱……”
樊儒驾机继续北去,说:“既然来了,别急着走,多测几个点,数据更权威。”
“已经超出北纬89°了。”盛彪机长半屏着呼吸说。
樊儒瞧了眼油表说:“油量足够,油料也在鼓励咱多在极地待会儿。”他的眼前全是白,折射出的光也是白,像飞在童话里,“北进,必定要超过老外试航的那个点。”
在后座的一副驾细声细气地说:“樊总,为啥要和人家比个高低?毕竟人家在家门口附近,熟门熟路。”
“该比高下时就要比。正因为不熟,所以要超越那个点, 多测几次,就熟络了。”
樊儒自开飞以来,征战四方,屡有建树,虽无通天之术, 却有着地之门。此刻的他虽然一副大哥大神态,心底也是纠结的:飞在北极这未可知的空域,似走在刀的刃口,通信中断, 罗盘乱颤,稍不慎,不知会发生啥事。
盛彪机长继续报着数字:“我们离极点不足100 海里,超过了外航的测试点,也飞越了公司计划中的那个点了。”
“尽管叫不通附近管制中心,但相信公司能监控到咱们。” 右后副驾说。
“却挡不住咱们继续北进的脚步!好不容易来了,为什么不多飞一会儿?”樊儒淡定地说。
“下次,下次也可以,下次可以在今天的基础上更靠近极点。”一位副驾喘着粗气说。
“下次再来,不知又要费多少周折,也不晓得有没有下次。一次能干完的,何必等下次?”樊儒说。
“我们已到89.5°以北了。嗯哈,真贴近极点,不知道会出现啥状况?”另一副驾扁声说。
“所以,我们有必要试试踩极点的感觉。”
“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没人去碰及北极90°的原点,那是世界的尽头,科学,对许多事还难以解释。”不知谁,又轻轻嘀咕了一句。
“说不定咱们去了就有解释了呢。到了地球的尽头又能怎样?”樊儒说。
磁罗盘更剧烈地摆动,如旋转中陀螺的快摆,表达了强烈的抗议。樊儒瞧瞧右座的盛彪,他戴着反光墨镜,看不出墨镜后头那张脸的真切,但似乎是平和的。又侧过头去瞅了瞅后座的两位副驾,感觉他们的呼吸略显凝重,但箝口不言了。作为主帅,樊儒的心理是矛盾的:已经飞越了计划中的坐标,而且已拿到了额外更多的数据;但真要是去了北极原点,到底会怎样?
这时,第二机长的盛彪像是经过了深虑,字斟句酌地说:“我听从樊总的号令,突然想去北极原点试一脚!”
半晌,原先有些心浮气躁的两位年轻副驾硬气地点了点头, 铿锵地说:“前面虽有顾虑,但在行动上坚决听从两位机长的号令,你们说进,咱绝不退后半步。”
“有点像上战场了。”樊儒双眼涌上一股热浪,“你们这么说, 感动我了。”
A340 宽体客机边盘旋边向极点贴近。樊儒看了眼仪表,距极地已不足70 海里,倘若真想靠上去,也就两次深呼吸的功夫。他略一踌躇,说:“返航。”
“啥?大家统一了想法,反而撤了?”盛彪不解地说。
“人,最看不清楚的往往是自己。”樊儒语重心长地说, “这次公司精心策划了试飞,我们已完成了规定动作,而且超出了预期,可以划个句号了。适才你们的担心不无道理,科学在很多方面还不能科学地解释。我们安全地来,更要平安地返, 你们如此尊重我,我也要百倍地敬重各位。现在我宣布:回家。”
离开那片白茫茫的混沌世界,侧身回望,樊儒和盛彪感慨万千。
东航机组于2001年5月首次飞越北极、抵近北极点时留影纪念;图 中国民航网
后来,我又采访了极地试飞的另一名机长盛彪。这盛彪机长1982 年入中国民航飞行专科学校(民航飞院的前身),虽然没樊儒的经历久长,但也穿上皮衣皮裤,飞过前三点式、后三点式的螺旋桨飞机,驾驶过多型号的喷气机。此时的盛机长已从飞行部党委书记的岗位转为运控中心的党委书记、副主任。他的手上仍握着驾杆。
“北极之旅,万里迢迢,魂梦摇摇,仿佛沿地球航行了一圈。”谈起十八年前飞北极那档子事,盛彪以往事不堪回首的语气说,“后悔,后悔死了!当时已到了那旮沓,为啥不最后一哆嗦,去踩下那个极点?那三不管地区,俄罗斯、美国、冰岛三不管,首次对民航商业航班开放,哎,估计去了,啥事也没有!难道那个点真会是个黑洞?想想不可能。”
“当时的顾虑没错,说不定真是个黑洞呢。”我安慰道,“不是至今也无客机飞越极地原点吗?”
盛彪的话至今还带有冲刺色彩:“握着开山斧,轰轰烈烈去试飞,就差最后一脚步。哎,北极点,世界的尽头,好比登山,只有上了珠穆朗玛峰尖,才能看见最壮美的风景。真去了, 也许屁事都没有。”
“也许有呢?”我说,“这样不挺好,飞行如人生,不必太圆满,留点缺憾,就是不遗憾。”
“哎,唯一一次机会,就这么丢了。”他连连叹息,“现在开通的北极航线,离我们飞的那个点,南移了几百公里,暖和着呢。”
“那也够北的了,能欣赏极北风光。”
责任编辑:钱成熙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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