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中,从小到大,在我的文字里,我丝毫没有提及过我的父亲,因为我总认为文学中的父亲形象应该是美好的、崇高的、让人仰慕的。而我的父亲在我写这篇文章之前,曾是我做不完的噩梦,是我恨之入骨的仇人,是我心中最深的痛楚。
“父”,《说文解字》曰:“父,矩也。家长率教者。从又举杖。”“父”是个会意字,从甲骨文字形可见,左边是一条竖线,表示木棍;右边一只手,手举棍棒。意思是手举棍棒,教育子女守规矩。
而我的家庭回忆中,父爱总是缺席的。从我记事起,父亲是个赌徒,是个酒鬼,是个懒货。
父亲出生于木匠世家,在村子里是个能工巧匠,且做工细致,村民们凡是盖房做家具的都愿意请父亲做,在我还未出生时,听母亲说父亲兢兢业业,特别勤快,做木工经常做到半夜,那时对母亲也特别疼爱,挣上钱就交给了母亲,还不忘给母亲买好吃的。可是有一天父亲在单位一夜未归,第二天早上才回到家,后来母亲打听才知道父亲和单位的人赌钱,输得光光的,从此父亲染上了赌瘾,一发不可收拾,那时父亲才二十来岁,如今七十多岁了,也经常喜欢和老头们玩些小麻将。母亲生完二姐后在月子里,父亲赌钱一月未归,母亲一个人担水洗衣做饭照顾孩子,因为没钱买吃的,母亲营养跟不上没有奶水,二姐夜里经常饿哭,母亲只好将玉米面糊糊用开水烫熟喂孩子。至今想起来,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熬过那段艰难岁月的。
后来我和弟弟相继出生了,给这个原本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我家有四个孩子,都相差两岁,虽然只有弟弟是个男孩,但他从未享受过高级的待遇,似乎我们生下来就是为了遭罪。
父亲嗜赌成性,经常夜不归宿,甚至一走就是一两个月,他到处借钱,到处赊账,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一冬清”,因为母亲和我们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卖的钱一到冬天就被他输光了。一到年底,来家里要赌债的络绎不绝,本村的,外村的,十里八村的都有,他们一来,父亲不在家,可就为难了母亲,母亲跟人家一个一个说好话,低三下四打保票,碰见通情达理的就走了,但多数都不吃母亲这一套,尤其高利贷的,他们凶神恶煞,有一次要把家里的牛拉走,最后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一起边哭边抢才没被拉走。这样的年月我经历了十几年,直到上学离开了家才好点。
因为父亲赌钱我们经常过着胆颤心惊的生活。
记忆里,父亲可能坐过三四次监狱,每次一被抓进去,母亲到处借钱再赎出来。有一次半夜我们还在熟睡中,街上到处是警车的鸣笛声,那天刚好父亲也在家,他着急忙慌地穿上衣服,可警车已到了家门口,外面警察堵了一大堆,车灯从玻璃打进来明晃晃的,我害怕极了,他们使劲敲门,后来母亲打开门,他们冲进来将父亲摁住并带上了手铐,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到手铐的样子,临走时,姐姐对警察说:“你们能不能好好管教他?能不能别再放他出来了!”父亲就这样眼睁睁地在他的妻子和儿女面前被抓走了,可是我们似乎没有半点伤感反而还有一点高兴。
记忆里,父母吵架已成了家常便饭,我记得有一次父亲清晨刚一进家,母亲就将火炉盖掷在了他的额头上,父亲鲜血直冒;母亲和父亲经常在我们半夜熟睡的时候就打起了架,母亲要离家出走,我们几个可怜的孩子两个抱住母亲的大腿,两个拽住母亲的胳膊硬是把母亲留了下来。现在想想如果当初母亲真走的话,可能我们也不能好好地活到现在。
父亲不仅好赌还好喝,他每次晚上赌钱,白天喝酒,家里召来些狐朋狗友一喝就是一天,喝醉了就到处乱吐,尿裤子上,还耍酒疯,他总是喜欢拿着他的木匠工具在院子里对着空气乱劈,骂天骂地骂鬼神。
父亲几次都差点因为喝酒要了命。有一年冬天腊月下了一场大雪,父亲喝醉了酒在雪地里躺了一夜,第二天有人发现了才将其叫醒;有好几次父亲因喝醉酒骑电动车跌到沟里、碰到树上、与车相撞,每次都伤痕累累;最严重的一次,父亲喝多了还要固执地开电锯干活,最后右手指全被锯下了,母亲拣回了两根送医院给缝上了。到现在父亲顿顿离不开酒,只是酒量没以前大了。
我三十岁之前从未感受到父爱,因为在记忆里,他确实没爱过我们,他是个极其不负责任的父亲,他总说养孩子是为了给家里干活的,所以他干的活总是没有我们多,没有我们好。他总跟我们说读书半点用也没有,所以姐姐考上高中要交钱他躲了三天,最后姐姐没钱报名辍学了;我后来也考上了高中他又出去躲了三天,但母亲借了钱给我交了学费。我们和父亲的关系都不好,甚至我们都不希望他在家。每次父亲一回来,我都背对着他,有一次我将他的酒倒了换成了白开水,不过父亲还津津有味地喝着,之后母亲告诉了他,父亲知道后将我打了一顿,我记得当时和他扭打在一起,并恶狠狠地诅咒他:“你活不过50岁!”那时,我和父亲的关系最僵,每次见面都像仇人相见一样,所以在我三十多年的梦里总是梦见和父亲吵架,并且哭得泪流满面。
因为父亲的臭名远扬,因为父亲给我们造成的贫困,我们总是被人瞧不起,连亲戚都躲着我们,生怕沾了晦气。不过幸运的是,虽然当大的不争气,但我们几个孩子特别要强,又吃苦耐劳,现在都生活的很好,尽管姐弟几个没念成书,但他们凭借自己的勤劳和聪明都在城市立了足,生意也兴隆。
幸运的人一生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治愈童年。家庭的苦难,父亲的没有担当,让我很早就开始怀疑人生,在读书的生涯中,当大家都正大光明地买自己喜欢的书,打自己喜欢的饭莱时,我却像《平凡世界》的孙少平一样,偷偷地一个人卑微地吃着自己的干粮,经常饥肠辘辘,靠喝水缓解饥饿。因为童年的不幸,经常融不进集体,天生的自卑让自己做什么都优柔寡断,而这种自卑又让自己变得隐忍,不争不抢,不善言辞,也许这辈子就这样了,其实想想也挺好,江湖险恶,人心叵测,懂得退让也是一种大情怀。
近几年父亲也变了许多,他不再夜不归宿、不再酩酊大醉、不再自私自利,他学会了爱母亲,爱家里的每一个人。冬天下雪后,父亲会第一个起床将院子里的雪清扫得干干净净,他怕母亲滑倒;母亲上厕所久了他怕母亲有闪失赶快跑去看看;父亲每日都会将做饭的柴火抱进来,他怕母亲不小心摔倒;有时上大街转悠会将母亲爱吃的东西买回来;他会把碗筷洗得干干净净,把锅头擦得一尘不染,很多家务活,比母亲都做得好。去年冬天我回村看望父母后,我要乘坐公交车回家,父亲怕我冻着,他让我在一户人家里等着,他一个人在寒风中等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父亲老了,也许他也意识到自己年轻时犯的错,所以在孩子们面前说话总是小心谨慎,跟我们聊天时,听得多,说得少,有时听到哪一个孩子过得不如意时,他会悄悄抹眼泪,有时会叮嘱母亲不要花孩子们的钱,甚至在孩子们困难时,他让母亲多接济接济孩子。
风风火火,闯荡了大半辈子的父亲不知从什么时候老了,白发贴满了两鬓,干上一会儿活就气喘吁吁,眼睛也不好使了,但他比以前更勤快了,现在虽然已经74岁了,但坚持种地,还经常不舍得让母亲跟着去地,他说老了不能连累孩子,能干动尽量干。父亲闲暇时还打些小工,挣些零花钱贴补家用。上次回家看见父亲劈了好多柴,在院子里摆得整整齐齐,我让父亲歇一会儿,他说,不累,趁能干动多准备些,等老了动不了不用麻烦别人!
父亲啊!父亲!你让我怎么说好呢?我知道在你和孩子们之间曾经有那么一大裂痕怎么都无法愈合,但我们都在逐渐变得成熟,我们早就原谅你了,你现在已经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了,你可以坦然地面对你的家人,面对你自己!无论你以后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会抛弃你的!你也要在孩子们面前挺起腰板活着!
父亲犯的错随着他的日渐老去都被消解了,就像孩子犯的错一样,父母永远都不会记在心上。
裂缝的岁月需要不断地缝合才能使其沉静美好。龙应台在巜目送》中写到:“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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