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熊韧凯
作者:熊韧凯
丁武在我对面坐下,从口袋掏出墨镜,戴上,镜腿儿隐藏在脑袋两侧的长发中。他手里拿着一杯麦当劳的“那么大鲜柠特饮”,可乐已经几乎不剩,两片柠檬懒洋洋地倚靠在杯壁上,正如丁武懒洋洋地倚靠在椅背上。
他个高,资料说有一米八六,配上五十六岁依然紧实的身材和脸庞,实际观感还不止。也正因如此,媒体在怀缅或消费往事时,时常用“四个人高马大的北方小伙”来形容二三十年前成立之初的唐朝。
但生于北京的主唱丁武并非纯正北方血统。他父亲是江苏泰兴人,年少时好读书,看了几本鲁迅后加入革命行伍,在军队里做电报通讯工作。至于母亲,则是小资本家出身,解放后在西城区文化局当个文职,家里也都过得挺苦。
1968 年,父母被下放到黑龙江温春的五七干校,六岁的丁武也跟着来到东北。这里离清代流放文人的宁古塔不远,大雪没到腿是常有的事。父亲晚上在食堂刚被批判,“老丁,你昨天怎么……”,晚上又要背着枪,在雪地里站一整夜岗。
在丁武看来,父辈身上的政治性自己远不能比,而“他们那份刚毅我们是根本就没有”。他记得当年,父亲得天天冲着毛主席像早请示晚汇报:“我今天骂了老张,老张喂猪的时候,我说喂太多了,但是他说就得喂这么多。我现在向主席承认错误,猪就应该吃那么多!”但父亲明明又是那么一个不会忍气吞声的人。丁武觉得父亲“能活下来,那就真的是本事。”
而他自己,则是“在温室里长大”,从没感受到紧张政治气氛的影响,青少年时期的苦痛来自精神上的空虚而非压迫。他到现在也没读过一本鲁迅,长大后喜欢看艺术家传记和小说,小时候只有小人书和样板戏。
七十年代,丁武全家从黑龙江返回北京,丁武也开始到西城区少年宫学画画。那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教师和学生分为 A 组 B 组,在一间间独立的厢房耳房里上课。他那时接受的是俄式绘画教育,天天照着石膏像描摹,倒也不觉得枯燥,更大乐趣在于同班的小伙伴们。他们聚在一起去画夕阳的快速色彩,去各自家里给彼此父母画人像,夜里去北京站给来往旅客画人物速写。
日后,画家也成为了丁武在音乐人之外的另一重身份。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习惯用浪漫写实的手法描绘那个童年的世界,画中人物穿着绿军装,戴着绿军帽,骑着自行车在原野上飞驰。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自嘲”,或者单纯对某个时代的“记录”,可现在也没人关心这些了:“整个社会你没有参与权,没有认知度了,你怎么关心?你不用关心。你关心的就是你的生活,你的工作、你的房租、你明天住哪。”
丁武画作《歇菜》
从模拟时期过渡到数字时期时,丁武就开始意识到音乐市场的不景气:“传统的惯性是靠唱片公司,毕竟在中国你没有独立发行权,你不能做个体独立人格,那么你只能依靠整个的大环境。那大环境里没有左膀右臂让你依靠的时候,你面临的就是一个生死关头的问题。”幸运的是唐朝的地位毕竟在那,丁武对生活要求也没那么高,日子一直谈不上难。
2008 年,唐朝发行了第三张唱片,此时乐队的影响力与 90 年代已不可同日共语。这年丁武四十五岁,专辑同名单曲《浪漫骑士》是丁武写给去世不久的父亲的。“我想体会父亲你在感慨什么/是不是暮色秋风夕阳的伤感/我想体会父亲你在回忆什么/是不是那流失已淡忘的浪漫”。
其实丁武与父亲的交流一直不多。那一代人经历过大的动荡,在生存和精神上都曾面临危机,运动之后,重心并不在儿女上。七十年代从黑龙江回到北京后,父亲对丁武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要和大院之外的人说话”,除此之外都不太管,而他自己则在军工部担任“炮筒子”的角色,对一切看不惯的人事物发表意见。
直到晚年,父亲的脾气仍然暴躁,看见新闻里社会不公的现象就会骂街。但丁武开始理解父亲,尽管父亲从未和他说过什么人生感悟、心路历程:“他可是看鲁迅的书长大的……人生中大好的年华在运动中荒废了,自己的爱好也没有,更不可能有。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就老了,不会觉得很可怜吗?”
这种对父亲感到“可怜”的情绪,与丁武对自己感到“可怜”的情绪一同产生,不是因为韶华已逝、不被理解,而是感叹自己被大环境限制了太多,青春时期受到各种运动和父辈观念的影响,到头来同样是虚度了光阴。
丁武将这种悲观归因于两方面,时代是其中之一。在他看来,现代的乐手“多吃几顿方便面,没有演出,挣不到钱,没有经济来源,这都算不上什么”;真正的问题在于,“在我们之前所有的文化和教育下,每个人都不能拿出一个真正的心给你看”。中国摇滚乐作为一个文化形式,自然是在往更真实、更透明的方向走,他们当年却是要忍受着精神上的匮乏才能创作。
另一方面,“人进化到现在,这种东西一直就在我们的血液、我们的细胞里。”对时间无情的无奈、忙碌一生后对人生意义的怀疑和拷问,也是前段时间“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能唤起共鸣的原因。
其实丁武并不畏惧衰老,锻炼健身,玩“模拟飞行”游戏,这些事情他至今喜爱;而在去年发的个人专辑《一念》中,他更是将不少实验因素加入,音乐越做越重、越做越极端。“我当时的选择是你要不然就去玩乡村,写点小歌什么的,自己养养老完了;要不然你就选择一把黑吉他,接上失真开最大声,把音箱旋钮拧到头你躁一躁,我当然觉得这样更好玩。”
个人专辑《一念》封面/丁武画作《一念》
在今年为新专辑开展的巡演中,丁武更是显出了“带头大哥”的一面。尽管他也为听众会不会对他的个人作品买账、票能不能卖光而担心,但还是在每场演出时邀请一支年轻的重型/金属乐队助演,希望能助这些年轻的音乐人和中国重型音乐发展一臂之力,无论是已经结束的“北方篇”巡演中的撒旦之瞳乐队,还是即将开始的“南方篇”巡演中的惊叫基督、馕乐队、小雨乐队。
但聊起父亲,丁武总是有些更细腻的想法和表达。“在成长过程中他关心过你,在某些方面或叛逆期时他反对过你,等你成家立业后又反过头来理解他,然后感受到他对生活的那种无奈,而他表现出的那点乐观也不是很真实的。”
这种态度很容易被未经世事的年轻人理解成人生“底色悲凉”,可在丁武身上,这更像是不停推着巨石但永远到不了顶的西西弗,用实际行动对抗生命和世界不可避免的“热寂”,光热产生于过程而非结果中。就像他自己所说,人生“不是电影,不是故事片,都是一点一滴”。
现在丁武自己也当了父亲,八岁女儿多少继承了他的特质,同样喜欢绘画和音乐。她画完画,经常拿给丁武显摆:“我画的好不好?”丁武鼓励她的同时,每次也挑出一两个小问题,让女儿有所提升。
有时丁武也主动去逗女儿,问她看没看过有人烧吉他,想不想看?女儿说想看,丁武就找出 Jimi Hendrix 在舞台上烧吉他的视频。女儿直勾勾地盯着屏幕,看完没说什么,但丁武知道她内心一定会受到触动,就像她在学校做填词作业时,题目要求仿照“宇——宇宙——宇宙飞船”的格式组词,女儿写的是“唐——唐朝——唐朝乐队”。
这种情感不光是父亲对女儿的照顾和影响,更是丁武发现自我的过程。他觉得自己是“有孩子后越变越好”的那一类人。有时女儿无意说的一句话,都能让他感触良久:“有次她说‘夕阳多好看’,我就会觉得哇,这小孩都会看夕阳了。其实她可能没想多少,只是觉得那种红色的叫夕阳。”而类似的心境,丁武只在照顾晚年父亲时出现过。
我问丁武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他犹豫了半天:“上一次哭,我都记不太得了……是和女儿生气?应该也不是。忘了。”
“什么时候会跟女儿生气?”
他的语速本来就快,说到这里身子更是往前倾了倾:“有时候看她着急,有时候她会做一些危险的事情。会从沙发上往下蹦,你说看着着急不着急,揪心不揪心?(指指面前桌子)从这样的桌子上往下蹦,上一个伤疤还没好呢,还涂着紫药水呢,都是这样的事。”
“那还是为女儿哭过的,是吧?”
丁武笑了,陡峻的脸一下子绽放开来:“没有,刚刚开玩笑呢。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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