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冲绳,芭蕉林与甘蔗田是我最喜欢的人工景观。

无数次一人站在海岸或丘陵的高处,在混合着海潮腥味和甘蔗叶清香的海风吹拂中,凝望着茫无际涯的甘蔗林出神,久久不忍离去。

甘蔗是我自小稔熟的植物,曾几何时又从生活的周边消失,因此,行走在冲绳不时映入眼帘的甘蔗林常常令我满心欢喜。

在冲绳,有人烟处就有甘蔗田。

不必说本岛,就是远离本岛的八重山群岛中的石垣岛、竹富岛一直到靠近我国台湾东北部的与那国岛,脚下所到目中所及都会与一大片无垠的甘蔗田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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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垣岛海岸甘蔗林

“莎啦啦,莎啦啦”,海风过处,甘蔗林的波涛从彼端起伏而来又一直涌向远方海岸的一端。

从高处远眺,甘蔗林涛与海浪此起彼伏连成一片,非常壮观。

绳是日本最大的农业县,也是最穷的行政地域,在县民中,从事农业的人口就占7%。

在冲绳种植业中,占农作物最大的比重就是甘蔗,产值占农业总收入的30%多,其才次是花卉和蔬菜。相比甘蔗种植而言,稻米的面积和产量微不足道,以致有学者认为,冲绳与其说属于稻作文化圈,不如说蔗糖文化圈更准确。

乍听觉得有趣,细想也不无道理,甘蔗确实与冲绳人的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息息相关。

甘蔗的种植和生产在冲绳有相当漫长的历史。

季羡林先生《糖史》一书的研究,甘蔗原产印度,英语的“sugar”一词的语源即来自印度语砂糖的“sarkara”。

古代亚历山大大帝东征从印度带到中东阿拉伯地区移植;另一个路径是经海上传到东南亚、中南半岛、中国及东亚诸国。

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写有《柘桨》,考证甘蔗在中国的传播路径。

两千多年前甘蔗从交趾,也就是今天越南北部经两广地区传入楚国,再向周边扩散传播。

魏晋以后已经遍及长江流域以南。

制糖技术起步则较晚,北魏农学家贾思勰《齐民要术》中写到两种糖,一种是甘蔗榨汁风干后形成粘稠的稀桨,叫“糖”,一种是将糖进一步风干晾晒,结晶成砖块状,叫“石蜜”。但贾思勰将这类食品放入卷十的《异物志》中,说明其时蔗糖还是舶来品。

中国开始糖类生产始于唐初。《唐书·西域传》记载,贞观年间朝廷派遣使者到摩羯他国(今印度一部)学习熬糖技术,后来居上,做出的糖无论味道和成色都远胜印度产。

唐宋时代,制糖技术已经在川闽浙粤等区域流行,福建已经成为全国五大蔗糖生产基地之一。

宋元时期海上丝绸之路繁盛,福州蔗糖成为一大对外贸易物质,产量居全国前列,《马可·波罗游记》中就写到:“福州的蔗糖,其数量之多,几令人不可信”。

在长期生产实践基础上,能工巧匠不断提高改善制糖工艺,使之达到很高的水平。

万历年间闽南籍学者陈懋仁所著《泉南杂志》中显示,有明一代闽南地区已经掌握相当高超的蔗糖精炼技术,不但能制造各种等级的红砂糖,还研发出晶莹透亮的白糖制作工艺,而且随着对外交往的频繁向外传播。

蔗何时传入冲绳并无确切的史料记载。

最早用文字记录古代冲绳也就是琉球甘蔗的是出现在成书于1429年的朝鲜史料《李朝实录》中。

据载,李朝时代朝鲜通信使曾在琉球国中见识过甘蔗,当地人用以生食或煎药汤,至于此物从何而来则语焉不详。从海上食物传播史来看,早于大航海时代琉球人“以舟楫为津梁”,足迹遍及印度洋和南太平洋,甘蔗等多种农业物种随商舶传入并非不可能。

有关甘蔗的来源长期争论不休,在冲绳学界比较占主流的观点,则多倾向于中琉交往史上来自福建的“闽人三十六姓”的传播。

球国在十四世纪中后期开始和大明王朝建立官方友好往来关系。

洪武、永乐年间,作为政府派遣的特殊职能团队,大量来自福、泉、漳等沿海或河口的精于造船、航海、天文、贸易和翻译的闽人技术群体陆陆续续“奉旨赴琉”,并就地归化那霸久米村,他们带去诸多福建的动植物种和食用习俗,甘蔗栽培以及以此为原料的制糖技术也先后传到琉球。

琉球群岛位于亚热带地区,高温多雨,酸性土壤含水性差,钙质盐类和腐殖类物质含量少,尤其适于甘蔗的生长。

到十七世纪末期,甘蔗传到八重山群岛,如今远离冲绳本岛的南端离岛石垣岛也是冲绳本岛外一个著名生产地区。

那霸市中心向南驱车半个多钟头,在那霸港的南岸有个仪间村,村外有一大片绿涛茫茫的甘蔗林,那里据说就是琉球甘蔗制糖业的发祥地。

据琉球国官修史书《历代宝案》记载,1623年琉球国派遣村官仪间真常作为技术门类“勤学生”到福州学习制糖技术,数年学成归国。

仪间学去的就是万历时期福建沿海地区通行的“二转一锅”制糖法,也就是用两个圆柱状石磨齿轮相合,由人力或牲畜拉动带动齿轮,将甘蔗根茎压榨取汁,再用铁锅熬煮成红糖的工艺。

冲绳中部有个琉球村,就原样展示这种传自福建的制糖石磨器械。据说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前,冲绳一直沿用这种古法制糖。

蔗以及制糖技术的传入,丰富了琉球饮食内容,蔗糖是烹调、点心制作和酿造酒醋不可或缺的重要原料。

在大航海时代,蔗糖和烧酒都是琉球国海外商贸的大宗商品,成为琉球国一大经济支柱。

在古代,糖是一种贵重食品,尤其对于不适合甘蔗栽培的日本本土来说,蔗糖是一种奇货可居的重要物质,因此在大明王朝封贡体制框架下以海外中转贸易立国迅速崛起的南海琉球成了日本九州强藩萨摩岛津藩的觊觎对象。

1609年,萨摩藩派遣精兵三千,战舰百艘不宣而战入侵琉球,在攻陷王都首里城之后,虏获尚宁王到江户做人质,从此将琉球国置于全盘支配和控制之下,只不过忌惮其宗主国明朝在东亚的巨大存在,在维持琉球王统的同时也逼其暗中向江户幕府称臣纳贡,也就是俗称的“一国两属”。

球国遭遇来自江户幕府和岛津藩的双重盘剥和压榨,很快变得贫困不堪。

为了解决国内财政危机,开拓财源,王府将蔗糖的制造和技术研发列入经济发展战略的一环加以扶持和保护。在这个背景下,出身冲绳仪间村田地奉行(管理土地的村官)又有前往过福建经历的仪间真常受琉球王府派遣到福州学习制糖技术。

上世纪七十年代,冲绳“返还”日本后,当地政府农林部门在村里为仪间真常立了一座雕像,称他为“琉球蔗糖元祖”,仪间村也被当做琉球甘蔗发祥地。

仪间学到的是红糖制作技术,为了满足海外贸易需求,1663年琉球国又派遣技术研修生陆德先到福州鼓山学习白糖和冰糖制作技术,使得琉球制糖技术得以迅速提升,成为对外贸易一项大宗商品,此事明确记载于另一部琉球官修史书《球阳·卷五》(冲绳球阳研究会编 东京 角川书店 1982年)中。

漫长历史进程中,甘蔗的普遍种植与制糖业的发达,形成了具有强烈地域特色的“黑糖文化”。

黑糖即为我们通常所说的红糖。黑糖自古以来与琉球人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并形成独特岛国气息的食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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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球烧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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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糖石磨器,在冲绳一直沿用到二战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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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球闽人后裔送我的族谱

人们用黑糖入馔,丰富菜肴色香味;正宗的琉球传统宫廷点心几乎都是黑糖为原料;黑糖水是琉球人待客之道的最佳饮料,也是女性生育、坐月子期间的滋补营养品;用甘蔗做成的“琉球黑糖醋”据说是健康饮料中的极品,常饮能有效清除肠壁中的油污和细菌,软化血管,防止“三高”,至今畅销日本本岛。

食文化看,琉球属于东亚“稻作文化圈”,但由于琉球国狭人稀,土壤贫瘠,水稻的耕种和收获极其有限,鉴于自古以来甘蔗的种植一直占农作物绝大比重(至今冲绳的甘蔗种植面积仍占整个农地的57%)的事实,或许用“蔗糖文化圈”来描述更恰当。

实际上,也有日本文化学者通过比较糖文化与稻作文化所担负的不同社会功能,来分析琉球民族的性格特点,颇具新意:在古代东亚,稻米是最重要的主食,稻米生产最主要用于自给自足,受“稻作文化圈”影响的人种或民族,扎根土地的意识强烈,容易形成自给自足群聚而居的稳定社会,家族、聚落都是连带感很强的命运共同体,讲究严格分明的等级秩序。而蔗糖,从生产到消费并非为了自给自足而是为了交换和贸易。

因此,“糖文化圈”内的人们很早开始对伴随贸易而来的往来移动和变化习以为常,血缘和乡土观念相对淡薄,相对“稻作文化圈”,也容易接受异质文化,对外来事物比较开放和包容。

据说,至今冲绳县成为日本本土人都向往的疗愈身心意义上的世外桃源,就因为冲绳从风土氛围到人际往来较之刻板拘束的本岛,更为宽舒和缓,更令人感到悠游自在的缘故。

绳的甘蔗,又脆又甜,沁人心脾,那是一种咬过一口就不会在味蕾和记忆中淡忘的甘甜,如果不是因为国际航班植物水果不得入托运的规定,我甚至还想带一些回国与家人友人分享。

但是,在冲绳,与甘蔗相关的历史却沾满了苦涩酸楚的记忆。

冲绳的甘蔗田主要集中在冲绳本岛,占34.8%,其余宫古群岛和八重山群岛也有零星分布。本岛的那霸南部的西原村从二战前就是冲绳本岛最大的甘蔗生产基地。

太平洋战争后期,日本军部为防止美军攻入日本本土,将冲绳作为与盟军决战的前线。1945年6月,冲绳战役中,日本守卫部队将指挥部设在那霸首里城地下工事里,遭到美军“钢铁风暴”的猛烈袭击,波及远近村郊。

紧邻首里城的西原村因为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甘蔗林,成了周遭老百姓藏身之处。

后来,连被炮火打散的日军也混入其中,他们的动向被美军高倍望远镜侦知后,炮弹铺天盖地转向密密麻麻的甘蔗林,甘蔗林顿成弹片横飞的死海,伤亡最为惨重,西原村里接近一半的人被炸死,尸体被掘地三尺翻卷的泥土就地掩埋,天气炎热潮湿,尸体很快腐烂在泥土里。

战后重建生活秩序,那片土地又种上了甘蔗。岛民血沃的甘蔗田,这里的甘蔗田长势特别旺盛,根茎粗壮,叶子绿得黝黑,汁液具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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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绳的甘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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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蔗田里天真烂漫的冲绳少女

接待我们的蔗农说,每当太阳沉海,天空残照如血,海风一阵比一阵强劲吹来,几千亩甘蔗田绿浪翻滚,“莎啦啦,莎啦啦”的声响此起彼伏,像是战争中不幸横死的岛民永不安息的冤魂在吟唱。

后美国接管冲绳。

1964年,日本本岛乐坛风头正健的寺岛尚彦和时尚歌手市井好子联袂前来冲绳演出。其间,在冲绳南部丝满海岸一带,寺岛在采风过程中听到了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令人悲催落泪的往事。

有一天他登上摩文仁山丘,极目四望,山丘下海风过“莎啦啦,莎啦啦”绿浪翻滚的甘蔗田,心有所触,写下《甘蔗田之歌》:

莎啦啦 莎啦啦

茫茫无垠的甘蔗田啊

莎啦啦 莎啦啦

海风吹过甘蔗田

依然是一片

一望无际翠绿的波涛翻涌

起伏在夏天艳阳下

那一天

我的阿爸倒在钢铁暴雨中

——《甘蔗田之歌》

寺岛尚彦

寺岛为自己的情感热血沸腾,又将这首诗配乐,经由六十年代一流歌手森山良子演唱,成就了百万超级畅销的《甘蔗田之歌》。

基于歌中描述的悲惨故事被称为祈祷和平的反战之歌,后来,人们在冲绳中部的读谷村一片甘蔗林的空地上建造《甘蔗田之歌诗碑》,一块巨大平整的墨绿色大理石上面,用阴文白字隽刻寺岛尚彦的这首长诗,如今已然成为冲绳一道文学风景线了。

绳的甘蔗林,也常常引发我无尽共鸣和感慨,作为一个来自历史上与琉球牵扯不断渊源的福建过客,在对这个坎坷多难的岛国除了怀有切肤之痛的悲悯之外,岛上随处可见的甘蔗田也常常唤起我业已淡漠的家园之思。

甘蔗田里有我早已遗失的家园之梦。从小在潮热的南国海岛长大的人,对甘蔗是很熟悉的。

在缺零嘴的孩童时代,甘蔗是最为唾手可得的廉价零食,闽南的山乡渔村里,几乎家家栽种,在我老家,每逢腊月过年前,族中的妇女们从蔗田里扛来一株株粗壮挺拔的黑皮甘蔗,削去根叶,倒立放于每家的门后,名曰“立年”,寓意渐入佳境越来越甜美,元宵之后,一节一节砍下大人小孩一起啃,这样的记忆一直充塞我的整个童年。

在我的记忆中,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厦门岛外的集美、杏林、灌口到处是绿油油的甘蔗林。

少年时代离家远行倦游归来之际,乘坐鹰厦铁路煤烟滚滚的绿皮火车进入连接厦门岛的海堤之前总要穿过一片一望无际的甘蔗田。

每次见到甘蔗田,心里就踏实了,不觉念到:“哦,到家了”,油然而生一种松弛后的疲惫与欣悦之情。

蔗是亚热带特有的植物景观,从风土迥然其趣的北方人看来,那生机勃勃的南国亚热带气息大概也是首先从那片甘蔗林开始感受和触发的吧。

厦门郊外那一片茫茫无边的甘蔗林就曾作为南方特有的意象出现在北方诗人郭小川笔下:

南方的甘蔗林哪

南方的甘蔗林

你为什么这样香甜?

又为什么那样严峻?

北方的青纱帐啊

北方的青纱帐

你为什么那样遥远?

又为什么这样亲近?

我们的青纱帐哟

跟甘蔗林一样地布满浓阴

那随风摆动的长叶啊

也一样地鸣奏嘹亮的琴音

我们的青纱帐哟

跟甘蔗林一样地脉脉情深

那载着阳光的露珠啊

也一样地照亮大地的清晨

——郭小川 作

蔗的外形是优美的,亲切的,她有翠竹一样的挺拔,柳叶一样的温柔,椰树一样的婆娑多姿,滋味更是甘美甜美。但,在来自北方的诗人笔下,甘蔗为何摇身一变,成了这样一副手执钢枪般的严峻形象呢?

据载,上世纪六十年代郭诗人来访之际,厦门依然是铜墙铁壁的海防前哨,彼时,郭小川等在京文艺界人士前来祖国东南海疆慰问官兵。

在他笔下,甘蔗林被赋予海防哨兵的时代色彩,与革命战争年代北方平原的青纱帐特有的政治意象相呼应。这首诗,内容上乘,情怀激越,一度在厦门中山公园影剧院开怀朗诵爆得雷鸣般的欢呼,一时传为佳话,不胫而走。

这个传说是如此深深激荡我年幼的心胸,久久不忘。

八九十年代之交,我尚青青学子,随喜旁听本地学府的青春诗会,常常听到这首激情澎湃的朗诵,当时的我,激动得泪眼涟涟,彻夜难眠。

但,曾日月之几何,世易时移,那种氛围和情感而今思之已经恍如隔世了。

俱往矣,童年不再,少年不再,青春的激情澎湃不再也就罢了,那是不可抵御的力量,不足为悲。

可悲的是,绿水青山的家园也已经不再了!今夕何夕,早年代代厦门人记忆中稔熟的那片甘蔗林,如今早成了一大片由呆板、雷同而又虚张声势的钢筋水泥丛林所取代了。

为一片甘蔗林的荣枯而唏嘘感叹忘情歌哭的诗人,今后应该不会再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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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霸市甘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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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南甘蔗

作者介绍:厦门周朝晖,现于鹭岛某民间教育机构执教鞭。一度游学日本,发愿做中日之间互相理解、交流之浮桥,致力研发不为国人所知的另一个日本。业余喜欢读写,多围绕中日比较比较文化及中琉历史文化等相关专题,习作常在《书屋》《读书》《澎湃·私家历史》《寻根》等期刊和新媒体发表。

图文|周朝晖

出品|头号地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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