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都二百四十里,河流中间两城峙。南城草草不受兵,北城楼卤如边城。城中老人为予语,契丹此地经钞虏。黄屋亲乘矢石间,胡马欲踏河冰渡。天发一矢胡无酋,河水亦破沙水流。欢盟从此至今日,丞相莱公功第一。”
北宋文学家王安石的这首诗名曰《澶州》,赞的是寇准,写的是澶渊之盟。澶渊之盟的发生地,在今天的濮阳县。位于濮阳县县城御井街西侧的迴銮碑,是宋辽大战与澶渊之盟的唯一见证。2019年10月16日,国务院公布了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迴銮碑榜上有名。10月19日下午,笔者骑行来到濮阳县,走入历史深处,寻觅千年前宋辽之间的那场盟约,仿佛听到了当年的金戈铁马声,又仿佛看到了谈判桌上那场充满政治智慧的政治博弈。
亲征
与澶渊之盟这个历史节点结缘,源于濮阳特殊的地理位置。
中国历史上外族对华夏民族的威胁,一直是困扰至深的大问题。尤其是唐朝安史之乱后,华夏民族元气大伤,再无力对抗其他部族的侵扰。历经“五代十国”纷乱局面后建立的宋朝,内忧外患更是时刻伴随。尤其是北方的辽国,更是赵宋王朝的心头之患。辽国,又称契丹国,是中国五代十国和北宋时期以契丹族为主体建立、统治中国北部的封建王朝。公元916年,契丹领袖耶律阿保机通过血腥的征伐,征服了草原上的部落,建立了大辽帝国。
后晋皇帝石敬瑭,为了一己私欲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致使草原部族的势力伸展到长城以南,中原王朝自此失去长城这个天然的屏障。与北宋首都汴梁仅有一条黄河之隔的澶州,对于大宋来说就有着“北门锁钥”的重要作用。一旦澶渊不守,汴梁就会危在旦夕。毫不夸张地说,澶州在,大宋在;澶州失,大宋便危若累卵。
澶州即今天的濮阳,汉代时为澶渊郡,故也曰澶渊。
宋朝统治者深知燕云十六州对于江山稳固的重要性,建立后主动发起两次北伐,希望收复燕云十六州,但均以失败而告终。此后双方又发生数十次战争,除了张齐贤在太原战役取得过一次胜利,北宋其他均以失败告终。一次次失败中,宋朝的策略也由主动进攻转向被动的防御,辽国则是气焰嚣张,不断发动对大宋的侵扰。
公元1004年是大宋王朝的景德元年,也是大宋王朝319年时光中的第44个年头,还是其第三位皇帝宋真宗登基的第6个年头。这年九月,32岁的辽国皇帝耶律隆绪与当权人物萧太后、统军大将萧挞凛,突率20万精兵铁骑倾巢南犯,一路高歌猛进,深入宋境600余里,跨越大宋数十州县,兵锋直抵黄河北岸的澶州城。辽军从三面围攻澶渊,宋将李继隆死守城门,让辽军一时攻克不下。
澶州被围的消息传来,宋廷朝野震动,有大臣主张迁都。宋真宗一时举棋不定,找来宰相寇准商议,寇准严肃回答:“谁给陛下出这样的主意,应该杀头!只有皇帝亲征,上下一心,才能保住江山社稷。稍有退缩,人心瓦解,根基一动,天下还保得住吗?”宋真宗闻言,精神振奋:“国家重兵多在河北,敌不可狃,朕当亲征决胜,卿等共议,何时可以进发?”
当年十一月,宋真宗下旨御驾亲征。皇帝车驾从京城开封出发,直驱澶州(今河南濮阳),迎击辽军。行至韦城,前方探子传来报告,说辽军势力很大,有人再次主张南迁金陵。寇准力谏说:“如今敌军逼境,情况危急,我们只能前进一尺,不能后退一寸。河北我军正日夜盼望陛下驾临,进军将使我河北诸军的士气壮大百倍,后退则将使军心涣散。敌人趁机进攻,陛下恐怕连金陵也保不住了。”就这样,三四天的路程,真宗走走停停,七天后才在凛冽的寒风中达到澶州。
当时的澶州夹黄河分南北二城,中间搭有浮桥。宋军抵达澶州南城时,宋真宗遥望北岸的辽军营帐连绵不断,陡生怯意,就想驻跸南城。寇准以为不可,站出来大声道:“宋军的主力都在北城,陛下若不去北城,则人心不安,御驾亲征就失去了意义。”寇准用眼色向殿前都指挥使高琼示意,高琼点头表示理解,旋即左手扶住御辇,右手拔出寒光逼人的佩剑大喝一声:“起!”指挥御辇直上浮桥,向着澶州北城前进。辇夫不敢懈怠,抬起御辇迅速登上城楼。
寇准等人簇拥真宗登上澶州北城门楼,以示督战。当皇帝的御盖在城楼出现,大宋的黄龙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之时,将士欢声雷动。御驾亲征的消息让宋军士气大振,宋真宗的车驾还未到北城,澶州的将士已然勇气倍增。一个叫张环(也说张瑰)的军士,正守着一张床子弩监视前方阵地时,忽然看到从辽军大营里走出几个将官,其中有一个穿黄袍的将军气势不凡。因皇帝御驾亲征而精神振奋的张环,调整好床子弩的方向,毫不犹豫地数箭齐发,“嗖嗖”几声,辽军将官顿时倒下几个,黄袍将军也在其中。这个黄袍将军,正是辽军统帅萧挞凛,他被射中头部当晚便死去。
萧挞凛之死,让辽军士气大挫。萧太后等人闻讯,痛苦不已,为之“辍朝五日”。《辽史》载:“将与宋战,挞凛中弩,我兵失倚,和议始定。或者天厌其乱,使南北之民休息者也。”也就说,萧挞凛死后,萧太后转变思路,由战争改为求和。
结盟
历史如同一幅气势浩荡的画卷,总是在某个时刻突然划出波诡云谲却又柳暗花明的一笔。普通战士杨环一弩射死萧挞凛,是他人生中的辉煌之笔,也是历史的神来之笔。
辽军主动求和,既给了大宋一个台阶下,更合了真宗的意愿。两次北伐失败后,宋朝对辽的政策早已由主动进攻变成被动防御,更何况宋真宗本身并不喜欢穷兵黩武,他当即表示愿与契丹达成和解。寇准听说后急忙赶回澶州南城向真宗苦谏,希望不给辽兵喘息之机,说此时的契丹军队已是强弩之末,正是打败他们的大好时机。边防大将杨延昭也派人上书,称敌军人困马乏,宋军士气高涨,理应趁此良机扼守各路要道,对敌人围而歼之,然后乘胜北上,收复燕云十六州。只是真宗已打定求和主意,对寇准和杨延昭的力谏充耳不闻,他派殿直曹利用作为使臣,与契丹洽谈议和事宜。
既然双方都有心和解,剩下的就是讨价还价了。这是一场充满政治智慧的博弈,双方都有所求,也都有自己的底线。辽军求的是领土和钱财,真宗要的是和平和对国人的交代。一开始,契丹一方要求让宋朝归还被周世宗夺走的桥关南之地,这是真宗所不愿意的,他害怕割地求和遭人唾骂,于是对谈判使者曹利用说:“只要不割地,能讲和,契丹就是索取百万钱财,也可答应。”曹利用问底线是多少,真宗不假思索地回答:“如事不得已,百万也可。”寇准听到后,暗中把曹利用叫住说道:“皇上虽有百万之约,但要是超过三十万,我就砍了你的脑袋。”谈判桌上辽方百般施压,甚至一度扣押了曹利用。但曹利用始终坚守宋朝底线,毫不退却,迫使辽方不得不作出妥协。双方最终于1005年1月签订了《澶渊盟书》。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澶渊之盟!
有这样一个小插曲。曹利用谈判归来,到真宗处交旨。请见真宗时,真宗正在吃饭,侍者就问曹利用许给契丹多少银两,曹利用没有说话,伸出三个指头放在额头上,意思是三十万两。侍者误以为是三百万两,告知真宗后真宗大惊:“太多了!太多了!”但转念一想,三百万两绢银能换回两国和平,也算值得。随后召见曹利用,得知是三十万两后,真宗大喜说:“才三十万,你很会办事!”然后重重地奖赏了曹利用,自此对曹利用宠爱有加。
和议既然达成,国家暂时可以安全了。真宗不胜欢喜,当即赋诗一首:“我为忧民初,戎车暂省方。征旗明夏日,利器莹秋霜。锐旅怀忠节,群雄窜北荒。坚冰消巨浪,轻吹集嘉祥。继好安边境,和同乐小康。上天垂助顺,回旆跃龙骧。若干年后,宋仁宗下令将此诗刻于碑上,以纪念父亲征和边之功绩。这便是保存至今的迴銮碑,又称契丹出境碑。
和平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澶渊之盟的评价都偏于负面,不少人认为这是一次丧权辱国的条约。但如果放弃狭隘的民族主义,将澶渊之盟放在整个中国发展的历史轨道上,我们会发现这不过是中国历史上一段“兄弟矛盾”而已。尤其是将评论的视角放在当时的时间节点上,和谈对大宋来说并不是糟糕的选择。当时,宋辽双方已打过几十场战争,双方不仅谁也无法征服对方,而且战争让两国百姓不胜其苦,两国百姓都期望和平。更何况,澶渊之盟后的120多年时间里,宋辽两国和睦相处,人民生活和平安定,社会经济和文化空前繁荣。
事实上,宋辽签订的《澶渊誓书》,很多人只知道宋朝要付绢银,其实除绢银外还有其他几项重要规定:比如两国结为兄弟之邦,辽圣宗尊宋真宗为兄,宋真宗尊萧太后为叔母;疆界方面,“沿边州军,各守疆界,两地人户,不得交侵;互不容纳叛亡,“或有盗贼逋逃,彼此无令停匿”;互不骚扰田土及农作物,“至于陇亩稼,南北勿纵惊骚”;互不增加边防设备,“所有两朝城池,并可依旧存守。淘濠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创筑城隍,开拔河道”。
可见,单纯将澶渊之盟视为宋朝的耻辱条约,显然有失偏颇。后来事实证明,澶渊之盟对于中国历史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首先,两国人民结成了兄弟之邦。澶渊之盟签订后,宋朝接受辽朝坚持的“南北两地,古今所同”的观点,同意双方互称南北朝,宋辽成了兄弟之邦。宋真宗比辽圣宗年长,为兄,辽圣宗为弟。双方交往过程中表现出的这种手足亲情关系,为真宗和辽圣宗的继承者所沿用。据统计,从公元1005年到1121年这116年之间,两国遣使庆贺生辰,宋140次,辽135次;两国遣使贺正旦,宋139次,辽140次;两国遣使吊唁,宋46次,辽43次。辽兴宗耶律宗真勤学绘画,曾经自绘肖像送给宋仁宗赵祯,并希望宋仁宗回赠真容。遗憾的是,仁宗真容送到时,辽兴宗已经过世。辽国皇室遂将仁宗真容与祖先肖像悬挂在一起,供子孙世代礼拜。
其次,两国边境贸易繁荣。在和平形势下,宋辽双方的经济和文化开始了全面交流。在合约签订的第二年,契丹就在涿州、新城、朔州、振武军等地设立榷场;北宋也在雄州、霸州、安肃军、广信军等地设立榷场,由双方互派官员监督贸易,征收榷税。由于北宋把这种贸易视为“互通有无”而无“计利”,深受沿边两朝人民的欢迎。除榷场贸易外,民间私人贸易也很盛行。在双方贸易中,契丹从宋输入有香料、茶叶、瓷器、稻米等,宋朝也从契丹输入牛、马、羊、布等。
再次,促进了文化的兴盛。随着宋辽贸易的繁荣,双方之间文化交流也日益加强。宋辽文化的交流,主要表现为契丹吸收中原的先进文化。契丹从宋朝引进了大量的儒家经典,使其在辽朝得以广泛传播。在宋朝方面,因为难得的和平,文化发展迎来大繁荣,使宋朝成为公认的中国历史上一个文化空前繁荣朝代。
据统计,公元996年,宋朝国家财政收入2224万緍,户口451万;公元1021年,国家财政收入达到150885万緍?,户口为868万。短短20余年,整个国家户口增加了417万户,财富增加了近68倍,其发展规模与前朝相比,超过了唐朝贞观二十三年总量的4倍,与后世而论,超越了乾隆时期的3倍。中国占世界财富的比值从996年的22%左右,一下子提升到了67%左右,可谓富甲天下。可见,澶渊之盟为中国带来了一个难得的和平盛世,成为中国乃至世界史上少见的真正的和平条约。难怪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辙如是说:“稍以金帛啖之,虏欣然听命,岁遣使介,修邻国之好,逮今百数十年,而北边之民不识干戈,此汉唐之盛所未有也”。
国保
中华民族是爱好和平的民族,中华文化崇尚和谐,中国和文化源远流长,蕴含着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协和万邦的国际观、和而不同的社会观、人心和善的道德观。
回望千年前澶渊之盟这个重要的历史节点和事件,我们发现澶渊之盟正是中华民族“和而不同”文化特点的最好阐释。澶渊之盟后,不同民族的文化融合、文化交流成为时代的主题。此后的一个世纪,中原和北方部落以空前的规模迁徙杂居,经济交融、文化交流、语言交汇、习俗融合,辽国也开始从单纯的游牧民族,向游牧与农耕相交杂的民族过渡。正是以这样的包容、这样的魅力,中华民族将一切可能纳为己有,爱其所同,敬其所异,和而不同,沉淀于心,又外化于行,成为具有强大稳定性、延续性、发展性的中华文明,并造就了中华文化博观约取、海纳百川的精神格局和精神气度。
正因为如此,今天的我们忆起澶渊之盟,依然会心潮激荡。当年宋真宗御驾亲征和澶渊之盟签订的地方,一座迴銮碑傲视千古,一口御井从古流到今,也成了澶渊之盟唯一的见证。2017年,为更好地纪念澶渊之盟,濮阳县在迴銮碑所在地建起了澶渊之盟博物馆。博物馆坐北朝南,进入大门,西厢房里就是迴銮碑和御井所在地,御井依然向外喷着水。博物馆用图文并茂的形式,讲述了澶渊之盟发生的前前后后。
徜徉在澶渊之盟博物馆,看着那些旧物,读着那些文字,眼泪不知为什么潸然而下。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一首诗歌:“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当年春尚浅,而今秋已深;真宗碑文在,临风念莱公”。明眼人一看便知,诗歌前四句是孟浩然的原句。可在这个秋日的下午,在这个迴銮碑被确定为国家文物保护单位消息传来的下午,实在没有什么语言能比孟浩然的这四句诗歌更能表达心情。在中国人民更加热爱和平的今天,澶渊之盟的意义更加凸显,成为国字号文物保护单位,一定能促进对迴銮碑的保护,从而让它更加长远地成为中国人民热爱和平、追求和平的历史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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