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游》,佛记也;亦魔记也。魔可云佛,佛亦可云魔,是何以故?盖佛以慧显,魔以智降,此魔而可以入佛者也。然则虽举诸佛菩萨三十二相之身百千万亿之化而魔之,亦奚不可!夫魔之眯佛,亦云是也。乃展转相因,惟由静而有动放心者生也。既能生伟,又能生魔,故空诸一切,以归于无。无者,不动之谛也。若本无可动,何名不动?则甚深微眇之中,包摄具足。种种智相,天人妓乐,华鬘宝首,琉璃金碧,师子神王,游戏神通,断可识矣。中土不悟,实生机心。夫机何昉乎?《南华》有云:“万物皆出于机,入于机。”机也者,抉造化之藏,夺五行之秀,持之极微,发之极险。放曰:“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翻覆。”又曰:“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言贵慎用也。夫机者,魔与佛之关捩也。封之则冥,拨之即动。倏而变幻,倏而智巧,倏而意中造意,心内生心。抢抢扰扰,驱神役智。聪明作祟,械牿为缘。烧空凿窍,举体皆魔。而湛寂真空之理,不可问矣。去佛眇末,卒以寻丈,颠倒诞妄,了无尽期。机心存于中,则大道畔于外,必至之理也。
前《记》谬悠谲诳,滑稽之雄。大概以心降魔,设七十二种变化,以究心之用。上穷碧落,下极阴幽,三界贤圣,搜罗几荆杂取丹铅婴姹之说,以求合乎金丹之旨。世多爱而传之,作者犹以荒唐毁亵为忧。兼之机变太熟,扰攘日生,理舛虚无,道乖平等。继撰是编,一归铲削。俾去来各有根因,真幻等诸正觉。起魔摄魔,近在方寸。不烦剿打扑灭,不用彼法劳叨。即经即心,即心即佛。有觉声闻,国实功行。助登彼岸,还返灵虚。化不净根,解之涂缚。作者苦心,略见於此。我愿观者,同具人天慧业,得是书而绎之,当作不动地想,毋徒口骈拇赘疣而胡卢弁髦之也。
真复居主题
第二章
第一回
灵虚子投师学法到彼僧接引归真
诗曰:
圆轮如轮岁月流,个中名利等浮沤。
谩劳计较分吴越,且任称呼作马牛。
世事看来从理顺,人谋怎似听天体。
要知驻世长生诀,一卷《西游》续案头。
《西游》续记作何因?为指人身一点真。
顺去人生天地理,逆来合去佛仙身。
机心灭处诸魔伏,灵觉开时道力深。
试看悟空孙行者,降妖变化又更新。
入记:
话说西方有佛,号曰如来。历尽苦行以修成,具大慈悲而方便,凡有血气之属,俱在普照之中。正是释迦牟尼尊者,南无阿弥陀佛。自开辟以至成周,由秦汉明到唐代,说不尽的感应,夸不了的灵通。一日,在灵山雷音宝刹大雄宝殿,登九品莲台宝座,说无上甚深妙法。围绕着诸位佛菩萨,阿罗等众,得闻谛听,各生欢喜,如来说法毕,但见天花缤纷,异香缭绕,充满无极无量世界,如来以智慧力放大毫光,普照三干大干阎浮众生。自从元始以来,至于今口。造仲种愆尤,受种种果报。正是佛面辉如满月,佛心无处不慈,乃以哀悯之心,向众佛菩萨说:“吾鉴观万天,周通三界。哀见众主迷失本来,虽有善信,行无孽冤。吾不忍为恶的沉沦苦海,堕落恶趣,故著有三藏真经,一藏谈天,一藏说地,一藏度幽。此真经三藏,不但利益人天,亦且超身鬼道。乃是修真之径路,成道之玄诠,登善士天堂,脱亡魂于地狱。向见四大部洲,惟南赡部洲人民繁众,善恶混淆。虽有圣贤治世,政教宣明,无奈昏愚不良,纵欲无忌。故此真经,可以消灾释罪,降福延生。吾欲送到东土,恐人怀不信,毁谤真文,前已托观自在菩萨变化取经僧众到来。看此僧往昔劫中,名唤金蝉长老。只因他轻慢大教,故贬真灵,托生人道。今幸他不昧昔因,仍归正觉,转投南国,披剃出家,名唤玄奘。这僧既生来有此,功行无差,不惮万水千山,历尽三途八难。门下跟随几个徒弟,也都上应天星,下全道力。此经有缘,当与取去。到得东土,永为劝善之珍,可作修真之宝。但虑此僧来,遭八十一难之艰辛,受百千万之魔孽,虽有孙悟空之灵通,猪八戒之力量,若非菩萨护持,神圣保助,终难除妖灭怪,使唐僧到此。又只一件,吾虑此经之取而去,复有不净处根因:魔孽阻挠道路,他师徒力量轻微,志愿如何得遂?”
时有寻萨圣众,齐声答道:“我等已知此僧来时凡体,磨练成真,仗一笃之心信,自得保全而去。倘因不净根因,还望如来始终成就。但不知不净根因,作何究竟,成何冤孽?”如来道:“诸孽根心,心净,则种种魔灭,心生,则种种魔生。但看此僧众,来何意,发何心耳。”如来说毕,乃命阿难、迦叶把宝经阁三藏真经查检备下,专候取经僧到来。阿难领下如来旨意,往宝经阁去,不提。
且说灵山佛会,有一等在家修行道者,释门称为优婆塞;披剃了出家称为比丘僧。这天竺国境内,有一优婆塞道者,法号灵虚子。这道者三劫生来,原是一个久修禅和子,只因误入了猎户门中,沾惹了些腥秽不洁;再投,投入一个道真院,习学了旁门岔道;三劫转在这灵山脚下,为善男子。他这点正念未了,仍归释门。焚香课诵,斋僧布施,每每也有披剃为僧之心。只是夙因未净,犹然好务变幻外术。一日,偶坐于村坊热闹市上,见一卖术法之人,能开顷刻莲,善舞飞来鸟,变巨人三头六臂,化美女百媚干娇。但凭市人观看,出的金钱要变何物,任意取乐。这灵虚子见了,不胜喜悦,乃出金钱问术者道:“汝能变苍龙么?”术者受了金钱,把身一纵在半空,只见顷刻五云腾涌,一条苍龙在云端里。但见:
彩色云飞汉,苍龙现碧空。
口喷甘露雨,五爪驾霓虹。
术人变了苍龙,在空中盘旋一会,仍复旧下来。众市人观看,个个称奇喝采。灵虚子忙又出金钱向术人问道:“汝能变猛虎么?”术者受了金钱,把身一抖,顷刻变了一只猛虎在市上咆哮。众市人见了惊骇起来。灵虚子道:“众莫惊骇。料只化的,决不伤人。”但见这虎:
白额斑烂体,长须赤焰睛。
一声大啸处,山岳尽皆倾。
众市人有大胆的,立住脚跟说:“变的奇妙!”有畏怕的,远走躲避,声色慌张。顷刻复旧。灵虚又出钱要变别祥,只见市人中有争的,说:“灵虚子,只凭你多钱,任意夺趣,我等也有金钱,须凭我检一件变化看耍!”灵虚子见众人争夺,乃答道:“但凭列位取乐,小子怎敌占越?就是列位出了金钱变件奇观,小子也沾胜遇,有何不可?”众中有一入,出了金钱道:“术者,你变猛虎吓入,苍龙眩目,不如变个娇娆女子,能歌善舞:我等观看耍乐也好。”术人接了金钱,摇身一变。只见场中顷刻一个女子,手抱着琵琶,妖妖娆娆,口里唱着歌儿,手里弹着弦索。众入齐声喝采。但见那女子:
蛾眉分翠黛,檀口启朱唇。
玉指挥丝索,金莲踏地尘。
袅娜当场里,香风更逼人。
巫山夸丽质,洛水得全真。
灵虚子见了,乃闭了目,背转项,自言自语道:“世人爱色,出金钱变此美貌佳人。休看他眼不转睛,面不别向,甜蜜蜜的看着不舍。我一个在家出家的道者,目不邪视,如何观他?”市人见灵虚子转面闭目,有的说:,吃斋念佛的道者,该是如此。”有的笑遏:“假惺惺,故装呆。外面如此,心里不知何样?”只见女子唱了一歌,弃了琵琶,又舞了一回。仍复旧是术人,立在场中。
天色傍晚,术人收拾起身,市人各散。灵虚子乃上前叫了声:“师父,如不弃,造次请到寒舍一饭。有一言请教。”那术人见灵虚子容貌庄重,言语温恭,欣然就随着前来。到得家门,延入厅堂。这灵虚子一面呼茶,叫家下准备素斋;一面纳头便拜道:“师父,何方人氏,高姓大名?方才这变化,奇妙神术,却是何师传授,那处得来?”术人听了答这:“小子南方人氏,姓万,双名化因。只为遨游湖海,访道求师,得遇异人指授了这幻化法术,换得金钱,小子除了日食费用,余者便济贫拔苦,修桥补路,积些阴功,以求出世。我师曾也说西方有圣人传教。故此一路信步前来,请问善人大姓何名?”灵虚子答道:“小子唤作灵虚子,一向投入释门,焚香课诵;只是未曾被剃。今见师父这法术奇妙,也是个从无入有,修真合道神通本事,若肯传授小子,愿罄家资,投拜门下做一个徒弟。倘能小仿师父十分之一变化法术,终身不忘。”万化因听了,答道:“小子法术虽微,却也合道。老善人要学,也非轻易可传。必须炼实还虚,由虚入无;从无示有,总归一因。人有而有,六能学得,”灵虚子听了,只是磕头。愿留师父在家指教。乃净扫一同楼阁,延师安下,捧出黄金白璧,作为贽礼。当下万化因住在灵虚子家,朝夕讲习法术。时光迅速,不觉三年。灵虚子心地聪慧,志向精专。变化之术,却好十得其九。一日,万化因见灵虚子学术已成,乃辞要他往,尖虚子苦留不住,只得备了谢金,远送百里之遥。
到了一座荒亭无人处。灵虚子把手一指,只见那空僻亭子内,摆着一席蔬酌。万化因见了笑道:“徒弟,你今日在班门弄斧也。虽然,也是你敬我好意,当须尽你饮饯之诚。”灵虚子乃跪奉一杯素酒,万化因饮毕,也回敬一杯。把袖一拂,只见亭子旁一盘金银,都是灵虚子平日送师的礼仪,原封未动,万化因笑对灵虚子道:“此盘内皆是徒弟馈送原仪。我这法术,既传授得人,资养已久,安可费你家计,使我一去济贫。一向不却你伯者,欲你尽敬也。道法非值这微金;受你金,即是卖法也。你当收去。”灵虚子方才开口劝收,那万化因如飞不顾而去。
灵虚子只得把金银理回,到家终朝只是演习法术;灵山佛会,绝迹不去。优婆塞众中,却少了灵虚子赴会,谷相议论,有说他懒隋道心,久失讲所的;有说他废了前修,堕入罪孽的,却有一个比丘僧说道:“小僧闻知灵虚子闭户三载,拜投了一个傍门幻术之人,演习邪法。可怜他走错了路头,怎能够皈依正果?”众优婆塞听了,便齐声道:“我等亦闻,知未实;若果有此,怎得一位比丘发慈悲心,度脱他们归此会。”只见比丘僧中,一个僧人法号到彼,出班说道:“待小僧禀白如来,往彼劝力,”众优婆塞道:“喜出正道,何劳白佛?但愿我比丘速往开导,不可迟延。”到被僧听了,即起身径来到灵虚子家门首。家僮见了,随传入灵虚子知道。灵虚子即弄个神通,变了一个老仆人。走出门来,看见到彼僧:
削发除烦恼,艾须远俗尘,
缁衣偏袒着,佛会有缘人。
老仆见了,便开口说道,“长老师父,我主人久出外游,今不在舍,不敢妄留,乞临异日。”到彼僧早已知是灵虚子假变,乃笑道:“本是灵虚面目,因何变作苍头?形容虽异未更喉。话语依然如旧。”灵虚子见僧人说破他,乃退入门后,变了一个童儿,出门来道:“老师父,寻准?我主人出外望友,不在家中。”比丘僧见了,大笑道:“行见苍头老汉,忽然貌换童颜:若非葆合此丹田,怎每改颜换面?”灵虚子见两次被僧人说破.忙答应道:“我主人出外,只恐我主母行其去向。老师父你略立一时,待我童儿问来。”乃走入门内,忙变了一个优婆夷老妇,走在中门帘内说道:“老师父想是灵山会上来的。我优婆塞道者外游三载有余,今虽归来,早晨又往村前望客。且请厅堂坐下,少候一会,以待其归。”到彼僧听了,笑道:“本来灵虚面目,这回变女形容。黄婆配合想曾同,休把我僧捉弄。”
灵虚于见瞒哄不得僧人,乃大笑出来,一手扯着僧衣道:“师兄好智光破幻!弟子失迎有罪。且请堂中坐下,再叙久阔。”到彼僧随入厅堂,两相叙礼。茶罢,到彼僧便问道:“师兄久不赴会,何也?”灵虚子答道:“因远游在外,久失瞻仰佛会,罪过万干。”到彼僧笑道:“僧见师兄道法奇妙,果是耳闻不虚,目睹是实。想师兄智慧明尽,正当朝夕参悟禅机,了明正觉。如何路入旁岐,堕落邪幻?你道变化多般,只好愚惑凡俗;怎能瞒昧的察往知来,慧光朗彻之人?”灵虚子笑道:“师兄,据你所言,方才小弟真是假变苍头、童儿,你如何识破?”到彼僧道:“师兄,你向来也在禅门,岂不知道理有个真实不虚。若人了悟得作用出来,天地也不知,鬼神也莫测。若师兄的变化,不过是因人心而设诈为幻。你能自知,人得而知;你能自愚,人不得而愚。小僧从真处寻真,师兄自从假处露假矣。依小僧之言,师兄净洗往日之假,亟归此曰之真,放着正路不由,却走邪魔外道?”灵虚子答道:“师兄未来,小道只说这变化奇妙,瞒尽世人。谁知师兄一来看破,我自觉此说不能迷惑至人。习之无益,今情愿弃假归真,仍赴灵山胜会,忏悔前愆,消除罪孽。”到被僧答道:“忏悔莫越自修,消除当须警省。师兄可静守在家,洗涤了凡念,俟我如来龙华会毕,归来开讲上乘,那时再续白会可也。”灵虚子唯唯听命。到彼僧辞别出门。
毕竟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灵虚即心猿之别名也。万化因与须菩提作用,是一是二。彼从修入,此从法入。自正等觉视之,均一有漏之果。真实不虚作用,天地莫知,鬼神不测。何以故?道者阴阳,知所从出也。故千变万化,皆在其中。
第二回
如来试法优婆塞徒众夸能说姓名
话表如来,只从吩咐阿难察检真经,候取经僧人。因赴龙华会归来,只见诸大比丘接着。如来便问道:“取经僧师徒将到,真经检阅完否?”阿难合掌答道:“真经已查则备下,但我本师曾说恐取经僧众,有不净根因,经文难到东土。若有此等不净根因,却如何区处?”如来说:“取经固是功果,保经亦是功果。吾意汝众比丘僧中,谁发一方便心,保护真经前去?”众比丘答道:“保护真经,须得请佛菩萨神力,方能驱邪缚魅。我等比丘僧尼,那有力量?”如来道:“诸佛菩萨,俱备有经在所取中。若捐神力刹那之间,腾云驾雾,自可到东土:原是送去,非令增众来取之意也。这事还须汝等增中,谁有智慧、有道法,暗自保护真经,到得东土,正就功德。”
只见比丘增到彼,越班而出,向如来前稽首道:“弟子愿保护真经前去.”如来见了说道:“汝在大比丘中吾已知汝具大智慧,但不知汝道法何如,可以驯服魔精?”到彼僧答道:“弟子无甚道法,愿举一人,乃优婆塞中灵虚子道者。此人三载未临佛会,投师习学幻法。得授变化多般,尽有几宗奇妙。只是邪幻不正,不知可抵御的妖魔,保护的经典?”如来听说道:“人身俱是幻身,法术本无邪正。若用之正,则邪亦是正;若用之邪,则正亦是邪。彼妖魔阻道,虽有神通,邪也;吾经到处,若能护持,正也。既有此人,当听其来,若有真心,吾当以正道使之,料可成就取经送经功果。”比丘僧听了,稽首称讲。如来即命于优婆塞中,宣灵虚子近前道:“比丘僧到彼荐你保护取经人等,送上东土、汝愿去否?”灵虚向如来俯囱作礼道:“弟子愿建一保护真经功果。”如来道:“汝向来三载不赴佛会,习学了些不正幻法。吾门不但不观,亦且不言。今汝既欲保护经文,只恐一路邪魔阻道,有碍宝卷,不得不借汝法术抵御。但吾门论道不论术,今且以道试汝,汝能变化,亦能变大乎?”灵虚子答道:“弟子能变大。”乃把身一拱,顷刻丈二法身。如来见了说道:“此何为大?”灵虚子又把身一摇,顷刻变了一座须弥山大。如来道:“此未足为大。”灵虚子复变了一个顶天立地,根阔四隅大汉子。
如来这道:“此何足为大。凡吾所言大者,外无所包。今子所变,尚在乾坤之内,非大也。”灵虚子不能变。如来又问道:“汝能变小么?”灵虚子答道:“弟子能变校”乃把身一缩,顷刻变了一个蜻蜓儿,在殿阶前飞上飞下。如来见了,说道:“此何为小?”灵虚子复把身又缩,顷刻变了一个蚊子,薨上飞于庑下。如来道:“尚大尚大。”灵虚子把翅一缩,变了一个焦蟟虫儿。如来道:“此何足为校凡吾所言小者,内无所破。今子所变焦蟟,尚有肠,腑食微尘。何以为小也?”灵虚子无术能变,只是向如来前磕头,求授变大变小之法。
如来乃向左右阶前请大比丘、众僧人等问道:“汝等方才曾见优婆塞变化大小之形么?”众善信人等俱各合掌称杨道:“善哉,善哉。灵虚道者,法术精奇,变化神妙.我等曾未尝见闻。非道力洪深,安能到此?”如来又问比丘僧众说:“汝等亦见其变化色相么?”比丘僧到彼,微微笑向如来前说:“弟子实未尝见灵虚子所变大小之形。但见他在殿阶下把五体左扭右捏,片时复还原身耳。”如来笑道:“吾亦未见其变。但见其五内方寸,微微动三番五次耳。看此等变化,只好愚弄凡俗,难瞒至真。如今既为保护真经,以防备道途妖魔,用灵虚子之术,汝众比丘中,谁能出一神力赞助他成就这种功德?”众比丘道:“弟子等原本真常,不事狡幻。安敢谬入邪境,以背正宗?”只见到被僧说:“弟子原愿保护真经前去,又举荐了灵虚子。只得仗此智慧,少试平日练习道力;非敢顶设防妖之术,逆料妖魔阻道之虞。但为取经人有不净根因,以仰体如来传经度人至意,只得将弟子力量试展一番。”如来道:“吾不欲汝设机逆料未来之事,亦不欲观变幻谲诈之术、但听取经增到,观他来意为何事,本何心;可与真经,则与他耳。”如来说毕,只见顶上放大毫光,众比丘善信赴会听闻经义者,俱在光中,照耀有如日月。各相瞻依,欢喜而退。按下不提。
且说大唐三款法师陈玄奘圣僧,自从领了唐王敕旨,出得国门,一路收了悟空孙行者、悟能猪八戒、悟净沙和尚,连玉龙马五口,自东土到了西域。行了一十四载,受过八十一难。道路辛苦,山水迍邅。幸容这回到了西方佛地,远望灵山相近地方,风景却也与他处不同。但见琪花瑶草,乔木青松。人家户户念弥陀,个个持斋都好善。三藏在马上称赞不已。师徒正由大路前行,忽见一带高楼,几层峻阁。三藏在马上举鞭遥指道:“徒弟们,你看好去处:真是西方福地,果然名不虚传。”行者道:“师父,看此楼阁人家,多是善信在道住宅。我们远来,腹中饥饿。何不登门化他一斋?”三藏道:“徒弟,斋便化。但我等一路行来,风尘染惹,此身不洁。须是借寓安下,沐浴更衣,方好上灵山,礼拜如来,求取经卷。”行者道:“师父,我们出家人身心原洁,何必沐裕便是沐浴了,师父却有新鲜衣服,锦襕袈裟更换;我徒弟只有这两件皮袄皮裤,冬夏穿着,那讨衣更?”猪八戒道:“化斋只化斋,走路便走路;若要沐浴更衣,便沐浴更衣。我高老儿庄上,还有一件装新的小衣儿在此,换换也好。但是先化斋,吃饱了沐浴更衣方好;如饿着肚子沐浴更衣,装兴了,也没干。”三藏道:“非是我要沐浴更衣,乃是出一念志诚。”行者道;“既是师父要尽一念志诚,这楼阁内定是个善信人家。师父你可前去敲门借寓。”八戒道:“化斋要紧。”便往前先走,沙僧一手扯住道:“师兄,此处不比前面,我等化斋与师父吃。这西方善信人家,师父要借寓安住,你我这形容古怪,万一善信见了,不肯容留,可不空费一番心力。”八戒依言,三藏便上前敲门。只见一个童儿走出来,看见王藏:头戴毗卢僧帽,身穿锦襕袈裟。九环锡技手中拿,一串菩提项挂。
童儿见了三藏,便笑道;“老师父莫非东上来取经的么?我主人久说东上有取经圣僧到来。”三藏答道:“正是东土来取经的。”童儿把眼往后一望,只见三个和尚在后,生的古怪:一个猴头猴脸,一个猫耳猪腮,一个见貌吓痴呆,好似妖魔鬼怪。
童儿见了,吃了一惊道:“爷爷呀,那里妖怪,到我这西方佛地?”三藏道:“童儿休怕。这是我徒弟生来面貌;不是妖魔。烦你通报主人一声。”那童儿两眼吓的不敢看,只把大门推来躲在门后,也不敢往里去报。
站了半时,猪八戒急了,却去推开门说道:“童子寄哥,烦你通报一声。”那童儿“喳”的叫了一声道:“打紧我害怕他,又来张人。”飞往屋内跑入,气喘喘的报与主人知道。只见一个道者出来,恭迎三藏进入阁内,彼此分宾叙礼。三藏问道:“善信高姓大名?”道者答云:“弟子优婆塞,人称为灵虚子。请问师父,可是大唐法师玄奘长老么?”三藏道;“正是弟子。”灵虚子道:“师父出国已久,何故今日方才到此?”三藏把一路辛苦,妖魔等情,略说几句。灵虚子便叫掩口掩口,道:“我这佛地,不谈妖邪。”一面唤童儿传入内室备斋,一面问道:“师父有徒弟随来,如今在何处?”三藏道:“俱在门外,不敢擅入。”灵虚子乃叫童儿去请师父高徒进来。童儿道:“师父的徒弟相貌怕人,老爷自去请罢。”灵虚子乃亲自出来。见了三人,吃了一惊道:“唐僧庄严相貌,真乃东土上人。怎么这样古怪徒弟?”一面请行者们入屋,一面估上估下,问行者法号何?”行者道;“我弟子,道者岂不知?”灵虚子道:“一时忘记,请教请教。”行者乃说道:
“说我名儿四海杨,曾居花果做猴王。
熬尽乾坤多岁月,经过三腊九秋霜。
十方三界都游遍,地狱天堂任我行。
只为皈依三宝地,跟随长老到西才。
路经十万八千里,到处降魔果异常。
观音院灭黄风怪,波月曾降木奎狼。
火云洞服红孩子,黑水河将鼋怪伤。
灭法国里施神术,朱紫朝中捡药囊。
玄英洞把三妖扫,宝华山收百脚亡。
捉怪功能说不尽,筋斗神通任路长。
一打乾坤无剩处,变化多般果是强。
道真若同吾名姓,齐天大圣是吾当。”
灵虚子听了笑道:“原来就是孙悟空,但闻其名,未见其面,果然是个神通大圣。这位何性,法号何称?”八戒道:“道真问我,我也有名,只恐道真素知。”灵虚子说:“一时失记,请教请教。”八戒乃道:
“问我名儿四海知,曾将道配坎和离。
九转功成朝上阙,一朝诖误降深溪。
当年也有爹娘养,不是凡间血肉皮。
高老庄上兴妖孽,亲见观音受戒持。
一种灵根不泯灭,投诚和佛拜真师。
洗尽邪心归正果,随师十载建功奇。
黄风岭上降妖鼠,宝象城中把怪夷。
陈家庄灭鱼精怪,女主国平蝎子迷。
钉钯曾把狐狸筑,道法能降三恶犀。
原是敕封元帅将,也曾开宴会瑶池。
只因一时亏利法,不知妄念人贪痴。
贬入凡间原有姓,八戒从诸号不欺。”
灵虚子听了笑道:“原来是猪语能,久仰,久仰。请教这位长老,法号何称?”沙僧道;“道真问我,也有名。”乃说道:
“论我名儿四海望,曾在灵霄称上将。
身披铠甲日月光,头戴金盛星斗光。
手中宝杖会除妖,腹内珠玑能辅相。
只因有过谪尘凡,贬入流沙河岸上。
菩萨度我建功勋,披剃为僧跟三藏。
宛子山上探妖魔,月波洞亿吾师放。
宝象国里显神通,白玉阶前丢业瘴。
枯松洞战红孩儿,三清道院装神像。
金山服兕魔王,落胎泉水消师恙。
锦衣亭将铁柜开,慈云寺把妖邪杖。
西来一路建奇功,助我师兄神力壮。
道真若要问吾名,悟净人呼沙和尚。”
灵虚子听了笑道:“原来就是沙僧师兄,失敬失敬。”便请三人入厅坐。三藏向南,上座;行者左傍,一席;八戒向傍,二席;沙僧左傍,三席,灵虚却坐左傍,四席。三藏不肯,道:“老善信主人尊重,小徒应当列坐。”灵虚子再三谦让,猪八戒便开口道:“老善信,请尊重坐了罢。我弟子老实,有座便坐,有斋就吃,不知甚么礼节;到是多见赐些斋食,强如让席。”灵虚子听得,看了八戒一眼。肚里忖量道:“这和尚是个原来头,正是取经的本心。”只见屋内摆出素斋,三藏师徒饱餐了。灵虚子乃问:“老师父,何时上灵山礼佛?”三藏道:“弟子一路上远来,风尘染惹,恐身心衣服不洁。敢借寓一宵,沐裕更衣,方敢上灵山礼佛求经。且请问老善信,在家作何功果?时常也上灵山参谒佛爷么?”灵虚子答道:“我弟子虽说是在家,却与出家修行的一般;逐日焚修课诵,逢朔望登山,同比丘僧大众及善信人等,听我如来讲说上乘,名曰佛会。无事闲暇在家,斋僧布施,行这方便功德。”三藏道:“老善信见教的都是功行,只是小乘的功行,却非大乘功行。”灵虚子道:“我弟子也晓得是小乘。但世法未能了,犹在家园,未得披剃,入于比丘班中,所以功行未到。”三藏道:“这大乘功行,那里拘在家出家?若是了明得,便是在家,也成就这种功行;若不了明,便是出家,也没用。”却是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如来所说即大莫载小莫破道理,东鲁宗风,岂殊西来本意。
灵虚子变化,众人看来神通极矣;至人观之,止见其五内方寸,微微动三番四次耳。能于此参悟得破,飞走草木,日月山河,都在这里。
第三回
唐三藏礼佛求经孙行者机心生怪
灵虚子听了三藏在家出家,了明大乘功行之说,乃问道:“老师父,我弟子也略明一二,但不知老师父如何了明?”三藏乃诵出七言八句说道:
“大乘功行岂难明,扫尽尘凡百虑清。
昼夜绵绵无间断,工夫寂寂不闻声。
任他魔孽眸中现,保我元阳坎内精。
炼就常请常净体,明心见性永长生。”
三藏说毕,灵虚子大笑起来说:“老师父,诗中大义,即是弟子一般无二。汤沐已备,且请洗裕”三藏乃同行者等沐浴了,俱在静室打坐。灵虚子却与三藏讲论了一会,各自取静。
灵虚子乃想道:“如来信比丘僧荐引,许我保护真经,叫我莫要说破。我看唐僧,虽然庄重,驾信三宝。这几个徒弟,跷跷蹊蹊。虽说那八戒老实,可以取得经去。只恐孙行者,那些降妖灭怪的雄心未化,方才夸逞神通,又未免动了一种怪诞。如来曾说不净根因,便是此等。我方才以正相待,未得尽知他们真诚实意。如今且聊施法术,一则看唐僧入静,道行何如;一则着三个徒弟,静中智慧何等?若是道行优,智慧广,真经取去,他们力量可保,我随去也省几分气力。若是他们力量不能保去,可不费我精神?少不得比丘僧到处举荐我,我必要扯着他前去助帮一二。”灵虚子想了一会,只见唐僧师徒们各入静定,灵虚子乃变了一个老鼠,先到三藏身边。他见三藏闭目跏跌而坐,呼吸绵绵若存,当中寂寂不乱,乃把爪儿抓三藏农膝。三藏那里惊动,尤如打成一片真金,那色相庄严,无增无减。灵虚子暗地夸扬道:“好一个修行和尚!”却去试行者。见行者虽盘膝闭目,却扭扭捏捏不定。只见八戒呼吸村粗,沙僧气息沉静。灵虚子乃去把八戒耳上一抓,八戒惊叫起来道:“一路辛苦,方才喜到一灵山脚下这等一家善地,如何老鼠成精?”
这灵虚子只知试八戒,却不知孙行者是个精细猴王,平日既有几分手段,他的智慧也有几分明彻。听见八戒骂老鼠,他把眼睛路看,便看见老鼠是灵虚子假变,乃忖道:“优婆塞也是如来弟子,怎么假变老鼠戏弄八戒?想是试探我等禅心、我如今也弄个神通,戏弄他一番。”乃故意鼾呼,拔了一根毫毛,变了一个黧猫,从天窗跳将下来。灵虚子见了笑道:“久闻孙行者神通广大,智虑千般。我家那有黧猫,便是邻屋也少。我此法身莫要是他啮破。”乃复还原坐,依旧行那静功;限睃着黧猫,看他作何究竟”。行者见鼠复还元,仍是灵虚子。乃道:“此非戏弄八戒,或是道者元神出没之状。”乃撺出窗去,复还了身上毫毛。方才闭目入静,只因他这一种精细,动了一条宽头,总是他日间向灵虚子夸逞名姓来历。这宗根因,就於静而未静之中,现出许多怪孽。忽然如昔日闹天宫的景象,闯地狱的情形,黄风怪又狰狞现形,红孩儿复猖狂作横,牛魔王从前又弄神通,金翅雕转到鸱张作耗,金箍棒这时难撑难打,翻筋斗此会偏拙偏迟。性子暴燥起来,大叫一声:“师父呵你在那里?”三藏正在静中,被行者喊叫一声,便出了定道:“悟空,我在道者静室中打坐哩。叫我怎的?”行者顷刻就明,啐了一口道:“精精做梦,又撞着冤家。”那八戒、沙僧也喊叫:“师父起来!”三藏俱各唤明了,齐啐道:“真个做梦,又来割嘴。只道妖精又捉师父。”灵虚子笑道:“真乃不净根因。师父们若要上灵山,礼佛取经,还须洗心涤虑。”三藏税:“弟子正为此借寓老善信宅上,沐浴更衣,便是洗涤身心志念。”
师徒过了一宵。次早灵虚子备斋,款待了三藏师徒。乃向三藏说:“老师父修省一日登山,我弟子先往雷音宝刹,赴佛会去也。”灵虚辞了,出门先行。三藏随换了洁净衣服,披上锦襕袈裟,戴了毗卢圆帽,手持九环锡杖,待灵虚子出了门,便与行者等拜辞厅堂之上,出门直走灵山大道。师徒们走了半日,遥望灵山脚下,树木森森;鹫岭峰头,云霞灿灿。渐次行来,见鹤鹿之踪满道,鸾凤之韵飞空。三藏问道:“悟空,雷音宝刹,你说曾到,尚在何处?”行者答道:“师父,那前面林里显出来的琼宫绀殿,不是雷音寺了?”三藏方才举目观看,果见:
梵宫高出碧云天,朱户金钉星斗联。
七级浮屠霄汉里,三层宝殿鹫峰前。
钟声接续扬清响,鼓韵铿锵次第宣。
果是灵山真胜境,祥光拥护大罗仙。
却说灵虚子留三藏在家,他先到寺来。见了比丘到彼僧说:“东土取经僧众已到,在我家下。那三藏色相庄严,志念诚悫,真是取经之僧。徒弟们道法力量虽然厂大,但恐还有些精修不到。我等既在如来前一力称许保护,若是他们德不纯全,我等再欠力量,道途有失保护,如之奈何?”比丘僧道:“我等还须禀白如来,求垂方便,少助法力。”说罢,乃上得大雄宝殿。正值如来登殿,比丘僧忙合掌望上禀道“东土取经僧已到山脚之下,灵虚子观其来意,俱各志诚。但恐其间尚有精修不到,仰望大慈,俯垂成就。”如来道:“吾门中惟观其来意,若是志诚,应当付与真经。若是精修末到,必定也要汝等扶助去路。”比丘增道:“谨奉佛旨。只是弟子与优婆塞力量微浅,还来慈悲方便。”如来道:“汝二弟子,丁宁再三求告.也是为此真经美意。但吾门虽有过去、现在、未来三等道岸;然过去的休思,未来的休望,只凭这现在。这现在的,亦听其来。若先存意念,是谓成心,非修道者之所行也。汝二弟子,既坚意求充满道力,吾今添汝一声闻功德,一圆觉实行。待真经去日,再有传教汝等。”比丘增与优婆塞合掌称谢,方欲退散,只见雷音宝刹大门把守大力神王,报入正殿说:“东土取经僧众到在门外,不敢擅入,特此报知。”如来听得,乃令比丘僧等召三藏人殿。
却说三藏见了灵山佛寺,远远从山脚下一步一拜,拜到山门。抬头一望,只见山门之上,悬一大扁,上写着“前雷音禅寺”。猪八戒见了,笑将起来说:“佛爷爷呀,走了许多年,受了无限苦,今日也到了地头。”不顾师父、师兄,大踏步往山门就走。行者忙喝住道:“呆子,此是何处,如何卤莽,不行礼法?”八戒道:“我一路来,那里不行些礼法?”行者道:“你行甚礼法?眼见的佛爷在上,师父在前,怎么越礼抢前?”八戒道:“老猪一路来,遇着斋饭,行吃礼;撞着妖怪,行打礼;便是有几包儿衬钱,也行个收礼:何尝不行礼法?”三藏听了道:“徒弟莫要多言,斯文谨言些。”正才教训八戒,只见比丘僧十余众在山门下。三藏见了,鞠恭上前道:“弟子玄奘,乃是奉大唐国君旨意,前来求取经文的。要谒见如来。”众比丘道:“佛爷已知圣僧到来,令我等迎入。”王藏只是合掌行礼。
当下二比丘引着三藏师徒,到得殿阶之下。三藏俯囱作礼,启上如来道:“弟子玄奘,奉大唐皇帝旨意,现有通关文牒,到宝山求取真经,普济众生,永固国社。伏望我佛垂恩,俯赐方便,不辜弟子来意。”如来听得三藏之言,又看了来文事理,乃启金口,大发圣心,向三藏说:“吾久知汝远来取经,道路辛苦。安可令汝空回,已吩咐阿难查检备下。但此经文,超度四生六道,解释八准三途,未可唐突取去。造次来求,必须汝等各说出为何事求经,本何心而取?”三藏听得,俯伏在地道:“弟子玄奘,为报皇王水土之思,祝延圣寿而来求经。若说本何心,惟有一念志诚心来龋”如来道:“祝延圣寿,正与吾经理合。既发一点志诚,经文应当给汝。”乃问悟空:“为何事,本何心?”行者也百拜上言道:“弟子想当年生自花果山一块石,乃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动所出。今日取经,盖为报答这盖载照临之恩。若说本心,弟子一路来,随着师父降了无数妖魔,灭了许多精怪,皆亏了弟子。这心中机变,便是机变心来龋”如来道:“报答天地日月之恩,此经正合。取得,取得。只是本一机变之心,这机心万种倾危,这变幻无穷诡诈,如何取得。”乃问八戒悟能:“你为何事,本何心?”八戒口中吃吃的,破了无数头道:“弟子,弟子只晓的我娘生时,十月怀胎之苦,三年乳哺之恩。今日为报答爷娘养育恩来龋若说本何心,只有一点老实……老实心。”如来点首。又问沙僧悟净:“你为何事,本何心?”沙僧稽首顿首道:“弟子不知其他,但只知天地君亲师,五件大恩。天地君亲,师父师兄们说去。只因随师远来求经,但愿师父取得经去。这一点恭敬心,无时放下。”如来道:“你二人俱从正念,取得取得。独有悟空却难取去。”
行者听了,急躁起来道;“佛爷爷呀。我弟子千辛万苦,随师远来,如何取不得?”如来道:“只因你本一机变,与吾经一字也不合,怎么取得?”行者乃向如来前抓耳挠腮,打滚撒泼道:“弟子这机变心,纵不如师父的志诚,却胜似八戒的老实。就是机变,也不过临机应变,又不是姦心、盗心、邪心、淫心、诈心、伪心、诡心、欺心、忍心、逆心、乱心、歹心、诬心、骗心、贪心、嗔心、恶心、瞒心、昧心、夸心、逞心、凶心、暴心、偏心、疑心、奸心、险心、狠心、杀心、痴心、恨心、争心、竞心、骄心、媚心、諂心、惰心、慢心、妒心、忌心、贼心、谗心、怨心、私心、忿心、恚心①、残心、兽心。”行者一气随口说出许多心。如来闭目端坐,只当不闻。比丘僧到彼乃屈指说道:“悟空不可多说了。你说一心,便种了一心之因。种种因生,则种种怪生。”猪八戒在傍听得行者说了许多心,临末一句兽心,他便说道:“正是我悟空师兄,又不是狼心、虎心、狗心、牛心、蛇蝎毒虫心。”比丘僧道:“八戒,还禁得你添出这些异类心。吾屈一指,便有一心之应。汝等少说些罢。”行者乃住了口,只是向佛爷磕头道:“爷爷呀,可怜弟子万水干山,辛勤苦恼,随师到此。没奈何,赏弟子几卷儿去罢。”如来道:“吾经本来一字原无,许多枝叶倒被你生出种种头脑。只恐你取了经去,道路之间,被这种种机心生变,不免又累别人。”行者道:“弟子金箍棒现有,筋斗云尚存。纵有妖魔,手段尤在,包管无碍。”
如来笑道:“吾正为妆恃这一根金箍棍棒,亵渎了多少圣真,毁伤了无限生灵。今日你这棒,当缴还了在此,一路用他不着。”乃叫大力神王收了他的棒。行者那里肯缴,还道:“爷爷呀,弟子这棒,轻易缴还不的。”神王道:“佛爷要你邀还,如何缴还不的?”行者道:“我这棒得的有些来历,你听我道:
这金箍,非凡棒,神通说来无限量。
只从大闹水晶宫,忽见金光出海藏。
龙王赠我作奇兵,乃是一根铁拄杖。
叫声细了斗来粗,说道短些长两文。
要小变做绣花针,要大就如杠子祥。
曾携入地上天宫,也曾翻山搅海浪。
打怪荡着一团泥,降妖直教三魂丧。
堪笑八戒弄钉钯,怎比如意金箍律?”
八戒听了道:“你这弼马瘟,夸你的金箍棒神通,怎么贬我的兵器?”神王道:“你的兵器,果然不如他棒。看来不过是把种地的钉钯。”八戒道:“我的钉钯,却也有来历。”神王道:“有甚来历?”八戒说:“你听我道:
说来历,不敢夸,出在神仙大道家。
煅炼六丁真火候,琢磨九齿利狼牙。
轻重随吾力量使,短长任我手头拿。
神通举处倾山岳,光彩看来灿斗霞。
前使苍龙探海势,后使猛虎跃山花。
魔王见了心惊颤,妖怪逢之骨也麻。
乾坤兵器真难比,今古枪刀也让他。
任那金箍并宝杖,荡着钉绝没处遮。”
沙僧听得道:你这囔糠,夸你的钉把利害,怎么笑我的宝杖?你那里知我这兵器非凡,也有些来历。”神王道:“你的兵器有甚来历,也讲出我听。”沙僧乃说道:
“说宝杖,神通广,不是凡间生草莽。
出在广寒宫里来,一枝丹桂灵根长。
仙神伐下削成条,兵器丛中称上党。
雄威曾用灭妖魔,利害其能降魍魉。
挥开鬼哭神也愁,舞动星昏月不朗。
也曾护驾镇灵霄,也要成功居上赏。
粗细长短任吾心,名播今来与古往。
金箍棒也让三分,钉钯只好来抓痒。”
神王听了笑道:“谁叫你们各自供出利器来?你这利器在身,可有个逢妖不打,遇妖不伤的?如来三宝门中,正不用你这三般利器。可速缴还殿上,贮了慈悲文库。”行者道:“爷爷呀,取了经去,万一路途遇着割嘴的妖精,还用此棒孝顺他。缴还不成。”八戒也随着行者口说:“真实缴还不成,便取不的经去,也要留着这钉钯,另寻个买卖去做哩。”三藏道:“徒弟们果是一路来,虽亏了你们这兵器;害事,也在你这兵器。”却是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三臧师徒静中各露本色。灵虚子试出,的的不差。但变鼠一节,大赛劳扰;不似到彼和尚之浑然无相也。
灵虚变鼠,行者就变猫:惧其啮破,以有此幻身也。及吾无身,尚有何患?
第四回
授比丘菩提正念赐优婆梆子驱邪
神王乃问三藏道:“圣僧,你一路来.如何亏了他们兵器?”三藏道:“上神不知:弟子一路遇了无数妖魔,若不是他三个有此兵器战妖斗怪,怎能前来。但知是出家人,以慈悲为主。远来取经为何?原以济度众生为念;被他们这兵器,伤害了多少性命,这便是他害事处。仰望神王收贮了他们兵器,免得伤害生灵:阴功浩大、”行音道:“我等兵器,原也为保护师父西来。如今取了真经回去,也要靠着他。如何缴还得?”三藏道:“徒弟,如来要你缴还,必须有个圣意。你且依命缴还,再作道理。”八戒道:“师父,徒弟若没了钉钯,讨饭也没路,还是留着钯罢。便是保护经回,也少不得要他。”神王笑道:“八戒,莫虑保经无器械。你且看我这手中是何物?”八戒看了一眼道;“你手中是一个打墙的杵,长又不长,短又不短;降不的妖,打不的怪:没用的物件。”神王笑道:“我这件兵器,你那里知道?”行者说:“弟子也不曾见,请说他个来历。”神王乃说道:
“先天生,后天生,这件神物天下少。
诸般武艺让他强,说起威灵真不小。
敛锋蓄锐万魔降,镇怪驱邪诸孽扫。
等闲不用有威风,清净坛场无价宝。
整齐大众听经心,降服大鹏金翅鸟。
法华海会佛菩提,全仗降魔力量保。
视彼金箍灯草心,笑那钉把枯苗槁。
漫夸宝杖有神通,此杵旋时都要倒。”
行者听得,暴躁起来道:“神王口说无凭,弟子情愿与你比较个神通。若是你的宝杵,胜过我的金箍棒,不必讲了,情愿缴还在灵山库藏;若是我这棒儿,胜过你的宝杵,还让我的金箍棒保护经回。”神王道:“佛爷在上,灵山非赌斗之所,安可与你称雄较力。只是把你的金箍棒、我的降魔杵,两件宝器放在阶前,比一个轻重,试谁的气力,便见神通。”行者道:“说的有理,只恐没有这等大秤。”神王道:“何必要秤,权把沙师兄的宝杖横担我们棒与杵,孰重就轻,自然兑出。”行者乃把沙僧宝杖横担着,一头行者棒,一头神王杵。那棒那里敌的过杵。八戒见了,忙将钉钯也放在棒这一头,越称不起。行者急了道:“神王,我原只讲降妖灭怪,轻巧的神通,不曾与你讲甚么力量。你看我这棒儿,叫声‘携,就如绣花针,怎么也较甚轻重?”神王道:“你便叫他小了看。”行者把棒取在手中,叫一声“斜,只见那金箍棒越大了。行者叫了几个“斜,便大了许多。行者急了,举起棒,照杵上打来。神王忙掣过讲道:“孙悟空,灵山胜境,使不得性子。早早皈依如来,缴还了凶器,随汝师取了真经去也。”行者气哼哼的,还要争长。
三藏道:“徒弟,莫要争能。我等为何事到此?”行者听了师言,只得忍气吞声,随着三藏叩首殿阶之前,说道:“弟子玄奘,仰望我佛仁慈,给赐真经,早回东土,以慰君主之望。”如来见其迫切,乃唤:“阿难,引领三藏师徒,到宝经阁查发真经,付与唐僧。”
阿难领旨,引着唐僧到宝经阁去。三藏在寺中,行一步,观看一步,向行者称赞道:“真好佛地。”不觉来到阁前,见那阁上:
霞光万道,瑞气千寻。彤云里显出碧琉璃,绿树头映着朱窗户。兽角飞空,真乃拂云霄汉;雀檐傍牖,果然绕树阴深。正是一座凌烟从地起,绮云承露自天排。
阿难领着三藏师徒,登得宝经阁,查阅诸品经卷,俱有签记名目。阿难道:“圣僧,你看这宝笈琼书,玄诠妙典,真个是人间少有,天上无多;乃不二法门之奥理,最上一乘之真言。东土众生,何幸得以见闻!丘僧尼,永为课诵。只是取去,一路要小心敬意,莫生怠慢。这所关非小,不教空费圣僧一番辛苦。”三藏道:“谨领教言,决不敢怠馒。”阿难乃查检真经,共计三藏,该三十五部,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从中查出五千零四十八卷,名为一藏,交付与三藏师徒。三藏受了经,乃分作四担,叫行者、八戒、沙僧各担一担。以一格分作两柜,背在玉龙马上。当时阿难把经卷数目,开写明白,交付与三藏。却是:
《涅势经》、《菩萨经》、《虚空藏经》、《首楞严经》、《恩意经》、《决定经》、《宝藏经》、《华严经》、《五龙经》、《大集经》、《礼真如经》、《大般若经》、《金刚经》、《法华经》、《大光明经》、《未曾有经》、《摩谒经》、《瑜伽经》、《正法论经》、《西天论经》、《维摩经》、《宝常经》、《佛本行经》、《菩萨戒经》、《僧祗经》、《宝成经》、《三论别经》、《佛国杂经》、《大智度经》、《本阁经》、《起信论经》、《正律文经》、《维识论经》、《大孔雀经》、《贝舍论经》。
以上经名,多寡卷数不等。三藏照单拜受,一面交付徒弟三人,各相担负。一面随着经,离了宝阁,就要往山门外走。三藏道:“徒弟们,且歇下担子,上殿拜辞了佛祖才是。”行者道:“经已在手,走罢,走罢。”八戒道:“师兄意思怕缴还金箍棒,我这钉钯、狼牙、五爪,称着缴还,倒也罢了。”沙僧道:“辞谢是礼,依着师父,莫拗。”行者只得歇下担子,随着三藏到得殿阶下拜辞如来。如来览了阿难开写经数,乃向三藏说道:“此经功德无量,灵异非常:上通天文地理之奥,下知人物万汇之情;为三教之玄屑,乃二气之真机。到彼南方,永为珍宝。非人不可轻传,善土尤当钦重。”
三藏唯唯拜谢。辞了佛祖,别了众圣,下殿阶,领着徒弟出了三层门。方近山门,只见大力神王扯着行者、八戒道:“经已取去,兵器却要缴还贮库,前途用他不着。”行者道:“正要这宝贝护送经文,如何缴得?”神王道:“经文与钯、棒,并行不得:你要钯、棒,便留下经文;你要经文,便留下钯、棒。”行者没了主意,又不敢争拗,两眼看着三藏。三藏道;“徒弟,千山万水,所来为何?你必须留下钯、棒,且顾了经文去着。”行者把眼一转,那机变心肠就出,说道:“依师父缴还了钯、棒,只是这经文也要件棍棒挑着。”神王道:“释门观放着禅杖,把两条与你担罢。”沙僧便称口道:“我的宝杖免缴,代作禅杖可也。”神王道:“也换了与你。”当下三人把兵器缴还,交与神王。那行者笑欣欣的道:“棒呀,棒呀,想你在龙宫时,老孙巧里得来;如今在灵山缴库,是空里去。”猪八戒徕着嘴,落着泪道:“我的宝贝钯,怎舍得放在这里?”沙僧也留留恋恋不舍。只见神王收了兵器,换了三条禅杖,各挑着经担,方才出了山门,望大路前行。
却说如来见三藏心欢意畅取得经去,乃向菩萨圣众迫:“唐僧以志诚心为报答君恩之事,吾知履道坦坦,此经直到东土,无碍无疑。但是孙行者以机变心取了经去,虽说报答天地日月盖载照临,事属正大。吾想机变是他来时保护唐僧的作用,这种根因未能消化,必要生出一种魔孽。适早比丘增屈指计他,说出八十八种机心,都是奸盗邪淫,种种乱派。他既有此不净之根,吾恐道路必有邪魔之扰。”众圣听了,齐齐称是。只见比丘僧到彼与优婆塞灵虚子,二人向如来前合掌礼拜道;“弟子蒙加来充满道力,一添声闻功德,一添圆觉实行。今真经既去,还望方便传教。”如来乃问比丘僧:“汝知优婆塞道力么?”比丘僧答道:“弟子久已知,故往日举荐,料其法术,可以护送经文。”如来又问优婆塞;“汝知孙悟空法力么?”优婆塞答道:“弟子前留他静室,见其不净扰静,已知他法力矣。”如来道:“他来时遇种种妖魔,不亏菩萨圣众救护,几乎不免。今汝二人既要保护经文到彼东土,比丘僧已知孙悟空八十八种机心之变,吾今赐汝菩提数珠子八十八颗。按此菩提非比寻常,一粒一佛,乃五十三佛之念头,三十五佛之心印也。汝当静时挂放心胸之上,遇有魔孽,持诸手内,一粒拨动,万邪自消;随经到处勿生怠惰。是乃圆觉实行也。”乃向优婆塞道:“灵虚子,汝既知孙悟空机心变动,魔孽猖狂,吾今赐汝一木鱼梆子。按此梆子,非是缘木求鱼,乃是净心驱魅。那菩提子,有转圆不竭之正党。这木鱼,有闻声起畏之真机。凡遇经文有阻,一击自无留难。汝其诚悫竞持,勿生懈弛。是乃声闻功德也。”灵虚子稽首拜受。二人领了如来传教,当下拜辞了宝殿,就往外走。如未复叫住丁宁道:“汝二人只可随真经到处,保护无虞,莫与唐僧等知识同行。若令其知觉,乃是送经东土,非取经西域之义也。”二人领命而出。
如来见二人出了山门,乃放大毫光,驾彩云起在虚空,向众圣菩萨道:“真经到处,消灾释罪,降福延生,允为至宝。比丘、优婆道力若微,当借普助各有功德。”众圣唯唯称谢而退。如来左侍阿难,右随迦叶,彩云缥缈,去赴法华海会不提。正是:
百千万劫难遭遇,一藏真经自此来。
话说三藏自从取了真经,分作四处,徒弟们担了。自己轻身一个,离灵山脚下,望前行走。时值三冬至日,见地方居人,往来着新鲜衣服,行庆拜节礼。乃叫沙僧乘便问行路的:“何故?”猪八戒道:“师父也忒眼空浅,人家有钱钞,穿件新鲜衣服。有了新衣,便有礼貌。像徒弟穿这旧祆子,便没人敬礼。管他做甚,只走我们路罢。”沙僧问了,行路的说:“今日乃冬至令节,我这里地方风俗,着件新衣行庆拜礼。”三藏听得,乃向行者道:“徒弟,我们今日取得经回,正是一阳来复,万象更新。大家心悦意畅,何不联和一韵散心,好往前走。”行者笑道:“师父到底是唐人风韵,喜尚吟咏。我等吃力挑担,你师父轻身快活,还要吟诗。”八戒道;“真个师父是看人挑担不吃力。这吟诗可当的饭吃?徒弟腹中食俄,若是当的一个馍馍,便乱道几句。”沙僧道:“二位师兄,不要生疑忌之心,阻了师父兴趣。取经愿遂,好节佳途,便随师父赏心乐事,未为不可。”行者道:“吟来,吟来!我们和罢。”三藏遂叫把经担且歇在树林避风之处,乃信口吟道:
“三冬至日喜回来,”
行者乃和道:
“万象昭苏又复新。”
八戒噘着嘴没好气道:
“和尚那知冬节到?”
沙僧忙续道:
“一阳颠倒五行身。”
三藏听了大喜道:“徒弟们莫说你们不知吟咏,却倒也成章合韵。”
正说间,只见那树林外远远显出高楼峻阁。三藏道:“徒弟们,你看那高楼峻阁,乃是我们来时优婆塞道者之家。扰了他斋饭,沐浴一宵,也不曾面辞作谢。如今径过去,非礼;若是又到他家去取扰,不安:如之奈何?”行者道:“灵虚子道者,家住灵山脚下。我们回路,不便又扰,已越路过来了。此楼阁,想又是人家。”八戒道:“张家,李家,管甚么别家!肚中俄了,且去化一饱斋再走。”三藏依言,出了树林,往前走去,越去越远。
三藏道:“分明楼阁在目前,怎么又走不见?”八戒道:“树林遮了。”沙僧道:“我等来时,此皆荒山野迳,未曾见有楼阁人家。”三藏道:“悟净,你那知,来时一心直盼着灵山,未留着意。今日归去闲心,顿觉地界村落人家都在目中。”三藏只说了这句话,那楼阁即显出树林。行者道:“师父,已到人家之处,看他门户,容得经担,便借宿一宿;若是浅房窄屋,化些斋吃了走罢。”八戒道:“高楼峻阁,料是大门户人家。但不知可舍的斋僧布施;就是西方人家肯斋僧布施,不知可肯足了老猪饭量。”
师徒们说罢,走近门前,只见门儿扃闭。犬子惊人,连声的叫。少顷,一个青年秀士走出门来。三藏着这秀士:
唐巾眉上束、云履足间穿。
手中持一册,料是《古今篇》。
三藏见了,方才要上前施礼。那秀士见了三藏,笑盈盈躬身迎出门外道:“恩人老师父,你今日取了经文回来也。”三藏定睛看时,方才认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如何是金箍棒、九齿钯、降妖杖,只是金、木、土三种锋芒耳。缴还佛土,惟见于空。
声闻功德,圆觉实行。须看向里面。若实实指作菩提梆子,未免又替化缘和尚添一重哑迷矣。
第五回
动吟咏圣僧兆怪和诗句蠹孽兴妖
世间何事作妖邪,只为人心意念差。
行见白云变苍狗,忽然修豕作长蛇。
些微方寸千般态,几许灵根百样花。
动念若端魔自远,灵山何必问僧家。
话表残编陈籍,集久不翻,其中多生出一种蚀纸虫,名曰蠹鱼。这一种昆虫,在书纸内,岁月日久,多食字籍,灵异作怪。只因这楼阁,是铜台府地灵县,寇员外二子寇梁、寇栋看书之屋。久荒无人居祝他弟兄存留些往籍残编在案,生出这虫,成精作怪。有为首的两个大蠹鱼,正想着走人灵山,窃食经典。不匡护法神王威灵,两个不敢去窃。偶然往林间行过,见经担歇着林内,唐僧一动了吟咏之心,行者们又依了联和之韵,遂动了这种孽怪。他两个就变作寇梁、寇栋之状,也只因唐僧师徒们来时遇着寇家二子,故旧在心,曾相识面,这种根因。一个蠹鱼就变了寇梁,出门迎着三藏。
三藏定睛看了,乃问道:“先生何为在此,小僧记得尊府在铜台府后地灵县地方,府上门前有座牌坊。今日何故居此荒凉地界,且令尊员外何在?”寇梁乘此忙答道:“家父在舍,弟在屋内。且请师父中堂坐下,待叙衷情。”三藏欣然进入中堂。只见寇栋出堂,鞠躬尽礼,称谢道;“昔日获恩师师徒,灭了众盗,救得老父性命,至今感恩不忘。只是师父们去后,那盗怀恨,又复来报仇,口口声声,只要伤害我弟兄二人。说道老父平日好善,斋僧布施,也还饶得过;只有我弟兄两人,倚仗才学,结纳官府,捉拿他紧。因此,我父恐我弟兄暗被他害,叫我远离家门,寻一处静僻居室,一则便於温习书史,一则躲避盗情。幸喜这村乡有几亩荒地,旧存这几间楼阁,住在此处,到也安静。不期师父们驾临,没有甚么好斋供献,比不得寒家,住在府城,人烟闹热,诸二人一面说,一面叫家仆把师父们经担打入阁内。
孙行者听了,扯出唐憎到堂外,悄耳低言说:“师父,徒弟疑这二人说话虚假,怎么盗贼劫他父子,还管他斋僧布施?就是恨他弟兄,岂有说出来使他知道?若是要害他,这荒凉地方四面无邻,最便快心。”八戒听了道:“师兄不要多疑,只问他有便斋,快摆出来吃罢。”沙僧道:“师父,八戒也说的是。管他真话假话,好和歹借宿一宵去罢。”三藏听说,走进屋堂道:“二位先生美意,只是小僧们不当取扰。”寇梁道:“好说,好说。清也不至。”一面叫家仆备斋,一面叫把经担扛进屋来。家仆齐去扛那经担,被行者使了一个泰山压顶法术,那里扛的动,寇梁寇栋忙去用力一扛,乃向三藏道:“这经担因何这重?若放在屋外,恐被人扛去。须是开了经担,搬入堂内方好。”三藏道。“先生,我小徒们有人扛入,不消开动。”行者道:“经担非货物,人扛去没用;便是有用,也扛不得去。”寇梁道:“如何扛不得去?”行者道;“重的多哩,便是百人也扛不动。”寇梁心内生疑,叫家仆且摆斋来吃。家仆乃摆出斋食来,粗恶不堪。三藏们生疑,宁俄不食。八戒那里顾甚精粗,只是乱馕。寇梁见三藏不食,再三劝奉。孙行者道:“我等方才用饭未久,明早领罢。”寇梁只得叫家仆收去,乃向三藏问道:“今日恩师一路行来,见了些甚么光景?”三藏道:“佛地光景甚多,观看不荆”寇梁道:“正是。小子们虽近佛地,只因自有本业,未曾听讲看诵经文。师父若肯开了柜担。借阅一两卷。也见佛门中道理。”三藏道;“经担包柜,封里甚固,难较易开动。二位既不曾见,便也不消看罢。天地间道理总是一般。”寇梁道:“师父既不肯开经担,也不敢强。今日幸得此间相会,老师大唐人物,题咏极多,若有大作,见教一二,以开小子心中茅塞,也不枉了一世奇逢。”三藏道:“我出家人以念怫为主,吟诗作赋,正是二位先生之事。”八戒道:“师父你何不就把今日所联之句,请教二位先生.”三藏推托不过,把诗句念出。寇家兄弟称赞不已。三藏请寇梁和韵,寇梁不辞,乃吟道:
“一阳来复早惊春,葭管灰飞节已新。
商贾不辞途路远,肯教关闭此闲身。”
三藏听了道:“妙作,妙作。正是小僧们为取经,客路不辞,道途寒冷,幸已回春,渐入阳和。再请令弟见教见教。”寇栋也不辞,乃吟道:
“黍谷阳回觉已春,八荒何物不更新。
莫嗟蜗角来何暮,待得龙门奋此身。”
三藏听了道:“更佳,更佳。益见二先生乘时奋志之义。”
行者见师父与寇氏弟兄吟诗答句,乃动了往日除妖灭怪的疑心,便叫道;“师父出家人,端正了念头,念静心澄,性宁神定。今与他咬文嚼字,动了真情,何日到得东土缴旨?”三藏点首会意称善,闭口垂目。
两蠹鱼见孙大圣打断了话头,暗自想计,哀恳三藏,连声的叫道:“恩师,弟子们因前世孽深,今生受了无数的波渣,求大大发一个慈心,重将灵文妙典,开讲一二卷。弟子们志诚皈依,听了宝经,普愿抛去书本,尊奉大乘,扫除情欲根,养真修性。等师父们见了唐皇,返西面佛,带了弟子们往极乐世界,超度迷尘,千载不敢忘恩。”三藏听了老蠹这般哄骗的言语,遂动了善念,叫声:“悟能徒弟,汝将第一种《涅槃》宝卷取出,宣讲五蕴皆空之意,以意会心之奥。”不料行者大叫道:“八戒不可妄动!”呆子听了师父吩咐,管甚么悟空之言,只是要去。沙僧从傍道:“师兄,寇家善人这般敬我三宝,聆听妙典,亦是善行的根基。况这里静阁之中,请师父讲究几卷,我们从未有闻,亦好先得其宗,未为不可。”行者忍耐,只得收了压经法。八戒满心欢喜,上前动手。
谁知灵虚子、到彼僧在暗中大惊,他两个奉了如来的敕旨,保护经文。见行者不能阻当,八成不知轻重,倘然亵污梵言,其罪不校即忙抛下菩提数珠一夥,念动法语,将经拒一块生成。八戒心慌意乱,无从下手。行者明知佛力广大,心中暗喜不言。老蠹见事蹊跷,遂将机就计,跪在三面前,叫声道:“师父,前月小庄弟兄们游学出外,可笑小僮贪了口日腹,同了匪人在这里宰牛屠犬。我们回来晓得了这件事情,着他打扫几次,想来尚未洁净。恩师的经典乃佛门中至宝,必定污秽触犯,不能开动,罪归弟子。幸有西首小轩极其清净,内供大士佛像,今将宝经移至佛座前,焚香谢愆,明日再请开宣。”三藏听了这蠹一派虚言,心中甚喜,道声:“妙极,妙极。”遂唤徒弟们将经担搬至轩中。
三藏随经进得轩来,见佛像庄严,沉檀馥郁。倒身下拜,道声:“菩萨,弟子玄奘奉旨西行,一路蒙大施慈悲、大舍法力,救护得到灵山。见我佛如来,赐弟子宝经五千零四十八卷。今投宿寇家,固浊眼不识污秽,致有亵犯。伏望洪慈赦宥。”默宣毕,立起身来唤徒弟出轩安宿,明日上路。正是:
试问前因何是正,但教性见与心明。
那两蠹鱼见三藏师徒出得轩来,即唤小僮楼上铺好安寝之所,自己执灯奉送。三藏见他如此恭敬,心中甚是不安,连声谢道:“贫僧这般造扰,二位先生请便。”于是师徒们上了楼来。龙马拴于后檐。八戒粗食已饱,倒身即睡。鼻息噀哺。三藏、沙僧日间已俄,不能稳卧,打坐草铺。惟行者一生好动,东张西望,满肚疑心。
不说师徒们在楼打望,再表两老蠹打发他们上去,在下计较道:“这宝经方才猪八戒上前去开,我看见霞光艳艳,瑞霭丛丛,不能动得,眼见是好东西。今被我们巧言花语,哄信他移至轩中,若再不动手,明日他起了身,如何好阻住?趁此黑夜,快与你们取了这经柜,往九龙山石室藏好,再作道理。”众妖精闻了这般言语,鼓掌称妙,个个到西轩去盗这经担。
不想行者在楼上左顾右盼,见西首瓦上妖氛熌熌,一心只有经在胸中,恐有误事,忙跳下楼,见蠹妖将经扛出,行者大叫:“何处狂邪,敢窃我们的东西。”众妖畏怕凶恶,抛了经包,一齐散外。
楼上惊醒了唐僧,忙叫:“八戒、沙僧快下去,师兄在那里大闹。”二人梦中取了禅杖跳下来,众妖已散去。三藏战兢兢高声道:“快须将灯照查,可留遗失经典?”二人细看,不见了两个经包。八戒大闹:“经已盗去,如何是好?”三藏一听“失经”两字,惊呆不响。行者道:“早是老孙巡察防守,照呆子这般贪睡,一字儿没有存留了。可恨我的随身宝贝收了去。倘在这里,把些倒运的魔头一个个剿尽,不怕他不献还我们经柜。如今黑暗之中,何处去找寻?师父不要呆了,且等天明计较。”师徒们看守经担。三藏吩咐悟空,口占四句:
“不行奸巧计,无伤一切生。
善求须正直,大道自然成。”
行者听了这颂子,叫声:“师父,这等题目,如何好做?如今妖魔将经拐去,依了师父,不用巧计,又不与他争论,我们的经柜何日到手?”
且搁起师徒论正纷纷,再说灵虚与到彼僧见蠹鱼用移经之计,众妖们黑夜拐逃,他二人暗中随了经担,到一山头。但见怪石倒挂,峰峦插云,静悄悄行人迹少,闹轰轰飞鸟声多。向北,有块大石当立,天生门户。群扶一拥而进。比丘僧道:“这个是取经人机根未断,惹动了魔障。我们不可着忙,任他们作何道理,相机行事便了。”
那二老蠹坐于石床,开言叫:“贤弟。如今用了无数的算计,骗了四分之一。吾闻宝经一藏共有五千零四十八卷,必要全到手了,方好动咮。食尽了,必护通天彻地不老长生,岂不大快?我们再回原路……”于是带了众妖精,顷刻之间已至阁首,吩咐:“你们潜伏松林,待我进去。”摇身一变,变了一个寇老员外,前来叩门。行者见东方透白,正要找寻。开出门来,见一老人在外。但见:
白发垂双鬓,青蓝一字巾。
身穿袍玺色,貌是寇丰神。
行者火眼金睛一照,明知妖邪所变,因师间付频频,不敢行凶,耐了往日的性儿,大叫道:“敢早来是何方妖魔,那里邪物,诈骗我们经柜何用?”老蠹道:“师父见差了。我两子在荒庄楼阁内攻书,有家仆来说:昨日取经圣僧回寓小庄。老汉知了,恐荒僻地方,简慢恩人,星夜赶来邀请到寒舍一斋,怎说骗经?却不知骗经甚么缘故?”行者道:“不要多说,可恨我的宝贝不在身边,肯饶了你。你只说经柜拐骗在何处?”老蠹妖道:“夜间我来时,见有多人扛着两个柜子,从南路,在那村落人家去了。不知可是经拒不是?”行者听得,找寻心急,便信妖之诈,丢了众妖,往南路去找。
这蠹妖怕的是行者、八戒,见他往南找去,乃变了几个地方凶恶浪子,走入阁来。见唐僧与沙僧守着三担经包,乃问道。“何处和尚,状非客商,守着几担货物,想是偷来的。”一个说:“扯他见官。”一个说:“且扛他的去。”一个说:“不必扛他的,只打开看看。”一个说:“牵他的马去罢。”一个说:“马费草料,又不会养。”三藏道:“善人,小僧是东土大唐僧人,西来求取真经。这担内不是偷盗的货物,乃是经文。”众汉子道:“正要看看,可是经文?”一齐来解包扯索。三藏死抱着,啼啼哭哭道:“列位善人,莫要造次扯夺。慈悲我弟子十万余里程途,十四多年辛苦取得来的。积个阴功,饶恕了罢。”那汉子们管甚么哀求啼哭,推开三藏,来夺经担。谁晓得行者起身时,恐有魔来拐抢,暗用泰山压顶之法,镇住经文。众强人有的扛,有的抬,不能分毫动移。老蠹惊呆,转念行者、八戒难挡凶恶,只得权为散去。正是:
脱凡未扫凡间欲,过后方知一担恐。
不说蠹鱼哄做,再表灵虚子和那比丘僧守在石室之中,见小长眼不转睛看了经包,细思:“我们用些法儿,将这经柜取了往前路等候唐僧,省了多少事端。”于是灵虚遂将石片念动真言,即变了经包:与真的一般无异。比丘作起狂风,吹得小妖伏几而卧。他两个笑嘻嘻取了真经,出得门来。走至三岔路口,化一个破庙,伴内等候,不提。
那行者听信老蠹诈言,拿了禅杖同八戒望南约走三十余里,不见踪形。遂叫八戒:“你住在这里,我去探看探看。”一个筋斗,跳在半空中。手搭凉篷,见正南山凹中有些妖氛透出,即忙回身叫道:“八戒,我同你走耍耍。”拖了呆子,复踏祥云。不多时,到了山头按落。他两个扒过山岭,抬头见一怪峰下面天生门户。仔细一看,并没甚么洞名。行者道:“这不是妖精的巢穴么?”八戒正要上前,行者喝住:“不可性急。我先进去,看里面甚么妖怪,再作理会。”即摇身变了一个小蝇儿,飞进石门。不见妖精,飞至里面。另有一个石室,器皿俱全,多是天工石成的。猛见两个经包摆在几上,有一个小妖看守。行者不敢伤他的性命,用手一指,叫声“定”!那个小妖如同泥塑,慌忙取了经包,出得门来。八戒一见大喜,接了宝典道:“好造化。不动干戈,不费气力,到了我们的手。快见师父去。”他两个下得山来,笑嘻嘻望东而行。
再说那比丘在破庙中,慧眼一望,见行者、八戒得了假经,不知就里。对灵虚道:“你去点醒他一番,着他师徒到这里来,交还真经走路。”灵虚点点头儿,即出庙门,变了一个老人,持杖而来,道声:“师父,你手中拿的甚么东西?”八戒抬头见了一个老人拦住,正在肚中饥饿,要紧回路,大嚷道:“老头儿,走你的路,管我甚么东西?”行者定睛一看,知非常人,连忙喝住呆子。上前施礼道:“老丈,何故问我们这包子?”老人见行者谦恭体态,回声:“和尚,老朽从这边来,见阁首立两个僧人,满面愁容,想必在那里等你们。我见这位师父手中的包儿,未卜真假。”行者听了,已晓得指迷的话;正欲再问,忽一阵香风,老人无影。随风飘一条儿,上有两行字迹。拾起一看:
忙离魔阁,急急东行。
真经宝典,前有分明。
行者惊异,回首见呆子摔了两块石片。大笑道;“你手中的甚么东西?”八戒一见。惊呆。行者心彻明透,已知就里。忙叫道:“快走,快走!同师父起身去。”八戒满肚疑心,随了行者,走到阁中,唐僧见他两手空空,忙问情由。行者即说入洞得经,半路变石的光景。又取出老人的十六个字来。三藏诵毕,望空拜谢。收拾经包,牵了龙马,高阁东来。未知真经如何找着,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蠹鱼因久食书籍化成,所以用计者,拐骗;用术者,强夺:从无凶暴争闻之事。正是“悟悟巧机缘上来”也。
第六回
蠹妖设计变蚕桑蛙怪排兵拦柜担
幻皆物外幻,因是个中因。
不染眉间相,安惊梦里身?
黄粱真似假,蕉鹿假如真。
识得真空理,邪魔永不侵。
话说比丘僧到彼与灵虚子,变了僧道,在破庙内守着经相,见蠹妖变的道人也不敢来;只是唐僧们怎知经担在此,乃叫灵虚把木鱼儿敲动。这木鱼声响,竟远入三藏之耳。师徒们眼见汉子们往庙边去,这木鱼产又自庙来。三藏道:“木鱼声响,定是庙内有僧道功课。”乃走近前来,果见一僧一道在破庙内诵经,守着两个经柜。三藏见了经柜,满心欢喜,便向比丘僧作礼道:“深谢二位师父看守经相,不为强汉得去。”比丘僧道:“师父,想是东土取经圣僧,既得了宝经,何故不小心保护回去?西方地内,莫说善男信女,敬爱真经;便是飞禽走兽,也乐听闻;山精水怪,也思瞻仰。必是师父们心生不净,以致妖邢。虽说灵山脚下,诸怪不生;只恐你们心心生出。”三藏拜谢道:“领教,领教。弟子们却也不敢怠慢。”比丘僧随叫行者们把经柜驮在马上,说道:“小僧们也是灵山会上去的,不及奉陪。此往东土,直照大道而前行。灵山离远,孽怪实多,好生小心防范。”说罢,二人出门去了。
三藏方才叫行者:“看那里可有人家,化些斋饭充饥。”行者道:“师父,且少忍片时,再走三二十里,自有顺路人家去化。”师徒收拾前行。
却说蠹妖们计较道:“千载奇逢,遇着经文。不说神仙字籍,我们若得钻入食了,可成仙过。费了一备工夫,依旧与他们得去,怎肯干休?”老蠹妖道:“事也不难,看他们走路未曾得斋;不是身边有钞买馍馍饭食;定是募缘乞化。此去前途有五十里无人烟僻路,我等再没变一处茅屋,待他们来欧担化斋:一壁厢变化些斋食与他们食;一壁厢乘空儿叫小的儿们钻入包柜内,随路食他经文可也。”蠹妖计较了往前三十里荒僻林中,果然变得一处草屋茅檐:老蠹变了一个蚕桑婆子;两蠹妖变了两只蚕簸;众小蠹变了许多蚕虫,在簸中食桑。
却说三藏师徒们走了二三十里之路,八戒只叫:“饿了,且歇担化斋。”三藏道:“这般荒僻处所,那有人家化斋?”八戒道:“且歇下经担,待我去寻。”行者道:“师弟,此处地僻人稀,定有妖怪。须是到那人烟凑集处,方可化斋。”八戒那里肯依,把经担歇下,四面一望,笑道:“师父,那树林里有两间草屋,一个婆子守着几簸箕菜饭,在那里晒亮哩。”三藏听得,抬头一看,果然两间草屋。但见:
茅檐高出树林中,密密桑围稻草蓬。
门向南开迎日暖,山遮北地冷无风。
三藏见了道:“徒弟,天虽晴朗,尚在寒冬。这草屋向阳,若问那婆婆化的些斋饭,我等且歇一时也可。”乃走近草屋,向婆子稽首道:“老菩萨,我等过往僧人,化你一斋,以充饥腹。”
婆子道:“有便有些斋饭,恐不中师父受用。”三藏道:“出家人那里择精,但愿老菩萨喜舍。”婆子道:“请坐,请坐。待我去收拾来师父用。”一面便把那簸子的桑蚕往经柜上放。三藏方才看见是桑蚕,乃合掌道:“老菩萨,原来是养桑蚕。小僧们远来,误看了是晒亮的饭米蔬菜。这件物,莫要放在我经担上。”行者见了道:“师父不可吃他斋饭。一则养蚕人家,伤生害命,不洁;二则节当冬至之后,天寒地冻,非养蚕吐丝之时。事既差错,必是妖怪,我看那婆子把蚕簸箕放在我们经担上,必有缘故。行路罢,不要惹他。”八戒道:“饭在嘴边,又疑惑甚的?想我南方养蚕春暖,这西域不同,也未可知。师父说的倒是:莫要把蚕簸放在经担上,不当仁子。”八戒说了,便去把簸子移开。那婆子忙把手摇着道:“没妨,没妨。待我收拾了斋饭来移。”八戒那里由他,忙把簸子移到闲地,只见落在地的蚕子,却不似蚕。八戒向沙僧道:“何如我说外方不似我南方,蚕的形体也不同?”行者见了,向三藏说:“师父,干着万着,走为上着。徒弟看这个婆子,有些古怪。”行者说罢,挑着担子飞走。沙僧信了也走。三藏赶着马柜,只得随往。惟有八戒延挨。那老蠹妖见势头不合,又来把簸子移在八戒经担上。八戒心下也疑,乃挑起担子,赶前走去。
老蠹妖见小鱼子钻了几个在八戒经担内去,自己计又不遂。待三藏去远,收了幻化的草屋、桑蚕,乃与众蠹妖计较道:“如今计又不谐,如之奈何?”众蠹道:‘昨夜,我等行些斯文雅意,吟诗弄句,骗他开经担不成。今又愚他吃斋,指望齐钻破经柜,却又不得多人。看那唐僧醇雅心肠,还在那仁厚一边。那三个徒俱动了喷怒心肠。只是没有枪刀在手,有了枪刀在手,便逞起凶狠来,我等怎当得他?”老蠹妖笑道:“你们不说,我倒也忘了。想我当年在道院中,食了神仙字籍,相交了一个老青蛙。如今间别多年,闻说他在玄阴池中,生齿日善,做了一部鼓吹,我等寻着他,到有几分计能。”众蠹妖问道:“玄阴池闻知离此不远,一个青蛙有何计能?”老蠹妖道:“口说无凭,我与你且到他处,会面自知。”乃同众蠹前走。
却说三藏押着马垛,行者、沙僧挑着经担前行,八戒在后使性子,没好气的埋怨道:“斋饭到嘴,又疑甚么妖怪?就是妖怪,我们且吃了他饭,再作理会。若是妖怪成精,恨我那宝贝儿缴还在佛库;若是在身边,怕甚么成精妖怪?”只这一声“宝贝儿缴还”,行者听得,他想起缴还金箍棒,不得称心降妖,一时机变顿起,歇下经担,跳在半空。往后树林一望,那里有个草屋婆子?下地来向师父道:“果然是妖怪变化,愚弄我等。倒是师父不曾吃他愚了。此去前途须要谨慎。”按下不提。
且说灵山脚下工真观里有一位大仙,道号复元。修行年久,陈籍古典,堆积甚多。故此生出这蠹妖,三次食了神仙字,化为脉望,成了精气;与观后一口青,草塘中,一个老蛙粘结为交契。后以塘水涸浅,存留不住,乘风雨远走到天竺地界山村,有一地名叫玄阴地。这池虽在山村,倒也有些好处。怎见得?但见:
一湾绿水,数亩方塘。近现似一鉴宏开,近玩有源头活泼。碧澄澄清光相映,知是月到天心;文皱皱波浪平纹,不觉风来水面。傍依山势,萦绕长堤。树影倒垂,鸟鸣幽唤。有时鱼游春水,忽地蛙鼓夕阳。正是:无人饮马涛方静,有客携壶景方幽。
老蛙精到了这地中,生长年久,聚积了无数青蛙。本是吸清流而啖弱草,藏幽壑而伏深泥。只因老蛙一日在路间,遇过客车辙,他悻悻不让,怒气当前。那过客见其勇猛,回辕避去。后来又遇了月中金色虾蟆,教他吐纳变化之术,成了仙道,游到越国,遇着越王勾践。他不肯让路,忿怒而立,似有战斗之状。越王勾践不敢惹他反赞他,唱了一个喏。他遂逞其技能,镇日与众蛙声叫,当作一部鼓吹。
此日正鸣於水侧,忽然老蠹妖到了池边,叫一声:“蛙哥,安乐么?”老蛙听知是蠹友,忙住了鼓吹,上得池来,幻化人形,彼此相叙间阔。老蛙乃问蠹妖近日行径,蠹妖道;“小弟不才,静守陈迹。近遇东土僧人,取得灵山如来真经回去。我等干载奇逢,若得咀嚼了片纸只字,便得长生人世,种种不绝。无奈力量对j,wt微校昨因僧人吟咏动心,遂变化两个秀才,与他联韵赋诗,指望经文开柜,谁想空费心思。今又变化草屋蚕桑,谋之入柜,又被他识破。想那唐僧文雅,还可以柔道计诱。只有三个徒弟,生的面貌异样,常怀着拿妖捉怪之心,不敢慢易惹他。故此特来计较个谋画,想蛙友才能勇猛,必有高见,能开的他经担;或拐夺他的柜包,也不枉了生在这灵山脚下。”老蛙听广道:“小弟量同鼠腹,见本井底。纵有一分勇猛,不过怒背螳螂。有何本事,敢阻夺经文?便是夺得经文,污泥深水之间,得之无用。”蠹妖说道:“蛙兄,那里知真经?找辈得以咀嚼成仙,你等听闻了义入道。小弟来时,也晓得你不能夺得他经担;但依我看来,还该远避了他们方得安稳。”老蛙道:“夺不得也未可知,怎么远避他?”蠹妖故意激恼他道:“闻知他三个徒弟,内中一个猪头嘴脸的,曾唝淤泥河,虾儿、的儿,一个也不饶。”老蛙笑道;“他一个取经人,如何唝泥?”老蠹妖道:“他连一条屎稀洞,也唝了过来;希罕那淤泥河了?”蛙怪听了道:“这等说,等他来。待来试试手段。”乃分讨部下众小娃,齐齐聚集,待取经僧人来到,先抢他的包柜,丢入深池;然后再与他讲话。蠹妖道:“妙计、妙计。经文投入溪水,他们必要开封,那时我们方可乘隙而入。”蛙怪道:“只一件:闻得那孙行者的金箍棒十分利害,怎生抵敌?”蠹妖道:“你还不知,他们取得经时,已缴在灵山了。如今只有挑经禅杖,怕他怎的?若得些刀枪剑戟,摆列起来。待他来时杀他一阵。他们虽然本事高强,料他空手决难迎敌;只没有讨兵器处。”蛙怪道:“这个不难,此去玉华城不远,他那里兵器极多,待我作法,摄他些来便了。”蠹妖大喜。按下两妖在此设法侮弄不提。
且说比丘僧与灵虚子,远远随着唐僧师徒经文行走,到了草屋婆子处,比丘僧却前行,灵虚子乃变了一只灵鹊,在婆子草屋上,探看事情。见他师徒不落了蠹妖之计,心中甚喜,夸道:“好个取经和尚。”一面夸奖,一面赶上蠹妖。听见他与蛙妖商议之事,连忙走向前,把这情节与到彼僧说出。到彼僧道:“谁叫唐僧吟咏,惹动这蠹妖?我们若替他驱除,便非事体。须是待他师徒自为驱逐。只是经文若被妖魔投入池水,湿破不便。还须设个计较。”灵虚子道:“真经到处,自是火火不焚,入水不沉。但这蠹妖,结交了蛙怪,阻挡经文。他聚集小蛙,备下刀枪剑戟。唐僧师徒,把那根棒都缴在灵山库内,怎生赤手空拳迎改?”比丘僧道:“我与你指他转一条僻路儿过去罢。”灵虚子道:“纵是僻路,也先往他池边92d过。如今师兄变个卖宝货的客商,待我把木鱼变一条犀牛角,跟上他经担,指引他大道行走,防那投池一节。”比丘僧道:“变客商指引,这个不难。不知变犀牛角何用?”灵虚子说:“犀角分开水道,名叫做逼水犀。人若带着他,便是海底行走也不沾水;若是焚烧起来,任你海底,般般无一毫隐避。晋时有个温太真,燃犀牛诸,照见水底各样怪物,正是这个故事。”比丘僧道:“宝贝,宝贝。师兄快变了,我等向东来指引他。”灵虚子念动真言,顷刻将手中木鱼,交与比丘僧。自己仍隐身在经担前后,暗行保护。就变了一条犀角,比丘僧乃携在手中,自己也变个客商,坐在树林中等候唐僧。
只见三藏师徒挑着经担,从大路走来。见一个客人,坐在林中。三藏乃上前问道:“老善人,往东大路,是这条道上走么?”客人答道:“正是这路。师父们包柜是甚宝货?前面有强人排兵布阵,专一邀截往来客人,不当稳便。”三藏道:“善人,我小僧包柜不是货物,却是灵山取来的经卷。”客人道:“便是经卷,你便自知;他却当做宝货。”三藏道:“便开担包与他看。”客人道:“开了担包看,若是经卷,强人最忌的是书文。却要防他丢入池水。”三藏听得道:“纸见水却要湿破,怎奈何他?请问善人,手中却是何物?”客人道:“我这宝货,正是逼水犀。”三藏道:“小僧曾闻犀角逼水;善人何处得来?若是肯借与小憎,保护这经担过去,自当厚谢。”客人说:“师父的经担却多,小子只得一条犀角,怎么保护的。”三藏道:“实不瞒善人说,小徒们都有手段,莫说一池水;便是东洋大海,他也保护的。只这马上两柜,是小僧跟着照管。便是我这马也不怕水,但恐强人抢夺下来。”客人道:“高徒固有手段,只恐那强人们都是真刀真枪。你们赤手空拳,怎奈何他?”只这一句话,便惹动行者、八戒们心肠,八戒乃向三藏说:“师父,前时一路西来,亏了钉钯保护。如今钉钯缴了,前面若遇着妖魔强人拿刀弄枪,怎生抵敌?说不的,师父前边寻个寺院,或是人家,暂住两日。待我徒弟们转去灵山,取了兵器来走。”三藏道:“有了真经,原说不用兵器,去也没用。那神王既收了贮库,你便去取,他必不发,枉费工夫。不如靠天,随路出路,走罢。”行者听了,把眼一转,机变在心,乃向八戒说:“师弟,走罢。万一遇着强人,拿刀弄枪,我们挑经的禅杖也敌的过。”八戒道:“不服手,使不惯。”
正说间,只听得路前鼓吹响人耳来。三藏道:“徒弟,前边是那家动鼓乐?”行者道:“不是人家动鼓乐,多管是经过官府,摆道的响器。”客人道:“不是,不是。正是强人鼓吹。”三藏听了慌张起来道:“怎了,怎了?徒弟们须要小心。”方才转过山坡,见一簇强人,分作两队迎面而来。怎生分作两队.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蠹妖三番五次要食经文,只恐寇梁、寇栋正未必有此志量耳。可以人而不如虫乎?
灵山脚下,虫蚁儿也成精,故曰天地万物之盗。
第七回
行者一盗金箍棒龙马双衔经出池
说话三藏师徒,正行路转过山坡,右邻一池,中路迎来两队强人。那客人见了道:“师父们,好生小心过去。我往山后躲去吧。这犀角借与你挂在马驮的柜子上,前途还我。”三藏接了犀角,那客人往山后跑了。三藏看那两队人来。怎生模样?但见那两队强人,见了三藏师徒,分开左右。左一队:
绿袍绿甲绿包巾,云拥前来柳色新。
喇叭声喧金鼓震,刀枪阵摆蝶蜂屯。
前行程气如狼奋,后队雄风似虎贲。
更有一般妖怪态,齐睁碧眼怒还嗔。
右一队:
白盔白甲白袍新,晃眼争光宛似银。
队队旌旗飞雪霰,行行兵器逐风尘。
行分大小如鱼贯,摆列威风似蚁屯。
齐叫僧徒留柜担,魔王免得费精神。
三藏见了,慌慌张张叫道:“悟空,这如何处?”行者道:“师父,少不得柔声下气,好意求他放过路去。”三藏道:“悟空说的是。”乃躬身走向队前,合掌打了一个问讯,说道:“列位豪杰,小僧是东上取经的师徒,这包柜里非是货物。乃纸卷经文。豪杰用他不着,不看僧面着佛面,求放我等过路去罢。保佑列位豪杰冬无灾,夏无难;寿命延长。”
三藏说罢,只见队伍分开,左队中走出一个头目强人,说道:“众人担柜,你这和尚,如何独自一个包揽前来说方便,说要求饶过去?”三藏道:“经担原是小僧取的,他们不过是小僧挑经的徒弟。”强人道:“我只见人做方便,看你这温恭和厚,饶你过去;他们却难烧。”三藏正要讲辨,只见右队门开,里头走出一个白袍头领来道:“大兄,莫要听信他说。这柜担中定是宝贝货物,这和尚必是积年贩买贩卖的。好歹抬了他的过来。”三藏道:“豪杰,柜担里委实经文,并非货物。”强人道:“就是经文,也要开柜看验。”三藏道:“上有封记,包裹甚密,开了难复收拾。”强人那里肯信,定要开看,叫小的们上前来抢。行者与八戒道:“师弟,这买卖行不得恭敬谦逊了。如今只得把包柜卸下,放在一处,师父守着,我们解下禅杖与这伙强人比并一番。料他们纵有多人,也敌我三个不过。”八戒、沙僧依言,把禅杖解了绳索,各执在手,把经担堆放在一处,叫师父守着。行者当先,走上前叫道:“列位,我们委实没有甚么货物,乃是经文柜担,求你方便,放过路去。”左队强人道:“一个长老讨人情未准,又来一个说方便。”右队头目道:“前边讨人情的,还标标致致的一个僧人,这个猴子脸的,气象非良,手里又拿着条棍棒,莫要睬他。”八戒方才也要好讲,那左队头目道:“看你这嘴脸越发厌人。”八戒笑道:“强人哥哥,你若看我嵋胺,便误了风月。老猪到是个中吃不中看的哩。”蛙怪与蠹妖听了大怒起来,只听得左队一声号令。齐合拢来,把三藏经担连行者三个都围在垓心。行者看那左队头目,怎生模样:
碧绿脸,白獠牙,一张大嘴叫喳喳。两个眼睛如绿豆,四肢手足似钉钯。斜披着鹦哥色的古铜甲,倒拿着杨柳条儿短铁叉。你看他怒气凶凶来战斗,不像轮鱼不像虾:却似池塘青草深深处,尖头大肚癞虾蟆。
这妖怪见了行者手中拿着一条禅杖,光景似争打之状,乃奋气把手中铁叉,直戳将来。行者举起禅杖相迎。他两个在玄阴池边,一往一来,好生厮杀。怎见的?但见:
行者挥禅杖,妖精舞铁叉。
杖挥手段熟,叉舞眼睛花。
蛙怪叉如蝎,猴王杖似蛇。
往来厮杀久,不胜不归家。
行者与蛙怪战久,看看行者的禅杖不服手,有几分敌不过蛙怪的铁叉,猪八戒见了也舞动禅杖来帮行者。这右队蠹妖见八戒帮战,也忙出队伍来。八戒看这右队头目,怎生模样:
粉面目,白皮肤,未老容颜雪鬓胡。绵绵玉手风前舞,莹莹银牙阵内呼。一柄长枪如匹练,双锋宝剑赛昆吾。你看他打出精神来助战,咬文嚼字学之乎。本是书中一脉望,人前也去乱支吾。
这蠹妖见八戒舞禅杖来助行者,他便捻着长枪,挂着宝剑直奔八戒。八戒乃舞起禅杖相迎。他两个在山坡之下,一冲一撞。好生抵敌。怎见的?但见:
禅杖坡前举,银枪阵上挥。
枪如风雪搅,杖似电星飞。
八戒施雄赳,妖精弄勇威。
老猪不耐战。看看要吃亏。
八戒帮行者战强人,却被右队头目出来助阵,看看禅杖用不惯,挡抵枪叉不起,沙僧只得舞起禅杖来助,三个战两个。妖精只得收兵,两下各自守着在这池边。
只见蛙怪与老蠹妖道:“这和尚们却也利害,如今战他不过,不如再设一计夺他的经担,便一担儿,也胜如没有。”老蠹妖问道;“计将安出?”蛙怪道;“我们设个调虎离山计。”蠹妖道:“怎样叫做调虎离山计?”蛙怪道:“我们多装两队头目,把他三个和尚,一个战一个。只要财.不实胜,调远了他;却着小的儿们扛他的经担。料那老和尚哭脓包,经担必遭吾夺。”老蠹妖道;“计虽好,我看那和尚奸狡,若不入你计,调他不开。佯败远离,我们势孤;倘被他一杖打杀,不为万全之计。到不如设个金蝉脱壳之计。”蛙怪间道:“怎为金蝉脱壳计?”蠹妖道:“我小弟原来借老兄力量,谋得他一两柜经文。若是老兄肯拼着几个小的儿们,或是假变了我等队伍,或是假变了他的经担,就中取事,待我小弟搬他一两柜儿远去。老兄胜了,担包都是你的;老兄不胜,你把队伍移在和尚们的来路,阻着他,待我小弟们打开经柜,享用过,他便来,就还他个空柜。”蛙怪笑道:“这计不叫金蝉脱壳,乃是移祸枯桑。老兄得了经柜,远去享用,我替你当着利害。不妙,不妙。再想个良策,务要万全。”
按下妖怪设计。且说三藏见强人列队阻着前路,只要打开柜担,看是何物,乃向行者说:“徒弟,强人要开柜担,无非疑我们是客商货物,如今不如开了与他看看罢。”行者道:“师父,这个使不得。开看有三不便。”三藏问道;“有那三不便呢?”行者说道:“一不便是绳拴纸裹,封缄甚固,开了难复全完。二不便是途路遥远,到处要开,费了工夫。三不便是开了柜,强人你抢一部,我夺一卷,以致抛散。以此三样不便,如何开得?”三藏道:“徒弟,怎奈这两队强人,阻当前路,你们又敌他不过,不但费工夫,万一抢夺了去,却不枉丢了这一番辛苦?”八戒道:“师父,莫说这几个强人,便是那几十队来,也不匀徒弟的那宝贝钯儿一顿筑。无奈没有那九齿钯儿,这禅杖不中甚用。”八戒三番五次只是提钉钯,行者的机心顿起,拔了一根毛,变了一个假行者,立在三藏傍。他一个筋斗,打回灵山寺前,要到神王处讨金箍棒。
忽然想道:“原说有经缴棒,要棒不与经。如今向神王要棒,他定不肯,来此又是任然。不如看棒在何处,偷了去罢。”又想道:“我老孙此处那个不认的。况那神王,威灵智慧,见了便知来取棒,防范必周,怎能勾偷去?且如今变化了进去,看那棒在何处,再作计较。”仍摇身一变,变了个小老鼠,走入寺门。
却遇巧,把门神王上股公事,行者从门檐钻入廊庑之傍,见有座宝库,封锁甚固。正是物见主,那金箍捧在库中放起光来,依旧像在龙宫里一般。那光直透出库门缝里来。行者见了甚喜,乃随变了一个蜜蜂儿,钻入门窟。看那棒,果然在内,与八戒的钉钯、沙僧的宝杖,俱拴在一处。行者忙解了拴绳,取过棒来,在库内使个四面棍势。那棒更觉轻便,武艺仍觉纯熟。行者舞了一回,却想道:“库门封锁甚固,这棍如何得出?想起缴还时遇了降魔杵,要大不大,要小不小,如今不知可听呼唤了?乃叫一声“斜,那棒果如往日变的一个绣花针。行者大喜;仍变了蜜蜂儿,把口衔着、钻出门板窟儿。
正才要飞出山门,那里知神王上殿回来,灵光直照着妖魔邪怪。行者虽不是妖邪,只因他动了机变心,行偷棒意,使入了邪道。这正值神王光中,即现出。神王见了,笑道:“孙悟空,使不得这个机心。趁早现形,莫要使我举起降庭宝杵,有碍你化身。”行者听见,只得现了原身。那金箍棒仍旧复了一根大棒。行者没奈何,只得向林王实说道:“上禀神王,弟子保护真经,路遇强人阻挡,要开经柜,我等哀求释放。那强人只道是宝物,不肯,反操枪刀与弟子们厮杀。无条禅杖不敌,只得来寻旧棒。如今棒若取不去,经文失落了,可不是两空?望乞神王把棒权还与弟子,胜了强人,再来缴还入库。”神王道:“我佛大慈,正为你一路来时,倚杖着这金箍棒,毁圣侮贤,伤害了多少精灵物类。你如今没有这棒,俗语说的好:操刀必割。你棒岂有个容情的?决不容你取去。况你来取,又不本一点真诚,举意行偷。那知你偷心一举,那长邪就心偷盗窃经卷。可速去保护,毋得迟延。”行者道:“禅杖不济,强人势凶。没此棒子,怎保真经?”神王道:“你去,你去。那强人非盗,乃是邪魔妖怪。只要你师徒正了念头,自有解救的来通路。”神王说毕,把金箍棒依旧收入库内。
行者没法,只得一筋斗仍复到三藏面前。只听得山坡之下,池水之前,两队强人吆吆喝喝,只叫:“快快的把包柜送出来,打开着验。果是经文,谅情留两卷儿,余者俱与你去。”八戒听了道:“何如,开了经柜,他还要拣两卷儿去?依徒弟计较,我三个拼命守着经文,师父骑了玉龙马,飞奔到天竺国寇员外家,把来时捉盗的官兵请他来剿捕。再不然,待徒弟走回灵山,取了钉钯来,怕甚么强人!”行者道:“师弟,这计较行不得。请救兵,师父难去;取钉钯,神王不肯。这强人乃是几多妖怪。果是妖怪,只要师父端正了念头。”三藏听了行者这一句,便合掌向空道:“弟子玄奘,志诚取经,并无一念之差,望神王保护。”行者、八戒见师父祷告虚空,齐齐也合掌祷祝。
却说比丘僧假变了客商,把灵虚子变的犀角,付与三藏。三藏接了犀角,押在经柜上,以防强人投柜入地。果然蠹妖、蛙怪相守多时,鼓起众妖,一齐上来去抢的抢,打的打,被行者使了重担法,众妖那里扛得动。却去抢八戒的经担,被八戒掣禅杖乱打。却去抢沙僧的担子,也被沙憎轮着禅杖乱打。众妖却去抢马驮的,三藏不能夺,被众妖抢扛了去。三藏急了,跟着那经柜,苦屈无伸,叫一番“皇天”,又叫一番“佛爷爷”。
正在危急之处,那知比丘到彼僧在那远山坡上看得分明。他把菩提珠子解下几颗,望空一撒,叫声“变”,变了几个大石子,飞入空中,把扛柜小妖当头打去。小妖慌了,把柜子向地中一丢。只见那池水分开,经柜投底。灵虚子卖弄道法,把变化的犀角,化火燃起,把个池中照得通明。那些小妖现了本相,都是些小蛙与吓蟆骨朵之类,见人远避去了。那蛙怪被燃犀光照出池外,也不能藏躲,丢了蠹妖,飞走散去。蠹妖没势,只得解围也散走。
三藏见强人都解围散去,乃对行者道:“徒弟,果然这强人都是我们念头不正惹的。妖邪去便去了,是这经柜陷在池底如何得起?”行者道:”师父,弟子们各人只照顾各自经担。”三藏道:“悟空,你怎说此话,难道马驮的叫我下池去取?”行者道:“马驮,就是马照顾。”三藏道:“你又是奈何我了。”三藏正急,只见那玉龙马将身一抖,“嘶”了一声,撺入池中,把两柜中间口咬着绳索,云雾里驾上来。师徒方才整顿了前行。
过了三五里,只见树林下那客商坐地,见了三藏道:“师父们,退了强人来也。犀角还我吧。”三藏合掌拜谢。八戒便开口道;“尊客,多谢高情。我等与你念佛。只是道途尚远,恐前边水路尚多,这犀角宝贝卖与我们何如?”客商道:“你这长老,心意不足。这宝贝价本甚大,你出家人那有这一主价买?”说罢,手执犀角,往前飞走而去。三藏师徒缓缓行走。
却说那老蠹扶,见蛙怪被燃犀照破,不顾而去,乃与众蠹说道:“经文不能夺得,小的儿又伤损了几个。”众蠹道:“一个也不曾伤。有几个是变桑蚕钻入他柜担内,未曾出来,被他们带去了。”老蠹妖道:“如此怎了?”众蠹道:“带了去,在柜格内咀嚼经典,是他们造化。”老蠹道:“只恐经柜包裹坚固,钻不入去;露出像来,被他们坑害,如之奈何?须是还去救了来,方为全策。”众蠹道:“进柜容易,出柜难。甚法方能救得?”蠹妖道:“须是如此,如此,方能救得。”却是何法,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道书云:“蠹鱼三食神仙字,化成脉望夜半时。如法从规中向北斗望之,真仙立降,可求长生不死之术。”老蠹有此神通,何不教以党类?必待食经文,乃可长生耶?求入不如求已,世之为老蠹者不少。
逼水犀只是自己一点灵光耳,莫认做外来宝贝。
龙马衔经出池,关目最妙。
第八回
行者焚芸驱众蠹悟能骗麝惹妖麋
话说老蠹妖向众蠹说:“唐僧柜担此去,前途乃是地灵县界口地方,有等经纪店家,每每聚众界口,扯揽客商货物到店,希图财利。你们可变做店人,见他经柜包担,浑扯乱争。那时钻入也可,救出也可。我原是观内盗食仙字,希图人道的,被你们扯来。经已远去,我且告回。”蠹妖不能留,老蠹遂去。这两蠹妖领了十数个小蠹,径奔县界口来等经担。
却说蠹鱼变的蚕子钻入担内,偷咬封皮包裹。那里知都是厚布包袱,绳拴密固,却在里边支支乍乍,如蛀虫声响。行者听得,歇下担子,便叫:“师父,这担内声响,如蛀虫食经。”三藏道:“日久封皮乾脆,那里是蛀虫声响?”八戒道:“经担响,偏你听见。走了多路,腹饥作响,却不听见我的。”行者道:“呆子,挑着快走。那前边是地灵县界口,自有人家,必得斋饭。”八戒把耳朵掀起一看,果见人家不远。正说间,只见林树内走出十数人,上前乱吵乱嚷,这个道:“师父,宝货该我家发行。”那个说道:“长老,货物到小店去卖。”扯的扯,夺的夺。师徒们那里分剖的开。恼了行者,身上拔下许多毛,往林子里一撒,众人只见那林子里无数猴子,这些蠹妖变了店家,乱扯乱抢,却被行者化身多猴,乱吵乱闹。蠹妖正也要变化抵挡,只见正西来了一个客商大叫:“众人休要动手乱抢。这长老柜担,不是货物,乃是经文,没处卖的。我有百十担货物在河下,要个好主家发脱。那个好店主替我搬来。”蠹妖道:“中间可有书籍纸张么?”客商道:“有,有。且多。”这妖蠹听了,我道我去,你道你去,一齐都往河下去了。
行者方才收了化身,三藏便问:“老客,百十担何物?”客人道:“是些香料药材。”三藏道:“药材乃医家所用,倒是香料我们僧人用的着。”客人道:“香料既是师父们用的着,我袖中带了几宗样子,与买香的看。”乃向袖中取出几包,三藏着了,却认得是沈檀、速降、芸麝、片脑等香。乃向客人说:“小僧路过,僧人无钱买香。”客人道:“出家人果是无钱,只是师父用的着,便凭中意者,小于奉送。”三藏道:“檀香可敬佛祖,小僧取些罢。徐皆无处用。”行者忙接过包来,取了些芸香。三藏道:“徒弟,降香焚了,可供圣真。这芸香何用?”行者道:“徒弟自有用。”客人道:“这高徒取的真有用。”只见八戒把这香也闻,那香也闻,乃把麝香闻了,又闻道:“我要这香罢。”三藏道:“悟能,这香不是我出家人用的。”八戒那里听,忙袖人衣内,不肯放手。行者道:“呆子,这香不是我们用的,快还了老客。”八戒没好气的道:“偏你们取的香便有用!”他被三藏、行者说的紧,只得放出袖来;却暗偷起几分,余皆还了客了。客人收了香包,说道:“我要查货物担子去也。”临去,递一纸简儿与孙行者,说道:“别样香,焚以敬圣降真,惟芸香你取了,有个焚法在这帖内。”行者方接简帖在手,客人飞走而去。行者乃与三藏看那帖儿上,乃是四句诗道:
不净根因魔作嚣,消除何用麝檀烧。
休思棒打伤生命,全仗芸烟却蠹妖。
行者见了诗意,方才说破道:“是了,是了,徒弟知这根因,都是师父吟诗弄句,引惹来的。我说此妖专残古籍,不是架上久堆。便是囊中陈腐,他若侵食了经典,更有无穷变化。”三藏听了点首,叫八戒挑起经担,望前趱路。
却早到了地灵县西关,只见一家门首,挂着一个灯笼,上有四字写道:“客商安歇。”见了三藏们便扯着柜担道:“师父们,小店洁净,发脱货物又公平,请住下罢。”三法道:“我们从灵山下来,要往东上去的。这相担都是经卷。借寓一时,吃你饭食,从例酬谢。”主人道:“请住,请住!”三藏乃叫徒弟们挑入经担,把马垛解下。行者听八戒担内,尚“支支乍乍”有声,乃解索开包一看,并无他物。只见包裹纸外,虫食了许多窟窿;尚有些虫粪皮子。三藏见了道:“八戒,偏你担内不小心,乱歇不净,惹了虫蚁。”八戒道:“是了,那蚕簸子,怎该与那婆子放上。”行者道:“不须说了,师父不必多疑。”乃叫店主取一个香炉,放上炭火,把客人与的芸香焚起,顿时那担内洁净不响。三藏依旧叫包裹好了,师徒方才吃斋,打点行路。
却才众蠹妖变了店家抢担子,一则要混入担内食经,一则要引出带来小蠹。不防行者变的众猴闹吵,又听得客人说有书籍纸张担子。乃大家哄然去了。不见担子在河下,又想着前来混龋却闻见店内芸香,不敢亲近。那两个变寇梁、寇栋的,仍变了他二人,远远的走到个卖豆腐的老者家。
那老者也认做寇员外的儿子,便叫:“二位公子,有何话说?”蠹妖道:“烦你到那店中,看那几个僧人担内是何物,可有甚物作响?”老者听了,向妈妈说道;“救寇员外的圣僧,今日回来了,寇家公子既知,如何不亲拜,接他家去管待,怎么叫我去看?”妈子道:“想是员外尚未知,公子不便就认,叫你探听个实。”老者听说,只得到店中。见三藏师徒收拾经担,老者直言无隐,把寇梁弟兄话说出。行者听了笑道:“孽障,心未忘耳。”乃向老者说:“大叔,去与他弟兄讲,说担内不响。只是那姓孙的长老收拾了行囊,即来望你令尊寇员外哩。”老者听了就走,行者一手扯住老者衣袖,把香炉内芸香,与他身上一熏道:“老人家,你身上豆腥气,与你熏香些。”老者笑答道:“师父,豆那里腥,乃是锅烟气。”八戒道:“是了,是了,是锅烟。若是豆,连渣我也说他香,如何腥气?”老者别了行者,走回家门。
那蠹妖闻了老者身衣,远远立着问道:“那僧担中有何物作响么?”老者把手摇了几摇道:“那姓孙的长老,要来望你分尊哩。”蠹妖只听了这一声:“担内不响,到也干净。干净惹他作甚?去罢,去罢。”这正是:
高阁陈言无蠹籍,虚堂妙法有芸编。
话表三藏与行者们离了店门,往前行走,不觉的冲州过县,无非是风餐水宿,经历了些使岭高山。正是腊尽春残秋又至,日月如梭不暂停。三藏见徒弟们挑担费力,乃说:“徒弟呀,来时我被妖魔折挫,说不尽的苦难,亏了你们保护到此。今幸取得经回,又苦了你们挑担费力。怎得这地方有好善之人,肯替你们出力,挑的一程两程也好。”行者道:“悯念徒弟劳苦,虽然是师父仁心,只是又动了一点不敬经的邪念。”三藏道:“我怜你们劳苦,怎说不敬经文?”行者道:“师父志诚求取真经,恨不得首顶回朝,怎说叫人替代?万一代替之人,身不洁净,心不兢持,亵慢经文,可不是师父的罪过?”正说间,忽闻得一阵腥气。八戒道:“师父,是那里腥气?”三藏闻一闻也道:“是甚么腥气。”行者道:“想是此处人家捕鱼,是鱼腥气。”三藏道:“怎得些香来,解一解秽便好。”沙僧道:“经担上还有些芸香,只是那里取火?”八戒道:“不消火,我有些麝香在此。”乃从腰取出,自已闻一闻道:“香,香。”双手递与唐僧道:“师父,大家闻一闻儿,解解腥气。”唐僧见了道:“徒弟,此是那里得来?”八戒道:“是向日客人送的。”行者道:“师弟,既已还了客商,麝香如何尚有?”三藏道:“想是八戒未曾还那香客。”八戒道:“是我欺瞒他几分儿。”三藏道:“徒弟,这是明瞒暗骗了。”
三藏只说了这个“骗”字儿,便生出一种骗经的妖孽。这东关外二十多里有座山冈,名叫做大树冈。这冈险峻,往来人稀,走路的绕道而行。怎见的险峻?但见:
灵山演派,天竺分形。山峦凸凹,石径盘旋。山峦凸凹,几株古木接天连;石径盘旋,无数乔松丛路绕。走兽迹偏多,飞鸟声相乱。背阴深处积水凝,崎岖险道行人断。峰岭拂云高,狼虫当路撺。伐木樵子每心惊,打猎行人多胆颤。
这山冈里无人到处,有一石洞,洞中有许多麏獐麋鹿滋生在内。他这种鲁,从来有根。乃是白鹿大仙,在蓬莱会上,闻说灵山玉真观有个得道神仙,却是复元道者。说他得闻如来至道,乃驾云过此。一则参谒佛地,一则会晤真仙。不想山中凡鹿甚多,白鹿见了,顿起淫心。大仙到了观中,复元道者一见相投。二人谈玄说妙,两不相舍,一连住了几日。白鹿乘空,走回与凡鹿相交。及至大仙起身,不见白鹿,复元慧眼一观,知在此山,说与大仙。念咒收回,作别复元,径往蓬莱而去,不觉遗下种类在此。这种类既有仙根,得以长生,遂通变化。有一大鹿,称为老糜。他产了一个小鹿孙,赶分出在天竺山幽谷里。这小鹿离远老麋,风流情况,遇有个山行的妇女怀春,他动了邪心,变了一个吉士诱他。事又未遂,偶在石畔倦卧。被一个采药的人见了,把他脐内麝香窃去。他失了宝,恹恹成病,寻医不效。老麋知道此情,乃向众鹿道:“小鹿在远山谷内害病,医治不痊。如今须守候灵山,有下来的仙佛菩萨,求他救治,或者好了,也未可知。”众小鹿道。“有理,有理。”
正议论间,只闻一阵微风,刮了些麝香气味到洞口来。众鹿闻得,正是气味相投,心情感动,乃道:“香气逼来,莫不是窃小鹿的盗贼经过此冈?”老麋道:“待我下冈探着。”这老麋乃变了一个老叟,走下冈子,径往大路前行。
却说三藏师徒挑着担子正走,只见前面高冈树木丛杂,路径崎岖,好生难走。八戒道:“师父,你看往来行人,都转弯抹角何说?”行者道:“想是转坦路径平行走。那前边一个老头子来,何不问他一声?”三藏把眼一看,果然前路一个老叟走来。但见那老叟:
白发蓬松两鬓分,和颜悦色笑欣欣。
手中执着青藜杖,好似长庚降碧云。
三藏见了那老叟,忙上前拱手问道:“老善人,此冈是往东土去的大路,还是转道而走?”老叟道:“师父们是那里来?”三藏道:“小僧从灵山下来。”老叟道:“这柜担何物?”三藏道:“乃是大藏真经。”老叟心中暗想:“闻得人说,如来真经可以消灾作福。不若请此僧众,到了山中建一功德,保佑小鹿病好,也不见得。”遂向三藏问道:“师父所言真经,可是如来佛祖修真了道,降福消灾的宝藏么?”三藏道:“正是,正是。”老叟听了,便跪倒在地道:“爷爷呀,老汉正在此要拜请僧人,诵经礼仟,解难消灾。今幸遇着列位师父,又挑着真经,望乞枉驾到我寒家,建一会功德,自当酬谢。”三藏问道;“老善人,家居何处?”只因这一句,那麋妖便自忖道:“倒是增人问我一声家住何处,想我那山冈洞里,怎便请他去?若看破了,明明我等巢穴,露出本像,怎生是了?我知佛爷爷经卷,果是涌念了可以消灾释罪。料着人人会涌,不过借僧人名色。如念,不如替他挑着柜担,乘空儿骗他两担。到我那天竺谷里,与那害病小鹿,早晚自己诵念,可不长远。”乃转过口来道;“老汉家住在冈前十里多路,只是路径狭隘,经担虽是行得过去,但恐曲折费力。”行者道:“难走便罢,但不知可是东行顺路?若是顺路,这也无妨。”八戒听了道:“走正路尚费力,又要走甚狭路?”把担子歇下,说:“我不去,我不去走狭道。担子又重,力气又费了。”
麋妖见八戒歇担说重,走上前试了一试,说道:“也不甚重。”不匡八戒身边麝香透出,麋妖闻得,乃问道:“师父,你身上何物喷香?”八戒道:“是件巧处得来的宝贝香儿。”麋妖听得,怒从心起,想道:“小鹿脐下之香,乃是他往时窃去,致害小鹿生灾害玻此仇怎肯干休?如今且唤众小鹿把他们经担都骗去,到天竺山幽谷里再作计较。”他趁着八戒说担子重,乃说道:“师父,既说担子重,路儿狭。你们少歇,待老汉去家叫几个小的来担抬,只当替师父省一肩力。”三藏正要寻人代替,听得便道:“老善人,高情高情。”麋妖即奔入山冈小路而去。
行者乃向三藏道:“师父,我看此老语言不一。既有家室在十里冈前,如今去叫小的,十里去,十里来,不反费了工夫?我们不如挑着担子迎上他去,也省一会工夫。”三藏道:“悟空说的是。”八戒道:“便等他一会,也省力。你们要走先走,我等他来帮抬帮抬。”行者乃挑起担子,叫沙僧也挑着走。三藏赶着马驮的垛子,一直往小狭路上走。方才里多路,果然道狭难行,师徒费力。八戒道:“错了路头。我说等那老儿来,不肯依我,只如今费力了。”
正说间,只见老里跟着十数个小僮仆到来,说:“师父们,倒是不曾到我家。方才产了几个小狗子,秽污,怎做的善事?离此三十多里,是我小孙家。他那里洁净,是房屋宽大。人家富厚,好斋也有一顿,村钱断乎不少。”三藏大喜,便叫徒弟把经担分派与众扛帮,他师徒轻身随着路走。
这老叟却与三藏并肩讲论些闲话。前行了三五里路,三藏忽然叫:“悟空,我走路口渴,你看那里有水,取一盂来吃。”行者道:“师父,山冈路僻,莫处有水;就有,也被行路人撒溺不洁。须是远处去寻,误了走路。”沙憎道:“我也渴了,一同师兄去寻水。”八戒道:“我也要水吃。”行者道:“都去,谁人照顾担子?”三藏道;“没妨,没妨。我与老叟照顾经担吧。”行者道;“师父,却要小心在意。”老叟道:“放心,放心,有我老汉同着前行。”不知行者们去寻水,事体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小鹿儿因动了欲念,遂失了脐下真麝。人人都有脐下麝香,被人窃去,不思找寻,真是禽兽不若。
第九回
论志诚灵通感应由旁道失散真经
却说行者三个去寻水,麋妖见凶狠狠的三个徒弟去了,单单只有唐僧随着他,魔心顿起,把马驮的柜子随唐僧跟着,乃叫小的们扛着三担经包,飞走如箭,丢下三藏在后。三藏跟着马,只叫:“老善人,慢些前行。”那麋妖越发走快,一时把三担经包,被众鹿扛抬前去。行者三人寻得水来,见没了经担,齐暴燥起来,埋怨三藏说;“都是师父贪心涧水,又不知引了何怪,拐去经担。”三藏道:“我叫老叟慢慢行,却催趱小的们,料在前路。”八戒道:“前路若没有,却怎计较?”三藏一时听了,心中懊恼,眼里流泪道:“徒弟呵,是我为渴思浆,一时不敬谨,失去经担,还望你们找寻找寻。”行者道:“来时,一路妖魔作怪,要蒸师父的,要煮师父的,徒弟们只得上前救护。如今师父已证了菩提正果,徒弟们金箍棒、钉钯、宝杖又缴还了灵山库藏,只靠着自己这一点心灵机变。如来又说我机变心生,妖魔怪起;却喜你们的甚么志诚心、老实心、恭敬心。这会师父以志诚心待那老儿,那老儿却不把志诚待你,便老实恭敬也没用,还要我徒弟机变找寻?”三藏道:“徒弟呀,人心还是志诚好。若人存了这点志诚,万谋万遂,千灵干应。”行者道:“徒弟不知这灵应,求师父见教见教,说明白了,好去找寻经担。”三藏道:“徒弟,你要听说志诚,我有几句说与你听。”行者道:“清说,请说。”三藏乃说道:
说志诚,真灵应,色相皆空归静定。一腔不失赤子心,满胸全无虚假性。无虚假,欺伪消,浑然天理绝尘嚣。当机接物皆真实,朴往醇来不诈浇。不诈浇,方寸地,不仅机谋多智虑。至诚动物若神交,梦寐羹墙如一契。如一契,说奇逢,岂知就里尽虚空。一诚无着随感应,万事谋为自遂通。
三藏说毕,行者笑道:“依师父这等说,当初只该坐在家里,说大藏经文,来了,来了,存了志诚便罢。何劳万水千山,拨了十四五年的口嘴,走了十万八千里的路头,连这一篇的志诚活儿也多了。“三藏道:“悟空,你那里知这‘志诚’二字?几千年也说不了,百万里路也讲不穷。你若知道,又何消我说。”八戒说:“你说我说,这会经担也不知那里去了。师父决吃些水,上前找经担。莫要说了,越说越口渴。”好行者一面说,一面把法身纵入云端,将手遮了眼,作个蓬儿,往前一望。只见那老头儿紧随着经担,众小的打号奋前扛走。乃跳下地来,向三藏打了一个问讯道:“师父,你的志谈话儿,真有几分灵应了。”三藏问道:“悟空,这是怎说?”行者道:“只因师父悯念弟子们挑担费力,这真心一点,怎得个替挑担子?今却就有替挑担的,你看他打号子,奋力气,与徒弟们出力。走一里,省徒弟们一里力,皆师父志诚灵感神应也。”三藏道:“悟空,休要说此话;只讲挑担的可在前边走?”行者道:“八戒难道只是老实,沙僧只是恭敬,须也找寻找寻。”八戒道:“师兄,你便会筋斗,我们不能,那里去查?若是走近了去查,一日两日不可知,若是远去,一年半载不误了工夫,担搁了路程?”行者道:“腾云驾雾,你们难道不会?也往空中望望,免我向师父多话。”八戒依言,把身一纵,扯开耳朵,遮眼往东一望,招手叫沙僧道:“师弟,你也来看看。”沙僧也跳到空中看见,笑将下来道:“师父,果然顺路,替我们出力,不要钱钞。你看他还喜喜欢欢往前挣,这叫做顺手牵羊。”行者道:“莫要阻他,且与他走走看。”按下不提。
且说比丘到彼僧与优婆塞灵虚,两个变客商、赠了三藏师徒芸香、犀角,把蛙怪、蠹妖逼走了,让师徒们挑着经担前行。他两个在三藏们前路行走。一向道路平坦,无妖无怪,不须费力。正在省力,行到此山,只听得后面打号子声来,回头一望,但见尘灰飞起,许多小汉子扛抬着经担走来。比丘僧乃向灵虚子道:“唐僧师徒离灵山不上一年路程,便挑担不起,又雇觅人代力。若是这等,东土十万八千里路,如何到得?”灵虚子听了道:“师兄,你且在前慢行,待我探唐僧师徒是何主意,叫人代力?”乃摇身一变,变了个老道左,倒迎着三藏们,故意问道:“师兄们,可是灵山下来的?”三藏见这道士:
头戴紫阳巾,身穿方朔服。
黄丝绦系腰,麻鞋登在足。
三藏听得老道问,忙答道:“小僧是从灵山下来的。请问老道,真可曾见多人扛着经担包前行?”老道说:“离前十余里,有扛抬担子的,但不知是何物?”三藏道:“是小僧们经担子。”老道说:“既是经担,出家人如何不自家背负,却叫人扛着?万一那众人心不恭敬,身不洁净,可不污了经典?”三藏道:“正是,正是。小僧也只为一个老叟,要请去诵一会经卷功德。承他顺路,叫家众扛帮一程,到他孙儿家去,故此托他担着。不意我徒弟寻水,他们奋力前行。”老道说:“事便是顺道,却也要紧跟上。人心莫测,不可远离。”三藏道;“领教,领教。”
老道往前走去,却复到比丘僧面前,把这情节说出.比丘僧说:“且探这扛担的如何情节?”正说间,那众人扛着经担飞奔前来,后边跟着一个老叟。优丘僧与灵虚子见了,早已知是麋妖众怪,乃私议道:“唐僧师徒又不知动了何心。惹引此怪?”灵虚子道
乃变了两个僧人,向挑担众妖问道:“列位挑的是大唐僧人取的经典么?他不自挑,想是雇你代力?”众妖不答。只见麋妖答道:“二位师父问他怎的?想是唐长老一起的。”比丘僧道:“不是,不是。我二僧是行路随缘募化的。”麋妖道:“师父既不是一起,实不瞒你,我有一个孙儿在天竺山幽谷居住,偶患病症,欲求禳解。方IO6才路遇着这起僧众,担着经文。本意延他到家课诵,可怪他内中一个长嘴大耳的徒弟,不是个良善的,曾为盗窃了吾孙腰脐之宝,正为他染病恹恹。却好今日遇着,是我设一计也,骗哄了他经卷担子前来。但佛爷爷经卷可是骗的,俗语说的好:‘门里有君子,门外君子至。’他窃吾家之宝,已是小人之心;我便以个小人应他。只是此经,我等山野之人不知字义,必须得师父们持诵方好。师父二人若不弃嫌,同我到山谷里家居,把这经担开了课诵,建个长远功德,自有斋供、金钱奉敬。”比丘僧与灵虚子听了,私相说道:“唐僧动了志诚,恻隐徒弟劳苦担经,思代力的,遂有这鹿妖替他扛抬远路。只是八戒骗麝邪心,便惹动了这拐经糜怪。我们若破除这怪何难,只恐露泄送经形迹。不如随着这众妖,一则借他扛抬,以遂唐僧志诚心愿,宽徒弟们力苦;一则看此妖魔骗经何处,以便指引唐僧们找经去。”随乃答道:“我二僧诵经功德,原是本行,便与老叟课诵一会也不打紧。只是闻得唐僧不比凡常。那长嘴大耳骗香的徒弟,不是个好惹的。那猴子像更利害,他会腾云驾雾。若我寻了,将来连我两个小僧都做贼论。”麋妖道:“师父,不难,不难。再走三五里,有个三岔道,正中大道,往东土大唐国去。傍有一道,往天竺后山去。右有一小道,往我孙幽谷去。我想唐僧们必从大道中来。若从左道去,其中却有许多傍门,阻碍难行。若从小道去,路虽近,只是经担重大,难过那崎岖狭隘。况且树密林深,溪泥涧水,费力费力。如今我有个计较,把他们挑经的禅杖解下来放在中道,叫小的们背负着大包,二位师父押着四包,从左边傍路去。遇有傍门,师父可叫他开门让路。老汉押着两包,从小道抄近路,先到幽谷等候。”二位僧人说;“我们押着四包,万一唐僧找寻着,赶来夺去,如何处置?”老叟道:“师父有力,则莫与他夺;若是没力,便让他夺去。我有此两包,到了我家,那时到前路接你,这叫做弃多取少之计。”僧人说;“他不赶我,却来赶你,如何处置?”老叟道:“赶我,你必保全小的们背负到家,乃是弃此取彼之计。”僧人道:“唐僧分做三道来赶,则如何处?”老叟道:“师父放心。我自有神通。古语说的。“强龙不压地头蛇。”’比丘僧依着麋妖,押着四包往左路走。临行,那老妖分付小妖道:“若是唐僧赶来,你们可藏躲在傍门内。若藏不得,那徒弟们利害,你们丢了包,让他找去吧。随即领二位师父到幽谷等候。”
小妖依言,背负着四包,往左路前走。比丘僧与灵虚随后跟着。比丘僧计较说:“如今唐僧将到三岔路口,料孙行者们必找寻经担。不如且把小妖吓去,留此四包经担与唐僧。我与师兄,再去算计那老妖。”灵虚子道:“如何吓去小妖?”比丘僧道:“师兄可变个老虎奔出林来,小妖自然吓走。”灵虚子依言,摇身一变,变了个老虎:
白额斑斓虎,威风真吓人。
林中只一跳,众怪丧三魂。
那小鹿妖正背着经包前走,只听猛虎一声叫,从林子里跳出。众妖害怕,叫:“师父,这却怎了?”到彼僧说:“你们顾命要紧,且把经包丢了去罢。”小妖依言,都把经包背入路傍门地里躲着。只见这虎跳到门前.把尾打门。小妖慌了。到彼增说:“我也不顾这经了,那小和尚又不知那里去了。我走罢。”往门后飞走。小妖吓的丢了经包,一齐也飞走了。
比丘僧看那小妖去了,灵虚子复了原身。比丘僧说:“四包经担已保护在此,料孙行者们自来找去。只是那两包,老妖押往小路。我与你设个计较保全了,莫使他骗去。”灵虚子道:“怎生计较?”比丘僧说:“这计也不难。如今将菩提数珠子两粒,变两包小小经包,师兄把木鱼梆槌变两个小汉子背着,我两个跟着到他处去骗哄他。只说:‘你众小的畏老虎,弃包走了。我觅两小汉,背两包来了。”’灵虚子道;“此计虽好,怎生保全那两包?况且这木鱼变的小汉子,那老怪认得,不妙。不如我与师兄各背一假包,到小路上抵换那两包,有何不可?”比丘僧依言,两个各背了一包,走过小路来。
却说麋妖把禅杖解下来,放在中路。把两包着两小妖背着,从小路走去。只见小路里树密林深,崎岖狭隘,小妖背着难行。老妖正在那里设法过去不得,恰好二憎背着两个小包走来。老妖见了问道:“二位师父,如何不押着小的背那四包来,却自背两包来?”比丘僧答道:“我二人紧跟着小的担包,无奈林中一点跳出,他们害怕,丢包走了。我小僧二人,只得背负两包。却又遇傍路门阻,且不知路径,故此赶到这条路来,料着老叟还在路间。”老妖道:“老汉正在此计较,没个法儿过这深林狭隘处。思量要打开包裹,零星把他的经卷拿去,又恐失落了。”比丘增听了,忙说:“这个行不得,倒不如弃大取小吧,把你两大包丢在此,慢慢再龋且将这小包着小的们背上。到令孙家里,待我二僧课涌,有何不可?”老妖依言,便叫小妖丢下大包,却背着小包。你看那小妖,随弯就弯,竟过了深林前去。
话分两头,却说唐僧与徒弟,跟着马垛子走了一会,道:“悟空,你再看那老叟押着经担走到何处了?他原说三十里是他孙儿家,此路走来也差不多了。”行者道:“师父却也真志诚。徒弟已知这老头子是个来骗经的妖怪。他骗我,我也IO8骗他。经料骗不去。到被徒弟们骗了他三二十里替挑力气。”三藏听了一个妖怪骗经,就慌张起来道:“悟空,若是妖怪来骗经,却怎么了?你快与八戒、沙僧赶上夺下来。莫着妖怪骗去,空向灵山一番劳苦。”行者道:“师父放心,此妖料走不远。走一步,与徒弟们省一步力。”三藏道:“我不放心,必须赶上,叫他们同行。”便叫:“八戒悟能,你再望一望,那老叟走多远了?”八戒依旧起在半空,看了,下来道:“了帐,了帐!老头子不在前途,经担也不知去向。都是猴头甚么机变,不如依我老实自家挑着,有甚气淘?”行者听了,忙跳到半空一望,只见前途三岔路口,中路丢着几根禅杖;左边路里丢着四包经担;右边树林里妖气漫漫,却不见经担。乃下地对三藏说;“师父,前边三岔路地。妖怪弄了手脚。都是师父志诚;志诚怎会不见甚么感应,又要费徒弟机变也。”三藏听了道:“悟空,说不得要你主意保经,只是真经料不由傍道,借你神通护得来。”行者听了三藏奉承他这两句儿,便动了一点矜骄心,好胜起来,道:“师父,爽利走起些,徒弟好去寻经。”毕竟如何去寻,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麋妖骗经,本为八戒骗麝之报。又借送经一着,送了唐僧忠诚心。
一意双关,自然天巧。
此回煞有深意。傍道失散真经,便是佛祖西来意。
弃多取少,存此取彼,麋妖似知道者。亦缘得仙家些小种子,但非大道耳。
第十回
两僧人抵回经担众老妖庆贺灵芝
话说三藏听得前路分作三道,经担不见,忙忙赶着马垛子道:“徒弟们,快去找你各人经担。”行者道;“八戒、沙僧他两个的担包,在那左路倚门儿里;只是徒弟的两包不见。”正说间,已到三岔道口。八戒道:“师父,我与沙僧担包,俱在左路。师父可赶着马,同徒弟顺去吧。”行者道:“师弟,你便同师父顺路左去,我的担包多是在小路。你看那妖气漫漫,定是那老头子作怪。你两个且去挑转那担包来,在这中途等;我去小路我那担子来。”八戒不依道:“你找你的,我挑IO9我的。到前途总路,出来相会。”三藏道:“悟能,你主意差了。古语说的好:三条路儿中间行。况我出家人,取了真经,不从大道中行,如何走那傍门小道?”行者说:“师父讲的有理。师弟两人快去挑转那两担,到师父处来;我去小路找寻,也到此一同前去。”行者说罢,地下取了一条排杖,往小路飞走。八戒与沙僧只得也取了禅杖,从左路找来。三藏乃卸了马垛,坐在中路等候他三人。
且说八戒与沙僧走了三五里路,都是弯弯转转,高高低低,那里见经担?八戒说:“师兄分明说我们担子在左路,怎么不见?你看那前途没路,只有一门闭着,想必此门是通道。”沙僧道:“我与师兄打开此门去看。”八戒说:“未可造次,倘或是人间后门住宅,怎便去打?”沙僧说:“待我门缝儿里看看着。”乃向门缝一看,只见四包经担在内,那傍门儿紧闭不开。沙僧那里顾甚理法,举起禅杖,乱打乱劈,把两扇门儿打开。他两个挑起担子,依旧转回大路。只见唐僧坐在地埃,见了八戒、沙僧挑着两担走来,一面喜,喜的是两人找着经担来;一面忧,忧的是行者去了半晌,不见前来。
却说孙行者执着一条禅杖,往小路而来。果然那密林狭隘之处,两个经包在地。为何八戒、沙僧担包,无妖气漫空?盖因他两个一点老实恭敬心肠,一意直去找寻挑担。只有行者机变,又动了个矜骄心,他的经包遂惹了些妖气。只待行者见了经担,一则喜心生,一则正念发,那妖气遂散。依旧行者把禅杖绳拴,挑回大道。三藏见了行者挑着担子,方才放心。师徒们由中路前行。正是:
履道坦坦莫邪行,一入邪途怪便生。
试问前行何是正,但教性见与心明。
话说天竺山谷,小鹿儿正病,忽然见背经的是个小妖,走入谷来报道:“祖公为郎君请了两个僧人,带得几担经文来课诵,保佑郎君灾病消除。不意小的们从傍路来,遇虎,只得弃了前来;祖公押着两包,从小路儿来了。”小鹿听了惊道;“祖公如何请僧人到山谷来?僧人见我们成精作怪,万一谋合猎户,惹出祸事,不为利便;若是经文能消灾病,我们自家课诵,岂不为灵?汝当速迎去说知祖公,叫他把僧人辞去,把经包好生背负了来。况且我谷前生出一枝灵芝瑞草,正要请祖公来计较庆贺,汝等快去快去。”众小妖飞出谷门,上前迎老麋妖。
却好老麋同着比丘僧两个小路走来,见了小妖。小妖把小鹿话说出。麋妖听了想道:“正是,我一时见差了,幽谷洞中,怎说做修善人家?”乃随向二僧道:“师父,本当请你到我孙儿家,无奈昨夜家婢产了孩子,房屋不洁,怎修善事?暂屈二位林中少坐,待我老汉去取几贯谢仪,作为路程一斋。”比丘僧听了笑道:“这孽障设诈!也罢,我只要唐僧师徒经担保全;从东大道去了,管他作甚?”乃随口答道:“小僧也为走路力倦,正要少歇。叟里可先背负经包前去,待我少歇,再走将来。”麋妖大喜,叫小的背着假经包,往前飞走去了。
比丘僧乃与灵虚子说道;“师兄,我与你原以菩提正念保护真经。既已知孙悟空的机变生怪,如今未免变幻行术,与机谋何异?”灵虚子答道:“师兄,如来原容我以法术保经。我想为保经而行变幻;就是变幻亦为菩提。但妖魔骗经非正,我等保经非邪。经已保护前行,我等莫要顾此麋妖,且往唐僧前路去吧。”按下比丘僧与灵虚子,离小道撇了麋妖,径直前行去了。
且说老麋妖押着小妖背负的两个小包,乃是菩提珠子变的。比丘僧既去,他把小路内两块石头变作经包,换了菩提珠去。这小妖压的背痛,歇在地下。那老妖催他快走,到得谷洞来,小鹿接着道:“祖公,孙儿病体托赖福庇,谷外长出一个灵芝,孙儿闻了这灵芝气味,把病好了九分。正要差小的来接你过谷,庆贺此芝不期降临。闻说得了真经,请得两僧来修善事。僧人如何来得?识破我等情节,不便,不便。”老妖道:“二僧已离了去。经文叫小的背了来也。”小鹿道:“先看了经文后,再看灵芝。”老妖依言,乃叫小的扛过包来。小妖方才去扛,只见:
两个经文包子,方方两块石头。
小妖惊异把眉愁,怪道肩筋压就。
小鹿见了道:“祖公,怎么把两块大蛮石头,叫小的背来,说是经担?”老妖惊道:“古怪,古怪。这分明是那和尚弄了神通,愚哄了我也。此仇不得不报!”小鹿道:“祖公,这不过和尚愚哄你,安得为仇?”老妖乃附耳把麝香的话说出,小鹿听了道;“孙儿病已好了,祖公莫疑此。且把灵芝庆贺庆贺。”乃叫小的取出灵芝来与祖公一看。小的取出来,但见:
五色灵根献瑞,一株古柏生芝。
想同麟凤毓明时,通此奇葩出世。
老麋妖见了,把经包心事且丢开,乃向小鹿道:“果然好一个灵芝。我闻地产灵芝瑞草,大是祯样;况你灾疾安痊,更当作贺。只是我当年结契了几个老友,久未聚会,如今趁此名色,邀请他们到这谷里来,就做个灵芝会,有何不可?”小鹿听了大喜道:“祖公说的有理。但不知结契的老友是谁?孙儿好写简去请。”老妖道:“老友有五个;一个是大树岗古柏老,一个是长年涧灵龟老,一个是这南山头峰五老,一个是北山后玄鹤老。”小鹿道:“孙儿久也知这四老,却如何说五位?”老妖道:“连你公,便是五老。”小鹿笑道:“正是,正是。’仍写了四个简帖儿,上写着:
幽谷奇逢,灵芝挺出。
既在契交,当邀共赏。
麋老拜请
话说这四老乘闲,惧静养在山中。忽然见幽谷小鹿儿送帖,邀庆灵芝会。乃相约到幽谷相见了老麋,各叙礼节。当下小鹿备了酒筵,十分整齐。叫小妖吹打起来,甚是热闹。怎见得?但见:
笙箫聒耳,肴核盈眸。金屏开孔雀,绣褥拥青鸾。几筵上摆着异品嘉珍,壶瓶内盛着琼浆玉露。虽无龙肝凤髓,却有熊掌猩唇。莫道山中无异味,须知妖怪设长筵。设的是谷种不死灾殃愈,庆贺灵芝不老年。
当筵前,只见南山峰五老开口说:“灵芝呈瑞,乃是古柏老翩翩佳孕。我老拙有一首七言四句奉赠。”乃说道:
“昆冈有树郁森森,根结奇芝在石阴。
不是千年培德茂,怎能佳荫出林深?”
古柏老听了,拱手谢道:“老朽幸毓得此族,何劳峰五老过誉。既然承教,敢不奉酬一韵。”乃说道:
“太华顶上郁苍苍,高出云霄列五行。
万载巍峨形不变,与天无极庆龄长。”
玄鹤老听了,乃向灵龟老说:“峰五老不庆麋鹿老令孙灾病得此灵芝,回春纳福,他两个彼此咏和,却与主东无情?”峰五老听得道:“老拙非是与主东无情,乃是因灵芝与古柏老有些瓜葛,偶发此咏。二老既见诮,老拙也有一咏,奉敬三位老契友,但求满酌一觞。”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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