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王韩泰顺,人称“韩二贡”,生于清末灌县鸡爪山下。祖上有薄田五十亩,也算得这山沟里的首富。可惜泰顺学问不好,秀才未中。见那些有功名戴了顶子的,总是垂涎三尺。恰逢慈禧太后六十大寿,朝廷恩准,可纳款捐功名。泰顺哭爹求娘,卖掉祖业二十亩,捐了个监生。
当他戴顶子那天,乡邻前来贺喜,都说:多亏祖坟风水好,韩氏门中也有个戴顶子的,明年高升拔贡,便是贡爷了!泰顺听了笑得合不拢嘴,忙说:“到那天,定请各位喝酒。”众人说得越发起劲,因泰顺排行老二,便称他“韩二贡”。他听到如此称呼,心里甜滋滋的。
谁知时运不佳,跟着来了个“戊戌变法”:废科举,办新学。那些正牌子的举子秀才,已是日暮途穷,何况他这个捐的,更不在话下。但“二贡”偏要假绷体面,卖掉一眼仓,置办袍子,拆了一架猪圈,买来靴子,又下了两扇大门,换来扇子,请人在折扇上写上诗文。如此装扮起来,招摇过市。
有人背地里讥笑他:好个韩二贡,捐班抖威风。头顶二十亩,身穿一眼仓;脚踏猪圈板,手摇大门枋。
二贡装作没听见,我行我素。但假功名毕竟当不了饭吃。二贡游手好闲,又染上了鸦片,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锄头钉耙懒得拿,抛粮下种不会做,田地卖光,坐吃山空,慢慢穷了下来。只是他照样摇头摆尾,虽冻饿不失穷酸。其妻无法,只好走亲朋挪粮索米,借债度日。
二贡哪知当家的辛苦!穷极无聊时,常以呵叱妻儿出气。妻悲极,抱子回娘家去了。二贡茕然一身,今天卖家什,明天典衣裳,捉襟见肘,勉强糊口。不过他那顶子、袍子、靴子却一年四季舍不得换下来,似乎从没有洗过,也从没有补过,浑身发出一股说不出的气味。但二贡处之泰然,以为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蓬头垢面,尚是功名中人也。船漏舟残,不是还有三千钉在吗?
不久,啥都卖完了。家徒四壁,只有打房子的主意。即将离开故宅时,不意踏进旧书斋,一股无名火立刻冲上天灵盖。不知是气疯了还是遇了邪,一把抓起“至圣先师”的牌位,摔在地下,碎成八块。他“呸!”了一声,骂道:“捐捐行,肚内空;拿钱买,哄祖宗!”
说罢,夹了床破棉絮,到了王爷庙。往神案上一铺,学起陈搏高卧,万事勿忧。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肚皮饿得呱呱叫,忽然想起场上讨口子头头汪癞子,心中顿生一计······
他立即把那顶、帽、靴、袍全副披挂穿戴停当,手握一根练武用过的齐眉棍,象吃了发疯药的狂人,直奔叫花子聚居的王爷殿,找到癞花头,劈头便讲:
“癞子,贡爷以前还算没有亏待过你。今儿吗,山穷水尽,想来王爷殿开个码头。贡爷我上通衙门公事人,下有码头兄弟伙,今天专门来给你打个招呼:这里的头把交椅归我了!你给手下人讲,东从顺埝,西极咪江河,南到沙埂子,北齐猫猫岗,方圆十里我为王。连你在内,今后没有我的口令,不准瞎来;不听话的,看打!”
这癞花头实在料想不到,一时晕头转向。回思一想,觉得这破落“贡爷”,虽是衣冠垢蔽,到底是功名中人,何况他还有一邦操武打的难兄难弟,招惹不得的。忙连声道。“好说!好说!这丐王自然是贡爷当了!”
丐王自“登基”日起,便在这封疆之内,一日三餐轮着来。酒醉饭饱之后,无论五谷杂粮,通通索取一升。一经打发,包你竹林清静,菜地平安;谁若刻薄吝给,你的竹林菜园自家小心!好在索取不多,人们也习以为常。他更结识了那些打更匠、夜不收,随时有点外快,勉勉强强,烟瘾也能过足。不过这时,人们已不再呼他为贡爷,而是改称“二贡”了。
二贡之所以为二贡,讨饭时还要穷欢。逢年过节,仍将旧日的袍褂全副行头装扮起来,拎一封点心,不管人家欢不欢迎,拣大户头拜年去。每到一家,先斯文一番:
房子两头翘,银子起窖窖。恭贺新春,财宝万金。主人家,二贡来了!主人只好把他迎进屋里;他连吃带包,然后又把礼物拎上再走第二家…
据说二十年后,其幼子娶妇,害怕老子捣乱,便强劝丐王回家受拜。二贡欣然命驾。在众丐前呼后拥下步进新房。初到家,也还听劝,脱下旧袍。穿上新衣。到了礼成,宴毕,酒醉饭饱,却仍然脱下新装,戴上旧顶子,穿上旧袍子,又前呼后拥着飘然而去。
民国十九年,丐王在王爷殿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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