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个人英雄主义的名言(个人精神主义的宣言)(1)

个人精神主义的宣言——读段卫洲《截句精选》

刘丽辉(北大中文系研究生。现旅居云南,昆明,某所高校老师)

这里,“精神主义”,与其理解为“唯心主义”,不如理解为“英雄主义”、“平民主义”,可以帮助理解的,还有几个词,例如:意志、生命、精彩、本能……

“截句”,“其实就是三行诗歌”,作者说“感觉这种朴素、清秀、轻灵的风格很适合我”①。作者还很擅长写作十四行诗,例如早期诗集《太阳花》。相比之下,十四行诗犹如古典“律诗”,表达更充分、详细,宜叙事兼抒情,三行诗则如古典“绝句”,表达更突出、集中,宜说理兼抒情,各有其长。

《截句精选》(2017年),共42首诗,我最喜欢的一首,是《乌鸦》:

乌鸦飞舞的山坡,很快就走到了。

它们盘旋着,在天空中,一群群,

乱叫,荒腔野板,没有背景音乐。

不知怎地,想起美国大诗人艾略特的长诗《荒原》(1922年)。“荒原”,象征着诗人个体及那一代人精神的空虚,看不到希望,虽生犹死,求死不能。这是一种“城市病”,如同诗中反复提到的“伦敦”,一座“不真实的城”。诗人以“荒原”喻“城市”、及“城市”所象征的“文明”与“现代”,“荒原人”即“城市人”,各种庸俗、鄙俗,行尸走肉,毫无意义。但“枯树没有阴凉,蟋蟀不使人轻松,干石头发不出流水的声音”的“荒原”形象,只是出于诗人的想象,真正的“荒原”、即“自然”,却正孕育“生机”,“是水流石上的清响,还有画眉鸟隐在松林里作歌”,只可惜,这样的“真实”,在诗人那里,一闪而过了。

乌鸦,几乎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一种不祥的预兆,总是跟“死亡”联系在一起,艾略特《空心人》(1925年)也不例外,“让我不要更接近,在死亡的梦幻国土,让我也穿上,如此审慎精心的伪装,耗子外套,乌鸦皮,十字棍杖,在一片田野中”,又例如笔者本人比较熟悉、也是研究对象之一的中国诗人阿钟《冰风》(2016年),“水沟里冰凌发出的冻裂之音,而乌鸦遮天蔽日迎风飞舞,白色十字架主动迎来,这些寒冷使者”,声势浩大,泰山压顶,是令人感到惊悚和恐怖的意象,不寒而栗。这么“可怕”,美国爱伦•坡的名诗《乌鸦》(1844年)中,“它的眼光与正在做梦的魔鬼眼光一模一样”。

段卫洲诗中,则不仅给小耗子以同情,更为“乌鸦”正名。《小耗子》:

拖着细长的尾巴,一只小老鼠,

在冬日的阳光下觅食,很危险,

有人,猫,可它什么都不知道。

猫是耗子的天敌,可人也厌恶它。它又有什么罪过呢?它不过凭“本能”生活。凭“本能”生活的,还有“乌鸦”、及乌鸦所代表的一切“野生”的“生命”。它们多么“顽强”,尽情“飞舞”,任意“盘旋”,“乱叫”,不懂“婉转”的“乐音”,“荒腔”嘶哑,遵循的乃是“野板”,背景是广袤天空、无边原野、一片安静。在这个舞台上、山坡上,乌鸦是绝对的主角,明星,通体黑透,成群结队,它们的势力范围,无所不及。据说乌鸦以腐肉为生,天性凶猛,又何曾与人间为敌?乌鸦眼中没有敌人,故而自信,享受生命的张扬与快乐,又合群,群居不寂寞,又友爱,互助无烦恼。

于是,由段卫洲“乌鸦”之“合唱”,想到前不久熊晋仁“孤鹰”之“绝唱”②,“翩然是孤鹰,无论枯骨城,只需片腐肉,也能啸长空”,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但异曲同工,熊诗象征精神的绝顶与意志,高处不胜寒,段诗象征生命的坚韧与朴素,低空接地气。“腐肉”象征死亡,腐烂腐败,人所嫌弃,避之唯恐不及,“乌鸦”与“孤鹰”偏能“免疫”,汲取营养,获取一般生物所不具备的“生命力”与“战斗力”,不禁想到一句名言,“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一个我“就不死”,一个我“就要活”,不死成传奇,要活成生活,真正的传奇,真正的生活,孤鹰,乌鸦。

生活中,有草莽英雄(乌鸦),有孤胆英雄(孤鹰),更多的是平民英雄,《白鹭与黑鸭子》:

起风了,冰在水面上,

呜呜呜,呜呜呜的叫,

白鹭,黑鸭子,游嬉。

关于“白鹭”,水田间一种纤瘦美丽的水鸟,段卫洲的朋友、同为职业诗人却因行为艺术饱受争议的曾德旷曾写有一篇《鹤》(2002年),诗意伤感莫过于此了,“没有一只鹤可以承受诗人的理想”,“有时候,我怀疑在鹤的身体里,折叠着另外一只更为神秘的鹤”,但他也将“鹤”与“鸭子”做了区分,“在我的睡梦中,有时候我会模仿一只记忆中的鹤,使劲地伸出两臂,双腿悬空,在故乡的田野上低低地滑翔起来。但现实的玻璃墙,注定会将我展开的两臂挡出梦境,于是我只有笨拙地模仿鸭子,尖叫着跌进生活的污水池”,是不是这“理想”与“现实”的尖锐反差造成了曾诗人的极端分裂呢?不得而知。但在段诗人那里,没有“分裂”。

“白鹭”与“黑鸭子”是“平等”的。白鹭是白富美吗?黑鸭子就是矮矬穷?但在自然界中,没有这些区别,它们在一起玩耍,或各玩各的,互不干涉。它们是田间地头最普通的生命,不是候鸟,不需迁徙,分布在世界各地,不论南北。诗中的“白鹭”和“黑鸭子”,家在北方。“起风了,冰在水面上”,浮冰解体,但还未完全融化,“起风了”,北风无情,冰凌发出“呜呜呜,呜呜呜”的“叫声”,“叫声”将“冰”拟人化,无可奈何大势已去,犀利凄厉垂死挣扎。但白鹭和黑鸭子似乎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春风解冻,春寒料峭,冰风凛冽,冰寒彻骨,但它们游乐、嬉戏,一派天然、天真,已度严寒、何惧春寒?

它们对危险浑然不知。自然界的气候变化、食物链条倒在其次,人类的仇恨、厌恶、贪婪、欲望、冷酷,随时随地会骂杀、打杀、宰杀、虐杀、辗杀它们,不论它们是乌鸦、耗子、白鹭、鸭子,还是《蜗牛》:

原野上有一条小路

很多蜗牛,慢慢地,慢慢地蠕动,天空中飘着毛毛雨。

偶尔有小汽车穿过。

我曾经特别欣赏“两只蝴蝶”,一只是英国诗人布洛克的(1987年),“春天的第一只蝴蝶,身披橙色和紫色,从我的路上飞过。一朵飞行的花,改变了,我生活的颜色。”一只是伊朗诗人阿巴斯的(2007年)③,“火车嘶鸣着,停住,蝴蝶在铁轨上酣睡。”中国诗人西川评价阿巴斯的诗,“诗虽短小,但它们的指向却是巨大的”④,同样适用于段卫洲《截句精选》,“蝴蝶在铁轨上酣睡”,蜗牛在小路上蠕动,前者就是“美”,后者就不美吗?布洛克和阿巴斯那里,蝴蝶只有“一只”,美就必须“稀罕”,不能“众多”吗?一只蝴蝶的“美”,惊世骇俗,“我”被它改变,“火车”也停住,但面对芸芸众生“很多蜗牛”时,就能熟视无睹无动于衷吗?

没有人吝惜蜗牛的生命,它们多如毛毛雨之“毛毛”,白鹭和黑鸭子为伍,土生土长,自生自灭,耗子和乌鸦简直是可“诅咒”的存在。这就是“贵族美学”态度下的“平民处境”啊,物以稀为贵,总有一些生命比另一些生命更美丽、更高贵。但在段诗人眼中,它们旁若无人的美,没有分别。“天空中飘着毛毛雨”,“很多蜗牛”,“慢慢地,慢慢地蠕动”,“原野上有一条小路”,多美的画面,多美的场景,视线从空中移到地上,又从地上移向远方,真有地老天荒之感。“蝴蝶在铁轨上酣睡”,哪里都是它的席梦思啊,哪里都是它的故乡,“一朵飞行的花”,它的世界里没有路人,“白鹭,黑鸭子,游嬉”,它们的世界里,没有观众。

即使下一刻钟就粉身碎骨,化为乌有,这一刻钟,也要尽量绽放生命华彩,享受温馨温暖活泼瞬间,蜗牛,小耗子,《柿子》:

乌鸦啄了几口飞走了,

那棵树上还留下几个,

可口的,红红的柿子。

生命的颜色,假如生命有颜色,一定是红色的,生命是团火焰,只要还没有熄灭,就一定熊熊燃烧,如“红红的柿子”。如《截句精选》之《太阳》,“缺少,或者没有朋友,从血淋淋的黑暗国度,太阳,爬上了东山顶。”中国画“墨分五色”,又说“只有诗人能分出白色的层次”,那么“鲜红”呢,有“几种”?“柿子”的“红”是“甜”的,“太阳”的“红”是“咸”的,“甜”的“红”是“果实”,“咸”的“红”是“汗水”,“浓”的,“粘”的,是“鲜血”,是“鲜血”染红的“旗帜”。有时是“黑夜”的“红”,“孤独”,好像一个疲惫的战士,面前是深渊般的战场,硝烟弥漫,有时是“白天”的“红”,“喜乐”,好像扎红头绳的小姑娘,准备张灯结彩过新年,欢天喜地。

“红色”有“光芒”,如《霞光》,“云起云落,一个人躺在秋后的水中央裸泳,霞光万道。”那是与天地同在的坦然、无畏与壮观。“红色”也“纯洁”,如《雪》,“故乡的雪,秦岭之巅,没有人倾听的歌声,白色花园。”那是只有你知我知最接近神灵的地方,人迹罕至,寂寞无声。“一个人”,“没有人”,只能“独享”,独自面对天地,一人一天地。“云起云落”,“没有人倾听的歌声”,用心感受,荡气回肠。“秋后”,“秦岭之巅”,一片清凉世界,无染无着。“水中央”,“白色花园”,一望无垠,碧波荡漾。“裸泳”,“故乡”,卸去一切负担和包装,婴孩儿回到母亲的怀抱,亲昵,光滑,最舒服最惬意的肌肤之亲。

“回归”之路千辛万苦,只有不畏艰险勇于担当的人们,才能享受最后的“安息”,《砧板》:

石破天惊,预料之中但稍有偏差,

砧板,就像所有寻找母语的河流,

最终奔向了大海,生命的发源地。

初读这首诗,我没有解读出来,因为不懂“砧板”所指,在作者提示下,才明白,原来“砧板”即劈柴用的“石头砧板”,正劈柴时,石头破了裂了,所以才说“石破天惊”,正符合当时情况及作者受惊的状态。后来才发现,《截句精选》中还有一段提到了“石头砧板”,《冬天》,“细钢锯石头砧板破头楔子,冬天是打柴,劈柴,最好的季节,一点都不感觉到冷。”冬天也不觉得冷,因为“劳动”。冬天,才是“劳动”最好的季节。我们要在冬天“劳动”,以度过严寒。“石头”被选择,做成“砧板”,“石头砧板”就是最普通最底层无数劳动者的形象,默默无闻,体力付出,与“细钢锯”“破头楔子”们一起,在工厂里做工,农民工,技术工。

“石头砧板”,还令我想到“农村父亲”,例如作者另一本诗集《致理性的信》中的《父亲》,“这把柴刀肯定不是父亲的了,他已经去世,离开十五年了。当然,房东的柴刀已经够重、够大和够厚的了,但是父亲,他打造的,或者上镇上买的,永远都要比别人的费力气些。临走前的那个冬天,非常冷,他钻进池塘南边的树林里面,不愿意回自己亲手盖的宫殿,在虢王人人都为自己盖宫殿。一簇簇草垛就像土馒头似的,圆圆扁扁的组成一个小迷宫,远处是一望无垠的田野,麦子贴着地刺向天空,针针见血。”“虢王”,是一个地名,虢王镇,位于陕西凤翔县东南,作者的老家。

砧板在世时,承受千刀万斧之苦,风吹日晒,凄风苦雨,死后亦归乱石岗、乱坟岗,无人纪念或歌颂,它只尽了自己的责任,亦无额外要求,亦不允许它有额外要求,死亡于它是种解脱。虽然人人都知有此一天,但当这日终于来临,仍不免“预料之中但稍有偏差”,“父亲”,“临走前的那个冬天,非常冷,他钻进池塘南边的树林里面,不愿意回自己亲手盖的宫殿”,他是思念“田野”、“树林”,他要回到“荒原”,“就像所有寻找母语的河流,最终奔向了大海,生命的发源地”,“母语”的“国度”,每一个词都是她的子民,组成句子和篇章,每每要重回母语的大海,休养生息,补充能源,焕然一新,再次出发。

母语的海洋,无尽的词汇,生命的尽头,无边的岁月。“远处是一望无垠的田野,麦子贴着地刺向天空,针针见血”,那是冬天的小麦,经历过冰冻和大雪覆盖,扎根泥土,紧贴地面,没有什么风能将它们吹走或折断,如同不能吹走或动摇大地,那是新生的生命,锐不可当,向着天空,发出誓言,“针针见血”,“石破天惊”!

乌鸦、小老鼠、白鹭、黑鸭子、蜗牛、柿子、砧板……这一组“平民美学”视野下的顽强战士、幼小生命、美好精灵、土著居民、无争百姓、乐观妹子、悲剧英雄……从来都是被“贵族”或“精英”们漠视的存在,它们无辜,它们善良,它们按照大自然的规定生活,本本分分,勤勤恳恳,却无端被污名化、贱名化,愚昧之、鱼肉之,生时险象环生,死时归于尘土……然而它们是地球母亲一视同仁的孩子。

它们并不知道自己被划分在哪一阶层、高低贵贱,它们也不懂“建构”,它们的文化内涵是被“赋予”的,它们只按生命本来的样子活着,歌唱不为取悦,觅食出于本能,美不知自己美,丑不知何为丑,慢性子是天生,熟透了自然甜,石头来石头去……活动周时,笔者不解,为什么段卫洲的每部诗集前,在微信平台公布时,都冠以“最丑的诗”四个字,诗人的回答也是诗化的,“最丑的诗,最丑的歌,最丑的画,就是想以最低的姿态出现在生命的原野上。”⑤“最低的姿态”,已经低到不能再低,还有什么不能接受、不能承受呢?这也是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还有什么能再打击、打压他(它们)呢?那是屡经“绝望”锻造过的“品质”,那是一种“精神”,“永不妄想,永不气馁,永不妥协”⑥!

注释: ①⑤《香山往事》聊天群专题人物活动之段卫洲周记录,2017年5月8—14日。②《香山往事》聊天群专题人物活动之熊晋仁周记录,2017年4月24—30日。 ③收于中文译本《随风而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1月出版,原作时间暂不可考。 ④摘自西川为阿巴斯诗集《随风而行》写的序。 ⑥摘自段卫洲诗《温暖的标志》第四段“抛弃北方早已干涸的池塘吧!请永不妄想,永不气馁,永不妥协,继续寻找温暖的标志回故乡。”收于诗集《太阳花》。另见活动周段卫洲自评“其实我写诗,属于老土的一种。技巧性不足。语法错误。韵律更是一窍不通。或者说很不在意。总之缺点多多。优点很少:纯粹,简练,直白。记得俄罗斯有个谚语:狐狸有很多知识。刺猬只有一招。好像是评论家比较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语,全是褒义。两个都是大师。不敢攀比。也不想沾人家的光,仅仅表达自己在某些方面有所长,某些方面有所短。然后,就是学习。永不妄想,永不妥协和永不气馁。”

2017/6/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