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噔啵浪当噔——噔啵浪当噔啵浪当噔——噔——噔——
来到博望老街西吊桥,就听到这低沉悠扬的弦声绷脆婉转扣人心弦,我心中陡然想起一句俗语:“美得弹三弦。”这是我们常说美得很时用到才用到的一句话,看来美到弹三弦的程度应该就是心里美的最高境界了,真不愧言。久违的弦声也让我打开了儿时的记忆。
那时村上没有电,更不要说电视机、上网了,晚上就盼望有说书或者放电影的来。我们村上就有一个唱三弦书的,他外出演唱归来,总不忘在村里表演:一人一桌一椅,一盏茶一木横挑一煤气灯,加上艺人自带的三弦、踏板和小鼓等,就成了乡村里的大舞台。记得艺人先是打闹台,待人们把台子围得水泄不通了,开始起来打场子(也就是踢飞脚),场子打开后,艺人要先品一品茶,一切就绪后,这才开始了弹唱。每当弹到深情之处,总是眯着眼,身子向前一探,头也跟着前倾,然后在向后猛仰,同时拨弦的手纯熟地绷弦,那境界真的让人想象到是神气十足的美气,一种悠然超然的幸福,而此刻也往往叫好声与掌声骤起……
“召,咋不走了?”卞叔已经过了吊桥向南拐了弯,见我愣怔便喊。我急忙赶上他,“就到了,头一家就是。”我应了一声。这时有女声开唱了,和着弦音的伴奏,听得人心里真是美不棱登一棱登。我们在这一家门前驻足,这是一个朝东的院子,看着并不宽大,后排是高高的水泥平房;前排以前可能是瓦房,现在屋顶翻新成了铁皮顶了;两扇古朴的木大门在高高的台阶之上虚掩着;除了门前的一小片空地外,其余的地方栽的都是树木,这里坡势落差很大,下面便是近乎干涸的古城河。房屋依地势而建,正对旭日东升之时,门前又有小桥流水,真是难得的良宅佳地。
我们不忍推门惊扰,在门外倾听,我觉得唱曲耳熟却不知何名,卞叔倒很在行说了一句《卖丫鬟》,就是的,一句话点亮我心中的思结。娴熟的伴奏,悠扬的唱腔,和着冬日午后丽丽的斜阳,如袅袅的轻烟笼罩着这福祥的小院,倾听的脑海此起彼伏,忘记了所有的烦忧,跟着节拍回味在“噔啵浪当噔”的节韵里。入神地听了一会儿后,卞叔笑着随口道:“这老俩口还挺能整的。”我知道这是在赞他们夫妻琴瑟相调,和美和谐的。
一段过后,我们推开了门。就见二老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不用说站着手拿八角鼓的老人就是曾经名赫一时的潘贵荣老人。她高高的个子,身材颀长,苗条文雅,仪态端庄大方;和蔼白净的脸堂透着红润,额前眼角的皱纹遮不住俊美的颜容,花白的长眉掩不住清秀的容光,慈目温和透着善睐的灵动;两条纤细的长辫被青丝高挽,显出内在的英秀之气。坐在大圈椅上手持三弦,脚缚竹板的是赵福申老人,他高大魁梧,气度不凡,浓密的银发向后蓬松梳理着,宽眉阔面之上炯炯坚定的双目深邃幽远。见有人来,两位老人同时收住了表演,卞叔和他们熟悉,见面寒暄之后,潘贵荣老人倒上茶水,回里屋忙了。我们便和赵福申老人攀谈起来。
两位老人都已年近八旬,但身轻体灵,耳聪目明。我们从身边的事情谈起,谈到演唱的雅兴,老人道,老是老了,但这是一辈子的沉淀,隔三差五的总要弹唱一会儿,一来解闷儿,二来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也是一种锻炼,今儿看着天好,午后又温暖,所以我俩就情不自禁的奏在一起,拿起家什儿。老人道,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工作,各自忙碌,老俩口互相照顾着,他们说只要二老身体好,便是给他们最大的帮助,当然也是自己颐养天年的幸福。在卞叔的追问下,老人谈到了过去是怎样学戏唱戏的?又是怎样和潘贵荣老人结识的?
老人说自己小的时候,爷爷就会弹唱,从小就跟着爷爷熏陶,咿咿呀呀,也能唱也能弹,没事一家人聚在一起唱上一段觉着特别亲和。有啥好啥,一来二去的,街上有茶馆、酒馆为招揽生意就来请唱,唱三弦热闹,能消遣,还有馈赠,就这样成了习惯,当然唱的都是旧曲。那时候还小,就是在解放前后吧,爷爷弹唱总带着我,偶尔也让我唱两句,打个节拍,弹奏个简单的曲子,只是技艺不精。长大以后入了伍,在部队服役两年,也就是三年自然灾害开始之时,一年春天正赶上大旱,我回来探亲,正好赶上大家抗旱浇麦子。那时村里都有文工团,抗旱的大事也要有人宣传,所以区里请了有名望的裴家(裴长义、裴长寿)老师的戏班子来指导,编演抗旱的曲子,鼓舞势气。区政府就在东阁(现在的博望镇一小东),村知书安排各家轮流管饭,文工团白天排练很辛苦,晚上有时排练,有时演出,当时申桥村也有一个姑娘参加文工团,晚上她们都在东风、博望、老街这几个村子住。
那天晚上,邻居家的一个姑娘带她俩(潘贵荣和申桥那个姑娘)来住,晚饭后又没事,就想着要唱两段,邻居家的姑娘过来捎话说:文工团的想唱两段戏,让我过去伴奏一下。于是我带着三弹就去了,我弹她们唱,你还别说,一开始我们就配合得十分默契,一直弹唱了几段,有个把钟头,我就回去了,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可隔了一天,邻家姑娘和那个申桥的一起来找我,她们扯了半天闲话,最后问我愿不愿意和前天晚上那个姑娘好,我当然一百个愿意,原来她们也是商量好的,先问她(潘贵荣老人)喜欢我后才来问我的。后来她给家里说了,她的家人又让我去他家一趟,也没有看掉,就这样订下了,该是一家人时天奏合得好,老人目光里充满了柔情。
那时部队也知道了我在家订婚的事,还让政府派人来问候,他们当时可能想军人与艺人是否是真心相爱?生怕不和或是家庭包办吧。结婚时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吃没吃的,草根、野菜、榆树皮、糟子……能吃的都吃,好多人都患上浮肿病,生活艰难之极,不要说什么彩礼了,就是一床棉花被子都没有。
“那时真的不敢想啊!”卞叔插话了,“你是门里出身的,那嫂子呢?”他心底很清,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
她是沙山村的,从小也是喜欢唱戏,跟着包庄文化管理站学唱,人家天生就是唱戏的料,唱得好,在那一片儿很有名。那时候省里要组建戏班进京表演,裴老师曾经去过省里接受培训,回来后就开始收徒传艺。在包庄文工团,当家的是第一个被选中的,她唱演微妙传神,文戏武戏都唱得有板有眼,动作也干净利索,加上那时年轻貌美,很快唱红了十里八乡,被大家尊为‘大师姐’,我们认识之前她就能和老师一起同台演出了。我们认识了以后,裴老师也很赏识我。这里不得不分清了,裴家老师有两个,一个是裴长义大家都称他裴老八,一个是裴长寿,大家称他裴老十,裴老八善唱,裴老十善弹,当家的跟的是裴老八师傅,我跟的是裴老十师傅。因为他们选的人要进京表演,所以部队也考虑让我提前复员了。就这样我们都在老师的带领下进京演出了,演出结束后,还受到了周总理的亲切接见,这当然是我们艺人最高的荣誉。
从北京回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成为了裴家戏班中的成员,也就是那个时候,裴氏兄弟广收弟子,当时形成了裴氏戏风,在宛北一带享有很高的声誉。前来学戏、切磋戏的人络绎不绝,当然来请戏的也不少,有时是老师派弟子前去,有时老师亲自应邀。戏唱响到了附近的几个县市,鲁山、南召、新野、镇平、唐河、社旗、平顶山,甚至驻马店、襄樊的都有人来请。后来,裴长义老师过早地离开人世,裴家戏班也渐渐地散了,我和当家的也就离开了裴家独自演艺了。
卞叔问:“那你们遇到没有遇到过别人的歧视?不是说以前唱戏的被人瞧不起嘛!”
那时候已经是新社会了,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不管是去哪里唱戏大都是受欢迎的,因为那时人们就是靠听戏、听书娱乐的。倒是逢台表演,附近三五里村的人都要来看,特别是听说她(潘贵荣老人)来唱戏,只要她一出场全场轰动,掌声、叫好声连连不断,往往本该收场的戏老是收不了场,观众不走一个劲要求唱,弄得班子人困马乏的,有时候能连加几场,后来就不让她在最后出场了。她演得最好的曲目有《武松打店》、《卖丫鬟》、《抢铜钱》等戏,这些戏至今忘不了,刚刚演唱的就是。
后来就是学唱新戏的时代,记得“大跃进”时“浮夸风”、“共产风”造成了一些地方干部不说实话,瞒上欺下,麦垛撒层麦子当粮仓,上报产量。上面领导深恶痛绝,对这种现象派人来调查,查到谁要处理谁,人们戏称“拔丁子”,拨乱反正。区政府把艺人们重新组织起来,树新风、唱新戏成为当时的时尚,在区文化站里,由县里面传下编好的戏词,然后大家结合自己的唱腔来唱,各生产队还派来的有学员,学员学了以后回去带领生产队的文工团来演唱。
说到是不有作词作曲时,老人道,上面发的都是词,没有曲谱,大家都是自我揣摩着练,练上一段时间就形成了自然,也就自然会唱了。就是跟老师学艺时也没有曲谱的,都是老师一口一口地传授,弟子们一口一口学腔调的,动作表情以及表演技巧也都是老师指导的。确实,来自民间的淳朴的戏曲,何须那种高雅的严格的条条框框来束缚呢?只是没有曲谱在承传这方面就会有欠缺。
老人说在那大生产年代里,也就是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夫妻二人经常被镇里抽去作宣传工作。不仅仅于学新戏,还要宣传党的政策、法规等一系列的文化工作,有几年还经常被县里抽走。到县里来的都是镇里的弹唱能手,大家在一起集中培训后,就被派往到各乡镇各村去演出。可以说方城的村村寨寨,山山水水都曾有过他们的身影,有时还把戏带到周边各县。那时没有车子,每次派出都是上面写好介绍信,然后同伴们一起步行赶往要去的生产大队。因为白天要生产,一般都是晚上演出的。赶到的早了能休息一会儿,吃个安生饭,要是晚了就得先让人轰台子,边吃点东西垫巴垫巴边演出。或者干脆演完了再吃,那时最好的饭就是好面烙馍,说实话当时哪个生产队能用好面馍招待我们,哪个生产队就是最富有的了。晚上唱完了就住在百姓家里,一般都是村支书事先安排好的,有时去一个生产队演几天,村支书就安排几家轮着管饭、轮着住,经常这样也习惯了,大家也都没有怨言。
卞叔问:“那有没有其它情况,比如不凑巧,比如生产队不想唱呢?”
老人笑道,这些情况都遇到过,有时下连阴雨,就在屋里唱或者干脆回来,有时支书不想唱,就唱不下去,介绍信也没用,反正没少拱麦秸窝。记得一次在方城东北的拐河一带唱时,我们拿着介绍信问到了一个生产队,当时群众都想唱,也都说他是支书,可是他就是不认承,不想唱,我们也只好作罢。那天晚上不仅没有混到饭,回来时又饿又累又困,不得不找了个麦场,在麦秸窝住了一宿。
随着时代的变迁,土地承包制落实以后,百姓渐渐地有了吃喝,有了家底,这时候镇里有司法局、普法办、文化管等组织演出。因为根据政策内容练唱耽误时间,所以就很少再改唱新词新戏了。在单位里派来人的带领下,我们唱上一段轰起场子,然后就由他们的工作人员发言,讲上一段法律、政策。也是这个时候,老百姓有个红、白喜事也总想请人轰轰场子,于是就有人来请唱,并且有个庙会的什么啦,我们也常常被请去演唱。现在人老了,出去唱的时候少了,可在家没事的时候,夫妻俩还是要唱上一段,聊以解闷儿,便以找回过去的情结。
接下来老人为我们回忆了两件事。一件是2009年时,镇里传话说晚上要我们在镇政府礼堂演出,说是县里的白县长(白振国)要来听,于是二老早早地到镇里候命。晚上白县长真的来了,还带来了一大群人,二老在那里唱了拿手的段子,一出是大调曲,一出是三弦书。唱得在场的人拍手叫好,演完了,白县长亲自握住老人的手道:“你们现在可是宝贝呀,可以说没有人会超越你们了,注意一条,要培养新一代……”
还有一件事是驻马店地区有人来学艺的事。事情发生在2011年,那天上午,有一群人来访,说是来向我学三弦的,跟着的还有县里一个管文化的领导。这几个人是驻马店的艺人,精通音律,我们边弹边唱毫无保留。因为是生人,看人家又都有地位的人,也不好意思问人家的名和姓。就这样他们学了一个上午,能让人家饿着肚子走吗?我抽空打发人去买菜,可是人家执意要走,其中一个女的说:“老先生,吃不吃饭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老的三弹技艺都被我们学走了……”学就学吧,反正天下戏同属一家,有戏大家唱大家听没有什么不好的。临走时,他们还和我们合影留念,只是当时忘记叮嘱他们给我也寄来一张照片。
两位老人就是这样的无邪无私,国家现在有多项补助,两位老人一辈子唱戏,特别是政府部门有求必应,现在虽然不唱了,肯定也有所补助吧。结果老人淡淡一笑道,前些年从南阳有人来信说是国家有政策可以补助,让去市里找人,可是去了几趟被推了,不认识人,四面黑呀,裴家的弟子也有在南阳文化上的,但没有去找过他们。
接下来老人又谈到了一些艺人的情况,有吴玉庆、雷音九、胡希华、段志和等。老人特别谈了段志和,他是唱坠子书的,戏唱得很灵活,善于发挥,唱词不死板,爱唱本头戏,头尾只要对照,中间可以随意发挥。不想唱一天两天就可以唱完,想唱十天八天都唱不完,据说一次在南阳唱戏,那儿吃得好喝得好,光(只)唱一出“捞石碑”就捞了半个月也没“捞”上来。最后老人又向我们介绍了些三弦的常识和收弟子的情况,说曾经有两个弟子学戏,但都是半途而废了,老人感叹时代不同了,三弦书的发展堪忧。
已是斜阳西坠,我们离开了老人的家,两位老人热情地把我们们送到了吊桥之上,我们也真心祝福两位老人健康长寿,福如东海!通讯员:高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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