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做地产生意的杰西卡邀我去她的工作室饮茶。在去饮茶之前,她在群里贴出一首诗:
一月你还没有出现
二月你睡在隔壁
三月下起了大雨
四月里遍地蔷薇
五月我们对面坐着,犹如梦中
就这样六月到了
六月里青草盛开,处处芬芳
七月,悲喜交加
麦浪翻滚连同草地,直到天涯
八月就是八月,八月我守口如瓶
八月里我是瓶中的水,你是青天的云
九月和十月,是两只眼睛,装满了大海
你在海上,我在海下
十一月尚未到来
透过它的窗口,我望见了十二月
十二月大雪弥漫
我喜欢这首诗。林白的《过程》。林白是广西北流人,我有位同学也是广西北流人。这样一想,也就觉得亲切。杰西卡在群里发这首诗的时候,群里还有位电台主播叫王瑶,平时主持一档读书节目。杰西卡开着车,到钱塘江以南的一条大路上接上我时,我发现车里已经有几位了,儿童文学作家张婴音,浙医二院的黄教授,以及市一医院的另一位黄教授。
事情就变得很有意思了,以至于我一年以后,想起夏天就想起了槜李——槜李摆放在杰西卡十分宽敞明亮的工作室的茶桌上,透过工作室的落地玻璃,我们可以望见一条钱塘江波澜壮阔地向东流淌。我们就在这茶桌边上坐下来,开始聊天,话题涉及茶、诗歌、散文、小说、旅行,以及最近的新书、房价、地产走势、哪里的餐厅有好吃的菜、医生的压力与医学的发展,诸如此类——当然,后来我们谈到了槜李。
对于槜李的谈论最后落实到了吃的行动上。毫无疑问,这是一枚好吃的果实。杰西卡向我们示范槜李的正确吃法:用两手轻轻地揉搓,然后在槜李的皮上揭开一个小洞,就口吮吸,就把李子里面的一汪水吸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可以吸的李子。从前我只知道某种小笼包子是这样的吃法。
被吸去了汁水的槜李,像一张干瘪的包子皮(这比喻够蹩脚的),我们一群人一边赞叹,一边品用,吸了一个又一个,一箱子槜李很快被我们吸完了。杰西卡告诉我们,这是她一位桐乡的朋友,专程开车送到杭州来的。这种水果不仅产量极少,保存时间也极为短暂,因而是娇贵的水果。你要是问个北方人,知不知道槜李,那十有八九是没有听说过。
夏天,大江在高楼的窗外浩荡东去,我们都记住了槜李以及槜李的滋味。
后来我到了梧桐——街道名字以植物命名的地方。不仅街道的名字,这里的很多地方都是用植物命名的:桐乡,桐之乡也;桃园村,桃花盛开的村庄。望文生义,便觉此地甚好,草木欣盛,瓜果飘香,可以久留。
直到钻进一片果园之中,才真切觉得,这是一种幸福。
我的头顶,枝叶之间,隐现一枚枚深红的果实。此时已经过了槜李采摘最繁忙的时间点,尚留在枝头的果实如同漏网之鱼,而搜寻漏网之鱼,更有一种捕获的快乐。这里是槜李果园,槜李——是啊,我并不知道会在另一个夏天,与槜李相见。
在槜李园中,在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地方穿行,四面都飘浮着一种成熟果实才具有的香甜之味,馥郁的气息笼罩在你的周围。我相信绝不只有我们被这种香气所吸引,还有许多许多别的客人——过了不久我就发现,有一些鸟儿早就捷足先登了,它们在高处扇动翅膀,翅膀如直升机的旋翼,在扇动起风的漩涡之时,枝叶颤动,果实暴露,然后它们轻易地就隐身在了枝叶丛中。
营养学家玛丽恩·内斯特在著作中说:“假如你没尝过刚刚摘下的水果,你根本不知道那有多美味。”事实上,假如你有幸尝过还没有从枝头摘下的水果,你就会知道水果店里的一切都不值一提。我曾许多次假装自己是一只鸟儿,或是一只蜜蜂,以便品尝那些尚未脱离枝头的果实。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就发现那感觉简直太美妙了,无与伦比。
上一次这样做的时候,是在浙江磐安县,在一个有许多石头房子的村庄。那是一个时光仿佛可以停驻的地方。我们穿过曲折的巷道,从古老的屋檐下经过,然后一抬头,看见满树樱桃挂满红色的果子。有的人摘下果实来吃。我则把一根树枝拉低,使一串樱桃刚好够得到我的嘴唇。然后我伸出舌头去吃……如果你没有这样做过,我就不往下说了,因为说了你也无法体会那种美妙的感受。你只需要知道,我吃过一枚樱桃果肉之后,那樱桃的小小的核,还继续留在枝上。
于是我爬上了一棵李树,准确地寻找到了一枚槜李。那枚槜李简直太完美了,猩红的颜色,暗示着它已经完全成熟,它如此妖艳欲滴,汁液饱满。然而它在高处。它藏在两根枝桠之间,树叶遮掩了它的存在。我的嘴巴,很显然,无法够到它。所以我只好伸出手去(这时候我像一只猿猴所能做的那样),摘到之后,轻轻地擦了一下果壳上的白霜,迫不及待地整个儿抛入口中。“嘭——”那是一次快速地爆裂,浆水四溢,随即整个口腔便被一种香甜的感受所充盈,那新鲜的,活跃的,赤裸相见的感受——与此同时,我完全赞同了玛丽恩·内斯特的言论,“假如你没尝过刚刚摘下的水果,你根本不知道那有多美味”。
我这样边采边吃,吃了好几个。成熟的果实有一种类似于别的成熟事物的美好。它们呼吸很重,吐露各种迷人的气息,告诉人们甜美多汁的秘密,这是一个极其微妙的时刻——爱默生曾说过:“梨子终其一生只有十分钟最好吃。”
果园里有些闷热,我继续在果树下行走,有时会纵身跃过一条沟渠。我知道,只要一抬头,或许就会又有一枚槜李藏在我的头顶。好几次,我发现那枚果实已经被鸟儿先吃过了——也许是画眉、紫啸鸫,或者是别的什么鸟儿,它们吸食了半枚果实,另半枚还耀眼地挂在树梢。然而当我的手即将触及到它的时候,它就脱离了枝头,怦然落地。
我终于像一只鸟儿那样吃到了一枚槜李,高度适宜,位置不错。我坐在枝桠分杈的地方,略一仰头,就够着了那枚果实。轻轻啄开一个小口子,轻轻吮吸——令人沉醉——我从来没有这样吃过一枚李子,也没有这样吃过一颗苹果。实话实说,还挂在枝头的果实,比如槜李或樱桃,终其一生都没有比这一刻更好吃了。它们与别的水果不一样,柑橘、苹果、香蕉有可能在采摘并放置一段时间之后味道变得更好,但是槜李,真的是枝头一刻最令人难忘。
当枝头的槜李变成一个空瘪的皮囊,我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那棵树。果园里有两只母鸡,一只黄色,一只芦花色,它们在不远的地方无语地望着我。
歌颂一枚水果,并不比歌颂一位皇帝更轻浮。
更何况在这个村庄,槜李已经成为大伙儿的骄傲,从以前只有十来户人家种植,到现在有五百多户人家。整座村庄沉浸在果实成熟的香气之中。不管你是坐着小船,在长山河中穿行,还是脚蹬布鞋,在千亩槜李园中徜徉,这香气都萦绕着你,裹挟着你,牵引着你,让你觉得这个夏天,是一个美妙的时间。
他们清晨五点多钟就来到了果园,此时天色尚早,他们使用一种特制的工具(竹竿的一头开叉制作成爪形)温柔地采摘枝头的果实。娇贵的果实无法承受太大的暴力。哪怕是一次轻微的落地也不行。这样的采摘行动,就像黎明本身一样温存,缓慢而动人。一座村庄,与一座果园一起悄悄醒来。到了中午,他们把一筐一筐铺垫着蕉叶的果实运送回家,然后开着车子送到城市。人们都在等待着这种美妙的水果。到了夏天,没有什么水果可以比槜李更诱惑人们的味蕾。在若干年前,即便是几十里外的人们,都只能听说过槜李,却吃不上它——仿佛它只宜于存在人们的传说和想象中。太少了。太珍贵了。能吃过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只能依靠想象力完成对槜果——这种珍贵的水果——迷人的品尝过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比他们更幸运一些。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水果。
这种水果无法久存。如果今天采摘来的果子,当天都没有卖掉,第二天就会令人担心。如果天气不好,它就会悄然发酵,成为隐藏酒精的秘密个体。
现在这个村庄的生活,因为槜李而变得饱满和甘美。数十年前人们只觉得槜李产量不高,难以伺候,而蚕桑价值甚高,于是纷纷砍了李树,种了桑树。而今河东换了河西。蚕桑已至低谷。而五六十元一斤的价格,让槜李一果难求。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只为了品尝一枚槜李的甘美。
如果把历史再往前推,我们可以发现,槜李的历史比我们预想的要更为久远。“该地出产的槜李,早在春秋时代就有名……”这是一篇刊登于1957年《浙江农学院学报》的文章《浙江桐乡槜李品种的调查研究》。类似这样的典籍甚多。民国二十六年,一个叫朱梦仙的乡贤,重修了一部《槜李谱》,无疑成为槜李界此后一百年的经典著作。同样,还是在民国,郑逸梅写过文章《漫谈槜李》,“(槜李)产地在桐乡南门外,厥果硕大,然限于一隅,栽植之区,只三十方里,移种稍远,味即减逊,甚至肉质沙而无浆。”
令人赞叹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而我以为这里的“桃李”,一定专指的是槜李了。歌颂槜李的诗文几乎可以收集成一本书。槜李不言,下自成蹊,那么多文人墨客,为这一种地方小品种的水果,不吝笔墨之费,不惜赞美之辞,留下华美篇章,除了一个原因不会再有其他,便是这种果实实在是太美了。
我相信正是这种歌颂与传扬,才使得这生长“限于一隅”、产量一直很低的槜李,还能一脉相承、代代相传。千百年的光阴似水东流去,——那不说话的槜李,在世间留存了下来。
“难以捉摸的美味,而这些正是它们最宝贵的地方,因而不能庸俗地量产,不能被买卖。” 在亨利·梭罗眼中,世上最美味的水果都蕴涵着这一品质。然而,有什么可以最终抵抗时间的淘洗?
那些喧嚣的,匆忙的,潮流的,功利的,热闹一时,轰动一时,终究隐去了,消退了;而那小众的,安静的,默默的,独自美好的,还是留了下来。
这不免使我感到忧伤: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我故乡的山野,曾有多少寂寞的小水果,永远地消失了——毛桃,小乌桃,黄壳李,苋菜桃,小杏;菜园里的黄瓜,那种黄的黄瓜;稻田里的土品种水稻……大浪席卷,这些都消失了,没有人种了,被时代抛弃了。我有时想,它们到底已经在我的故乡流传了多少年?一千年?几百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仅数十年间,它们就前赴后继地消失了。似乎这是一个小个性无法容身的时代,你只要随大流就好了,只要随波逐流,还可以享受群体的红利与令人迷醉的荣光;而如果只是一枚弱势的水果,终究是要被淘汰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是一枚槜李,你能坚持做自己吗?
你能默默地,独自地,甜吗?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陈抒怡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雍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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