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继承古法到对创作中的拟古主义的批评,到万历三十年是,达到了一个高潮,而其中最具代表的是程远的摹古印谱《古今印则》的问世。在这部印谱的序跋中,曾为《印薮》命名并作序的吴门文坛领袖王穉登,也加入了批评的行列。而我们亦要注意,王穉登的批评,是针对其时印坛拟古主义的批评,而非针对《印薮》。他写道:
《印薮》未出,坏于俗法;《印薮》既出,坏于古法。循俗虽陋,泥古亦拘。
语虽不多,然目标直指由《印薮》而引出的拟古主义。这段文字出于王穉登的声望和影响,亦可以看成是反拟古主义的一面大旗。其中我们可以看到,王穉登对《印薮》的木刻失真所引发的拟古主义是始料不及的,亦是这种与初衷相反的结果,才导致了其批评的言辞亦是犀利的。
我们在程远的摹古印谱《古今印则》的序跋中,还可以看到一些拟古主义与反拟古主义思想的交锋。
其中,屠隆言:
诸艺悉可自创机局,独古篆之法,虽有绝代神智,必遵古人。至于图刻(此处指印章创作),以刀代笔,所贵法律森然,精彩自在,小笨则采之,微纤则法亡。
屠隆,字纬真,一字长卿,号赤水、鸿苞居士。官至礼部郎中,工书善诗文,此处他对印章艺术似乎有所看轻,他认为其他艺术均可“自创机局”,而独印章艺术“必遵古人”,这其中当然有其时流派篆刻兴起不久有关。
但是张纳陛的序文,则又与屠隆的观点完全不同:
今之拟古,其迹可幾也,其神不可幾也。而今之法古,其神可师也,其迹不可师也。
指《印薮》以为汉,弗汉也,迹《薮》而行之,弗神也。夫汉印存世者,剥蚀之馀耳;摹印并其剥蚀以为汉法,非法也。《薮》存,而印之事集;《薮》行,而印之理亡。吾友程彦明氏,悟运斤之妙,得不传之秘,与予有独知之契,而又病今刻之仿《薮》不知其原,盖伤之。谒其友人项氏希宪、晦夫、玄度昆季辈,尽发所藏汉印,精择而谨摹之,并摹近代诸名家于后,刻名曰《印则》。其文则藏于《薮》,其法则备,集百世之神以之变,留不磨之理以为工,不得不约,不得不刻,彦明之用心良苦矣。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张纳陛与屠隆的观点的不同,屠隆认为“必遵古法”,“法律森然”。而张纳陛则认为对古法,“其神可师,其迹不可师”。张纳陛又以《印薮》为例,指出拟古主义者只重其表面剥蚀,“此非法也”。更是对程远的摹古印谱,大加表扬,认为其得真汉印之神,是谓真得法。
而《古今印则》中,姚士麟的序言就更加鲜明的提出“因体成势,存乎其人”和“开古为今”、“驱今为古”的观点。这些序跋中汇入的批判拟古主义的思潮告诉我们,通过对《印薮》带来的弊端的认识,明代印章艺术的人格精神已经凸现出来,而亦是对拟古主义和摹拟主义的批评中,入古出新的思想,越来越成为印人追求的目标。
此种入古出新的思想对如今的印坛亦是指的借鉴的,如今印坛承古不足,却多有以巧、匠、奇为宗者,观明代印坛之发展,当有所警醒。
万历三十七年,王穉登为即将问世的苏宣的摹古印谱《苏氏印略》作序,再次论及《印薮》,云:
《印薮》未出,刻者草昧,不知有汉、魏之高古;《印薮》既出,刻者拘泥,不能为近代之清疏。
盛赞苏宣“非泥古徇俗之辈”,“上下古今、独臻妙境”,完全立足点放在“近代”的印章艺术之上。在告诉人们其时明代印章艺术已经有了自己的体格。可以说明代的流派篆刻,是印章从实用到艺术的转变,而从文、何始,不到几十年,明代的印章艺术已经建立了自己的体格。
万历后期到明末,流派印章的发展,拟古主义以另一种形式出现,我们可以看到其时即使很多篆刻名家,亦有很多摹古印,而少有独具个人风格的印作。其时印人以当代名家印人为效颦对象,摹拟者往往以表面形式的劣作,把流派篆刻的风格弄得面目全非。这种不良风气的蔓延,亦严重影响了印章艺术的健康发展。对于这种形式主义的批判,立即成了这一时期印章批评的重要内容。在印论之中,或以鉴别流派印章中开派大师的“变今”特点,或以早期开派人物的拟古现象为批判的目标,尽管看似观点出入很大,但是其宗旨都是以“入古出新”为理论根据,以唤起印人注重个性。
在朱简的《菌阁藏印》中,其好友韩霖作序言云:
自顾氏《薮》出,而玉石兼收,鲁鱼相混。何长卿一生伎俩,不过刻画形似,遂名噪一时。乃后之人,又取何氏而摹拟之,何异谈诗者摹拟七子,七子而后,所摹拟者又某某也。
余究心此道者二十载,殊觉登峰造极之难,于今人中见其篆刻之技近千人,与之把臂而游,上下其议论近百人,其尸而祝之者必曰何氏、何氏。余观何氏生平所摹拟,肖则因规就圜,如土偶之不灵,不然则斫璞为琱,犹画鬼以藏拙,技止此耳。众人匹之,得无举国之狂乎!乃朝学鼓刀而夕得糈也。
韩霖敢于直接批评当时公认的篆刻名家,显然是印章批评的一种进步,目的正在扫除摹拟者心目中的偶像,这也是因为在韩霖眼中何震称不上是值得崇拜的偶像,此处他以诗坛摹拟前七子来比喻何震的追随者,非常形象深刻地把当时摹拟形式主义勾画出来。这里我们要从后世的角度来看,在流派篆刻兴起之时,文、何的贡献是显而易见的,也是不可磨灭的,但是,其时印坛形式主义的摹拟何震,方是值得审视的地方。韩霖之言,有言过之处,有失公允,当然这也与其时正值公安派、竟陵派崛起诗坛,新文学思潮提倡“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出笔。”
在石材治印流行初始,文人自己治印刚刚兴盛之时,文、何之贡献更多的在于开宗立派,促进篆刻艺术的诞生、发展上,其在艺术上的造诣,更是要结合时代来看,而以后世之点来刻意批评,稍显不妥,难免有矫枉过正之嫌。
各个时代的印坛都有拟古主义和形式主义的问题,只是所涉及的角度不同。无论何时,对于印人而言,对前人的继承,和结合时代建立自己的风格都是一个大问题,近代篆刻大师齐白石曾对弟子许麟庐说:“学我者生,似我者亡。”这就是一个拟古主义的问题。学习前人,学的是什么?学的是神,而不是单单的形似。而入古出新便是针对拟古主义和形式主义的。
文章最后,我们附上文彭和何震的传世印作,我们可以从中看到,流派篆刻兴起之时,文、何对秦、汉印的摹拟,亦可以看到他们印作中融入的各自的独特风格。
明代篆刻家文彭传世印作:
明代篆刻家何震传世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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