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光看重血不看重眼泪是不对的,血你随便用刀子捅哪儿都可以流出来,但眼泪你不到悲伤的时候就是流不出来。 ——刘庆邦
有人说,到陕北,只要提路遥,就有人管饭;到矿区,只要提刘庆邦,就有人管酒喝。
刘庆邦,何许人也?他是著名作家,被誉为“短篇之王”,曾做过农民、矿工和记者,其长篇小说《家长》获2019年南丁文学奖,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
《神木》就是刘庆邦反映矿区生活的作品,据此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节银熊奖。
那时候,20岁的王宝强和一群群演聚集在北京电影厂门口,等待一个路人甲的演出机会。偶然的一瞥,李扬导演感觉这个少年的原生态气质,和印象中的元凤鸣重合,他勾勾手指,给了这个有梦想的少年一个机会。
王宝强不负所望,凭青涩的面孔和精湛的演技,获得第40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新人奖”、法国第五届杜威尔电影节“最佳男主演奖”以及第二届曼谷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
小说《神木》鲜有人知,独立电影《盲井》有如“神助”,名声大噪,成为王宝强的电影处女作和成名作,他从此摆脱群演身份,走上主演之路。
“神木”在小说中,源自老窑工的话:长在煤上的树叶是煤的魂。煤原来叫“神木”,大树老得变成神,变成神木了。
《神木》的故事简单:农民工唐朝阳和宋金明,合伙骗人到小煤窑挖煤,然后伪装井下意外“办”了矿工,再冒充死者亲属,和矿主私了骗取赔偿金。
在这期间,两个原本同样恶的人发生了分歧,一个走向恶的死地,另一个,未泯的良知被唤醒,选择了善,并与恶同归于尽。
这里,我想讨论一下,唐朝阳和宋金明如何被贪欲吞噬一步步走向死亡,良知在“恶”身上的复苏过程,以及在社会现实中,“善”该何去何从。
01. 恶的沉沦——源自生存的压力和自身的贪欲
农民赵上河和唐朝阳为了生活,到一私家小煤窑干活,在井下亲眼见到一个老乡用镐头把同伴打死,向窑主诈取抚恤金。
目睹这一特殊生产方式的赵上河和唐朝阳,什么力也没掏,老乡却给他们每人分了一千块钱。
这给出苦力讨生活的赵上河上了生动的一课,他懂得了为什么有人穷,有人富,“原来富起来的人是这么干的”。
赵上河和唐朝阳尝遍了生活的艰辛,常年背井离乡,辛苦劳动得不到应有的报酬,承受着矿井坍塌带来的生命危机,和矿主坑害压榨的生存危机。
目睹老乡靠“点子”发财的简单手法,生存的需求和内心的贪欲两方夹击,他俩铤而走险,也干起了打闷棍的买卖。
美国社会心理学家马斯洛提出了人的需求层次理论,认为人的需求层次是由低到高的,并且:
- 每个人的内心都潜藏着不同层次的需求,即使在同一个人身上,在不同的时期表现也不相同。
- 某一阶段,哪个层次需求占主导,要看那个需求表现出来的迫切程度。人在某一时期,最迫切的需要才是激励人行动的主要原因和动力。
宋金明清楚地知道做点子挣钱比挖煤容易,可万一有个闪失,自己的命也会搭进去,但他不想“像过去一样,上面派下来这钱那钱他都得卖粮食,不致于为孩子的学费求爷爷告奶奶地到处借。”
在对金钱的不断追逐中,他们成了丧心病狂的禽兽,在他们眼里:
一个点子就是一堆大面值的票子,眼下,票子还带着两条腿,还会到处走动,他们绝不会放过。
如同狼发现了猎物,他们不仅兽化自己,他们眼里的点子也已经物化为“两条腿的动物”和“行走的钞票”,被称为“目标”。
宋金明对“目标”施展演技,让一个老实软弱,期待靠劳动挣钱改善生活的男人,心甘情愿地跟他们走,变成他们的猎物。
- 抛出诱饵:谎称去煤矿做工能获得高工资;
- 欲擒故纵:重金诱惑后就远离目标;
- 加重钓饵:给讨钱的妇人和年轻女人钱,伪装“富有”和“善良”;
- 双簧戏码:和唐朝阳一唱一和,直至彻底成功。
唐朝阳一直用“办”的眼光去看点子,元清平“这种可怜虫生来就是给人做点子的,留着他有什么用,办一个少一个。”在他眼里,“元清平”已经死了。
弱者和弱者相遇,并没有激起人应该有的同情和怜悯,竟也上演起一场弱肉强食的厮杀。人性之中的恻隐之心,已经被金钱的诱惑吞噬,他们对生命漠视,对死亡泰然。
原本都是生活在底层的农民,在现实面前发生了分化:唐朝阳和宋金明泯灭了人性,眼里唯有金钱,成为“吃人”的恶魔;而本分的“点子”元清平,落入恶魔的圈套,成为“被吃”的对象,坠落到社会更底层,最终死于非命。
02. 善恶交锋——贪婪和欲望的深渊
原本宋金明是个贪图小利的人。作为中间人,他娴熟地在矿主和唐朝阳之间周旋;悄悄接受矿主塞的两千元;点子死后,带走了他的鞋,分得一百四十元。
回到家乡,宋金明恢复了真名“赵上河”。在落后的农村,在这片净土上,他是慈爱的父亲和恩爱的丈夫,一家人享受着天伦之乐。正是这家庭的温暖,让赵上河已经冰冷的灵魂渐渐回暖。
农村是农民工的家,也是人们疯狂追求物质生活时被忘记的“根”。
他为自己犯下的罪恶痛哭、忏悔、恐惧,坚决不带同村的孩子出去,主动借钱给邻居的孩子上学。妻子的疑问,使他心底深藏的恐惧和隐痛被触动,甚至决定到此为止,不再干那生意了。
生存的压力是悲剧的助燃剂,而人性的贪婪则是根源,对金钱的欲求扼杀了人性。
赵上河并未停止罪恶。俩人又换了名字,变成王明君和张敦厚。
物色的下一个点子是16岁的元凤鸣。
这个辍学的孩子,要出来挣钱交妹妹的学费,还要打听爹(元清平)的下落。
王明君(宋金明、赵上河)似乎真的不想杀死王风(元凤鸣),他借口“这小子连女人是什么味都没尝过”带王风“开壶”(嫖妓),又提出让王风“喝点上路的酒”;张敦厚(唐朝阳)决定亲自动手时,他却喊出声来示警。这一次次的犹豫和拖延,引起了张敦厚的怀疑。
至此,这两个兽化的人之间,又发生了分化:一个坚决做禽兽,在不归路上越走越远;一个人性复苏,发生了动摇,由“恶”向“善”转变。
但这个转变一直没有彻底完成,所以“善”只是复苏,他只是“等等再说”,并没有坚决地放弃杀王风。
一方面,是因为宋金明在王风(元凤鸣)身上,看到自己儿子的影子。他对儿子的感情,“移情”到了王风身上。
犯罪心理学家李玫瑾教授曾说:她见过的杀人犯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感情麻木,所谓感情麻木就是缺乏移情和感同身受的能力。显然唐朝阳没有这种能力。
另一方面,有唐朝阳“绝不绝后跟咱有什么关系”的阻挡,也有他自己 “我同情他,谁同情我?”的心理暗示,这些话语刺激着宋金明,提醒着他生活的残酷,让他一直处在挣扎矛盾中,导致他人性的复苏之路变得漫长而艰难。
直到最后,唐朝阳要亲自动手“办”了王风(元凤鸣),宋金明才不得不做出行动,来实现他最终“善”或者“恶”的选择:杀死唐朝阳后,他和唐朝阳同归于尽,一起毁灭在假顶下。
杀人者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挣扎矛盾的宋金明也解脱了,完成了他最后的“善”的救赎。
03. 善的迷茫——不知向何处去
元凤鸣是个不谙世事,淳朴善良的高中生。因为家境贫寒,他不得不背着那个黄帆布书包,辍学出来打工。
他拘谨,没见过世面:“目光固定地瞅着一处,不敢看人,也不敢多说话。”他“神情忧郁,眼里老是泪汪汪的”,还老实,有问必答。正是这种纯真的稚子之气,打动了宋金明的心,让他良心发现,开始犹豫。
元凤鸣是善的代表。作者在这里,还给与了他一种圣洁的神性,结合“神木”的寓意,让这种神性去拯救宋金明的人性。
元凤鸣对社会缺乏认知,他问“二叔”宋金明“社会上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对人怀着善意“我看还是好人多”,进入煤窑却感觉是掉进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跟窑上的人世完全不同,仿佛是一个充满黑暗的鬼魅的世界。
苏格拉底说:善是人的内在灵魂,没有谁生来就是坏的。
宋金明临死前,让元凤鸣说自己是他的亲侄子,去找窑主索赔,然后“好好上学,哪儿也不要去了!”。
可元凤鸣跟窑主说了实情,窑主“只给了元凤鸣一点回家的路费”,就打发了他。他在“一道荒路茫茫的土梁上走得很犹豫。既没找到父亲,又没挣到钱,他不想回家。可不回家又到哪里去呢!”
刘庆邦在谈到结尾的安排时说:“我想用这个孩子的心灵给人性一点希望。”作者对被物欲扼杀的人性做出批判时,又哀叹他们在底层生存的艰辛;揭露了人性恶,质问人类良知的缺席,但对人性仍然寄予美好的愿望。
这让我想起鲁迅先生的《药》,旨在暴露黑暗,但也着意表现光明,在夏瑜的坟头:“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神木》写人性丑,是为了呼唤人性美,在对丑的批判中,又充满了理解和向善的期待。
青涩懵懂、朴实善良的元凤鸣,在社会上游走一番,最后两手空空,他内心的“神木”还存在吗?他会是下一个唐朝阳或宋金明吗?努力赚钱,是实现自我价值,获得社会认同的唯一途径吗?
《盲井》的结尾,一身校服的王宝强仰头看向远方的天空,一根冒烟的烟囱下面,正在火化着“唐朝阳”和“宋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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