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大家都忙，围读剧本的时间被压缩了不少，但我还是能争取就争取，尽量通过交流碰撞，让我们的故事更通顺。
不论对台词的调整，还是加戏、减戏，都是要跟着剧本走，不能动了剧本的根。艺术创作经常在交流和碰撞中生发灵感，有时候发生争论也未必是坏事。
各类剧种就像主食和点心的搭配，我们需要如主食一般的大剧、正剧，也同样需要调剂胃口的言情剧、生活剧。
从三月的《爱拼会赢》《一代洪商》，到四月的《山河月明》《且试天下》，在近两个月的台、网剧集播出端，演员张丰毅堪称霸屏。
从刘云湘和万书记，到徐达和雍王，他在不同的角色中流转，诠释着不同的故事，却一直保持着极高的辨识度。
硬汉、军人、领导干部，是观众对张丰毅戏路的固有印象。细数他过往的作品，不论是《和平年代》里的秦子雄，还是《历史的天空》中的姜必达，乃至《人民的名义》里的沙瑞金，各自生动独到。
用张丰毅自己的话说，演员所呈现的角色，既是演员自己，又是剧中的人物。他在阅尽千帆之后，赤子之心依旧炽热，艺术直觉仍然敏锐。
在与他对谈一个半小时后，笔者不禁想到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以下，是演员张丰毅的自述。
叱咤商界的刘云湘，是个很“惨”的爹差不多是在2018年8月，我接到了《一代洪商》的剧本。
编剧王少华把《一代洪商》的故事写得很扎实，人物关系也比较丰富，我在通读之后很喜欢，就接了这个剧。
《一代洪商》讲述洪油商人的故事，他们曾为支援抗战发挥巨大作用。在正式开拍之前，我跟着剧组参观了取景地湖南怀化市洪江区的洪商文化旧址。我们要拍洪商的故事，就得有这么个感受当地文化的过程。
也是在开机之前，我和编剧、导演，围读了三天的剧本，来把剧本吃透，把人物关系理清楚。围读剧本这个环节很必要，像我们当年拍《龙年档案》的时候，编剧柯云路给我们所有演员朗读剧本，我们就听编剧的语气和重音，搞清楚为什么要写这些故事，然后去揣摩该怎么处理表演细节。
现在大家都忙，围读剧本的时间被压缩了不少，但我还是能争取就争取，尽量通过交流碰撞，让我们的故事更通顺。
围读的时候，我们对《一代洪商》的部分剧情做了调整。击毙大反派许安邦（丁海峰 饰）那场戏，有两处斟酌：一个是安排谁来打死许安邦才更合理，另一个是对许安邦女儿许妙春身份的反转。
原本是安排杨大江（张睿 饰）来击毙许安邦，但我觉得这么安排不合理。一则，许安邦身为官员，杀死他会引起官方高度重视，给剧情发展埋下暗雷；二则，如果击毙许安邦这么轻松，在之前就安排他下线不是更便利吗。
最后决定不是杨大江来出手，而是改成了老桐花。老桐花之前已疯了，还是被许安邦逼疯的。一个疯子发病杀了人，在当时没有人能把他怎么样，剧情就合理多了。
对于许妙春身份反转的这部分，我们就直接删掉了。原来把许妙春安排成杨家失踪多年女儿的小杨春，这就让即将结为夫妇的许妙春和杨二江，变成了兄妹的关系。这个突转安排许安邦在咽气之前说出来：“我告诉你，妙春就是杨春，我就是要报复你们！让你们乱伦！”
我就觉得，这部分有些问题。前面许安邦还为了女儿的幸福来苦苦哀求我，那是这个人物在全剧中最真诚的部分，当爹的都能感同身受。到了最后，对女儿的态度又变成了这样，拧巴了。
我们一致决定把这个突转去掉，把许安邦的最后一句台词也换成了“要好好对我的女儿妙春”。
我跟路奇导演认识很多年了，1983年我们就在一起合作一部电影，那会他是美术，我是演员。他对所有演员都很尊重，对于我们的合理化建议从善如流。
2018年11月，《一代洪商》开机，拍摄很顺利，很愉快。我跟李立群（饰演 杨同昌）虽然是第一回合作，但是还挺有默契。刘云湘比较板正，杨同昌比较狡黠，我们都演了这么多年戏，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领会彼此的意思。
有一场戏，苗令梅（张彤 饰）因为清代底油丢了的事来找刘云湘拿主意。刘云湘和杨同昌是一起长大的，杨同昌和苗令梅年轻时偷偷摸摸好上的事，刘云湘是知道的，对苗令梅这个嫂子，我也是该卖萌就卖萌。所以连用“奸情、私情、爱情”三个词，还有捂嘴的动作，描述他们的关系。这就把很多潜台词化在了戏里，显出刘云湘有趣的一面。
还有就是刘云湘和两个女儿的关系。刘云湘在商界说一不二，却管不了他的两个女儿。他的妻子“早逝”，他对于两个女儿，是爱得紧又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就很无奈。
我和大女儿刘天婵（高丽雯 饰）在美国见面的那场戏，我加了词：我辛辛苦苦把你们养这么大，你们干什么我不能问、去哪了不能问、什么时候走不能问、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我这个爹当的多“惨”呐！
我还和大女儿说：“冒昧问一句你现在贵姓啊？叫伊丽莎白？你看看，连名都随了美利坚了！”其实刘云湘理解他女儿的志向，但是他当爹的心里苦啊，就吐个槽。
还有得知老闺女刘天娟（张含韵 饰）牺牲的那场戏，也是后来加的。刘云湘是最爱他这个小女儿的，这事得有个交代。就加了一个心灵感应的戏，觉得心慌，老闺女要出事，随后电话一响，听到老闺女没了的消息，我就晕过去了。
这个镜头是一条下来的，镜头紧跟着我摔倒的过程摇下来，我直接摔在地板上。因为摇镜的速度没有我倒下去快，所以我在快摔到地面的时候，快速用手撑了一下做缓冲，然后才完全趴下去，这时候正好镜头也摇下来了。
我后来看成片，衔接得挺好，就是失去知觉摔倒的样子。这也多亏了我平时一直坚持健身，不然这个动作还真做不下来。
我身体挺好，动作戏一般都自己来。《一代洪商》里有一场浸猪笼的戏，路奇跟我说找了替身，但是我觉得我水性还不错，还是自己来，不然效果太假。拍那场戏的时候是12月中旬，潭水很凉，咬着牙拍完了。当时也没什么感觉，三天以后我就感冒了。
《一代洪商》是50集的体量，后来播出时剪掉了10集。我觉得有些地方删得挺可惜，人物关系还不够细，不然能呈现得更饱满。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能遇到这种比较立体、完整的人物，已经很不容易。
大将军、省委书记和革命军人《山河月明》我是2018年上半年拍的，比《一代洪商》稍早。当时接演大将军徐达，是觉得编剧董哲把这个人物写得很有意思。
编剧设定我们这一版的朱元璋和徐达，是发小的关系，熟不拘礼，我们就要按照这个方向去演。有观众说历史上的朱元璋和徐达不是这样的，我作为演员，还是一切以剧本为准，不会说因为对史实的顾虑去推翻剧本。我们演员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能力，去把剧本里的人物演好。
左：导演高希希 右：演员张丰毅
在《山河月明》里，徐达和朱元璋就是哥们，在没有外人的时候，相处是很松弛的。徐达知道朱元璋年轻时的烂事儿，什么偷地主家的牛啊、喜欢刘财主家的二小姐啊，等等。
朱元璋为朱棣求娶妙云那场戏，徐达就当着马皇后的面揭朱元璋的老底。但是只要在朝堂上、有外人在，徐达对朱元璋始终是以君臣之礼相待，从来没怠慢过。其实徐达这个人物，是很有分寸的，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儿。
包括徐达被女儿徐妙云管着不让吃烧鹅，也是为了让徐达的形象更丰满。你说演员演的到底是什么？其实就是人物关系。你把人物关系理顺了、盘活了，你的角色就立住了。
我们说的二度创作，不论对台词的调整，还是加戏、减戏，都是要跟着剧本走，不能动了剧本的根。艺术创作经常在交流和碰撞中生发灵感，有时候发生争论也未必是坏事。
我在拍《人民的名义》的时候，我对沙瑞金的台词做了些调整。周梅森老师的剧本写得很好，他自己挂职当过市政府的副秘书长，对党政机关的话语体系和层级分布很熟悉。
原本，沙瑞金的台词中有比较多的文件语言，我想他是省里的一把手，在下级面前说话应该比较放松。我就问周梅森：“你创作的沙瑞金是好人还是坏人？”周梅森说：“当然是好人。”我说：“好人不能老是打官腔、说套话，有些台词要动一动。”我在演的过程中按照我对角色的感觉，把台词做了一定的调整。
后来李路导演跟我转述，周梅森在看过样片之后说：“张丰毅老师的台词改得好，沙瑞金这个角色立住了。”可见，周梅森老师对艺术的感知力很好，也是有肚量的人。后来再来现场，对我就很信任了。
在演沙瑞金的时候，人物感觉还是比较好找的，我认识不少厅局级以上的干部朋友。所以根据他们的气质和形象，也就能找到好干部该是什么样的状态，会怎么说话。
年轻时想演军人戏，但没遇到好本子，我一直不将就，要把最好的状态给到对的戏。在40岁那年终于等到《和平年代》，演秦子雄得了飞天奖优秀男演员奖。
后来拍《历史的天空》的时候，本子非常好，但也有交代不明的地方。我们几个演员创作热情都很高，我和林永健、杨树泉天天都在琢磨，怎么把戏演到位。
结尾姜必达和朱一刀（林永健 饰）冰释前嫌的戏，就是我们一起琢磨出来的。晚年的朱一刀在写“革命回忆录”，我看到了就问他说：“你知道写回忆录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朱一刀答：“实事求是。”我随即把话挑明接着说：“头几年你跟万古碑勾结，打击迫害几十年出生入死的战友，出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这些你写了吗？”朱一刀拍腿站起来说：“我革命了一辈子，就做错了这一件刻骨铭心的错事，我能不写吗？”我看到他认错了，心也就软了。
我又追问朱一刀有没有写他在男男女女方面的事，朱一刀也说都写进去了。他紧接着又说：“水蛇腰的事我也写了。”我一听，这是我的事啊，就坐不住了，开始找补说：“回忆录是要实事求是，但也是要有选择的，有些该写有些不该写。我们革命几十年，那么多英雄事迹你不写，你偏要写水蛇腰。”老朋友之间的气氛，在这里也就找回来了。
后来，朱一刀亲手给姜必达做面鱼，说了一句“大牙哥，我知道你迟早会来看我的”，两个人彻底地解开心结，戏也就完满了。
最初，编剧们觉得不应该加，他们了解到，确实有不少老同志因为动乱年代闹意见，之后就老死不相往来。但我觉得，历史是历史，艺术创作还是要有个结尾。后来《历史的天空》剧组聚会，编剧们还特意跟我们说：“结尾那场戏，加得好！”
这就是我们上学时候学的，人物关系要丰富，也要有始有终。还有姜必达儿子出生那场戏，我们把过场戏演成了重场戏。
朱一刀说：“咱老家说，孩子出生第一眼看见的是谁，以后长大了就像谁。”我听完顿了一下，转头和张政委（杨树泉 饰）说：“政委，这可是原则性问题。”张政委对我的意思心领神会，就接了朱一刀的话说：“老朱，你的这些话，我们共产党员是不信的，但是你既然说了，我们也不得不防。等下孩子抱出来，你回避一下。”其实我们就是在打趣说朱一刀长得丑，但是又没有明说，这部分的处理就很贴合当时的情境和人物心理。
好的剧，都是整个团队一起沟通、创作出来的。亦步亦趋，照猫画虎，只按照套路走，那可能错失创造经典的机会。
演员要全方位地学习精进演员要始终把创作化作自己的本能。我在这条路上行走几十年，没觉得自己陷入过什么困境。挑战对我而言，是对行动力的激发。
拍戏这么些年，我没有给自己设过限。各类剧种就像主食和点心的搭配，我们需要如主食一般的大剧、正剧，也同样需要调剂胃口的言情剧、生活剧。作为演员，对于古装、年代、军旅、生活等不同类型的作品，都需要去涉猎和参与。
在拍摄不同类型的作品时，信念感的建立来自于对剧本的领悟，也来自于日常生活中的积累。你能把剧本吃透几分，你塑造出来的角色就会真实几分；你在生活中有多少积累，你的角色就会呈现出多少生机。
比如《且试天下》的创作，因为它是架空的古装剧，除了小说之外没有确凿的史实以供演员参考。在剧本之外，我也会有意识地去翻阅一些历史类图书来找感觉。演员还是要不断学习，毕竟这个职业与时代息息相关，分毫的延误，都会影响你对人物的塑造。
左：张丰毅 右：李若彤
作为演员，忙起来常年都扎在剧组里，留给你生活的时间本身就很少，就更要有意识地丰富自己的阅历。我这些年参加了不少实践活动，在活动里开阔视野，收获体验。
比如说参加真人秀《真正男子汉》，还录了歌，“我的心，你的梦，我们渴望的光荣，是击败所有的不可能”，这句歌词我唱着就很带劲儿。虽然我演过不少军人，也在军队体验过生活，但是在这个真人秀中，这股来自军营的热血之气，对我是一次更深刻的洗礼。
还去过《声临其境》配音，也在《见字如面》里读过信。对于演员来说，这些综艺节目都是打开自己格局的机会，也能让我们更多地与同行切磋沟通。
这些年，我相信行业一直在稳步行进，我自己也一直脚踏实地走在路上。
【对话/李星文 撰文/弈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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