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散文(当代散文祖父)(1)

印象中祖父总是坐在他赖以谋生的老式理发椅子上,端着他那早已被茶渣浸沾的成为紫黑色的搪瓷大茶缸子,吹着茶叶沫,呼噜噜地喝着那劣质花茶。晚年的祖父已不再从事除理发以外的劳作,不是不愿去干,而是确实干不动了。祖父基本上一天都在他的理发馆,他不愿一个人呆着,对他来说独处是一种煎熬,理发馆是他生命的另一半,他离不开它。身体发富的他长着一张圆圆的大脸,总是微笑着,挺着肚子,就像寺庙里的弥勒佛。他不忙的时候总爱抱着我,有人来了就说:“看,我的孙子,长得多像我。”我总爱用小手去拍他的脸,他那总是眯着的双眼里充满了期盼。

听祖父说他小时候我们家也是地主,生活衣食无忧,但是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曾祖父染上了吸食鸦片的毒瘾,挺好的一个家很快败了。祖父的大姐嫁到了黄河滩区,二姐被卖到了徐州市,三妹从小卖给人家为童养媳,祖父和他大哥从小要饭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曾祖不到四十就因吸毒而亡,不到一年曾祖母也饿死了。

为了生活祖父拜了一位游街的理发匠为师父。那时为民国之初,理发被认为是“下九流”的行当,只有穷人家的孩子才会选择这一行。祖父学理发,同样也是“三节两寿”,同样也是担水扫地、生火磨刀,寒来暑往中刮了无数的千奇百怪的冬瓜,春去秋来中洗净了万千各种模样的头发。学成后,祖父挑着剃头担子走街串巷混口饭吃。好人常在,而那时手艺人为挣口吃的却不是那么容易,街面上并非全部是安善良民,也有无赖和泼皮,理完发不给钱还是小事,有时还会受到欺负。行走街市,祖父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圆滑有时并非反义词,因其间有太多弱者的无奈和心酸,太多的冷言和白眼。

新中国建立后,政府组织工商从业者成立了合作社,他们这些手艺人也成为了集体所有制工人。祖母没有工作,还要照顾幼小的孩子,全家的生活仅靠其一人的工资,微薄的收入难以承担沉重的家庭负担,社会环境又不让再想别的挣钱方法,祖父只好无奈地硬挺着。六零年前后,国家经济困难,人们吃饭都成问题,谁还花钱到理发馆理发,单位效益降低,他们的工资随之减少,家里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看到一家人挨饿的样子,祖父更是痛心疾首、心如刀割。为了生存,祖父经常将单位的理发工具偷拿回家,私下里给邻居们理发,换得个馒头、窝头。可是这种事不是只他一人在偷干,他的同事也都在干,越是这样,合作社的工资越发不上来。后来祖父索性就自己在家偷着干了起来,由隐蔽逐渐半公开。因家里出身贫农,祖父又会处理关系,公社的一些头头对此也没办法,总是睁一眼闭一眼。到七十年代后期,做生意得到了国家的允许,祖父就带着我父亲开了个理发馆,跳出了单位。

开理发馆挣钱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根本没有太高的奢求。来理发的都是街坊邻居和生活底层的民众,所以收费非常低,记得不到五分钱,很多小孩子理发,是不收费的。理完小孩子头发,祖父会轻轻地拍一下小孩子的头说:玩去吧,回家给你爷爷说,让他请我喝酒。祖父的理发技术在我们县屈指可数,按他所说学技术不能偷懒,必须不怕吃苦,认真学习;只有吃别人不能吃的苦,受常人无法受的罪;要寒来署往的练习,经年累月的琢磨,不怕人笨就怕人懒,功到了技术自然成。所以他的理发馆一直门庭若市,有时客人需等上一、两个小时。祖父特别风趣健谈,从三皇到五帝,从盘古到如今;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互相开着那些我根本听不懂的笑话,理发者都愿意等,愿意和祖父聊天,逗乐子。

“人不少啊!这得等多长时间呀!”有时客人看到理发的人多,着急地说。“怎么,不愿等,你有急事呀?急事也得有个先来后到!真不愿等,你看这样行吗?你先把头放在这吧,该忙,就忙去,忙完了来取头。”祖父微笑着,不急不燥地说着。刚说完,屋内的人都笑了起来。“你这店还收人头,你就是敢收,我的头也不能放这,放这吃啥也不香了!这老头真是胡逗,哈哈!来这不光是理发,还要图个乐,高兴就是过年。”说完一边爽朗地笑,一边找个小凳坐那等了。

“我们理发是要饭的生意,是“下九流”,是穷人为了混口吃的最没出息的买卖,只是干这比直接向你们要钱要好些,直接要钱你们给的时候心里也不太情愿,直接要钱是手心向上,我们是手心向下。”一理发者和祖父说理发的价钱时,祖父说:“我的这个小店来的都是穷哥们,理的都是一样的光头。要不你看这样好不好,你说你的头值多少钱,你就给多少。”那人听祖父半玩笑地这样说,就嘿嘿地笑笑,不说什么了。

“我们是‘光明’理发店,理的都是光头,这个发型统一,收费也统一,谁也不会因为发型理的不满意而和我们闹不好看。你们来了就是照顾我们的生意,就是我们的主顾,我们尽心待候各位,如果认为我们有什么不妥,可以去国营店理吗!”

“‘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满人进关定下这个规距后才有了我们这一行。清朝初年,皇帝给我们这行专门下了道了圣旨,我们这行叫奉旨剃头。现在皇帝没了,圣旨不行了,世道变了,现在我侍候大家,大家赏我们口吃的。头发吗!自己在家用剪子铰一下也行,不理也没啥,不影响吃喝!可为什么不在家整理,来我这呢?这手艺我们在行,你们来理发,这叫作人要脸,树要皮。”

“朋友是什么?朋友是两个月字放一起,也就是两个肩膀一样高。当官的人不和穷人玩,这叫贵换友。有钱的人更不和穷人玩,他们怕沾上穷人的晦气。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穷人拿三把钢钩,也钩不住一个有钱的亲朋。”

祖父这些不知来自那儿的理论在理发馆内不知讲了多少遍,但每次讲大家还是会在笑声中听的入迷,听过之后还会津津乐道。

我是祖父的长孙,还有一堂弟在外地,所以隔代的亲全部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傍晚没生意了,祖父常常领着我到街市上,跟他去喝酒。酒是祖父的最爱,他一生不论生活多么艰苦也没长时间断过,可他只喝一种酒,那种用红薯酿的散酒,那种酒不但有苦味而且酒性烈。那时我曾问他为什么不喝点好的,祖父总是笑而不答,后来才知他喝这种酒,主要因为价格最便宜。我们先来到一家卖风干兔肉的老店,花二分钱买一个兔头,这是给我买的,他不舍得吃,但也不许我带家让别人吃,每每都是看我吃完才让我回家。他来到十字路口一家小卖部后,如孔乙已一样要一碗烧酒,加一小根麻花,自己喝口酒,掰一点麻花放自己嘴里慢慢地嚼着,似乎永远也吃不完似的。碰见熟人,他热情地打招呼,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可他们却从来不互相让酒,总是自己喝自己的。

祖父的身体不好,后来才知是高血压病。非常普通的病,而那是却是不治之症。那时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的病,一天祖父突然摔倒了,父亲才知道。从那以后祖父就开始柱自己制造的拐杖,祖父的拐杖是一根中型竹扫埽的把,祖父在把的顶部包了些旧棉花,成了他形影不离的物件。祖父再无法从事他赖以生存的职业,但他不愿离开,每天坐在理发馆和客人们谈笑。

二曾祖父绝对是老寿星,兵、灾、病、乱、饥饿伴随他大半生,新中国建立后才安定地生活了几年,这样的生存环境他却活了九十八岁。他去逝时,祖父拄着他那形影不离的拐杖带着我来到陵棚前,我没看出祖父有任何表情变化。“叔,走了,你这是解脱了,再不用收你的废品了,享富去了。”顿了顿,嗓音中略带嘶哑地说:“我也快了,前几天你哥叫我了,我说我孙子还小,再等几天,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走了好。”我当时认为祖父要哭出来,可他一直没哭,领我离开也没流泪。有人和他开玩笑,他只是打哈哈,没有正面接话。“爷爷老(去逝)了,你应该多给爷爷磕个头,多烧点纸,爷爷穷了一辈子,不想走了之后还穷。咱家穷,买些烧纸就行,都说那东西到那里值得多。”听着听着我哭了起来。“别哭,男子汉不许哭,要笑,大笑。走了就不受罪了,不受罪了。”回家之后,祖父一至在念叨着最后那句话。

祖父从摔倒之后就很少喝酒了,但还是照常领我上街上买兔头,照常到小酒馆里坐坐,和那些老朋友打哈哈。可自从二曾祖父去逝后,每天上街他总是带一个小瓶子,到小酒馆买一些酒带回家慢慢地喝。“爷,你不是不喝酒了,为啥还买酒。”我疑惑地问。“爷爷不想戒了,喝了一辈子了,丢不了这口。”他说着拽紧了我的手。“你是爷爷的好孙子,爷爷不想让你理发,你将来学习行就好好学习,不行就当兵去,你叔多好,吃公家饭,比我和你爹强。”祖父说这话时,我看到了他那一双忧郁且充满期盼的眼神。

祖父去逝了,死在了他一生工作的理发椅子上,一声不响地走了。那天中午,父亲一如既往地在那工作,客人依然非常多。祖父仍然和客人高谈着他的那些理论,照样让心急的客人将头留下去办事,客人们听着又是大笑。“我有点困,睡会。”说完这话,他身子向后一躺,合上了双眼,没有一点声音。因祖父经常这样,父亲也没多考虑,继续忙碌着。过了一会,父亲没听到祖父打呼噜,感到有点奇怪,就去叫祖父,可这时祖父的身体已经有些凉了。

祖父走了,他平凡的一生没有创造出惊天的功绩,没有做出让世人记住的名望,他走的那样平静,那样的没有声息。他的一生都在辛勤的劳作,未曾停懈,也不敢停懈,一生都想通过劳动换来更美好的生活。他如一片叶子,一生都在风雨、炙烤下顽强的活着,但秋风一来,还是不得不随风而逝。平凡,大多数人不想面对,而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这是太多人的宿命。祖父的俚语时常在我心中回荡,但愿如他所说:走了,享富去了。

壹点号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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