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黄毅散文集《疼痛史》

韩春萍

精读了黄毅的散文集《疼痛史》之后,自己的身心似乎也在隐隐作痛,以致不敢再翻开。这本书能够触及所有人的痛点。与书写欲望的快感不同,书写痛感需要勇气。对读者而言,走进欲望的叙述是熟门熟路,走进疼痛的书写则像是揭开伤疤,心生层层抗拒。学者程文超教授将20世纪中国的文学叙事与文艺精神概括为“欲望”的重新叙述,他认为20世纪的文学正视人自身的欲望,是“回归人的生命场域”,“让心灵在欲望中自行敞亮”。这里的欲望既包括人的肉身欲望,也包括人的自我实现欲望。在21世纪初做这样的论断自有其积极意义,但当进入2020年代,尤其新冠病毒给全人类带来威胁时,中西方的人们不约而同出现了对“欲望”的重新反思和对疼痛的正视,黄毅的散文集《疼痛史》正是诞生于此背景之下。

每个人对疼痛的耐受度(疼痛的感知学与)(1)

如果说20世纪的欲望叙事是现代中国人初步的“肉身觉醒”,那么疼痛书写,则象征着当前中国人更深层的“肉身觉醒”。欲望容易让肉体沉溺和迷失,而疼痛则不然,疼痛如其所是,既让人无法沉迷,也让人无处逃避,疼痛逼迫人与自我进行对话,将向外不断索求的目光转而向内。疼痛使人有了机会与自我进行深层的交流。在《我看到了我的白骨》一文中,黄毅写道:“我看到了我的白骨,我对着我的骨头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像在甄别一件瓷器的真伪,它可能价值连城,也可能一文不值,崇高感和卑微感同时袭来,拿着薄薄一张x光片,就如同获取了一纸签证,从此可以自由出入我的身体、我的骨头。”就像今年火遍全国的歌曲《孤勇者》所唱,“都是勇敢的,你额头的伤口,你的不同,你犯的错,都不必隐藏。”看见我所是,崇高感和卑微感同时袭来,但“谁说污泥满身的不算英雄”。《疼痛史》全书就是从作者经由疼痛,“自由出入”自己的身体和骨头开始的。以痛感为通感,推己及人,身体和骨头都具有了象征意义。一张墨黑衬底的x光片上排列的森森白骨,像“一笔一划的隶书或魏碑,点划疏密得当,布局合理,间架结构均衡,笔锋圆润有力,蚕头豹尾,笔划结实流畅,行云流水,无懈可击。”作者看着他的骨头,不仅自问:“是谁把我书写成这样?”在对自己骨病的书写中,作者将塑造了他精神骨架的那些疼痛记忆娓娓道来。他的家人、亲朋好友、记忆中人的病痛遭遇与青少年时代关于文革的创伤记忆交织在一起,黄毅以白描的写实写法,使得散文虚实相生,形成了怅然而深远的意境,那是关于众生的疼痛,也是关于疼痛的众生相。与某些散文书写一己悲苦不同,黄毅正是于此拓展了全书的意蕴。我看《疼痛史》,细细感受个人的、家庭的、集体的、乃至当下世界性的疼痛,激发起来的不仅是感同身受,是心与心的靠近,还有人处于苍茫时空里的怅然与自觉。生命如斯,怎可不好好活着,怎可不探索其意义。那些疼痛和创伤记忆,让人深刻地活过。就像一棵大树,根须在黑暗里,疼痛在年轮里,它的风采都在看不见的地方。肉眼所见是极为有限的一部分。黄毅本人很像这样一棵树,随风摇曳,高大狂傲,看起来很有力量,让我初见时有望而却步,不得其门而入之感。没想到,细读此书才发现,他的心门在文学中,这才发现这颗心如此细腻、如此敏感,如此温情脉脉。当发现这一点时,我心里也生起很深的感动,黄毅把自己的隐秘心灵展现于世,这是何等的勇气和信任!可以说这本书的出版恰逢其时,没有什么比疼痛让当前的人们感受到生命的共同一体。

疼痛首先是通过觉知传递的,对疼痛的感觉便是对自身感觉的感觉,这需要精微的自我觉知力。各种宗教的苦修正是通过对肉体疼痛的觉知,达到精神解脱的可能。无论肉体之痛,还是精神之痛,又或是诸般无常与幻灭,这才发现疼痛是活着的标志,是活在当下的体现。与疼痛相处,接纳疼痛,而不是逃避,既是作为个人疗愈的必要条件,同时也是将疼痛转化为精神超越的前提。比起在欲望里超脱,疼痛来得更为直接。欲望之身让人沉溺,让人认同身体本身,容易让灵肉分离。但是疼痛让灵肉合一,面对疼痛肉身,除了必要的医疗,还非得借助精神上的力量。也正是这疼痛中生起的精神之火让人觉得生命不灭,得了癌症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水米不尽,当作者用吸管给母亲干裂的嘴唇滴下几滴水,“这几滴水,干净而温和的水,犹如泪滴的水,是我为母亲最后的供奉。”即将离去的母亲发出叹息一般的呼吸,“仿佛是劳累一生的母亲,用这一声叹息把一生的悲苦都吐出了。”《疼痛史》全书之所以能够保证其艺术水平,就在于作者的这种觉知和观照能力,乍看之下是隐忍克制,但却并非零度理性,而是在整体性观照中,将生命与生命联系了起来。母亲的目光如灯,亮了一生,并在最后一刻再次落在我身上。就像干净而温和的水滴,母亲吐出悲苦,归于寂静与安详。这何尝不是对死亡的超越呢?生老病死面前,虽则人人处境相同,但不同文化却有不同态度。蒙古人阿木尔患了癌症,但“阿木尔依然故我,青烟袅袅,酒声汩汩,然不足半年,口腔癌转移为咽喉癌”,黄毅在《酒殇》一文中通过嗜酒的阿木尔和他的酒友,传神地写出了不同民族面对疼痛的不同表现。阿木尔借酒出神,达到了超脱生死的“神全境界”。

德国美学家格诺特·柏梅在《感知学》一书中提出,感知既是身体性的,也是社会性的,在感知中,人被带到事物间的某个位置中。也就是说,对疼痛的感知与“关系”和“位置”密切相关。黄毅在《生为新疆人》一文中讲了一个新疆老汉去北京的故事,无独有偶,作家红柯也将这个故事写进了小说《沙漠人家》,可见其所具有的象征意义。故事说平生第一次出远门去北京的老汉被问及,他回答说北京好是好,就是太偏僻了。这“偏僻”就是一种处于“关系”和“位置”中的心理感觉。“漂泊感让每一个新疆人都有了一种特殊的敏感”。对于疼痛的感知程度,则与这种在“关系”和“位置”中的“漂泊”有关。黄毅对此的敏锐洞察让他能够将疼痛书写和身份认同结合起来,作者作为一个新疆的壮族人、父亲作为军官出身的农场机械师、画得一手好画的体育老师、得了肿瘤却被误认为是孕妇的中学生……无数的悲剧和疼痛都是身份的错位导致的。在这个层面上,作者不仅写了作为自然人的生老病死之疼痛,也写了社会性因素所引起的疼痛和悲剧,使得全书具有了精神史的意义。当然其中的复杂疼痛之感和个体经验的差异都不是一本书所能穷尽,上述所论问题既是本书切入视角的突破与创新,又是本领域写作还可以再深度探索之处。

除此之外,这部散文集最可称道的就是其艺术水平,全书除了简约、传神的白描式的写作手法之外,作者非常善于运用通感的方式,且每篇散文的故事性都非常强,使得疼痛更加可感、可触、乃至可视。《疼痛史》关于各种疼痛的精准书写,形成了一种关于疼痛的感知美学。全书摄影一般的文字功夫,精彩的白描式语言写活了《疼痛史》里的每一个人。但凡出场的人物,一个个都是形神兼备,寥寥数笔,就让人印象深刻。《疼痛史》之所以能写活人物,其根本秘诀在于,黄毅擅于写人的动作。不知是否与新疆的文化影响有关,红柯也很擅于写人物动作。一个个在疼痛中行动的人物,他们的行动就是以自由意志与疼痛的沉重肉身对抗。而离世先去的人们,留在人们记忆里的依然是他们的动作:大哥的奔跑、母亲的守望、父亲的颤抖、发小的贪吃、大霞的劳作、大王老婆的粗门大嗓……。行动的生动与鲜活,就像身体的力量流了出来,就像流成了一条河,在《疼痛史》中暗流涌动,在浩渺时空的虚无里水波荡漾。这本身就是很美的存在啊。太过舒适或者太过颓废,都容易让人躺平,而疼痛,则让人动了起来,让人疗愈自己,转化自己。一个人完不成的,就有一代接一代,生生不息,焕然如新。毕竟疼痛不是愉快的体验,书写疼痛就是揭开伤疤再疼一次。文学面对沉重肉身,也唯有如此直面,让没来及流出的眼泪流出来,让没喊出口的疼痛喊出来,让疼痛的历史,抑或创伤记忆经由被看见、被说出、被理解、被抚慰进而被转化和治愈。

就此而言,《疼痛史》比《新疆时间》更厚重,这次是黄毅经由全部的生命体验和开阔思维构建一部“史”,不仅是新疆人的,还是所有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