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胡同里有一种老房子叫‘老虎尾巴’,莫非你也是我的‘老虎尾巴’?老头子?”
这是许寿裳调侃鲁迅的一句话,这段话中的“老虎尾巴”是北京话,北京民间把这种凸出于屋子后面的建筑,形象地称为“老虎尾巴。
“鲁迅会是许寿裳的‘老虎尾巴’?”这段话,很多人会觉得不可思议,在世人的印象里:许寿裳更像是躲在鲁迅身后的一个小文人。
然而,真正熟悉两人关系的却会感叹:“老虎尾巴”是形容鲁迅与许寿裳关系的最确切比喻。
后排左为许寿裳;右为鲁迅
一,相识相知:从绍兴到日本、北平、上海各处鲁迅只比许寿裳大一两岁,两人同是绍兴老乡,少年时代两人又同赴日本留学,且入读同一学校,后来又共过事。相同的年岁,相同的经历,让他们不可避免地走到了一起。
他们坐过一样的乌篷船,吃过一样的梅干菜,甚至还戴过同样的乌毡帽,有人曾在谈到两人关系时笑称:“或许,两人家门前还都有一颗乌桕树呢!”
鲁迅与许寿裳家里的风景是否有相同之处,这个不好说,但两人之间的情谊确实相当长,他们的友谊绵延了三十五年。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
日本留学期间,鲁迅在许寿裳的引荐下,拜在了章太炎门下。两人和众多同学一起听课时,他们俩总是挨着坐。下课后,两人难免还要互相传看一下笔记。
学习之余,两人经常一起闲逛、吃喝。鲁迅和许寿裳一起吃面包,还吃出过“逸事”。许寿裳有些绅士做派,他吃面包时喜欢撕皮。鲁迅是平民做派,他见了大概觉得心疼,就把许寿裳撕掉的面包皮拣起来塞进自己嘴里,并谎称说:“我喜欢吃的。”
许寿裳信以为真,从此,只要两人一起吃面包,就总是先把面包皮小心地撕下来给鲁迅。
与许寿裳在一起时间长了后,鲁迅难免受他影响,后来,他竟跟着许寿裳剪了辫子了。剪完后,他还把剪发的小照赠给了许寿裳,并在背后题旧诗一首: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鲁迅剪发后留影
不得不说,许寿裳年纪比鲁迅略小,可两人在一起时,总是许寿裳照顾鲁迅居多。
剪辫子后不久,许寿裳接编刊物《浙江潮》,他第一时间向鲁迅约稿。为何?因为他太熟悉鲁迅了,他早已在鲁迅的抽屉里发现他读过大量书籍。
鲁迅接到邀请后,不客气、不推辞地提笔创作,第二天,他就交来了一篇《斯巴达之魂》,这篇文章,是鲁迅借斯巴达的故事来激励中华民族的尚武精神。这篇文章,正是鲁迅的处女作。
隔了一天后,鲁迅又交来一文《说镭》,此时居里夫人刚刚发现金属元素“镭”,鲁迅想借此事说明科学研究的伟大与重要。
自这以后,许寿裳与鲁迅就由以前的同乡基础上,变成了编辑与作者的关系。他们两人更加形影不离了,他们之间的讨论也比以前更深了。
1908年春天,已从弘文书院毕业的许寿裳带鲁迅看了他预备租下的宅院。鲁迅过去一看,这房子真漂亮:庭院里各式奇花异草,仅篱笆上的牵牛花就有十多种颜色。
之后,两人和其他另外三个同学一起租下了这个庭院,他们还在大门楣上挂上了一盏红灯笼,上书“伍舍”。
他们在伍舍度过了一段最美好的岁月,两人总是同进同出,有什么事,鲁迅也总找许寿裳商量。
鲁迅(前盘坐者)与许寿裳(后站立者)等
许寿裳回国前,鲁迅着急了,他道:“你要回去,我也要跟你回去。作人尚未毕业,我不能不先出来工作。”
于是乎,许寿裳4月回国,鲁迅着急忙慌地在当年6月就回国了。许寿裳一回国就忙开了,鲁迅却因为际遇一般,不得已去了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当老师。
鲁迅当时执教的师范学堂离绍兴老家很近,也因为近,他苦闷不已,他实在不想经常回去面对他的包办妻子朱安。学校的规矩生活,也让他看不到希望。
鲁迅最苦闷之际,正在给教育总长蔡元培帮忙的许寿裳决定为他谋点路子。一日,忙完了事后,他对蔡元培道:“我向先生推荐我的同学周树人。”蔡元培一听立马点头道:
“其实我早就慕其大名,正打算驰函延请。现在你正好提起此事,那么久请你代为邀请,请他早日来京。”
喜出望外的许寿裳当天就给鲁迅连着发了两封信,说明了蔡元培的揽才之意。鲁迅收到信后欣然前往。
二,同生共死:女师大风潮许寿裳除了将鲁迅介绍给蔡元培外,还参与、左右了他的很多人生大事,就连他后来与同居对象许广平的姻缘,也多多少少是许寿裳牵线的结果。
许寿裳做过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学校的校长,这个学校,正是许广平就读的学校。这个学校里,清一色全是进步女青年。
或许是一直惦记鲁迅婚恋的缘故,许寿裳竟将鲁迅安排到了女师大做“客座教授”。鲁迅也当真是“不负所望”,竟成功与许广平走到了一起,他们后来还生下了周海婴。
鲁迅与许广平
正是在女师大期间,许寿裳与鲁迅的关系,由原来的相知相许,走入了“生死之交的莫逆”。
杨荫榆做了女师大校长后,鲁迅依旧在该校做“客座教授”。杨荫榆偏保守,她不顾一切解散了学生自治会,甚至不惜动用军警镇压。
鲁迅因同情这些女学生,成立了以他为首的“女师大校务维持会”,与教育部对着干。教育总长章士钊怒了,他一怒之下开除了鲁迅。
鲁迅被开除后,许寿裳不高兴,而且是很不高兴。盛怒之下的许寿裳干了一件事:他一声不响地将事情捅到了媒体上。几天后,《京报》上发表了许寿裳的《反对教育总长章士钊的宣言》,宣言部分如下:
“署教育总长章士钊,本轻薄小才……本月十三日突将佥事周树人免职,事前既未使次长司长闻知,后又不将呈文正式宣布,秘密行事,如纵横家,群情骇然……自此章士钊一日不去,即一日不到部,以明素心而彰公道。”
这份宣言,实际是许寿裳递给章士钊的决裂书或者辞职书,为了鲁迅,他亲手断了自己的后路。
后来,经过打官司,两人的职务得到了恢复。可如此闹来闹去,再留下来工作也没什么意思了。
恰好,此时的鲁迅与许广平正处于热恋中,鲁迅干脆南下了。南下前,因与弟弟失和搬出八道湾的鲁迅想再买个宅子安顿母亲和朱安,他看中了一个小四合院,可当时的他却已穷得叮当响。
鲁迅当时看中的房子,正是现如今鲁迅位于北京西三条胡同的故居,这个房子的售价是800大洋。许寿裳和他的另一个朋友齐寿山各出资400元,助鲁迅买下了这个宅子。
鲁迅故居
安顿好家人的鲁迅先是去了厦门大学,后又去了中山大学。在中山大学,鲁迅还兼教务主任,手里有了些实权。这一次,他投桃报李,将许寿裳请了过来。
从此,两人又过起了同吃同住的生活。许广平与鲁迅同居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许寿裳还一直与他们同住。亲眼见证两人友谊的许广平后来曾感叹:“求之古人,亦不多遇。”
三,最后一别:鲁迅之死许寿裳与鲁迅有着绵延35年的情谊,可这35年的最后10年,他们总是聚少离多。这多少与当时的中国处于战乱中有关,另一方面,许寿裳和鲁迅都各自有家庭要照顾,自然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同吃同住”。
鲁迅前往上海是在1927年,此后一直到他去世的10年里,他一直生活在上海。而期间的许寿裳,则一直在南京和北平忙活。
可即便两人所生活的地方相隔甚远,他们也依旧保持着每年至少十多次的会面。他们之间的聊天依旧不需要话题,总是想到什么就聊什么。
许寿裳
一次闲聊中,鲁迅告诉许寿裳说:
“这小孩非常淘气,有时弄得我头昏,他竟问我:‘爸爸可不可以吃?’我答:‘要吃也可以,自然是不吃的好。”
随着局势的越加紧张,以笔作战的鲁迅经常被通缉。1930年,鲁迅因自由大同盟事件被通缉,之后他不得已逃出了寓所。1931年,因柔石被捕,谣言蜂起,他再次逃离寓所。1932年,因一二八战争,鲁迅家陷火线中,他不得已再次逃离寓所避难……
鲁迅的多灾多难,让许寿裳忧心不已。因为知道许寿裳会为自己担心,每次脱险后,他都第一时间给许寿裳写信报平安。至今留存的两人往来信件中,鲁迅报平安的信件尤其多。1931年2月22日的一封报平安的信里,鲁迅写道:
“季茀(许寿裳字)兄:……此次事变,殊出意料之外,以致突陷火线中,血刃塞涂,飞丸入室,真有命在旦夕之概。于二月六日,始得内山君设法,携妇孺走入英租界,书物虽一无取携,而大小幸无恙,可以告慰也。”
逃出后,因恐许寿裳担心他此后的行踪,鲁迅又在逃离后长信汇报了自己的具体境况。许寿裳得信后,才略微放下心来。
1936年,鲁迅的病情日重,但每次许寿裳来寓所看他,他都会强打起精神和他聊很久。两人每次见面,似乎都有说不完的话。
许寿裳看得出来:鲁迅的病情很严重,他在后来的回忆文章里,这样写道:鲁迅“神色疲惫,不愿动弹,两胫瘦得像败落的丝瓜”。
鲁迅也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的事实,为了让许寿裳有心理准备,他特地在病中写了一首诗,诗的题目叫《亥年残秋偶作》,诗云:
“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尘海苍茫浓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
许寿裳看到这首诗后,心里分外难受。
7月27日,即鲁迅辞世前两个多月,许寿裳再次前往探望鲁迅。他惊讶地发现:鲁迅的病体似乎比以前好些了。
那次见面,两人聊了整整半日,鲁迅还留他吃了晚饭,临走,鲁迅还写了一册病中“手自经营”,这是新装订完成的《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他在卷端手题小文:
“印造此书,自去年至今年,自病前至病后,手自经营,才得成就,持赠季茀一册,以为纪念耳。”
许寿裳离开时,已经到了晚上九点,鲁迅坚持要送他下楼、出门。看得出来,那次分别时,鲁迅很不舍。挥手道别之际,握着画集的许寿裳心里满是惆怅。
鲁迅问他几时再来看自己时,许寿裳答了“尽快尽快”,他们当时都未想到:这一别,竟是他们的永诀。
四,缺席葬礼,却用余生怀念之1936年10月19日,鲁迅病逝于上海。离世前,他手边还有未写完的《关于章太炎先生二三事》。
噩耗传来时,许寿裳只觉五雷轰顶。当时,许寿裳正在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任院长,考虑到时局问题,自知已成为国民党重点监控对象的他,决定不亲自前往参加葬礼,而用一种属于他自己的独有方式送别鲁迅。
许寿裳对计划去上海为鲁迅送葬的同学道:
“我痛失老友,心中也很难过的,目前形势不利,可以在院内开个追悼会,我请老师作报告,向你们讲讲鲁迅先生的为人,鲁迅先生每出一本书都要送我一本,他的书很多。他写的信也很多,几十年的都在,还有照片,我拿出来给你们开个展览会,到时再出布告。”
从此可知:许寿裳缺席鲁迅的葬礼,是他顾全大局的结果。老友故去,他却不得已只能忍痛守于北方暗自悲伤,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痛苦。
鲁迅遗容
但即便许寿裳缺席了葬礼,鲁迅治丧委员会的名单里,他依旧赫然在列。
鲁迅过世的第三天,许寿裳写信给蔡元培,请他与商务印书馆协商出版《鲁迅全集》。这部全集,后来也成了最早的《鲁迅全集》。
之后,许寿裳又四处奔走,并最终多方募集“鲁迅纪念文学奖金”,积极筹建“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后来,他又撰写了一系列的纪念文章,并集结成多部书籍出版。
许寿裳在写回忆文章时,总是尽可能地说出真相,为此,他不惜得罪了不少人。如同鲁迅在世时一样,做这些时,他冒着掉饭碗的风险。
1938年底,即鲁迅去世两年后,许寿裳被西北联合大学解聘,主要罪名之一便是:“宣传鲁迅思想,把学生引入歧途。”
对于这种结果,朋友们愤愤不平,许寿裳自己却很淡然。相比宣传鲁迅思想,鲁迅的遗孀也一直是他关注的重点。考虑到许广平母子孤苦无依,他虽并未与他们住一处,却也总是竭尽所能地帮助他们。许广平后来曾满怀感激地这样道:
“许先生不但当我是他的学生,更兼待我像他的子侄。鲁迅先生逝世之后,10年间人世沧桑,家庭琐事,始终给我安慰,鼓励,解纷;知我,教我,谅我,助我的,只有他一位长者。”
这“仅此一位”,足见许寿裳对鲁迅的情义之深。这样的许寿裳之于鲁迅,也难怪许广平会感叹:“求之古人,亦不多遇。”
1946年,即鲁迅去世10周年之际,刚到台湾的许寿裳推动举办了一场纪念鲁迅的活动。之后的21个月里,他再次提笔写了9篇介绍鲁迅思想及生平的文章。
许寿裳当然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危险,毕竟,当时鲁迅的著作在台湾属于禁书。他也知道,无数人因为他和鲁迅的关系,以及他为鲁迅做的宣传,而对他恨得牙痒痒。可这些,都不能阻止他为宣传鲁迅继续发力。
1948年2月18日,许寿裳在台大的宿舍里,于睡梦中被人连砍五刀,惨死在床上,享年65岁。
老年许寿裳
关于许寿裳的真实死因,一直扑朔迷离。有说是盗贼入室抢劫而杀人,有说是被特务所杀。因凶手被处决前只留下了一份“漏洞百出的口供”,他的死因也终于变成了永远的谜团。
多数人认为:许寿裳的死,是政治谋杀。而他之所以被谋杀,与他撰写的一系列关于鲁迅的文章有关。他被害前不久,好心人曾劝他删去书中讽刺当局的段落,他却不以为然地道:
“我都老了,害怕什么。如果删去这些段落,也即失去了文章的灵魂。”
人们认为“许寿裳之死”是政治谋杀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被害后,和他一起工作的李何林、袁珂等人,都相继返回大陆,最终留下且与鲁迅有过深交的台静农等少数人,终其一生避谈鲁迅。
多年后,许寿裳的女儿在回忆父亲被害时的情景时说:
“父亲被被子盖住,待掀开被子,发现父亲颈部被连砍数刀,血肉模糊,刀伤处皮肤外翻,惨不忍睹。但父亲神态却很安详,丝毫无挣扎痕迹,显系熟睡时惨遭毒手。”
许寿裳被害时的“安详”,似乎在论证他当日说的那句“不怕”!这样的许寿裳,也难怪,会让鲁迅甘做“老虎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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