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樯编剧、顾长卫导演的《孔雀》,是一部经典文艺片,它曾获第55届柏林电影节银熊奖。不得不提的是,顾长卫在拍《孔雀》之前,本职工作是摄影,他被喻为“中国第一摄影师”,曾和张艺谋、陈凯歌长期合作,凭借《孩子王》、《霸王别姬》、《红高粱》、《菊豆》这些经典作品屡次获得最佳摄影提名奖和柯达摄影奖。在《孔雀》这部电影中,顾长卫突出了他对镜头一贯的掌控能力,精准地表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家普通人的生活图景。
电影故事讲述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河南安阳生活着一家五口,哥哥高卫国(冯瓅饰)因小时候生病落下脑疾,在家中备受宠爱;二姐高卫红(张静初饰)内心有梦想,也敢于追梦,却屡屡受挫;弟弟高卫强(吕聿来饰)敏感沉默,在被爸爸强制退学后,离家出走。
很多人说到这部电影时,谈论最多的便是姐姐梦想的破灭。但其实,姐姐和弟弟都是特定年代、特定环境下的悲剧。在这里,我想系统分析一下,姐姐和弟弟悲剧的成因。
1、不可抗力的时代
电影一开始设定的年份是1977年,导演选在这一年,大有深意。1977年8月12日,中共十一大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虽然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但历史遗留的问题仍然在继续发酵。
经过“十年浩劫”的人们,是谨小慎微、思想保守的。妈妈找关系给姐姐找了一个幼儿园老师的活儿,只希望她能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而姐姐却敏感清高,追求爱和自由,甘愿为了梦想牺牲一切。
电影开头一幕,姐姐沉醉于练琴,全然不顾旁边煤炉上已经烧开的水。“练琴”的意象指向了姐姐沉醉于自己对梦想的追逐,而“烧开的水”,则代表了现实生活的牵绊。开头的这一幕是姐姐一生的伏笔:一开始,她无视现实条件制约,勇敢追求梦想,但到最后她不得不因为现实而终止自己追求梦想的脚步。
姐姐的第一个愿望是当伞兵,伞兵是自由的象征。她也懂人情世故,为了能顺利当上伞兵,去巴结伞兵军官。但势单力薄的她还是被胖妹妹的姐姐抢了先。她将本来打算送伞兵军官的酒扔到了河里,回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爸爸妈妈、哥哥弟弟却硬闯了进去,往她嘴巴里塞饭,这一幕非常具有象征意义。而后姐姐亲身缝制了一个降落伞,骑在单车上。但母亲看到这一幕,追上去连人带车拽到了。不仅如此,回家后,爸爸妈妈还硬生生给姐姐脱了裤子打针,把她当成精神病看待。
在压抑的时代氛围里,姐姐像是一个另类。在营营役役的生活中,姐姐总是想着出逃。而被生活磨灭了热情的母亲,只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跟其他人一样,规规矩矩、小心翼翼。顾长卫在阐释《孔雀》的时候,这样说道:“姐姐所面临的时代是一个禁锢的时代,它禁锢着所有人。”
而弟弟的部分,在整部影片中只有27分钟。在短短的27分钟里,弟弟的故事让人特别压抑。因为一张裸体画,弟弟强行被爸爸退学。如果是在现在这个年代,当初那张裸体画其实并没有特别露骨的内容,我们也会看作是男性青春期性意识萌动的正常体现;但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大家的思想还是受着封建思想的荼毒,爸爸大喊:“我们家出流氓了!邻居们快来看哪,我们家出流氓了!”边喊边把弟弟往门口拖。青春期的男生自尊心很强,也非常脆弱,这个时期是性格形成的关键时期,爸爸摧毁的,是弟弟作为人的尊严。
姐姐、弟弟两人遭遇折射出的时代内涵非常值得我们深思。在那个时代,大家对于美、爱、自由的追求和表达通道是狭窄而固化的。“人”作为社会上的一个螺丝钉,工具性的意义大于人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意义。这是由于过度追求指标、发展而忽视了人文关怀造成的,不符合社会、历史发展规律,也不符合人的发展特性。
2、集体冷漠的社会
姐姐认识了“干爸”之后,“干爸”的子女曾经到姐姐刷瓶子的工厂去找过她。骂她狐狸精,认为她勾引“干爸”,将她一把推倒在瓶子堆里。但是周围的工友只是怕涉及自己,站得稍远了点,瞪眼看着,一句话也未曾多问过,一把也未曾搀扶过,甚至表情也没有变化过。
荣格在《论分析心理学与诗的关系》中曾提到一个名词叫做“集体无意识”。所谓“集体无意识”,是一种思维定式,一件事情明明是有悖道德甚至犯罪的,但有一个人去做了,没有得到相应处罚,于是众人产生一种非理性的思维,各自的无意识汇聚成流,造成了“不正常现象”成为“正常”的集体无意识。
我们知道,当年的“文化大革命”是一个非常典型的“集体无意识”事件。而姐姐在瓶子厂遭遇到的众人的冷漠,也是这段历史之后,“集体无意识”仍然甚嚣尘上的体现。
而弟弟的故事也有着集体性冷漠甚至欺辱的参与。当哥哥来给他送伞时,哥哥因为弱智,让弟弟在同学面前丢失了尊严,哥哥还被当成流氓打了一顿,在泥巴里滚成了泥巴人,而弟弟这时认为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竟然拿着伞尖狠狠戳哥哥。于是弟弟让乔装成警察的果子来给自己送伞,想风光一把。但是第二天当弟弟很得意地走进教室,同学们都用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看着他,他的书桌里被装满了拖把头、扫把、抹布,等他一件件将这些东西从书桌里掏出来的时候,同学们哄堂大笑,他遭到了同学们无情地嘲弄与侮辱。
弟弟的邻桌女生好心替弟弟收拾了书桌,弟弟放学后一路尾随那个女生,女生停下自行车,解释说自己只是因为同情怜悯,临走时还奚落地故意说了句“小骗子”。弟弟此时的自尊完全被打垮了,对这个世界残存的美好想象也消失殆尽了。
弟弟的部分由他的叙述开始,镜头就转场到他倒挂在单杠上的画面。这个画面寓意为弟弟的世界是一个颠倒了的世界,别人作为独立个体的人,而弟弟只是一个“沉默的影子”;这也为他后面断指,成为一个依靠女人的男人做了伏笔。
不管是姐姐还是弟弟,他们这一生中都没有接受过来自集体、陌生人的暖意。他们的事情,只是公共场合中的一点乐子和一点饭后谈资。集体的冷漠是造成他们人生悲剧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3、畸形的家庭关系
这个家庭是专制的、成员之间不善于沟通的。不管是姐姐当伞兵的梦想也好,弟弟的裸体画也好,父母的第一反应便是要求子女应该按他们要求的来做,而不是去问问他们怎么想的。
妈妈帮姐姐在幼儿园谋得了一个职位,姐姐不想去,妈妈说:“你以为你是神仙?好工作都等着你?”这是一种压制性话语,没有沟通的前提下,以打压为主,让姐姐一定按自己要求的去做。
更明显的是姐姐没有当上伞兵,把自己锁在自己房间里,一家四口强行闯进去,往姐姐嘴里塞饭那一幕和姐姐带着自制的降落伞在街上骑车,妈妈将其拽倒带回家,强行脱了裤子打镇定剂那一幕。
在妈妈的专制下,在愁云惨淡的家庭氛围里,在生活困顿的现实中,姐姐的渴望总是被压制、摧毁。妈妈将她的降落伞拽倒的时候,也是将她从梦想的云端拽落到了现实的泥土里。
电影中还有可怖的一幕,弟弟预谋毒死哥哥,被姐姐发现,姐姐倒掉了下过毒的水,而这一切又被爸爸尽收眼底。第二天在饭桌上,妈妈什么也没说,而是将哥哥养的大白鹅喂了下过毒的水,一家五口亲眼看着大白鹅挣扎死去。
冷酷的画面中,亲情是支离破碎的。顾长卫以长镜头的方式记录了大白鹅整个死亡的过程,凸显了毒害生命的残忍。妈妈以行之有效的行动给姐姐和弟弟上了关于生命的一课。
一个家庭里有死亡阴影的威胁,这是可怕的。然而,一个家庭的氛围就是一个时代的氛围,一个家庭的突发事件就是一个时代事件的映射。
爸爸妈妈对哥哥的过度关爱,造成了对姐姐和弟弟的忽略,再加上妈妈的专制态度、成员之间不沟通的处理方式,造成了一种畸形的家庭关系。如果姐姐生在开明的家庭里,有爸妈在旁边出谋划策,当伞兵的梦想没准就实现了;而弟弟也不会因为一张裸体画就被强制退学、出去流浪。
《孔雀》讲述的虽然是一个家庭的故事,但却让人感受到了作为时代囚徒的人们在衰败荒寂的人生中的无奈与绝望。任何一出悲剧的成因都是复杂的,它既是自身性格的必然结果,也是命运的安排。不管是姐姐代表的理想主义者也好,还是弟弟代表的虚无主义者也罢,导演着眼的是社会底层的“边缘人”,这是导演历史责任感和人文关怀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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