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只是转念之间，桂花又簌簌落尽，带着从泥土里酿的香，回到泥土。
又开始下雨了，这时候的雨，不再像夏天一样淋漓暴烈，时而是伞也遮不住的细雨濛濛，时而是地老天荒般的缠绵淅沥。
雨一落，桂花便化了，化成时间，轻而易举回到自己，回到从前，回到云上，回到泥间。
很遗憾，我依然没能拍出一张自己满意的桂花。
一次一次在一树一树的桂花前留连，想要拍出它满满荡荡的繁荣和欢喜，拍出它的灵，它的香，它的魂魄。
选角度，调光，对焦，按快门，却总不是我想的，我要的。
枝条连着枝条，花朵拥着花朵，时间追着时间，目之所及，都是让我惊呼的美，近在咫尺，却终是无法抵达。
我一度怀疑是相机不好了，这是一种找不到出处的转移，现在知道是自己的心不如从前安静了，汪曾祺说：“世间万物皆有情，难得最是心从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专注了，不再为拍一朵花反反复复不厌其烦了，那个曾经背着相机哪怕只是在小区也能连续拍照几小时的自己好像不见了，变得心浮气躁，缺少耐心了，甚至有时候，升级为焦虑与慌乱，总想事事都做得更好，却事事力不从心，变坏的记忆，变差的脾气，让自己开始不喜欢自己。
总是想着，明年花儿还会开，却不料“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花如旧，曾经的自己却走丢了。
第一次看桂花，是几年前了，在杭州满觉陇，和姐姐手牵着手，她看向我的眼神，比我看向花朵的，更柔软，更温柔。我给她编和自己一样的辫子，缀上一朵小小桂花。好怀念那个秋天啊，怀念我满心的眷恋与欢喜，江南的一草一木，都让我怦然心动、心生向往，像是一脚踩进了天堂，更像是自己就是天堂。
人到中年，害怕的，越来越多，怕老，怕病，怕死，怕不美了，怕不爱了，怕来不及了，怕没时间了。
而老，是什么呢？对我来说，是爱越来越少，是灵魂与躯壳剥离。比起病和死，不再热爱更让我难过和害怕。
滴滴答答的雨声里，翻着自己从前的朋友圈，那时候的我啊，喋喋不休地表达着对细小生活的点点点滴的热爱，看一万次，爱一万次，表达一万次，也始终如初见，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即便只是些寻常的日常。那时候的自己，那样的热爱，依然会打动现在的自己。
要不是老爸来，我还不知道离家不远的地方，原来有那么一大片桂花树，那么奢侈的一大片！他来的第一天，小区里的两棵桂花树开得正好，没两天就落了满地，没想到老爸看到的桂花还开得那么好。
还好，虽然照片拍得不够好，但桂花树下的花事已在我生命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一帧电影，我是画外音，是导演，是摄像，是女二号，老爸和姨是男女主角，那天早上，我见识了东北老头儿老太太遇见江南桂花的狂热，好在，不是在公园，只是在一片荒了的菜地路边，不然，说不好我会跟着二老上热搜。
他打桂花的样子，和我花痴的时候那么像，藏不住的喜欢比花香还浓，恨不能把每一朵好看的桂花都带回家，煮粥放几朵，做酒酿小圆子放几朵，炒土豆片放几朵，喝二锅头也放几朵。可是其实几乎不怎么煮饭的老同志可能根本不知道桂花要怎么用，前一天早上拿着个小袋子在早晨的雨里摘了半个多小时，怕他淋雨的乖女儿我找了好几圈才把他接回家，晚上聊天，我说当地人都是打桂花的，他说那不是掉地上脏了吗，我说下面铺上东西接着就不怕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第二天早上，他就拿了我的床单跑去打桂花了，我以为他一个人去的，就揉着惺忪的睡眼跑去帮忙，因为觉得打桂花这种纷纷扬扬热闹沸腾的事就应该身边有伴儿，不然会和去医院看病一样孤独，是反差强烈的那种孤独。
老爸是个特别勤快的老头儿，每天早上都会早早起床出去遛弯儿，感觉七十六岁的他比类风湿的我腿脚更灵活，可是，这次来，还是觉得他比以前老了，耳朵开始背了，脾气开始好了，走路也不像从前一样带着风了，所以，我常常会不放心，总是觉得房间以外的世界有太多危险，怕他过马路看不清红绿灯，怕他突然哪里不舒服......
有一天晚上，他喝了酒 ，没有平时喝得多，却好像醉了，他说了很多话，他说，他想我妈妈了，他说我就一个爸爸，丢了就再也找不到了，我拉着他的手，安慰他，安抚他，眼角潮湿，泪水在心里汹涌奔流。感觉他突然变得那么小，那么无助，不是我那个寡言沉默严肃倔强的爸爸了。那一晚，我睡得很浅，有一点响动就绷紧神经。第二天早上，起早陪着他去遛弯儿，不再安心让他一个人外出。
他总是说，自己年纪大了，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来了，我尚且有怕，便更能理解他言语间对未来不确定的担忧。如果这世界上真有长命百岁的灵丹妙药，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买来，如果唐僧肉真能让人长生不老，我也愿意变成妖怪。不求时光能倒流，只求未来仍可期。每一年桂花开时，都能陪着他酣畅淋漓地淋一回桂花雨，我会幸福地接住从天而降的花头巾，接住快起来的光阴和他慢下来的脚步，我也会找回走丢的那个自己，等着明年桂花再开，让自己的心开成小小的、安静的、自由的一朵。
以上，这些拍得不如意的照片，权当鞭策自己进步，明年桂花再开的时候，努力不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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