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东坡在定州任职时间仅半年,然而经过他的整肃,当地军政面貌为之一新。他的这些成就主要出自他的爱国之心,同时也得到了几位臣属的鼎力相助。这些人都是东坡从京师带来的,宋张耒在《送李端叔赴定州序》中说:“元佑八年,苏先生守定武,士愿从行者半朝廷,然皆不敢有请于先生,而苏先生一日言于朝,请以端叔佐幕府。”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东坡的人格魅力,张耒不无夸张地说,东坡前往定州任职时,朝廷之中有一半人愿意跟着他走,而东坡向朝廷提请由李之仪跟随自己前往定州任职,可见他多么欣赏李之仪的才干。李之仪跟其他四位幕僚共同来到定州后,果然已成为了东坡手下的得力干将,以至于李之仪之妻胡文柔都十分欣赏东坡的才干。
古定州图
李之仪在《姑溪居士妻胡氏文柔墓志铭》中夸赞其妻:“胡文柔……性高严,喜风节,自许与甚重,练达世故,喜论事,于人物取舍,则毫发不假借。上自六经司马氏,更及诸纂集,多所终识。于佛学则终一大藏。作小诗歌词禅颂,皆有师法,而尤精于算数。沈括存中,余少相师友,间有疑志,必邀余质于文柔。屡叹曰:‘得为男子,吾益友也!’”
这真是一位奇女子,饱读诗书,不轻许人,对佛学有研究,在诗词方面也颇具才能,又精于算术之学,沈括对某此事情有疑问时,也会向胡文柔请教。以至于让沈括多次感慨说,如果胡文柔是个男的,那肯定是我的好友。
东坡事迹一
胡文柔是否夸过沈括,未见史料记载,然而她却对东坡十分看重,李之仪在为其妻所写《墓志铭》中载有如下一段:
余从辟苏轼子瞻府,文柔屡语余曰:“子瞻名重一时,读其书,使人有杀身成仁之志。君其善同之邂逅。”子瞻过余,方从容笑语,忽有以公事至前,遂力为办理,以竟曲直。文柔从屏间叹曰:“我尝谓苏子瞻未能脱书生谈士空文游说之蔽,今见其所临不苟,信一代豪杰也!”比通家,则子瞻命其子妇尊事之,常以至言妙道属其子妇,持以论难,呼为“法喜上人”。子瞻既贬,手自制衣以赆,曰:“我一女人,得是等人知,我复何憾?!”
东坡事迹二
胡文柔多次劝李之仪一定要珍视与苏轼的交往,她认为子瞻乃是一位杀身成仁之士。某天,东坡到李家闲谈,忽然间有公事需要急办,东坡立即处理此事,把问题搞得条理清晰。胡文柔在屏风后感叹说,以前仅认为苏轼是一位会写文章的书生,今日看其办起公事来如此严肃认真,这一定是一代豪杰。后来苏轼被贬他处,胡文柔特地缝制了衣服赠送给东坡。
从此侧面可以了解到,东坡乃是头脑清晰之人,他处理起公事来干脆利落,只是因其性格直率,得罪了不少人,使他很少得到施展才干的机会。
制作松醪酒
正是由于这种景况,使得东坡经常会把自己的心态写入诗词中,比如他所写的一首《行香子·述怀》为后世所熟知: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东坡胸像感觉是石膏涂色
这阕词所说就是在定州任职期间所作,薛增福、王丽敏在《曲阳北岳庙》中持此论:“这首词是苏东坡在定州当官时,曾到济渎岩,无意中发现水中浮萍,不由触景生情,在感叹之际顿时词性大发,于是写下了这首词。”
对于该词所表达的意境,明沈际飞在《草堂诗余续集》中转录了天羽居士的评语:“天趣浮出,如不经心手。说得英雄倏然倏冷。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真相知。”明钱允治在《类编笺释续选草堂诗余》中亦持此论:“满腹文章不知,满腹不达时宜。东坡‘开口谁亲’句,自供也。”
奇特的龙头
东坡最为后世所喜的原因之一,乃是他处在逆境时的达观心胸,虽然他并不想到定州任职,但朝廷让他一定来此地时,他除了公事之外,竟然还发明了中山松醪酒。半年之内就发明了一种新酒,可见他对生活是何等之热爱,据说此酒自他发明后流传近千年不衰,1915年该酒参加了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并且荣获了金奖。
中山松醪酒乃是用松树的节枝酿造而成,东坡发明此酒的起因,乃是他看到有人取松林做燃料,他不忍心让高洁的青松之枝化成灰烬,于是他就想用松枝做为酿酒原料,一试果然成功了。此次酿酒成功也令东坡很高兴,为此他写了篇《中山松醪赋》,他在此赋中感慨挺拔千年的劲松竟然死于斧头之下:“岂千岁之妙质,而死斤斧于鸿毛。效区区之寸明,曾何异于束蒿。”
定州博物馆
东坡试着用松枝来酿酒,以此酿出之酒“味甘余而小苦”,但他依然觉得这是美味。而后他在此赋结尾处又发了一通感慨:
遂从此而入海,渺翻天之云涛。使夫嵇、阮之伦,与八仙之群豪。或骑麟而翳凤,争榼挈而瓢操。颠倒白纶巾,淋漓宫锦袍。追东坡而不可及,归餔啜其醨糟。
然而有趣的是,后世读到此赋并未垂涎于此酒,更多者则是解读出其他的问题,比如宋张邦基在《墨庄漫录》中说:
暴晒
东坡知徐州,作《黄楼》,未几,黄州安置。为安帅作《松醪赋》,有云:“遂从此而入海,渺翻天之云涛。”俄贬惠州,移儋耳,竟入海矣。在京师送人入蜀,云:“莫欺老病未归身,玉局他年第几人?”比归,果得提举成都玉局观。三事皆谶也。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一语成谶吧,但东坡倒霉的是竟然三语皆成谶。他在徐州因治水建起了黄楼,所以没多久他就被贬到了黄州。他在定州任职时写了篇《中山松醪赋》,其中的两句谈到了要入波涛汹涌的大海,不久他就被贬到了惠州、儋州,果然入海了。后来他还在诗中写了玉局,故其被赦后果然任提举成都玉局观的虚职。东坡当然不信这一套,比如宋叶真在《爱日斋丛钞》中写了如下一个故事:
博物馆大堂
东坡既再谪,亲旧或劝益自儆成。坡笑曰:“得非赐自尽乎?何至是?”顾谓叔党曰:“吾甚喜《松醪赋》,盍秉烛,吾为汝书此,倘一字误,吾将死海上;不然,吾必生还。”叔党苦谏,恐偏旁点画偶有差讹,或兆忧耳。坡下听,径伸纸落笔,终篇无秋毫脱谬。父子相与粲然。《松醪赋》之谶,渡海,人知之,而未知其以验生还也。
苏轼在定州的画作
东坡一再被贬,亲朋好友都劝他要管得住自己的嘴,东坡却完全不听这一套,他跟儿子苏过说,自己颇喜当年所写的《中山松醪赋》,你赶快点上蜡烛,我为你默写一遍,如果我写错一个字,那我就会死在海上,否则的话,我肯定能够生还。苏过一再劝父亲不要说这样的话,他担心万一偶然写错了一个字,岂不真成了谶语了。但东坡不听儿子的劝阻,坚持拿出纸笔把《中山松醪赋》全篇写了下来,写完对看,果然一字不差,于是父子相视大笑。
窗外是苏轼游览过的定州塔
这段掌故说明东坡超人的记忆力,他竟然能背过自己的作品,同时也敢说出这样绝然的话,可见他对自己记忆力之自信。对此,叶真感慨说,人们都在聊《中山松醪赋》渡海之谶,但人们不知道该赋还预示着东坡能够从海南北还。
关于东坡在定州的遗迹,《定县志·舆地志》中载:“雪浪斋,苏文忠自筑之雪浪斋本在文庙之后,州人尝以雪浪寒斋为八景之一。此古雪浪斋也,今废。”
石刻博物馆大门
东坡在定州期间,在文庙之后建起了一座居所,他为其起名为雪浪斋,但是该旧居已经没有了痕迹,然而定州文庙今仍立于原处,该庙建于唐大中二年,府学、州学亦设于此。关于此文庙与东坡的关系,道光版《定州志》载:“北宋文人苏轼居官定州,建雪浪斋。在斋前亲手种植双槐。东者葱郁如舞凤;西者尝自生火,救之而止,槎丫竦拔如神龙。”
此处称东坡在雪浪斋前种了两棵槐树,后来东边的那棵长相如凤,西边的那一棵因为发生过自燃,救火之后,树枝看上去像神龙,于是人们和其为龙凤槐。
正式名称
2020年9月3日,驱车从北京前往定州寻访东坡遗迹,我将第一个定在定州文庙,想先去看那对龙凤槐。跟着导航进入市区后,通往文庙之路因修路被封了起来,我本想从缝隙钻过去,然却被人拦下,此人耐心地告诉我绕行的方式。这是定州给我的第一个好感。
院落中的刻石
然而这位管理者所指之路却是一条小巷,小巷的两侧停满了车辆,我只能缓慢前行。走到小巷中间的位置,方明白这里有一所学校,此刻正赶上放学的时间,家长们纷纷来接孩子。我只好停在路中间,让孩子们先行。无意间发现了定州古城墙,于是下车拍照,方发现城墙仅剩二十余米,旁边还立有遗址保护牌,上面没有说明这段城墙是哪个年代的遗存,不清楚东坡是否看到过它。
汉墓
终于挤过小巷,开到了文庙门口,此处找不到停车位,兜了一圈只好停在了一个关闭的门店前。购票入院,在前院就看到了那两棵槐树,树下立有介绍牌,上称东坡双槐。这两棵槐处在文庙的前院,而非《定县志》中所载文庙之后,但文庙在唐代已经存在,由此排除了文庙是建在东坡故宅上,更何况,东坡到任后,写过一篇《告文宣王祝文》,他在文中极其夸赞孔子的伟大功绩:“嗟嗟元王,以道而鸣。肆笔成书,吐辞为经。炳然不渝,言若丹青;久而愈盈,声非雷霆。瞽者可以使剔目以骇视,聩者可以使抉耳以犇惊。奈何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载空言于典籍,示后世之仪刑。回狂澜于既倒,支大厦于将倾。揭日月之昭昭,破阴氛之冥冥。”
由此而说明东坡到达定州前,文庙已处在这里,我沿着文庙中轴线一路参观下去,这座文庙的建制颇为规整,不像是前门赶后门,但我难以查到资料来印证是不是《定县志》把雪浪斋处在文庙前方的位置误写为了后方。究竟如何,还待考证,但有东坡手植槐为证,说明这里确实是东坡所居之处。
一一看过去
细细观看这两棵槐树,其中一棵有一条粗壮的主干已然干枯,被人用铁杠支在那里,想来这就是那棵龙槐。龙槐不远处有个自来水水池,池旁刻着一条龙,龙嘴里吐出长长的水管,这种造型想是附会龙槐,只可惜龙嘴里吐出的水管太长了,使其显出一种奇特的黑幽默之感。而另一棵槐树在根部长出了巨大的树瘤,其下方仍然发出新枝,这正是生命的顽强。
这棵凤槐的后方是名宦祠,我走入其中,看到屋子当中摆放着一尊东坡胸像,三面墙上的展板介绍的都是东坡的事迹,其中提到了他手植的东坡双槐,以及他造访过的定州塔、文庙等等。
汉墓地宫入口
端详墙上的壁画,其中一幅就是东坡用黑龙泉的水酿造松醪酒的故事,并且提到该酒于1915年与茅台共同参加了巴拿马博览会,并且获得金奖。同时展板上说松醪酒“被誉为东方的XO”,这么高的夸赞之语,似乎略有溢美之嫌,但是文庙内的名宦祠竟然仅祭奠东坡一人,可见定州人民对这位当年的父母官是何等之喜爱。
关于雪浪斋之名的来由,东坡在所作《雪浪斋铭》中解释说:“予于中山后圃得黑石白脉,如蜀孙位、孙知微所画,石间奔流尽水之变。又得白石曲阳,为大盆以盛之,激水其上,名其室曰雪浪斋。”
在地宫内寻找
东坡在后花园内发现了一块奇石,他感觉像名画家的画作,于是他找来了一个大理石盆,将其安置成盆景,并命名该斋为雪浪斋。我在文庙内转了一圈,未看到雪浪石,等回到门口时向工作人员请教,一位小伙子告诉我说,雪浪石早已迁到了他处,我向他请教具体地址,他告诉我说那里改成了部队医院,从年初开始就不能进去参观了。闻此让我颇感遗憾。
宋苏文忠公祠记
巧合的是,寻访回京后不久,故宫举办了东坡大展,我参观展览时看到了钱维城所绘的《雪浪石图》,此图下面的介绍文字写着“雪浪石于明末被重新发现,康熙年间被移入众春园(今属武警8640部队医院)。”看来这家医院就是藏雪浪石之处,此次无缘得见,只能等待以后的机会了。
赑屃
东坡还是宋代著名的书法大家,而定州在书法史上最有名的刻石乃是“定武兰亭”,关于定武兰亭的流传过程,《春渚纪闻》中载:“定武《兰亭叙》石刻,世称善本。自石晋之乱,契丹自中原辇载宝货图书而北。至真定,德光死。汉兵起太原,遂弃此石于中山。庆历中,士人李学究者得之,不以示人。韩忠献之守定武也,李生始以墨本献,公坚索之,生乃瘗之地中,别刻本呈公。李死,其子乃出石散模售人,每本须钱一千,好事者争取之。其后李氏子负官缗无从取偿,宋景文公时为定帅,乃以公帑金代输而取石匣藏库中,非贵游交旧不可得也。熙宁中,薛师正出牧,其子绍彭又刻副本易之以归长安。”
侧观石碑
此珍贵的刻石藏在定州,想来东坡见过原石,元祐八年十二月,东坡在《题兰亭记》中说:“真本已入昭陵,世徒见此而已,然此本最善。日月愈远,此本当复缺坏,则后生所见,愈微愈疎矣。”
然而该石藏在哪里,我却查不到具体信息,于是决定到定州博物馆去探看,该馆建得颇为宏大,在阳光之下走过宽阔的广场,晒的我有些头晕,然而门卫却说先要到广场的另一侧去换免费票,同时必须戴口罩入内。我问他从哪里买口罩,他却说不知道,但同时强调没有口罩绝不可入内。正踌躇间,无意间从兜内摸出一个口罩,真乃天无绝人之路,令我瞬间开颜,于是换票入内。
字迹磨泐
在馆内参观一番,这里举办了四个不同的专题展,然却找不到定武兰亭刻石,于是走到服务台去请教,接待人员找来了专家,他告诉我说,此馆没有这块刻石,以他的印象,那块石头大概在定州石刻博物馆,其建议我到那里去探看。
驱车前往,在一条小巷内找到了该馆,其正式名称为“北庄子汉墓石刻”,门票5元,我问售票员定武兰亭刻石在哪里,他说不清楚。看来只能入园自己寻找。
门墩摆成了坐椅
这个墓园的正中是中山汉墓,显然不是我的寻访目标,而墓园周围的侧墙上嵌着几百块刻石,细看之下基本均为汉代之物。院落中还摆放着一些其他刻石,我只能边走边看,围着整个院落兜了一圈也未找到目标。在门口处又遇到那位售票员,他跟我说中山汉墓可以入内参观,我决定入内碰碰运气。
疫情措施
进入墓室,里面空空如也,只好转了一圈返回地面,从外观看过去,中山汉墓的墓丘很高大,没想到地底下有这么多墓室。如今墓室内摆放着一些陪葬之物,想来应是复制品。
也算盆景
在院落中看到一位工作人员,我马上走目前向其请教定武兰亭刻石,他说此石早不知所踪。闻言令我颇感沮丧,但一转身发现中山汉墓门口立着一块“宋苏文忠公祠记”,见此大喜,这真是意外所获。《定州志》载:“正德九年十一月,监察御史卢君按部至定,谂于众曰:‘昔韩、苏二公出帅是邦,后人思之,典隆并祀,往籍可考。今苏祠安在?’众茫然。及观文昌祠规制,位次与魏公祠无少异。君曰:‘是苏祠也,为俗人所更无疑。’众悟曰:‘信然。’遂命撤文昌像,择日,奠文忠公神位。”十四年,州牧王琼移祠于众春园,以旧祠改名宦祠。万历四十五年,州牧宋子质建祠于众春园韩祠之左。”
还有一些石翁仲
可见在正德年间,当地就建有纪念苏轼的祠堂,而今祠堂已毁,唯有此碑记留存至今,由此也成为了我凭吊东坡之物。这块碑立在一个赑屃之上,显然不是原配之物,但能够找到它,也是一种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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