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这是魏巍写给巴彦县委、县政府的信,信中希望巴彦县给予李玉安照顾,但是李玉安从来没把这封信交给巴彦县。新华社记者何山摄
这是李玉安生前的证件。新华社记者何山摄
这是李玉安生前跟战士们在一起(翻拍照片)。 新华社记者何山摄
这是李玉安生前到工厂作报告的照片(翻拍照片)。 新华社记者何山摄
这是李玉安的老伴在给学生讲述李玉安的故事。 新华社发
如果一个人“死而复生”,他要怎么生活,他会留下什么?
李玉安、井玉琢——作家魏巍笔下《谁是最可爱的人》里的“活烈士”。他们的选择是,活着不要名利,甘在平凡岗位隐功埋名;去世后留下自食其力、再难也不向组织伸手的家风。
尽管李玉安和井玉琢已离去20多年,但他们永做“最可爱的人”的精神却穿越时空,指引着他们的后代,以及一代代人前行。
枪林弹雨中走出“最可爱的人”
1950年朝鲜战场,惨烈的松骨峰阻击战硝烟散尽,只配备步枪、手榴弹的志愿军一个连,竟成功阻击了拥有飞机、坦克的敌方团。
浴血的战斗整整打了8个多小时。魏巍深入到松骨峰阻击战阵地,记录下志愿军战士的英勇壮举。
在《谁是最可爱的人》的不同版本里,提到的“烈士”李玉安和井玉琢,均在战斗中身负重伤,与部队失去了联系。
在《谁是最可爱的人》文章中,两位“烈士”的故事结束了,但在现实中,他们的传奇经历仍在继续。
1951年,重伤的李玉安被送回国治疗,他的肺部被子弹穿透,两根肋骨被打断,脊椎骨劈裂,先后在黑龙江省一面坡兵站、中南军区陆军医院动过8次手术。住院期间,他从未透露身份或提额外要求。
曾经给李玉安治伤的医护人员回忆,出院的时候,李玉安坚持不让医院开具残疾证明,他不想给组织添麻烦,不想占国家的便宜。
同样隐瞒过去的井玉琢住了一年多医院。伤好后组织要安排他的生活和工作,他说自己没文化,选择回到了乡下,能干点啥就干点啥,自己养活自己。
两位“活烈士”回到黑龙江省,不约而同隐功埋名,一位做粮库工人,一位做普通农民。
1952年7月,在黑龙江省巴彦县兴隆镇落脚的李玉安,成了粮库工人。在他口述填写的履历表上,只能笼统地知道他讨过饭,扛过活,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却一个“功”字也没提。
井玉琢回村种地,后来被推举为生产队长,管过基建、油坊,虽身患残疾,但成了乡亲们眼里的能人。战争中烧伤的手一握锄杠,手背登时就裂开好几道口子,血水直流。但他认死理儿,坚持练,练了几年,啥活都能干了。
这两个自解放战争起分别立功10次、11次的战斗英雄,却从不愿说自己的故事。
是他们的故事不够精彩吗?
答案是否定的。
面对死亡,他们是英雄。面对荣誉,他们想到的是牺牲的战友,是负伤后组织的细心照顾,从没想到自己。
李玉安的小儿子李广忠回忆,上学时读到《谁是最可爱的人》里“李玉安”的名字,便迫不及待地回家追问:“爸,书里的‘李玉安’是你吗?”
李玉安听了,一刹那陷入沉默,转过身去抹掉眼泪说:“不是我,重名重姓有的是。”
40年隐功埋名的考验,并不亚于松骨峰战斗那浴血厮杀的8个小时。
在40年的漫长岁月里,李玉安和井玉琢有功不露,甘当普通人,在平凡的岗位上任劳任怨,默默奉献,再现了人生的价值。李玉安几乎年年都是粮库的先进工作者,井玉琢十几次被评为县和乡的劳动模范。
李玉安在粮库当过警卫班长、监装员、加工员、保管员。他曾管一台15吨位的地秤,这是粮库最有实权的岗位,每年有上亿斤的粮食从他这里称量。一秤托两头,农民和国家哪头也不能亏着,这个信条李玉安坚守了20年。
当1980年李玉安退休时,粮库党支部书记用一句话给李玉安的工作做了总结:“这20年,他称粮,千家万户的老百姓用良心和眼睛称了他。”
“最可爱的人”活出最可爱的样子
“死”去40年的烈士又活了,这真是世间的一件奇事。
1990年,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李玉安被发现,很快井玉琢也被“带”出来了,“活烈士”一石激起了千层浪。
魏巍知道后,急切地把李玉安请到北京,两个老人见面后潸然泪下,彻夜长谈。
临行前魏巍意犹未尽,他把自己的小说《东方》和一本散文集送给李玉安,并激动地在两本书的扉页上写道:
“过去我以为您成了烈士,今天才知道负伤后被救起了,这次我见到您非常高兴,祝您健康长寿,继续为人民做贡献。”
“赠送给松骨峰战斗光荣的参加者李玉安同志,您永远是最可爱的人。”
1990年11月6日,李玉安、井玉琢两位“死”别40年的战友,在哈尔滨再度相遇。在新华社黑龙江分社的院子里,他们彼此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两双紧紧地握在一起的手,见证了人间的生死之情、战友之谊以及跨越“死亡”的记忆。
虽然“出了名”,但李玉安和井玉琢仍保持着一贯的朴素和清醒。
曾陪同李玉安赴京的工作人员杨雪冬回忆,李玉安一家8口人,每月仅靠50多元工资度日。魏巍听了很难过,专门写信给地方政府,希望给予适当照顾。
这封信魏巍让李玉安带回去转交,但李玉安觉得“这个手咱不能伸”,而且不允许子女向组织伸手。记者在李玉安家中清点他的遗物时,尘封近30年的信依旧留在信封中。
自家房子破,还两次让房子,这种经历让李玉安的子女印象深刻。粮库盖了两排家属房,考虑到李玉安是“开库元老”,决定先分给他。家人欢天喜地,但李玉安却做起了工作:粮库有那么多新工人没有房子住,咱好赖有个房,破一点苫巴苫巴还能用。就这样,他两次把到手的房子让出去了。
和李玉安一样,井玉琢也凡事靠自己,从没打算拿自己的战功向党和人民伸手要这要那,换取好处。
当年,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反复问他们一个问题:为什么有功不索?
个中原因,井玉琢曾这样回答家人:魏巍的文章记下了我的名字,可参加抗美援朝有多少人,被记下名字的才几个?和烈士比,我不能讲功。
“那么多战友,有的十八九岁就牺牲了,是那么年轻。功都是他们的,我能活着还有啥说的?”李玉安长子李广义说,父亲不止一次告诉他们,全连100多人就剩他一个,活着就得像个战士,这才能对得起死去的战友。
爱国将领吉鸿昌的女儿吉瑞芝在写给李玉安的信里说:“对党和人民,您以功成自退的风骨,从不向组织伸手,多年过着较困苦的生活,默默地为党工作,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功高不自居、德高不自显的崇高品质,您是我心中的光辉榜样。”
在平时,无我、无私、不伸手、不求名利,但人民群众需要时,李玉安和井玉琢毫不犹豫,挺身而出。
上世纪90年代的兴隆镇,主街道破败不堪,一下雨就泥泞难行,老百姓苦不堪言。一辈子不求人的李玉安坐不住了,他不顾因枪伤落下的肺心病,走厂子、进商户,很快筹得了数百万元资金。等路修起来了,他却在1997年病逝。
辞世的李玉安留下了3条遗言:镇上还有3条路没修完,大家一定要齐心完成;荣誉属于战友们,军功章和证书交给组织;我死后,给魏巍这些老战友打个招呼。
1998年,一直伤病缠身的井玉琢也继李玉安之后去世了。
这一次,他们是真的离去了。
英雄离去,家风传承
李玉安和井玉琢走了,但是他们的精神和家风,一直没走。
李玉安的老伴韩慎梅说,李玉安对家人的要求严格。每次有人来慰问,他都说挺好,请组织千万不要为他操心。回过头,他还会一再叮嘱家人:“咱啥困难和要求也不能提。”
“他就是这样的人,始终想着别人,唯独没有他自己。”子女们说。
起初,子女们也有埋怨,但多年后,他们更加理解了父亲的初心。
红色家风,成为在两个“活烈士”家庭潜移默化中传承的精神财富。一直以来,李玉安和井玉琢的子女,从不把两个老人的背景、资历拿出来炫耀,或作为自己工作、待遇和晋升的本钱。
井玉琢家,7个子女,如今都是普普通通的人,过着平凡的生活。李玉安家,6个子女,亦如此。
井玉琢的三儿子井兆方以前在粮库工作,收入还不错,但井玉琢要求他必须到军队的大熔炉去锻炼,还立下了规矩:在部队不入党不许回来。
李玉安在世的时候,一直住在二儿子李广文家。二儿媳妇关彦玲说,老爷子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虽然没有太多文化,但人特别正直善良。在粮库工作几十年,如果在大秤上想“走后门”非常容易,但李玉安从未那样做,家里一点好处也没沾。
“老爷子的事迹被发现后,经常到全国各地作报告,许多单位和个人都自发地想送给他纪念品。”在关彦玲的印象里,李玉安不收这些礼物。“心意领了,但东西不能要。一个纪念品少说也得几十块钱,不要为我乱花钱。”这是李玉安说过最多的话。
井玉琢亦然。他在大队油坊工作了5年多的时间,里里外外愣是没差过一点账,这让其他人发自内心地服气,为他竖起了大拇指。即使是在最困难时期,井玉琢也没动过一点“揩油”的念头,自己家没油吃,那也不能碰集体的东西。
几十年间,两位老人的一言一行,点滴之间投射到家人的一言一行之中。
李广义3兄妹十几年前就下岗了,家里困难多。近几年韩慎梅又患上了尿毒症,花销大,子女们想尽办法治疗,也没有向组织伸手。邻居和朋友们多次劝说:“你们是英雄的后代,找找政府。”但子女始终没松口:“有困难咱就想法子解决,不能把父亲的荣誉别腰杆上。”
下岗后,李广义开了一家小粮油店,供两个儿子上了大学和工作。现在,每月能有两三千元的收入,虽然不多但足够自食其力,他挺满足。
而作为家庭的第三代,李玉安的孙辈也继承了家风。孙子李弼大学毕业后,在哈尔滨从事教师培训工作,并小有成绩。“未来得靠自己,靠别人走不长。”李玉安的话他一直记着。李弼说,爷爷的军功是他那一辈的荣誉,不能躺在上面。
现在,李弼正计划资助爷爷老家的贫困生,“当条件允许时,还是想做点对别人和社会有益的事。”他说。
永远做“最可爱的人”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李玉安和井玉琢,他们真的离去了,但他们似乎又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
人们不曾忘记——
“亲爱的朋友们,当你坐上早晨第一列电车驰向工厂的时候,当你扛上犁耙走向田野的时候,当你喝完一杯豆浆、提着书包走向学校的时候,当你坐到办公桌前开始这一天工作的时候,当你往孩子口里塞苹果的时候,当你和爱人一起散步的时候……朋友,你是否意识到你是在幸福之中呢?”
“请你意识到这是一种幸福吧,因为只有你意识到这一点,你才能更深刻了解我们的战士在朝鲜奋不顾身的原因。”
……
2018年11月29日,一声声有关《谁是最可爱的人》的诵读声,在巴彦县兴隆二中“英雄李玉安事迹报告会”上响起,感情的潮水在琅琅书声中奔流着,这是后人对先辈的缅怀、生者对死者的致敬。
报告会的倡议者之一、兴隆二中副校长刘宝,从2010年开始遍访李玉安的亲朋和同事,最终写成了13万字的长篇小说《遍地硝烟》。书中囊括了李玉安的一生,目前已有4万字在各类刊物上公开发表。
“李玉安是很多80后的共同记忆,老英雄的事迹应该让后人永远记住。”刘宝说。报告会特邀了韩慎梅、李广义参加,学生们观看了《三十八军血战松骨峰》纪实片,在李玉安、井玉琢等先烈身上,感受到了信念的力量和共产党人的真正初心。
人们不曾忘记——
在七台河市近郊层峦叠翠的群山一角,一处静谧的烈士陵园坐落在大山的怀抱当中,这里安放及保存着数十位烈士的遗骸、物件或影像资料,其中就包含了井玉琢。
七台河烈士陵园管理处烈士纪念馆馆长关桂春说,七台河虽然城市不大,但今年以来参观者已经达到数千人次,前来吊唁的人们对井玉琢等英雄的历史和事迹充满兴趣和尊重,并为有这样的英雄人物感到骄傲。
今年3月,巴彦县委县政府组织志愿者和社会爱心人士,专门看望李玉安的家人,帮助他们解决了部分困难。
巴彦县启动了李玉安遗物整理工作,为即将启用的县烈士纪念馆提供文物。巴彦县委宣传部部长王占龙说,县里正计划把兴隆镇新建的公园命名为“李玉安公园”,塑造李玉安铜像以示永久纪念。“只有真正理解这些革命烈士,才会更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和平生活,在每个人的岗位上发挥应有的作用。”
像李玉安和井玉琢一样,默默奉献、毫不居功的“最可爱的人”不是个别现象,甚至就在身边。
2018年,隐姓埋名64载的95岁战斗英雄张富清,在湖北省最偏远的来凤县被发现,解放战争时期他荣立一等功3次,二等功1次,两次获“战斗英雄”的称号。
这一年,93岁的一级战斗英雄柴云振在四川省离世。生前,他曾隐姓埋名在岳池县的一个小村庄,过着贫苦的农耕生活,直到数十年后他的事迹才重新浮出水面。
黑龙江省社科院研究员赵瑞政说,即便时至今日,这些“最可爱的人”仍然闪耀着光芒,在他们身上所体现的奉献精神、牺牲精神、实干精神,是新时代奋进的重要动力,中华民族永远需要“最可爱的人”。
“李玉安”“井玉琢”,不再是简单的人和名字。他们都走了,却把永恒的精神留给了时代,留在了他们为之奋斗的大地上,留在了人们的心里。(记者王淮志、王春雨、强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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