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艺术家蔡国强在俄罗斯首次大型个展《蔡国强:十月》于莫斯科当地时间9月12日在普希金国家艺术博物馆开幕。面对十月革命百年历史节点,《十月》既是对艺术家独特艺术手法的全面介绍,更思考个人在历史中的角色,以及个人梦想与人类理想的关系。
为准备本次展览,艺术家原本计划在莫斯科红场创作白日焰火作品,但未能实现。在本文中,艺术家设想了焰火作品的盛况和细节,也从个人成长角度追溯了苏联艺术对于他这一代艺术家的影响和意义。澎湃新闻(thepaper)经授权发表,发表时略有删节。
蔡国强为莫斯科普希金国家艺术博物馆的展览《十月》进行爆破
艺术少年
俄罗斯人难以想象,我也很难向俄罗斯人讲清,俄罗斯文化对一个远在中国东南边陲小城的少年有多大影响。从俄罗斯的小说、诗歌,到她的音乐和歌曲,太多太多。这里只讲讲美术。
曾经,多少时间花在石膏像前,学习契斯恰科夫素描体系里的循序渐进、整体观察的造型法。克拉姆斯柯伊马车上高傲的《无名女郎》,被我照着书上的小图临摹过几次,都送给朋友和亲戚的婚礼,大受欢迎。也曾寻遍郊外池塘,期待遇见列维坦的《深渊》,画黄昏里的波光粼粼;还想象与他画中相似的水边小房子里,也曾经溺水亡人,和那种阴森寂寞。我尽量忽略约干松画里的革命题材,而着迷他泼辣厚重的笔触,和灰色、脏色调的大胆。莫伊谢延科的《甜樱桃》那么有魅力,我学着用他的方法画我的女朋友《未婚妻肖像》,他略微立体派的风格,夸大底光和逆光……后来常想到,时代洪流里,像他这样有才华的人只能做点现代主义皮毛的改良,这样的中庸和唯唯诺诺,是多么不容易的人生啊!
蔡国强在泉州工作室,墙上有一幅列维坦的《深渊》(1979)
列维坦,深渊,1891
反复在中国早期杂志里出现的普拉斯托夫的《法西斯的飞机飞过》 ,辽阔大地上的小树林已是了不起的风景画,杂草中却有牧羊少年的尸体,小狗向远方的飞机狂吠。拉克季昂诺夫,有印象派逆光那般刺目的闪烁和热情,但是为孩子读爸爸的《前线来信》而作。
这些就是少年学画的小册子,那一幅幅作品是少年梦里的故乡,画外的苏联画家的命运,却成了少年黎明的早起。
蔡国强,水边日落,1970年代
蔡国强,未婚妻肖像,1984
俄罗斯文化曾经那么大,大到就是中国人眼中全部的外国文化,就是东方的西方,国画以外的洋画。中苏关系对立后,俄罗斯突然在中国人的文化生活中消声,但她的文化还是根基,顽固地存在,作为艺术少年的营养。在这样的青黄不接里,少年一直等待着另一个西方的来到。
改革开放终于来了。从印象派到当代艺术,几乎一下同时涌进。所有西方大师突然占据了少年头脑中的世界艺术史。莫奈、塞尚、毕加索、杜尚、沃霍尔、博伊斯……同时给少年上课!列宾、列维坦、苏里科夫,很快成了久违的小学老师,虽然亲密,却在记忆的远方。
也会隐约感到,这个世界、这个西方的世界,是不是对少年的老师有点不公平。他们的画也那么好,同样对光色着迷,而且那么早觉醒了抽象画,还有至上主义、纯粹绘画……
少年那些才华横溢、开天辟地英雄般的老师们,在历史作弄下,到底怎么回事?多难的时代恰恰会诞生不朽的艺术,沙皇时代都如此。曾影响了全世界的俄罗斯艺术家们,后来呢?那么多的创造力,最终形成一个没有不朽作品的时代命运曲,留给少年心中一段挥之不去的感叹调。
总是为马列维奇至上主义的前卫和实验而振奋。那种摧毁所有过去,建立崭新神圣艺术的精神,深藏着俄罗斯宗教文化的影子。他被迫适应自己和新社会的关系,不断改良调整,让我心酸。《红骑兵》《收割的农民》…… 这种面对命运产生的脆弱和摇摆,是艺术和艺术家的真实,因此特具力量和感人。
1.泉州
小学第一天。
上课了,进来一个穿裙子,皮肤白皙,还烫了头发的年轻女老师。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蔡美珠”。我上的是当地师范学院的附属小学,能在这里当老师的都很优秀。蔡老师和我同姓又好看,顿觉亲近,学习也更有动力。
三年级时,“革命风暴”来了!慢慢地,孩子们私下里都把烫发的蔡老师叫“菜花头” 。
我是班长,通常课前会先喊“起立”,大家站起后,老师问“同学们好!”,我们再齐声答“老师好!”。这天早晨,她走进教室,我们彼此说好不站起,也不问好。她看看我们,默默回身,向着黑板拿起粉笔,说“今天我们学习……”我们就拍桌子,越来越响。老师回头,脸色苍白地摇手,“同学们,桌子是国家的财产,要爱惜!” 我噌地站起来,“啊?你说桌子是‘我家’的!” 她赶紧纠正,“我是说‘国家’的”。我们大声叫,“她说桌子是她家的!”还不停高喊,“打倒蔡美珠!”“打倒菜花头!”……我记得她强忍眼泪,声音沙哑……我们找高年级学生串联,第二天准备拉她批斗,但她没来学校。打探她家地址,得知她是军属,不知住在哪个军营。蔡老师从此再没有回来……
和我一样,孩子们应该都清楚她没说错什么,但她是身边最像可以被“革命”的对象。少年伤了老师的心,虽然有点不安和复杂,但随着运动的天翻地覆也就忘了。许多年后,突然意识到其实完全没有忘,甚至记得蔡老师走出去的身影……少年的心也有伤疤。
接下来,我们砸破学校的所有门窗玻璃,在图书馆门上贴封条。学校停课闹革命。不必上学,有很多时间自我安排,钓鱼、游泳、打拳、写诗,也看家里藏书。年纪小,《红楼梦》里读到的都是对女孩子和性的隐晦描述;在《史记》里感受时空巨大,自己只是漫长历史的一小环。父亲曾是古旧书店经理,工资从不拿回家,都用来买书。没想到事态发展到我需要帮父亲烧书。他胆小,白天怕冒烟被人发现,只能晚上烧,几页几页撕开烧。烧了三个晚上。
“文革”结束。我得知,父亲还是悄悄把几件中国古代珍本藏在乡下,包括颜真卿《多宝塔碑》的宋代拓本。拓本的折页背面,父亲都书写了毛泽东诗词,让“红卫兵”就算查到,也不敢毁坏。
写了毛泽东诗词的颜真卿《多宝塔碑》拓本,蔡国强工作室提供
父亲是共产党员。生活贫困、社会动荡时,人们常会产生怀疑。父亲至死不怀疑共产主义是人类追求美好的终极社会理想。改革开放后,土地开始允许承包自主经营,外国投资引进,贫富差距迅速拉大,一个个问题,他都只是义愤填膺地看到负面。
少年跟他不一样。积极参加革命的同时,也和奶奶、母亲悄悄烧香拜佛。重要宗教节庆,居委会干部都来检查,我总要帮着把敬佛的贡品放进箩筐,用绳子吊到自家院子的水井里,盖上井盖。也会天没亮就跟她们去山上寺庙,哪怕那里已被砸成废墟。还不能给父亲知道饭菜曾是贡品,否则他不吃。
其实作为革命少年,我有更严重的秘密行动,常常盖在棉被底下,用小小收音机偷听敌台。难忘苏联电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静谧曲子里,“这里是莫斯科广播电台向中国听众广播”……在那个没有鲜花和女人的火红年代,社会主义老大哥却唱着“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静静望着我,不声响”……他们的社会主义歌曲,成了多少中国少年的情歌。
2.上海
上大学了。老师叫周本义,是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主任。在家乡我就知道,他是列宾美院毕业。第一天上课,他白衬衣的袖口那样干净,到底受过不同文化教育。那一代中国人穿得都很邋遢,衬衣很多天才换,一般穿深色,不显脏。到他家做客,看他在苏联教室里画的油画,像看到真的谢洛夫和列宾的画一样兴奋。他告诉我们,有一年暑假,他顺着伏尔加河写生,我们就满脑子的《纤夫》,还想象他像列宾那样在河边画画……第二年暑假,政府叫他回来,担心他有苏联女朋友。请了一些海军女护士来跟他跳舞,政府做主,安排一个护士跟他订了婚,就是他现在的太太。谈到这个,他和我们都感叹了一下。
周本义在圣彼得堡列宾美术学院的人体速写课上,约1955-1960
当时上海就他这么一个留过苏的画家。他不太讲在苏联的事,我们学他画水粉风景的周氏风格,深色厚、浅色薄……方笔触一块块塑造建筑和船,大海和云朵。也学他画在白卡纸上,柠檬黄、柠檬绿刷在白纸板上,透着白,鲜亮得很。最后若加淡淡的灰,压在黄上面,就更刺眼。不知道这套画法,多少是他发明,多少从列宾美院带来,但影响了中国大量画风景和搞舞美的人。
蔡国强,港口,1983
舞台设计的创意,他好像已经不喜欢苏联那一套。1980年吧,他去美国考察,我很幸运,成了他第一批当代艺术教育的实验对象。从听一段音乐,看一部电影,或从一本书、一首诗,来寻找“空间气质”,和“材料隐喻”等等他所说的“想法”。 这样的教育需要很多主观性的观念,因此课堂上也可以辩论了。相比之下,当时苏联那一套在中国简称“苏派”,意味着写实、扎实的造型基本功,也有保守和僵硬的意味。
3.老马
少年正经学画的时候,报纸杂志上,都不提苏联老师了。但画画时,大家不能不说到马克西莫夫带来了什么。1955年马克西莫夫来中国。1957年他离开,那年我出生。马克西莫夫的“马训班”,大概24人,从全国各地挑选最优秀的年轻油画老师到北京受训。当时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吴作人称马克西莫夫“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人生一乐也!” 不只马训班,就是我家乡的油画长辈,还有我,到后来几代人,都受他影响、受教于他。
马克西莫夫向中国学生展示绘画技法,1955-1957
马克西莫夫回国时,中苏关系开始冷淡。马训班的学生后来纷纷成了各美院的掌门人,有的还是全国美协主席。大约1999年㡳,我在阿姆斯特丹的马路上看到画廊里一件小油画头像,一下子知道是“老马”!从那开始,我逐渐收藏了他260多件作品。他的家人也赠我他的几块调色板和画箱画架,还有他保存的中国期间的照片等档案资料。
2002 年,当我把这些收藏送回他教学的中央美术学院,在他离开中国前举办告别展的美院美术馆展出。开始他的学生们很担心我只是拿他们做观念作品,因为1999年我在威尼斯双年展上,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代表作《收租院》的部分原作者请来,现场表演制作这套雕塑作品,把艺术家作为作品的一部分展示,在中国引来很大争议。可悄悄看了布展后,他们很受感动,我就乘机邀请马训班的学生从全国来参加研讨会。看到这些历经政治运动、又功成名就的花甲先生们,结业后首次聚会,一起向去世的老师默哀,勇敢颂扬老马的功勋,我满含泪水。时代捉弄了多少代中苏艺术家,他们与政治恩怨纠缠的命运让人深深感慨!
2009年,有人告诉我,马克西莫夫的墓有毁损。我带老婆孩子去莫斯科大公墓,寻找他的墓地。管理人翻了几大本名册也找不到。就想自己去乱碰,也许冥冥之中老马能给我引路。公墓真大!四处有人哀悼。有一幕:老头口中同时点了三根烟,两根插在两个年轻儿子坟上,一根自己抽着。那天晚上,我们全家都病了,孩子还发烧,小女儿文浩才六岁。墓地太阴森。
和老马来中国同时,很多周本义那样的中国青年被派到列宾美院学习。圣彼得堡女孩 Vera 的爷爷是列宾美院教授。她告诉我,每次去爷爷墓地,看到鲜花,就知道是中国留学生来过。
十月少年
往事真的如烟吗?
十月革命百年,牵扯着少年和他的家人,以及亿万普通人的百年寻梦。我就是其中一员,让展览重拾个人的经历和情感,而非作为他者来议论。通过展览内容的思索,了解自己和中国,也了解俄罗斯、了解人类 。100年前,这场革命从寻找美好社会制度和生活的理想开始……
邀请100多位莫斯科志愿者,共同创作三件大型火药书法和绘画。二十米白绸上,黑火药炸出国际歌的箴言 “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漫漫《河流》中,百年来的百张民众照片,炸出黑色底片般效果,追寻记忆的长河;彩色火药绘画《花园》的五彩罂粟花和康乃馨里,穿梭着苏维埃时代宣传海报里曾经的青春、理想、英雄主义,和对祖国的深情……
天安门广场上的焰火,蔡国强工作室提供
少年知道,2017年9月9日,红场上满满的人们,不会爱看反思的焰火,最好是愉悦的,庆祝莫斯科建城870周年的热闹。红场历经太多爆炸,不管是拿破仑侵略还是纳粹的威胁。每年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仪式,也有太多飞机大炮。人们不要看到我的这些沉重和威力,不要联想苦难,不要回忆……
少年告诉大家,他的焰火配乐将是浪漫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扩音器里却出来柴可夫斯基的《十月》;还有铺天盖地的狂烈爆炸。少年解释,都是电脑问题。少年还有秘密,还在做梦,在这个十月的白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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