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把噗
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根据科塔萨尔短篇小说《魔鬼涎》改编的电影《放大》(Blow-Up,又译《春光乍泄》)中的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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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魔鬼涎》到《放大》
《放大》以典型的安东尼奥尼式镜头开场,摄影机以仰视的角度对准一处荒凉、萧条的现代主义建筑,给人冷冰冰的感觉。观众看到墙面上整齐划一的窗户,不过不少窗户都破败了,玻璃碎裂,看样子并没有人住在里面或被人使用。
紧接着,从镜头前“冲”进一辆吉普车,车上塞满面涂小丑妆容的青年学生。他们打扮花哨入时,吵吵嚷嚷,与周边破败、冰冷的建筑形成鲜明对比。随后,这群嬉皮士从车上下来,卷入人群,拦截下路过的车辆,并向车里的人讨要零钱。
安东尼奥尼由此给出了故事发生的时间:20世纪60年代末,学生运动和嬉皮士运动在欧美各国兴起,作为一位对时代有敏锐感知力的导演,安东尼奥尼借此表达时代的空虚,以及现代人迷茫、苦闷、压抑的精神状态。
青年嬉皮士驱车横穿街道的同时,一群工人正有序地从工厂大门走出。他们面带倦容,刚结束一整晚的工作,现在只想回家洗个热水澡,若能补个觉那就更好了。在这群工人中间,我们提前看到了电影男主角托马斯,他衣着素朴、面容憔悴,手里拿着一个变形的牛皮纸袋。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们暂时还无法知道。
我们又看到他了,几位工友包围着他,他们正简单交谈着什么,似乎有所密谋。随后,他缓步离开。一群嬉皮士向一辆好车围拢过来,向车主讨钱。我们才发现坐在车主位置的正是刚刚从工厂里走出的青年。他无奈地从放在车后座的报纸底下抽出一张纸币,塞给嬉皮士。此刻,我们才看到
(并知道)
之前紧紧拿在托马斯手上的牛皮纸袋里放着一台价格不菲的相机。
安东尼奥尼通过这种方式给出了托马斯的身份:专业摄影师,中产阶级,有豪车和传呼机,还有一间个人摄影工作室。他为了拍摄工人阶级工作的样子,专门打扮成普通人,并在工友的帮助下混入工厂。他看似是一位不务正业的花花公子,实际上对摄影尤为挚爱,乃至愿意付出生命。
在《魔鬼涎》中,故事主角罗伯特·米歇尔是一位旅居巴黎的智利人,平时从事法语翻译工作,偶尔尝试业余摄影。安东尼奥尼把故事的发生地从巴黎搬到了伦敦,并加入对上流艺术圈糜烂生活的刻画。
回到工作室后,托马斯立即被等待多时的俊俏模特包围,不得不投入拍摄工作。在拍摄女模特的过程中,托马斯全情投入,满怀激情,掌控着一切。
安东尼奥尼以此说明摄影机的霸权功能:托马斯自认为可以通过摄影定格下真实世界来掌控现实。托马斯左手拿摄影机,坐在女模特身上的经典镜头
(这张剧照也被用作了封面)
,说明了摄影行使着与性行为相似的功能:占有。
随后,托马斯左手挂着相机开始在公园晃荡,无意中发现一对中年男女在草地上亲热。因为职业摄影师的身份使然,托马斯立即拍下了这个场景。完事后,他转身离开。不想,拍摄行为被女人发现。她紧随托马斯,想要索回胶片,却被托马斯严厉拒绝。甚至在女人索要胶片的过程中,托马斯也不忘将这个画面拍下。
“最重要的不是是否有胶卷,而是谁知道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你们。结果是,我制止了自己的观念,不仅在公共场合拍照不被允许,还得取决于你到底拍些什么……”
回到工作室后,托马斯发现照片中的女人来到家中,继续索要胶卷。女人在托马斯的诱惑下,主动脱衣让托马斯拍摄,两人间发生了亲密的接吻。女人走后,托马斯全情投入洗印照片。因为女人的反复阻挠,托马斯认定这件事肯定有蹊跷。在冲洗出来的照片上,他仔细分辨每一处细节。通过放大照片,他似乎在篱笆外的密林中发现了人的身影,一把握着枪的手从树篱中伸出来。这引起了托马斯的怀疑,他似乎发现了一宗因婚外情导致的谋杀案。
托马斯深夜重回拍照现场,真的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正是下午与女人拥抱的男人,安详地躺在草地上。第二天,当托马斯再次回到草地时,尸体已经不见了。电影结尾,失魂落魄的托马斯在球场边看到一群嬉皮士在打网球,这是一场没有网球和网球拍的虚拟比赛。他还帮助他们捡起那个不存在的“网球”,将其掷回球场内。他对现实的认知完全模糊了。
每一次放大胶片,托马斯都认定自己距离“真相”更近了一步,但事实上,真相离他越来越远。凶杀案到底有没有发生?他经历了从确定到不确定的过程。那天晚上,他在草地上发现的尸体是否是他的一场梦呢?由于没有用摄影机记录下这一刻,因此他便无法确证记忆的真实性。即便摄影机真的记录下那一刻,真相就能确定吗?《放大》结尾两个嬉皮士在网球场空手打网球的举动,似乎又说明了眼见并不为实。真实与幻想的界限在哪里?这是《放大》想提出的问题。
对于罗伯特·米歇尔来说,让他陷入困境的不是照片,而是他的意识。真相不只来自于感官或机器记录的外部世界,同样需要意识的参与。如同叙述者在小说中说的,“米歇尔痴迷于文学创作和编造不切实际的故事。”《魔鬼涎》没有质疑摄影的真实性,它思考的是感官加诸照片上的主观创造性。照片虽然原样呈现出现实世界,但对照片的理解和诠释离不开感官的参与,这就涉及感官和机器哪个更能认识真实世界的问题。
可以说,科塔萨尔和安东尼奥尼基于摄影的本质做了语言和影像两种媒介所能做到的思考和诠释。《魔鬼涎》中的叙述者一开始就陷入叙事人称和叙事时态的混乱中,随之主角罗伯特·米歇尔也陷入语言的混乱中:当他想对照片进行一种确定性的诠释,却发现摄影获得的“决定性瞬间”
(布列松名言)
不仅没有将现实世界确定下来,反而开启了思维的无尽想象。在《放大》中,托马斯相信照片能记录下现实世界真实发生的瞬间,照片对现实世界有某种确证作用,不断放大洗印原初照片的机械行为自始至终笼罩在客观性之下。可当他第二天重回“犯罪”现场发现尸体莫名消失后,机器
(摄影机)
和感官
(眼睛)
对他而言才变得不可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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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高速》与《周末》
戈达尔的《周末》是对科塔萨尔另一篇著名小说《南方高速》的改编,不过这不能算真正的改编,只能是一种灵感上的借鉴。在《周末》的主创人员名单中,科塔萨尔并没有出现在编剧名单里,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戈达尔使用着与安东尼奥尼类似的手法,选取了小说中出现的关键事件,并由统摄该事件的理念为基础发展出独特的影像世界。《南方高速》如同对现代社会司空见惯的堵车现象的狂欢化描写,因为堵车事件,一个具有模拟性质的微型社会建立起来了。
不过《周末》中的堵车事件仅仅是嵌入在整部电影丰富影像样本中不起眼的一小块,虽然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戈达尔用一个推轨长镜头摄录下郊外公路上绵长的堵车场景,而且这些描写不具备现实的可能性,只在影像中具有象征意义。
戈达尔用一种高度艺术化、形式化的手法来表达现代社会遭遇的种种问题,与科塔萨尔在小说中的表达殊途同归。在此,影像不再依循现实的逻辑被摄录,而是基于一种先行的理念。正是在理念的光芒照耀下,《周末》中无序、散乱、抽象的元素被整合到一起,从而获得一种思想阐释上的真实,这不是影像写实的真实。
作为两位现代主义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和戈达尔对科塔萨尔小说的改编都属于小说改编为电影的成功典范,两者都放弃了照搬原著小说情节的老套模式,而是以小说家在文本中阐释的理念为基础生发出一个自足的影像世界,并在其中置入创作者对艺术理念和现实世界的思考。
撰文|把噗
编辑|张婷
校对|翟永军
美编设计|刘晓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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