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惊春浸谷天•守种》
作者:原上菁
被迫置身于人群的时候,往往是最应该自守孤独的时候。
—伊壁鸠鲁
我们柳家老墩座落在洪荒望不到边的孤堤肩上,村树抹云,茅屋炊烟,一条小河绕村而流,漾波里传载着春秋不倦的耕作信息。这就是柳河,一条伴柳村而生的小河流。
柳河流经打谷场北坡的水域清澈而宽阔,风从这里过也带来水的清冽。
清冽上秋,载着秋收喜悦的划子都在这里集结,收啊堆啊分啊呵喏啊全是谷子,那是社鼓农歌引吭的季节,秋雁逐飞云;清冽入夏,暮归的倦牛结队来这儿憩暑,流水清清濯吾蹄,专嗜牛血的绿袍蚂蝗在此无法藏身,可怜的牛儿一去鞭喝,如堕忘川,扑下水只顾打碾滚;冬日的柳河清寂如眠,寒波澹澹,朔风呜咽,清冽在等待春的消息......
春来了,杨柳抽枝,春风裁尘。生产队又开始柳河浸种了。
一艘“丈八五”木船穹篷高拱就泊在打谷场岸边,已收拾得干干净净。绕舷帮早系住一圈纻麻缆绳,这种极著韌性且耐磨耐割的绳索是用来悬挂“茅包”的。茅包是一种草制的屯谷包,用晚秋糯谷草编织而成的草囊干爽又透气,一经春水浸透即坚韌如“籐甲”。谷种在“护甲”里隔氧吸湿萌春,静静地吮吸大地赐予的“生命气”,七日以后落地生根发芽。
我是自嘲成名的“三守”人员,守谷,守草,守剅垱,守一些月黑风高提心掉胆的地方。早春泡谷种守夜,当然也是一马当先了!
开春的野风料峭生寒,野旷天低说风就来雨。白日里犁田天气还暖洋洋的,擦黑去守谷种突然遭遇“东风暴”,天倾地拆,刺骨的寒流漫天袭来,弄得我象风中的落叶飘飘欲摧,滾爬不得而前。远远的大船的桅灯在穹篷里颤晃,轮班的子修叔应是先到了。他是自己请缨而来的,他善于黑夜听音识辨人,爱听我讲述水浒中那些鸡鸣狗盗小人物的别传趣事 ......
在漫漫湖天的浩荡风暴里,最能感受生命颠箥的藏身之处莫过于篷船了。风雨安得一舟,野风再狂,也只能在穹檐下低呜;恶浪肆虐,也只由得困舟惊惶的起伏了……
子修叔一把将我拽于仓中,野黑里惊魂雷电劈空而鸣,好险恶!
划子是大仁叔收拾利索的,总计十六只茅包一包八十斤浸泡着生产队所需全数早、中谷种籽。系船绳用长钎深插入硪场的老土里,比抛锚方便。子修叔说我生怕你不来了,我不是怕,只恐上乡那些亡命知青行野蛮,手里有刀!你都认识,他们不得创你。我说叔子差矣(子修叔精通水浒用语),持刀盗谷是螺山那边老牌下乡青年,浪荡十来年了,到如今拖家带口,发放之身求生而落难,时有铤而走险节目奉献!我们这边老三届知青都是文革精英,是喊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口号插队的,还没有落魄到生计难堪的地步,你这位“生辰纲楊提辖”只管放心歇息吧!桅灯油将尽,不早了!
草仓里叔侄二人合衣对坐而眠。木船象一只老鳖在乱雨中摇弋,静窥天颜。
白日里我耕了一天湖田,累了。隐约听得子修叔一个人在为“有问无答”出题:
“说那水浒梁山一百单八将还有那些喽啰又不种粮食,拿什么开流水席?”
“那赤发鬼刘唐人粗鲁本是一把种田好手,只好酒肉杀戮日后哪个婆娘肯跟与他过?”
“古代人袖囊藏银子,棍棒江湖,岂不会将银碎甩出!......”
“怪不得李逵,刘唐好赤膊上阵,怕银子甩落了!...... 不过,他们这号人本来就身无分文,赌命的主儿,与衣着无关 ......”
这村学究自来有耐心,嘈嘈切切弹棉絮自己也睡着了。
风雨泊舟毕竟飘摇不定,半宿里我坐不安神时梦时醒。下半夜的风吼渐渐地拖远了,雨的敲击也没有那样急迫无情了。我梦见耕牛都来泡水了,树蝉因雨淫而湿音;我梦见放逐父亲的“牛棚”湿透了,江上的帆在划开天上的白云;游行的队伍一哄而散了,外婆在哼哼哄睡的苦谣......
“柳河水桨摇呀摇呀,白天伴牛夜守船;荒鸡三唱不起舞呀,一船春梦搁蓼滩;‘梦里不知身是客’呀,水泊梁山一晃然......”
一觉醒来,天已大白。但见周遭一片白水茫茫,一夜豪雨早把个水乡村田没平了。奇怪的是我们的船并不在柳河岸,而是浪在“沉船湾”暗剅子的坟堤边上了。好家伙,原来牠张开一幅十六只茅包飘舞的“双翼”漂移到了这片水汊里,系船绳上还挂着那柄插泥的铁钎呢!
这一路风雨夜航三、五里,昏梦船人全无知觉!
子修叔毕竟是农业户口人,他反应了当,疾呼:“不好,一定是雨水崩了岸,船跑了!快些儿清点茅包,种籽搞落了只有拿命去交!”
柳河滑翔艇双翼丰满完好无损。 四望雨泽泱泱,柳家老墩在湿云涌动的低穹下别是一样木版画景观。遥远的村庄,孤单单的“浪打船”,两“守备”茫然了。浸种船本是充当趸驳用的,不带篙桨纤绳,误失野泽,无异于老鳖落沙滩,进退不得。好在冷雨已不待湿衣了,天上乱云飞驰,已现出放晴跡象。
虚惊一场折腾,“落荒”叔侄竟然没发现眼皮下另有一只浪打划子,槁桨倒拽,一舟自横。
大雨险将那只划子击沉,盛满渍水的船仓里赫然露出两只茅包提耳环,割断了,糯谷草。
我的个天哪——“盗谷船”。
还是乡学究明察,叔子说早有一忽闪婆子在树影里窥视,只道这荒滩野汊,不待天光哪来一怯生“隐身婆”,原来是“顺谷”船主!修叔正欲跳上坡去理论,那婆子慌了,急探身出来匍匐于泥昏天黑地一阵捶胸诉泣:
“说我的爷吔,您老干部同志们开恩啦,我的实在是饿不过才出这号天杀的招式呀!我是硬不肯来呀,我那死舅子当家的死活不肯放我的手呀......”
见无回示,那怨嚎又来了:“说伤心呀爷呀,一夜的狂风大雨不住手哇!幸得是谷种,不敢多拿,船一沉命都要丢!说乌风黑浪鬼下罩子,浪打沙埋还是躲不过你们!我的爷呀,......”
明白了,偷谷的幸会守种的,“强盗遇着打更的”!荒唐里又出差池。老天爷让老鼠和猫在孤島邂逅,惊惶农妇又把我当成了工作组督农干部!那浑婆的荆楚哭腔着我心软,方得悉“顺谷”夫妻家运失调,伸借无门,因走险“顺谷”,误堕深渊。那痞汉不堪雷雨惊唬,复发“母猪风”旧疾,把船不住,兀自漂泊,时下见在野坟蓬草里哆嗦。荒唐夫妻苦盼天明好辨识方位,怎奈大雨滂沱,舴艋下沉;不期又惊现大船,以为缉盗干部追来,“顺谷”逢天灾,“撞船”又将生“人祸”,猥琐惊魂早已稀烂如泥!
我奋力将盗艇的仓水戽干,请修叔把大船干草捧过船去,呼那㞞男上船将息,婆子尚能摇桨。学究不解,问那㞞包:“你这狗才,仓里茅包从何而来?”
乱草颤栗有应:“我的爷老子们哪,实在是饿不过!本来只打算就近去拿柳村五队两包谷救急,种籽一般拿不得遭雷打!听说五队派武汉知识青年守谷种,佩有文革马刀,我怕不过,弯路去你们六队船上拿了这两茅包谷 ......”
全明白了。那怂角“易辙”去了六队“顺谷”,原来以为我是螺山“混世知青”,怕被砍;他实信拿多了会遭雷打而轻载划子侥幸躲过一刧,“轻舟已过滟滪滩”,捡了条命!
我窃笑之不解之。我虽学文不成也不曾佩有文革马刀!姑妄听之姑提议之:
一、六队有种,“完璧归赵”;
二、怂包卧草,婆子扮“艄公”摇桨,“夫妻双双把家还”;
三、“顺谷”的撑篙暂借我一用。明日午时,原地奉还,恕不言谢!
可叹那一对贫贱夫妻千恩万谢,乱桨击流,抱头鼠窜而去。
子修叔又不解。 开示我道:“你道那怂货是谁?丝麻湾的皮神宝,皮老二。不值价钱的东西,前世带来的好吃懒做脾性。上年彼村“分夜谷”告密的就是他,害得掌秤的挂黑牌子游乡!那狗才的记性又不好,冒充积极去工作组搞“揭发”无数次,低头进低头出,从不敢正视上面人。呵屁的命!适才把你当成工作组,不吓死他算他走了狗屎运!......”
不解恨,又道:“你还不许我回去点他的名,那这两包种谷就算是你偷的!你去奉还!”
我也实在不得其解。知青里面也有偷鸡摸狗,无张打野的角儿,哪有如此阴暗,损性败德的“积极份子”,连人家种籽都敢下手!
“好了,好了!那赤发鬼,鼓上蚤,白日鼠都是酒肉皮囊,无根底,无户籍,没有女人跟。不好好种田,偷鸡摸狗,打家劫舍,浪皮嘻耶,绝对上不了家谱……”
学究爷一世里纠结侠肝义胆英雄汉,他咆哮于我:
“你还不快把手里那根烂篙子甩掉!水在退,我情愿打短裤下水把船推回去!”
......
雨后真的出夕阳了,六队迎谷的划子来了。柳河清清,“正是江南好风景”。遥望惊风浪打处,蓬薮上一只撑船篙直插飞云。
可爱的子修叔“南望王师”念有词:“没有来,狗日的还是没有来......”
乡学究唱出一新诗:“沉船湾东风浩荡啊插一撑篙,不见伊人还......”
二O一六年孟春寒食日 约培.旧金山
2018年6月《上上阁》录
作者:原上菁,河东堂人。巷陌行走,柳下听琴。
少时向往豪壮近身不得,青年下放农村浪失“青葱”;亲历“大有作为”不实,鸣金收兵返城。及壮咸鱼翻身,壮怀激烈,袖囊清贫;尝明白自诩,奈五味杂陈。始知不好收拾,岁月不饶人。比及鬂须花甲,年光虚掷,早晚欠安,惶恐伴残生。
因梦忆青涩,自省自惊,浮生不易,落叶纷纷!还好,落得个怀旧梦里淘金意淫 ......
“难得糊涂”,糊塗岜是本心!
本心性本平淡。平淡也好,天下之大江湖一览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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