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书》(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全三册)
[唐]姚思廉 撰
卢振华、王仲荦 点校
景蜀慧、赵灿鹏 修订
文︱王素
我对梁元帝《职贡图》产生兴趣,始于上世纪90年代初,但仅写过一篇名为《梁元帝〈职贡图〉新探》的论文(《文物》1992年第2期),便戛然而止。这篇论文提出两个重要观点:(一)《职贡图》是分三阶段完成的:第一阶段名为《蕃客入朝图》,第二阶段名为《职贡图》,第三阶段名为《贡职图》,每一阶段收录国家不尽相同。(二)传世文献记《职贡图》收录三十五国,“首虏而终蜑”,“虏”指东魏,一定还有西魏,最后是梁元帝任荆州刺史治下的三“蛮蜑”(天门蛮、建平蜑、临江蛮),其排序应显示利害关系。
《职贡图》现存四摹本,当时只能见到国家博物馆藏北宋熙宁十年(1077)摹本(简称北宋摹本),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唐阎立本摹本(简称唐摹本)和五代南唐顾德谦摹本(简称五代摹本)尚未公布,清乾隆四年(1739)张庚摹本(简称清摹本)尚未发现,束缚了我的思路。尽管如此,后来一段时间,仍通过思考,逐渐形成了另一重要观点——梁元帝《职贡图》是当时的世界史,只是没有写成文字而已。
国家博物馆藏北宋摹本《职贡图》(局部)
新世纪开始不久,“点校本‘二十四史’及《清史稿》修订工程”正式启动,我受聘为修纂委员会委员,负责“历代西域四夷外国等传”修订诸事,原因很多,对梁元帝《职贡图》有一定研究,应为其中之一。因为梁元帝《职贡图》作为当时的世界史,价值并不限于梁朝。正如我在《修订稿〈梁书·诸夷传〉审读意见》中所说:“(梁元帝《职贡图》)不仅对于修订《梁书》很有价值,就是对于修订前后各‘正史’也很有价值。”(《点校本“二十四史”及〈清史稿〉修订工程简报》第46期,2010年4月10日)兹举二例证明。
(一)倭国
有梁一代,倭国与梁朝并无官方交通。仅天监元年(502)四月八日,梁武帝初即位,十日,曾单方面给“镇东大将军倭王武进号征东大将军”。但梁元帝《职贡图》中却有倭国题记和使者图像。这当然是一种政治需要。因为梁元帝创作《职贡图》,主要目的是为纪念其父梁武帝即位四十周年。为此,需要营造万国来朝的气氛,显示梁朝是世界中心的地位。但倭国并未遣使朝贡,题记如何撰写,图像如何绘制,成为一个值得关心的问题。《职贡图》现存四摹本,北宋摹本、清摹本有题记,唐摹本、五代摹本、北宋摹本有图像。北宋摹本的题记有残缺,清摹本的题记较完整,其中关于装束与服饰,记载如下:
(前缺)黥面文身,以木绵帖首,衣横幅无缝,但结束(后缺)。(北宋摹本倭国题记)
男子皆黥面文身,以木绵帖头,衣横幅无缝,但结束相连。……男女徒跣。(清摹本倭国题记)
题记与图像对照:“黥面”因某种缘故未见。“文身”因有衣裤看不出来。但“以木绵帖头”“衣横幅无缝,但结束相连”“徒跣”三者,与图像完全能够印证。关于题记史料的出处,可以四部正史记载进行比较:
男子皆黥面文身。……其男衣皆横幅,结束相连。(《后汉书·东夷·倭传》)
男子无大小,皆黥面文身。……以木緜招头。其衣横幅,但结束相连,略无缝。……皆徒跣。(《三国志·魏书·东夷·倭传》)
男子衣以横幅,但结束相连,略无缝缀。……徒跣。(《晋书·四夷·东夷·倭人传》)
人庶多跣足。……故时,衣横幅,结束相连,而无缝。(《隋书·东夷·倭国传》)
这四部正史记载:《隋书》的史实与成书,均在梁之后,可以不论。《后汉书》《晋书》的史实虽然一在《三国志》之前,一在《三国志》之后,但成书一在刘宋,一在唐初,均非题记史料的最早出处。只有《三国志》的记载,与题记的记载最为吻合,作为题记史料的最早出处,应该显而易见。据此推测,图像也是根据《三国志》的描述绘制的。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三国志》记载的“招头”,晦涩无出典,无疑应是题记记载的“帖头”之误。因为“帖”“招”二字,在写本时代形近易混。可以看出,梁元帝《职贡图》的价值,确实并不限于梁朝,对于点校本《三国志》的修订,也是有一定价值的。
(二)高句丽国
有梁一代,高句丽国与梁朝官方交通频繁,仅向梁朝遣使朝贡就有将近十次之多。《职贡图》现存四摹本,清摹本有题记,唐摹本、五代摹本有图像。清摹本的题记虽有错讹,但基本完整,其中关于装束与服饰,记载如下:
男子衣袺锦,饰以金银。贵者冠帻而无复(后),以金银为鹿耳羽,加之帻上。贱者冠折风,其形如古之弁。穿耳以金环。上衣曰表(白衫),下衣曰(白)长袴。腰有银带。(清摹本高句骊国题记)
前揭唐、五代、清三摹本的“图题”所用“高骊”“高丽”“高句骊”三名,分别为摹本中的原名。图像所见二使,从相貌、装束与服饰看,并非同一人。题记与图像对照:前句适用于唐摹本:“衣袺锦”指穿着可以将襟子卷起来的宽大锦衣。“饰以金银”因某种缘故未见。“贵者冠帻而无复(后)”,是说头上戴着没有后面衬巾的帻。“帻”是一种帽子,据图,使者帻上有两片类似鸡冠的装饰,即所谓“鸡帻”。前蜀韦庄《鸡公帻》诗:“石状虽如帻,山形可类鸡。”“以金银为鹿耳羽,加之帻上”,是说帻上插有以金银做的类似鹿耳的羽毛。后句适用于五代摹本:“贱者冠折风,其形如古之弁”,“折风”是一种象“弁”的斜帽。唐李白《高句骊》诗:“金花折风帽,白马小迟回。”“穿耳以金环”,五代摹本未见,唐摹本有。“上衣曰表(白衫),下衣曰(白)长袴”,五代摹本系白描,看不出颜色。“腰有银带”,五代摹本未见,唐摹本有。总的来看,与图像基本能够印证。高句丽国与梁朝官方交通频繁,题记与图像来自使者本人,并不存在史料出处问题。但可以站在“点校本‘二十四史’及《清史稿》修订工程”的角度,将题记记载与正史记载进行比较,试看对“历代西域四夷外国等传”修订工作是否会有帮助。这里举五部正史记载如下:
其公会,衣服皆锦绣,金银以自饰。大加、主簿皆著帻,如冠帻而无后;其小加著折风,形如弁。(《后汉书·东夷·高句骊传》)
其公会,衣服皆锦绣,金银以自饰。大加、主簿头著帻,如帻而无余,其小加著折风,形如弁。(《三国志·魏书·东夷·高句丽传》)
其公会,衣服皆锦绣,金银以自饰。大加、主簿头所著似帻而无后;其小加著折风,形如弁。(《梁书··诸夷·高句骊传》)
人皆皮冠,使人加插鸟羽。贵者冠用紫罗,饰以金银。服大袖衫,大口袴,素皮带,黄革屦。(《隋书·东夷·高丽传》)
人皆头著折风,形如弁,士人加插二鸟羽。贵者其冠曰苏骨,多用紫罗为之,饰以金银。服大袖衫、大口裤、素皮带、黄革履。(《北史·高丽传》)
这五部正史记载,与清摹本记载进行比较,可以发现,清摹本的“无复”,即《三国志》的“无余”,《后汉书》《梁书》的“无后”。三者相权,“无复”“无余”晦涩无出典,应以“无后”为正。因为“后”“余”“复”三字的繁体“後”“餘”“復”,在写本时代形近易混。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隋书》“使人加插鸟羽”,《北史》作“士人加插二鸟羽”,一作“使人”,一作“士人”,用字不同。或据《周书·异域·高丽传》称“其有官品者,又插二鸟羽于其上”,怀疑《隋书》“使人”应为“士人”之误。但此怀疑恐怕存在误解。因为高丽古史从未见有“士人”称谓。据唐、五代二摹本图像,高丽使者帽上皆插二鸟羽,与《隋书》《北史》记载吻合,说明“使人”(即使者)没有问题,反而是“士人”有问题,“士”应为“使”之音误。可以看出,梁元帝《职贡图》的价值,确实并不限于梁朝,对于点校本《隋书》《北史》的修订,也是有一定价值的。
当然,梁元帝《职贡图》作为当时的世界史,其价值的最直接体现,自是非《梁书·诸夷传》莫属。因为《梁书·诸夷传》的材料,主要来自梁元帝《职贡图》(不仅题记,也包括图像)。关于这一点,学术界很早就有共识。1960年,金维诺最早认为:“(梁元帝《职贡图》)上的文字记载和《梁书·诸夷传》所记大体相同。”(《“职贡图”的时代与作者——读画札记》,《文物》1960年第7期)1961年,岑仲勉则明确指出:“《梁书·诸夷传》的本据,前此我们一无所知,现在却可以确定,它的一部分是据梁元帝《职贡图》而写成的了。”(《现存的职贡图是梁元帝原本吗?》,《中山大学学报》1961年第3期)1963年,日本榎一雄更明确指出:“《梁书·诸夷传》是在梁元帝《职贡图》题记的基础上删削而成。”(《梁职贡图について》,《东方学》第26辑,1963年)此后还有不少持相同观点者,这里无须赘举。因为《梁书·诸夷传》承袭梁元帝《职贡图》,还有非常具体的例证。譬如《梁书··诸夷·倭传》说:“富贵者以锦绣杂采为帽,似中国胡公头。”此“胡公头”是荆楚人民腊日戴的一种特殊帽子,传世文献仅见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原文为:“十二月八日为腊日,谚语:‘腊鼓鸣,春草生’。村人并击细腰鼓,戴胡公头及作金刚力士以逐疫。”此宗懔,《梁书》有传,称:“普通中,为湘东王府兼记室,转刑狱,仍掌书记。历临汝、建成、广晋等令,后又为世祖荆州别驾。及世祖即位,以为尚书郎,封信安县侯,邑一千户。累迁吏部郎中,五兵尚书,吏部尚书。”其中“湘东王”“世祖”均即梁元帝。可见宗懔一直是梁元帝的臣僚。前揭《梁书··诸夷·倭传》的这条材料,无疑来自《职贡图》,《职贡图》又无疑来自宗懔及其著作。2012年,我先进一步肯定:“《梁书·诸夷传》的材料主要来自梁元帝《职贡图》。”然后据此指出:“《梁书·诸夷传》对周边世界的划分,特别是对西北诸戎的归类,并非出于姚察、姚思廉父子,而是出于梁元帝及其《职贡图》的本意。”(《梁职贡图と西域诸国——新出清张庚模本〈诸番职贡图卷〉がもたらす问题》,原为“梁职贡图と倭——五·六世纪の东ユーラシア世界”会议论文,日本东京国学院大学,2012年1月21日,收入《梁职贡图と东部ユーラシア世界》,东京勉诚出版株式会社,2014年5月10日)至此,《梁书·诸夷传》蕴涵的世界史的价值,才因我的提倡开始彰显。
《梁书·诸夷传》在中国古代“正史”中,具有十分特殊的地位。因为在《梁书》之前,仅《晋书》有蕴涵世界史价值的《四夷传》;但《晋书》的成书在唐初,晚于《梁书·诸夷传》所依托的梁元帝《职贡图》,可置不论。《史记》分为朝鲜、大宛等传,《汉书》分为朝鲜、西域等传,《三国志》实际仅有东夷等传,《宋书》分为索虏、吐谷浑、夷蛮、氐胡等传,《南齐书》分为东南夷、芮芮虏等传,均无与《梁书·诸夷传》类似的具有世界史价值的综合传记。原因为何?我以为,无疑应与那时难以产生如梁元帝《职贡图》一类具有世界史价值的“图记”相关。因为梁元帝《职贡图》的产生,是有其特殊背景的。
中国历史上,凡南北对峙,都是北强南弱。东晋淝水之战,南宋采石矶之战,南方以弱胜强,存在很多偶然因素,实际难以为继。东晋末年刘裕两次北伐,虽获短暂成功,但所得土地旋而又失。刘裕之子宋文帝刘义隆三次北伐,结果也都是“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南北朝时期,如何取得相对平衡,是南北双方尤其是南方统治者经常考虑的问题。南北互争正统,南方称北方为“索虏”,北方称南方为“岛夷”,其实有如儿戏,不值一哂。在北方“武功”强盛的情况下,南方想要取得平衡,只有振兴与“武功”相对的“文德”进行对抗。况且南方原本就是中华文化正统所在。可惜的是,前面宋、齐两朝开国君主刘裕、萧道成,均出身行伍,从马上得天下,难当振兴“文德”大任。唯梁武帝不同。《梁书·武帝纪上》说他“本自诸生,取乐名教,道风素论,坐镇雅俗”。《隋书·音乐志上》说他“本自诸生,博通前载,未及下车,意先风雅”。“诸生”即儒生。《隋书·经籍志》记有梁武帝撰写包括“五经”在内的各类著作近三十种、数百卷。梁武帝三次舍身同泰寺,必然精通佛教;与道士陶弘景交往甚密,自亦通晓道教。集三教于一身,古今罕有其匹。于是,梁武帝当仁不让以中华文化正统自居,以振兴“文德”为己任,并招徕四夷,扩大影响,以此与北方对抗。
这里谈到招徕四夷,是因为所谓“文德”,指礼乐教化,原本就包括怀柔远人。《论语·季氏》说:“故远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明张丑《真迹日录·阎立德王会图》说:“太宗平定之后,以诗书赐外邦,文化所至,率宾遐荒,其庶几乎。”“文化”是“文德”的近义词。特别是《梁书·诸夷传》史臣曰:“高祖以德怀之,故朝贡岁至,美矣。”此处“德”为“文德”之省称。显然,史臣认为四夷朝贡,实际都是梁武帝以“文德”招徕所致。《隋书·牛弘传》说梁元帝占据江陵,派兵破平侯景,特别“收文德之书,及公私典籍,重本七万余卷,悉送荆州”。可见梁元帝重视“文德”,与梁武帝一脉相承。《北齐书·杜弼传》记北齐高祖(高欢)云:“江东复有一吴儿老翁萧衍者,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衣冠礼乐”指“文德”,“正朔”即“正统”。可见北朝认为梁武帝专事衣冠礼乐是在争中华文化正统。在这种特殊背景下,梁元帝创作《职贡图》,表现并夸耀其父梁武帝招徕四夷之盛况,也就容易理解了。
需要注意的是,虽说《梁书·诸夷传》的材料主要来自梁元帝《职贡图》,但梁元帝《职贡图》与《梁书·诸夷传》蕴涵世界史价值,还是有一些区别的。譬如梁元帝《职贡图》收录三十五国,其中有北方“二魏”(东魏与西魏)和荆州三“蛮蜑”,而《梁书·诸夷传》只收录三十国,没有前揭五国。因此,从蕴涵世界史价值看,《梁书·诸夷传》不如梁元帝《职贡图》完整。这是研究梁元帝《职贡图》与《梁书·诸夷传》需要有所区别的问题。
(本文转载自澎湃新闻·上海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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