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江淹《别赋》
江淹在《别赋》择取具有代表性的其中离别场景来描写伤离别的情感,而“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便是其中一种。这几句中的离别场景是“南浦”。
所谓“南浦”,一般说来,在某一地区中位于这个地区南侧的水浦,这个地区的人们就习惯上称之为南浦。另一种是泛称,水边、岸边、或河流注入江海的地方都可以称为南浦。
不管如何,“南浦”作为一个与水相关的地点,然也沾染上了一些与水相关的特性,并且当人们送行送到“南浦”时,便因水的阻隔而不得不停下来,所以“南浦”便成了送别地的代名词。
聚散别离是人生常态,伤离别也是人们的普遍情感。自江淹在《别赋》中将离别的伤感情愫寄托并融进南浦后,南浦这一与地名有关的词语便蕴含了一份文化内涵,成为文学、诗词作品中的一种意象。
后来的诗人承袭了江淹的这一手法,将离愁别绪的情怀,不断地添加到“南浦”这一意象上。当“南浦”与唐诗相遇后,唐诗给“南浦”推波助澜,将“南浦”中的离愁别绪与伤感情愫推向了更深远的境界。“南浦”在唐代成了曲调名,唐《教坊记》中有“南浦子”曲。
如王维的《送别》诗写道:“送君南浦泪如丝,君向东州使我悲。为报故人憔悴尽,如今不似洛阳时。”李白笔下的:“鹦鹉洲横汉阳流,水引寒烟没江树。南浦登楼不见君,君今罢官在何处。”白居易则用南浦二字作为诗题,写下“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的名句。
到了宋代,词人又借旧曲,另制新调,南浦又成了词牌名。宋代词人也借南浦来表达离愁别绪。因为南浦表示水边、岸边,人们来到这里的目的,除了临水赏景之外,更多的是在这里送别亲友。
如张元干送别好友时说:“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更南浦,送君去。”词人在南浦送别好友,秋风乍起,水波远去,岸边柳树迎来阵阵秋风,使人顿生凉意,但真正使人感到心寒的又岂是这冷风,而是友人的别离。
如柳永在《倾杯》一词中写道:“离宴殷勤,兰舟凝滞,看看送行南浦。”词人与妻子在南浦话别,妻子泪眼朦胧,水边小舟停靠,流水潺潺,纤纤素手,数次不忍相离。
柳永笔下呈现了一幅伤离别的图景,整幅图景以南浦为中心徐徐展开,细致地描绘了二人分别时的动作、神态,使人物形象更加生动活泼,感情表达也更为细腻、真挚。同时,柳永并没有直抒离愁,而是将情思寄托在“南浦”,用铺叙、白描的手法细致缠绵地描述分别时的情景,余下的让读者自己细细品味。
人们与即将远行的友人或亲人之间难舍难分,故而一直送到岸边,路尽了才肯止步。可以说“南浦”意象在词中最广泛被使用的便是它的“送别”之义,其使用频率之高几乎使人一看到“南浦”二字便知是送别之情。
如宋末词人王沂孙的《南浦·春水》中的“别君南浦,翠眉曾照波痕浅。 再来涨绿迷旧处,添却残红几片”。词人在南浦岸边回忆当初与恋人分别时的情景,当他再次来到这里时,只见阵阵绿波、片片残红,却不见昔日红颜的身影。词人触景生情,于是便借“南浦”意象再现了往日情景。短短几句,欲表相思却不直言相思,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回味无穷。
同样是在南浦,北宋词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在“南浦”留下了脍炙人口的相思之作《风流子》,原词如下:
木叶亭皋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谩簪黄菊,花也应羞。楚天晚,白苹烟尽处,红蓼水边头。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
开篇词句“木叶亭皋下”,词人为了格律和音韵的要求,“木叶皋亭下”一句采用了倒装句的形式,这个句子正常的语序其实应该是“皋亭木叶下”。如宋代词人蔡伸《水调歌头》的“亭皋木叶下,原隰菊花黄”;柳永《醉蓬莱》一词中也写道“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王寂在《鹧鸪天》一词中也有“秋后亭皋木叶稀,霜前关塞雁南归”。都可作为佐证。
“木叶亭皋下”点明了词人所处的地点,“重阳近,又是捣衣秋”点明时间节令,重阳佳节渐近,深秋时节是为羁旅在外的亲人做棉衣御寒的时节了。
如唐代诗人李白在《子夜吴歌·秋歌》中写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在李白的诗中,月光下的一声声捣衣的声音,是妇女们正在为羁旅在外的亲人赶制过冬御寒的衣服时发出的,这本身就包含着深厚的关切、思念之情,而秋风则最易逗起人的情思和愁绪。
捣衣声是最能引起人内心共鸣的声音,既有家人对出门在外的亲人的牵挂。也有羁旅之人对家人的思念,词人流露出绵绵的思乡思亲之情,这捣衣声牵动着两个人的心,也是全词的感情线索。
而远行之人也容易因此想到妻子在家为自己捣衣的情景,既感到痛苦又温暖。这里“木叶”“捣衣”连用,不仅写出了深秋特有的景色,为全词烘托出萧瑟凄清的背景,而且为下面的词意发展作了有力的铺垫。
词人在水边的皋亭下,看着片片飘落的黄叶,看着亭外绽放的黄菊,愁绪不禁萦绕心头。词人心中有何忧伤呢?原来词人年华渐老,头发也稀疏起来,他把菊花摘下,簪在头发里,头发稀疏地连菊花也簪不住了,他不由随口说出“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谩簪黄菊,花也应羞”的词句。
词人内心的情感犹如这皋亭之下越积越多的落叶,被一阵凛冽的秋风吹起时,里面融汇了多少个聚合离散的瞬间。暮感的深沉、乡愁的浓烈、离别的哀思的多种复杂的深沉的情思一时间涌上心头。
接下来的“楚天晚,白苹烟尽处,红蓼水边头”,这三句写景中寄寓了离别相思之意。大意是说:天色已晚,词人极目远望,直望到白苹烟尽之处,水边开花的红蓼深处。
词人心中既然充满乡愁暮感,所以不仅遥望楚天的晚空,一直望到水气缭绕的白苹尽头,一直望到水边开花的红蓼深处。“白苹”,一种水生植物,因其随波漂流,白苹的植物属性与游子的漂泊之情是何其的相似。
所以在游子眼中,看到白苹,又会勾起心中强烈的离家漂泊的伤感之情来。生命有时候关乎缺失,一段缺失紧接着另一段缺失。那些缺失的部分就像随波逐流、漂泊无依的白苹一样,再多的思念也填不满心中的乡愁。
张耒的故乡在淮阳,所以,遥望楚天,思乡之情便在不言中了,再加以白苹的点染,犹如在楚天蔼蔼的画面上又增添了乡愁的笔墨,这一下子就把词人的乡愁之深烘托出来了。这虽然是写景之笔,但景中寓情,景中含情,意在言外。
“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词人倚靠着皋亭眺望远方,他看到的是含着情意的芳草,默默无语的夕阳,以及横渡南浦的大雁,唯独没有望到故乡。就在这种可望而不及的词义中,词人思念故乡的深情也推进了一层。
这几句写景的词句,词意含蓄,画面完整。“人倚西楼”点出词人登眺之处,交代了词人在南浦的所见,以及由所见而引起所感,因而眼前的景物似乎也有了人的感情。
此时,伫立在南浦的词人,脑海里一定唤起了一片片有关离别情怀的联想。不管是亲人离别也好,友人离别也好,恋人离别也好,总之联想起来的是一种令人黯然神伤的离愁别绪。
景为情设,词为情作。接下来词人写道“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大意是说:不知你是否安好?书信和题诗,因两地相隔遥遥而无法见寄。这三句点明所思之人,揭示了词旨所在,使上片所写种种情景明朗化,原来词人在南浦边倚楼遥思的人正是天各一方的妻子。
“玉容”二字,是词人对所思之人的容貌描写,这儿即指倚楼遥思的对象。“知安否?”曲尽对遥思对象的关切和挂念,由此而引起下面相思的倾诉、深情的抒发。
由于两地相隔遥远,词人已经很久没有回到妻子身边了,只能空白怨恨那时聚时散的白云,青鸟在其中隐现。
词人或许真的羡慕南浦上空的白云,因为白云可以带着思念与另一片白云相遇;白云没有空间的限制,可以自由地在天际遨游。词人想将寄托着思念的信笺捎给白云,白云飘到故乡的时候,妻子也就会收到自己寄去的信笺。
由于香笺锦字,两处悠悠,碧云已合而佳人未来,青鸟杳然而音书全无。词人于此以铺叙的写法表达两地分居、不见来信的怅怨,愈加显出词人的思念中所包含的无尽深沉的分量。
“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在这几句中,词人在这里构筑起了想象的世界,他的思绪早已飘到了遥远的故乡,他的脑海里或许已经生成了妻子思念自己时的痛苦情状。
词人想象妻子在风前月下,眉头紧皱,怎么也止不住她那百无聊赖的愁思。词人将心比心,用换位思考的方式叙写妻子思念自己,正是为了表达自己对于妻子深挚的爱情与痛苦的思念。
“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词人的相思之情已经到了极限,欲说还休,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了愈加愁苦,倒不如将此情交付给东流之水带去为好。
词作在词人对妻子深婉的思念中,曲终阕尽,余弦更兴。全词哀伤而不哀怨,悠然无尽且又饱满酣畅地表现了词人无限深厚的思念之情,读来让人动容。
我是小话诗词,好词共赏,佳作共读。张耒的这首《风流子》,抒发了词人羁旅的愁思和对妻子的思念:上片首尾写景,中间穿插议论。秋景自然引发乡愁,悲叹年华渐老;下片移形换位,想象妻子思念自己的情景。结尾的“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两句更是悲苦至极。
张耒笔下的“南浦”,有草,有夕阳,有大雁,却唯独没有妻子的身影,词人欲写对妻子的思念,却先描绘“南浦”之地的景象,人虽不在,却饱含着词人对妻子缱绻的思念之情,这是因为词人将情都注入在了景之中。
所谓“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这是王国维所说的“有我之境”:以“我”来观照景物,景物必然会沾染上“我”的感情色彩,成为“我”的感情的载体。正如这首词中的“芳草”“夕阳”“大雁”等构成的南浦之景,景物本身并无感情,只不过透过词人的眼来看,便觉得它处处透露着相思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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