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全集译文(诸子百家韩非子)(1)

韩非子 初见秦第一

臣闻: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为人臣不忠,当死;言而不 当,亦当死。虽然,臣愿悉言所闻,唯大王裁其罪。

臣闻:天下阴燕阳魏,连荆固齐,收韩而成从,将西面以与强秦为难。臣窃 笑之!世有三亡,而天下得之,其此之谓乎!臣闻之曰:以乱攻治者亡,以邪 攻正者亡,以逆攻顺者亡。今天下之府库不盈,囷仓空虚,悉其士民,张军数 十百万,其顿首戴羽为将军,断死于前不至千人,皆以言死。白刃在前,斧锧在 后,而却走不能死也。非其士民不能死也,上不能故也。言赏则不与,言罚则不 行,赏罚不信,故士民不死也。今秦出号令而行赏罚,有功无功相事也。出其父 母怀衽之中,生未尝见寇耳。闻战,顿足徒裼,犯白刃,蹈炉炭,断死于前者皆 是也。夫断死与断生者不同,而民为之者,是贵奋死也。夫一人奋死可以对十,十可以对百,百可以对千,千可以对万,万可以克天下矣。今秦地折长补短,方 数千里,名师数十百万。秦之号令赏罚,地形利害,天下莫若也。以此与天下, 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是故秦战未尝不克,攻未尝不取,所当未尝不破,开地数千 里,此其大功也。然而兵甲顿,士民病,蓄积索,田畴荒,囷仓虚,四邻诸候不 服,霸王之名不成。此无异故,其谋臣皆不尽其忠也。

臣敢言之:往者齐南破荆,东破宋,西服秦,北破燕,中使韩、魏,土地广 而兵强,战克攻取,诏令天下。齐之清济蜀河,足以为限;长城巨防,足以为塞。 齐,五战之国也,一战不克而无齐。由此观之,夫战者,万乘之存亡也。且臣闻 之曰:削株无遗根,无与祸邻,祸乃不存。秦与荆人战,大破荆,袭郢,取 洞庭、五湖、江南。荆王君臣亡走,东服于陈。当此时也,随荆以兵,则荆可举; 荆可举,则其民足贪也,地足利也,东以弱齐、燕,中以凌三晋。然则是一举而 霸王之名可成也,四邻诸候可朝也;而谋臣不为,引军而退,复与荆人为和。令 型人得收亡国,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庙;令率天下西面以与秦为难。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一矣。天下又比周而军华下,大王以诏破之,兵至梁郭下。围梁数旬, 则梁可拔;拔梁,则魏可举;举魏,则荆、赵之意绝;荆、赵之意绝,则赵危; 赵危而荆狐疑;东以弱齐、燕,中以凌三晋。然则是一举而霸王之名可成也,四 邻诸候可朝也;而谋臣不为,引军而退,复与魏氏为和。令魏氏反收亡国,聚散 民,立社稷主,置宗庙;令率天下西面以与秦为难。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二矣。前 者穰候之治秦也,用一国之兵而欲以成两国之功,是故兵终身暴露于外,士民疲 病于内,霸王之名不成。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三矣。

赵氏,中央之国也,难民所居也,其民轻而难用也。号令不治,赏罚不信, 地形不便,下不能尽其民力。彼固亡国之形也,而不忧民萌,悉其士民军于长平 之下,以争韩上党。大王以诏破之,拔武安。当是时也,赵氏上下不相亲也,贵 贱不相信也。然则邯郸不守。拔邯郸,筦山东河间,引军而去,西攻修武,逾是 羊肠,降上党。代四十六县,上党七十县,不用一领甲,不苦一士民,此皆秦有 也。代、上党不战而毕为秦矣,东阳、河外不战而毕反为齐矣,中山、呼沲以北 不战而毕为燕矣。然则是赵举,赵举则韩亡,韩亡则荆,魏不能独立,荆、魏不 能独立,则是一举而坏韩蠹魏拔荆,东以弱齐弱燕,决白马之口以沃魏氏,是一 举而三晋亡,从者败也。大王垂拱以须之,天下编随而服矣。霸王之名成。而谋 臣不为,引军而退,复与赵氏为和。夫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强,弃霸王之业,地 曾不可得,乃取欺于亡国,是谋臣之拙也。且夫赵当亡而不亡,秦当霸而不霸, 天下固以量秦之谋臣一矣。乃复悉士卒以攻邯郸,不能拔也,弃甲兵弩,战竦而 却,天下固已量秦力二矣。军乃引而退复,并于李下,大王又并军而至,与战不 能克之也,又不能反,军罢而去,天下固量秦力三矣。内者量吾谋臣,外者极吾 兵力。由是观之,臣以为天下之从,几不难矣。内者,吾甲兵顿,士民病,蓄积 索,田畴荒,囷仓虚。外者,天下皆比意甚固。愿大王有以虑之也。

且臣闻之曰:战战栗栗,日慎一日,苟慎其道,天下可有。何以知其然 也?昔者纣为天子,将率天下甲兵百万,左饮于淇溪,右饮于洹裕,淇水竭而洹 水不流,以与周武王为难。武王将素甲三千,战一日,而破纣之国,禽其身,据 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伤。知伯率三国之众以攻赵襄主于晋阳,决水而灌之三月, 城且拔矣,襄主钻龟筮占兆,以视利害,何国可降。乃使其臣张孟谈,于是乃潜 行而出,反知伯之约,得两国之众,以攻知伯,禽其身,以复襄主之初。今秦地 折长补短,方数千里,名师数十百万。秦国之号令赏罚,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 以此与天下,天下可兼而有也。臣昧死愿望见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从,举赵、亡韩,臣荆、魏,亲齐、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邻诸候之道。大王诚听其说, 一举而天下之从不破,赵不举,韩不亡,荆、魏不臣,齐、燕不亲,霸王之名不 成,四邻诸候不朝,大王斩臣以徇国,以为王谋不忠者也。

韩非子 存韩第二

韩事秦三十余年,出则为扞蔽,入则为席荐。秦特出锐师取地而韩随之,怨悬于天下,功归于强秦。且夫韩入贡职,与郡县无异也。今臣窃闻贵臣之计,举兵将伐韩。夫赵氏聚士卒,养从徒,欲赘天下之兵,明秦不弱,则诸候必灭宗庙,欲西面行其意,非一日之计也。今释赵之患,而坏内臣之韩,则天下明赵氏之计矣。

夫韩,小国也,而以应天下四击,主辱臣苦,上下相与同优久矣。修守备,戒强敌,有蓄积,筑城池以守固。今伐韩,未可一年而灭,拔一城而退,则权轻于天下,天下摧我兵矣。韩叛,则魏应之,赵据齐以为原,如此,则以韩、魏资赵假齐,以固其从,而以与争强,赵之福而秦之祸也。夫进而击赵不能取,退而攻韩弗能拔,则陷锐文卒勤于野战,负任之旅罢于内攻;则合群苦弱以敌而共二万乘,非所以亡赵之心也。均如贵人之计,则秦必为天下兵质矣。陛下虽以金石相弊,则兼天下之日未也。

今贱臣之愚计:使人使荆,重币用事之臣,明赵之所以欺秦者;与魏质以安其心,从韩而伐赵,赵虽与齐为一,不足患也。二国事毕,则韩可以移书定也。是我一举二国有亡形,则荆、魏又必自服矣。故曰;兵者,凶器也。不可不审用也。以秦与赵敌衡,加以齐,今又背韩,而未有以坚荆。魏之心。夫一战而不胜,则祸构矣。计者,所以定事也,不可不察也。韩、秦强弱,在今年耳。且赵与诸候阴谋久矣。夫一动而弱于诸候,危事也;为计而使诸候有意我之心,至殆也;见二疏,非所以强于诸候也。臣窃愿陛下之幸熟图之!攻伐而使从者间焉,不可悔也。

诏以韩客之所上书书言韩之未可举,下臣斯。臣斯甚以为不然:秦之有韩,若人之有腹心之病也。虚处则惊,若居湿地,著而不去,以极走,则发矣。夫韩虽臣于秦,未尝不为秦病,今若有卒报之事,韩不可信也。秦与赵为难,荆苏使齐,未知何如。以臣观之,则齐、赵之交未必以荆苏绝也;若不绝,是悉赵而应二万乘也。夫韩不服秦之义而服于强也,今专于齐,赵,则韩必为腹心之病而发矣。韩与荆有谋,诸候应之,则秦必复见崤塞之患。非之来也,未必不以其能存韩也为重于韩也。辩说属辞,饰非诈谋,以钓利于秦,而以韩利规陛下。夫秦、韩之交亲,则非重矣,此自便之计也。

臣视非之言,文其淫说靡辩,才甚,臣恐陛下淫非之辩而听其盗心,因不详察事情。今以臣愚议:秦发兵而未名所伐,则韩之用事者以事秦为计矣。臣斯请往见韩王,使来入见;大王见,因内其身而勿遣,稍召其社稷之臣,以与韩人为市,则韩可深割也。因令象武发东郡之卒,阅兵於境上而未名所之,则齐人惧而从苏之计,是我兵未出而劲韩以威擒,强齐以义从矣。闻于诸候也,赵氏破胆,荆人狐疑,必有忠计。荆人不动,魏不足患也,则诸候可蚕食而尽,赵氏可得与敌矣。愿陛下幸察愚臣之计,无忽。

李斯往诏韩王,未得见,因上书曰:昔秦、韩戮力一意以不相侵,天下莫敢犯,如此者数世矣。前时五诸候尝相与共伐韩,秦发兵以救之。韩居中国,地不能满千里,而所以得与诸候班位于天下,君臣相保者,以世世相教事秦之力也。先时五诸候共伐秦,韩反与诸候先为雁行为以向秦军于关下矣。诸候兵困力极,无祭奈何,诸候兵罢。杜仓相秦,起兵发将以报天下之怨而先攻荆。荆令尹患之,曰:'夫韩以秦为不义,而与秦兄弟共苦下天。已又背秦,先为雁行以攻关。韩则居中国,殿转不可知。'天下共割韩上地十城以谢秦,解其兵。夫韩尝一背秦而国迫地侵,兵弱至今,所以然者,听奸臣之浮说,不权事实,故虽杀戮奸臣,不能使韩复强。

今赵欲聚兵士,卒以秦为事,使人来借道,言欲伐秦,其势必先韩而后秦。且臣闻之:'脣亡,则齿寒。'夫秦、韩不得无同忧,其形可见。魏欲发兵以攻韩,秦使人将使者于韩。今秦王使臣斯来而不得见,恐左右袭曩奸臣之计,使韩复有亡地之患。臣斯不得见,请归报,秦、韩之交必绝矣。斯之来使,以奉秦王之欢心,愿效便计,岂陛下所以逆贱臣者邪?臣斯愿得一见,前进道愚计,退就菹戮,愿陛下有意焉。今杀臣于韩,则大王不足以强,若有听臣之计,则祸必构矣。秦发兵不留行,而韩之社稷优矣。臣斯暴身于韩之市,则虽欲察贱臣愚患之计,不可得已。边鄙残,国固守,鼓铎之声于耳,而乃用臣斯之计,晚矣,且夫韩之兵于天下可知也,今又背强秦。夫弃城而败军,则反掖之寇必袭矣。城尽则聚散,聚散则无军矣。城固守,则秦必须与兵而围王一都,道不能,则难必谋,其势不救,左右计之者不用,愿陛下熟悉图之。若臣斯之所言有不应事实者,愿大王幸使得毕辞于前,乃就吏诛不晚也。秦王饮食不甘,游观不乐,意专在图赵,使臣斯来言,顺得身见,因急与陛下有计也。今使臣不通,则韩之信未可知也,夫秦必释赵之患而移兵于韩,愿陛下幸复察图之,而赐臣报决。

韩非子 难言第三

臣非非难言孔,所以难言者:言顺比滑泽,洋洋纚々然,则见以为华而不实;敦祗恭厚,鲠固慎完,则见以为掘而不伦;多言繁称,连类比物,则见以为虚而无用;总微说约,径省而不饰,则见以为刿而不辩;激急亲近,探知人情,则见以为谮为不让;闳大广博,妙远不测,则见以为夸而无用;家计小谈,以具数言,则见以为陋;言而近世,辞不悖逆,则见以为贪生而谀上;言而远俗,诡躁人间,则见以为诞;捷敏辩给,繁于文采,则见以为史;殊释文学,以质信言,则见以为鄙;时称诗书,道法往古,则见以为诵。此臣非之所以难言而重患也。

故度量虽正,未必听也;义理虽全,未必用也。大王若以此不信,而小者以为毁訾诽谤,大者患祸灾害死亡及其身。故子胥善谋而吴戮之,仲尼善说而匡围之,管夷吾实贤而鲁囚之。故此三大夫岂不贤哉?而三君不明也。上古有汤,至圣也:伊尹,至智也。夫至智说至圣,然且七十说而不受,身执鼎俎为包宰,昵近习亲,而汤乃仅知其贤而用之。故曰:以至智说至圣,未必至而见受,伊尹说汤是也;以智说愚必不听,文王说纣是也。故文王说纣而纣囚之;翼候炙;鬼候腊,比干剖心;梅伯酸;夷吾束缚;而曹羁奔陈;伯里子道乞;传说转鬻;孙子膑脚于魏;吴起收泣于岸门,痛西河之为秦,卒枝解于楚;公叔痤言国器反为悖,公孙鞅奔秦;关龙逢斩;苌弘分胣;尹子罕于棘;司马子期死而浮于江;田明辜射;宓子贱、西门豹不斗而死人手;董安于死而陈于市;宰予不免于田常;范雎折协于魏。此十数人者,皆世之仁贤忠良有道术之士也,不幸而遇悖乱暗惑之主而死。然则虽贤圣不能逃死亡避戮辱者何也?则愚者难说也,故君子难言也。且至言忤于耳而倒于心,非贤圣莫能听,愿大王熟察之也。

韩非子 爱臣第四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主妾无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臣闻千乘之君无备,必有百乘之臣在其侧,以徒其民而倾其国;万乘之君无备,必有千乘之家在其侧,以徒其威而倾其国。是以奸臣蕃息,主道衰亡。是故诸候之博大,天子之害也;群臣之太富,君主之败也。将相之管主而隆家,此君人者所外也。万物莫如身之至贵也,位之至尊也,主威之重,主势之隆也。此四美者,不求诸外,不请于人,议之而得之矣。故曰:人主不能用其富,则终于外也。此君人者之所识也。

昔者纣之亡,周之卑,皆从诸候之博大也;晋也分也,齐之夺也,皆以群臣之太富也。夫燕、宋之所以弑其君者,皆此类也。故上比之殷周,中比之燕、宋,莫不从此术也。是故明君之蓄其臣也,尽之以法,质之以备。故不赦死,不宥刑;赦死宥刑,是谓威淫。社稷将危,国家偏威。是故大臣之禄虽大,不得藉威城市;党与虽众,不得臣士卒。故人臣处国无私朝,居军无私交,其府军不得私贷于家。此明君之所以禁其邪。是故不得四从,不载奇兵,非传非遽,载奇兵革,罪死不赦。此明君之所以备不虞者也。

韩非子 主道第五

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故虚静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君乃无事焉,归之其情。故曰: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故曰:去好去恶,臣乃见素;去旧去智,臣乃自备。故有智而不以虑,使万物知其处;有贤而不以行,观臣下之所因;有勇而不以怒,使群臣尽其武。是故去智而有明,去贤而有功,去勇而有强。君臣守职,百官有常,因能而使之,是谓习常。故曰:寂乎其无位而处,漻乎莫得其所。明君无为于上,君臣竦惧乎下。明君之道,使智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故君不躬于智;贤者勑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躬于能;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故君不躬于名。是故不贤而为贤者师,不智而为智者正。臣有其劳,君有其成功,此之谓贤主之经也。

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君;虚静无事,以暗见疵。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知其言以往,勿变勿更,以参合阅焉。官有一人,勿令通言,则万物皆尽。函掩其迹,匿有端,下不能原;去其智,绝其能,下不能意。保吾所以往而稽同之,谨执其柄而固握之。绝其望,破其意,毋使人欲之,不谨其闭,不固其门,虎乃将在。不慎其事,不掩其情,贼乃将生。弑其主,代其所,人莫不与,故谓之虎。处其主之侧为奸臣,闻其主之忒,故谓之贼。散其党,收其余,闭其门,夺其辅,国乃无虎。大不可量,深不可测,同合刑名,审验法式,擅为者诛,国乃无贼。是故人主有五壅:臣闭其主曰壅,臣制财利曰壅,臣擅行令曰壅,臣得行义曰壅,臣得树人曰壅。臣闭其主,则主失位;臣制财利,则主失德;行令,则主失制;臣得行义,则主失明;臣得树人,则主失党。此人主之所以独擅也,非人臣之所以得操也。

人主之道,静退以为宝。不自操事而知拙与巧,不自计虑而知福与咎。是以不言而善应,不约而善增。言已应,则执其契;事已增,则操其符。符契之所合,赏罚之所生也。故群臣陈其言,君以其主授其事,事以责其功。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诛。明君之道,臣不得陈言而不当。是故明君之行赏也,暖乎如时雨,百姓利其泽;其行罚也,畏乎如雷霆,神圣不能解也。故明君无偷赏,无赦罚。赏偷,则功臣墯其业;赦罚,则奸臣易为非。是故诚有功,则虽疏贱必赏;诚有过,则虽近爱必诛。疏贱必赏,近爱必诛,则疏贱者不怠,而近爱者不骄也。

韩非子 有度第六

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荆庄王并国二十六,开地三千里;庄王之氓社稷也,而荆以亡。齐桓公并国三十,启地三千里;桓公之氓社稷也,而齐以亡。燕襄王以河为境,以蓟为国,袭涿、方城,残齐,平中山,有燕者重,无燕者轻;襄王之氓社稷也,而燕以亡。魏安釐王攻燕救赵,取地河东;攻尽陶、魏之地;加兵于齐,私平陆之都;攻韩拔管,胜于淇下;睢阳之事,荆军老而走;蔡、召陵之事,荆军破;兵四布于天下,威行于冠带之国;安釐王死而魏以亡。故有荆庄、齐桓公,则荆、齐可以霸;有燕襄、魏安釐,则燕、魏可以强。今皆亡国者,其群臣官吏皆务所以乱而不务所以治也。其国乱弱矣,又皆释国法而私其外,则是负薪而救火也,乱弱甚矣!

故当今之时,能去私曲就公法者,民安而国治;能去私行行公法者,则兵强而敌弱。故审得失有法度之制者,加以群臣之上,则主不可欺以诈伪;审得失有权衡之称者,以听远事,则主不可欺以天下之轻重。今若以誉进能,则臣离上而下比周;若以党举官,则民务交而不求用于法。故官之失能者其国乱。以誉为赏,以毁为罚也,则好赏恶罚之人,释公行,行私术,比周以相为也。忘主外交,以进其与,则其下所以为上者薄也。交众、与多,外内朋党,虽有大过,其蔽多矣。故忠臣危死于非罪,奸邪之臣安利于无功。忠臣之所以危死而不以其罪,则良臣伏矣;奸邪之臣安利不以功,则奸臣进矣。此亡之本也。若是,则群臣废庆法而行私重,轻公法矣。数至能人之门,不一至主之廷;百虑私家之便,不一图主之国。属数虽多,非所尊君也;百官虽具,非所以任国也。然则主有人主之名,而实托于群臣之家也。故臣曰:亡国之廷无人焉。廷无人者,非朝廷之衰也;家务相益,不务厚国;大臣务相尊,而不务尊君;小臣奉禄养交,不以官为事。此其所以然者,由主之不上断于法,而信下为之也。故明主使法择人,不自举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能者不可弊,败者不可饰,誉者不能进,非者弗能退,则君臣之间明辩而易治,故主雠法则可也。

贤者之为人臣,北面委质,无有二心。朝廷不敢辞贱,军旅不敢辞难;顺上之为,从主之法,虚心以待令,而无是非也。故有口不以私言,有目不以私视,而上尽制之。为人臣者,譬之若手,上以修头,下以修足;清暖寒热,不得不救;镆铘传体,不敢弗搏慼,无私贤哲之臣,无私事能之士。故民不越乡而交,无百里之感。贵贱不相逾,愚智提衡而立,治之至也。今夫轻爵禄,易去亡,以择其主,臣不谓廉。诈说逆法,倍主强谏,臣不谓忠。行惠施利,收下为名,臣不谓仁。离俗隐居,而以诈非上,臣不谓义。外使诸候,内耗其国,伺其危险之陂,以恐其主曰;交非我不亲,怨非我不解。而主乃信之,以国听之。卑主之名以显其身,毁国之厚以利其家,臣不谓智。此数物者,险世之说也,而先王之法所简也。先王之法曰:臣毋或作威,毋或作利,从王之指;无或作恶,从王之路。古者世治之民,奉公法,废私术,专意一行,具以待任。

夫为人主而身察百官,则日不足,力不给。且上用目,则下饰观;上用耳,则下饰声;上用虑,则下繁辞。先王以三者为不足,故舍己能而因法数,审赏罚。先王之所守要,故法省而不侵。独制四海之内,聪智不得用其诈,险躁不得关其佞,奸邪无所依。远在千里外,不敢易其辞;势在郎中,不敢蔽善饰非;朝廷群下,直凑单微,不敢相逾越。故治不足而日有馀,上之任势使然之。

夫人臣之侵其主也,如地形焉,即渐以往,使人主失端,东西易面而不自知。故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故明主使其群臣不游意于法之外,不为惠于法之内,动无非法。峻法,所以凌过游外私也;严刑,所以遂令惩下也。威不贰错,制不共门。威、制共,则众邪彰矣;法不信,则君行危矣;刑不断,则邪不胜矣。故曰:巧匠目意中绳,然必先以规矩为度;上智捷举中事,必以先王之法为比。故绳直而枉木断,准夷而高科削,权衡县而重益轻,斗石设而多益少。故以法治国,举措而已矣。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辟大臣,赏善不遗匹夫。故矫上之失,诘下之邪,治乱决缪,绌羡齐非,一民之轨,莫如法。厉官威名,退淫殆,止诈伪,莫如刑。刑重,则不敢以贵易贱;法审,则上尊而不侵。上尊而不侵,则主强而守要,故先王贵之而传之。人主释法用私,则上下不别矣。

韩非子 二柄第七

明主之所道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为人臣者畏诛罚而利庆赏,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故世之奸臣则不然,所恶,则能得之其主而罪之;所爱,则能得之其主而赏之;今人主非使赏罚之威利出于已也,听其臣而行其赏罚,则一国之人皆畏其臣而易其君,归其臣而去其君矣。此人主失刑德之患也。夫虎之所以能服狗者,爪牙也。使虎释其爪牙而使狗用之,则虎反服于狗矣。人主者,以刑德制臣者也。今君人者释其刑德而使臣用之,则君反制于臣矣。故田常上请爵禄而行之群臣,下大斗斛而施于百姓,此简公失德而田常用之也,故简公见弑。子罕谓宋君曰:夫庆赏赐予者,民之所喜也,君自行之;杀戮刑罚者,民之所恶也,臣请当之。于是宋君失刑百子罕用之,故宋君见劫。田常徒用德而简公弑,子罕徒用刑而宋君劫。故今世为人臣者兼刑德而用之,则是世主之危甚于简公、宋君也。故劫杀拥蔽之,主非失刑德而使臣用之,而不危亡者,则未尝有也。

人主将欲禁奸,则审合刑名者,言异事也。为人臣者陈而言,君以其言授之事,专以其事责其功。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罚。故群臣其言大而功小者则罚,非罚小功也,罚功不当名也;群臣其言小而功大者亦罚,非不说于大功也,以为不当名也害甚于有大功,故罚。昔者韩昭候醉而寝,典冠者见君之寒也,故加衣于君之上,觉寝而说,问左右曰:谁加衣者?左右对曰:典冠。君因兼罪典衣与典冠。其罪典衣,以为失其事也;其罪典冠,以为越其职也。非不恶寒也,以为侵官之害甚于寒。故明主之畜臣,臣不得越官而有功,不得陈言而不当。越官则死,不当则罪。守业其官,所言者贞也,则群臣不得朋党相为矣。

人主有二患:任贤,则臣将乘于贤以劫其君;妄举,则事沮不胜。故人主好贤,则群臣饰行以要群欲,则是群臣之情不效;群臣之情不效,则人主无以异其臣矣。故越王好勇而民多轻死;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齐桓公妒外而好内,故竖刁自宫以治内;桓公好味,易牙蒸其子首而进之;燕子哙好贤,故子之明不受国。故君见恶,则群臣匿端;君见好,则群臣诬能。人主欲见,则群臣之情态得其资矣。故子之托于贤以夺其君者也,竖刁、易牙,因君之欲以侵其君者也。其卒,子哙以乱死,桓公虫流出户而不葬。此其故何也?人君以情借臣之患也。人臣之情非必能爱其君也,为重利之故也。今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而使人臣有缘以侵其主,则群臣为子之、田常不难矣。故曰:去好去恶,群臣见素。群臣见素,则大君大蔽矣。

韩非子 扬榷第八

天有大命,人有大命。夫香美脆味,厚酒肥肉,甘口而疾形;曼理皓齿,说情而捐精。故去甚去泰,身乃无害。权不欲见,素无为也。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虚而待之,彼自以之。四海既藏,道阴见阳。左右既立,开门而当。勿变勿易,与二俱行。行之不已,是谓履理也。

夫物者有所宜,材者有所施,各处其宜,故上下无为。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上有所长,事乃不方。矜而好能,下之所欺:辩惠好生,下因其材。上下易用,国故不治。

用一之道,以名为首,名正物定,名倚物徒。故圣人执一以静,使名自命,令事自定。不见其采,下故素正。因而任之,使自事之;因而予之,彼将自举之;正与处之,使皆自定之。上以名举之,不知其名,复修其形。形名参同,用其所生。二者诚信,下乃贡情。

谨修所事,待命于天,毋失其要,乃为圣人。圣人之道,去智与巧。智巧不去,难以为常。民人用之,其身多殃;主上用之,其国危亡。因天之道,反形之理,督参鞠之,终则有始。虚以静后,未尝用己。凡上之患,必同其端;信而勿同,万民一从。

夫道者,弘大而无形;德者,核理而普至。至于群生,斟酌用之,万物皆盛,而不与其宁。道者,下周于事,因稽而命,与时生死。参名异事,通一同情。故曰:道不同于万物,德不同于阴阳,衡不同于轻重,绳不同于出入,和不同于燥湿,君不同于群臣。--凡此六者,道之出也。道无双,故曰一。是故明君贵独道之容。君臣不同道,下以名祷。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形名参同,上下和调也。

凡听之道,以其所出,反以为之入。故审名以定位,明分以辩类。听言之道,溶若甚醉。脣乎齿乎,吾不为始乎;齿乎脣乎,愈惛々乎。彼自离之,吾因以知之;是非辐凑,上不与构。虚静无为,道之情也;叁伍比物,事之形也。叁之以比物,伍之以合虚。根干不革,则动泄不失矣。动之溶之,无为而攻之。喜之,则多事;恶之,则生怨。故去喜去恶,虚心以为道舍。上不与共之,民乃宠之;上不与义之,使独为之。上固闭内扃,从室视庭,咫尺已具,皆之其处。以赏者赏,以刑者刑,因其所为,各以自成。善恶必及,孰敢不信?规矩既设,三隅乃列。

主上不神,下将有因;其事不当,下考其常。若天若地,是谓累解;若地若天,孰疏孰亲?能象天地,是谓圣人。欲治其内,置而勿亲;欲治其外,宫置一人;不使自恣,安得移并?大臣之门,唯恐多人。凡治之极,下不能得。周合刑名,民乃守职;去此更求,是谓大惑。猾民愈众,奸邪满侧。故曰:毋富人而贷焉,毋贵人而逼焉;毋专信一人而失其都国焉;腓大于股,难以趣走。主失其神,虎随其后。主上不知,虎将为狗。主不蚤止,狗益无已。虎成其群,以弑其母。为主而无臣,奚国之有?主施其法,大虎将怯;主施其刑,大虎自宁。法制苟信,虎化为人,复反其真。

欲为其国,必伐其聚;不伐其聚,彼将聚众。欲为其地,必适其赐;不适其赐,乱人求益。彼求我予,假仇人斧;假之不可,彼将用之以伐我。黄帝有言曰:上下一日百战。下匿其私,用试其上;上操度量,以割其下。故度量之立,主之宝也;党与之具,臣之宝也。臣之所不弑其君者,党与不具也。故上失扶寸,下得寻常。有国君,不大其都;有道之臣,不贵其家。有道之君,不贵其臣;贵之富之,彼将代之。备危恐殆,急置太子,祸乃无从起。内索出圉,必身自执其度量。厚者亏之,薄者靡之。亏靡有量,毋使民比周,同欺其上。亏之若月,靡之若热。简令谨诛,必尽其罚。

毋弛而弓,一栖两雄,其斗颜颜豺狼在牢,其羊不繁。一家二贵,事乃无功。夫妻持政,子无适从。

为人君者,数披其木,毋使木技扶疏;木枝扶疏,将塞公闾,私门将实,公庭将虚,主将壅围。数披其木,无使木枝外拒;木枝外拒,将逼主处。数披其木,毋使枝大本小;枝大本小,将不胜春风;不胜春风,枝将害心。公子既众,宗室忧唫。止之之道,数披其木,毋使枝茂。木数披,党与乃离。掘其根本,木乃不神。填其汹渊,毋使水清。探其怀,夺之威。主上用之,若电若雷。

韩非子 八奸第九

凡人臣之所道成奸者有八术:一曰同床,二曰在旁,三曰父兄,四曰养殃,五曰民萌,六曰流行,七曰威强,八曰四方。

何谓同床?曰:贵夫人,爱孺子,便僻好色,此人主之所惑也。托于燕处之虞,乘醉饱之时,而求其所欲,此必听之术也。为人臣者内事之以金玉,使惑其主,此之谓同床。二曰在旁。何谓在谤?曰:优笑侏儒,左右近习,此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诺诺,先意承旨,观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此皆俱进俱退,皆应皆对,一辞同轨以移主心者也。为人臣者内事之以金玉玩好,外为之行不法,使之化其主,此之谓在旁。三曰父兄。何谓父兄?曰:侧室公子,人主之所亲爱也;大臣廷吏,人主之所与度计也。此皆尽力毕议,人主之所必听也。为人臣者事公子侧室以音声子女,收大臣延吏以辞言,处约言事,事成则进爵益禄,以劝其心,犯其主,此之谓父兄。四曰养殃。何谓养殃?曰:人主乐美宫室台池,好饰子女狗马以娱其心,此人主之殃也。为人臣者尽民力以美宫室台池,重赋敛以饰子女狗马,以娱其主而乱其心,从其所欲,而树私利其间,此谓养殃。五曰民萌。何谓民萌?曰:为人臣者散公财以说民人,行小惠以取百姓,使朝廷市井皆劝权誉己,以塞其主而成其所欲,此之谓民萌。六曰流行。何谓流行?曰:人主者,固壅其言谈,希于听论议,易移以辩说。为人臣者求诸候之辩士,养国中之能说者,使之以语其私。为巧文之言,流行之辞,示之以利势,惧之以患害,施属虚辞以坏其主,此之谓流行。七曰威强。何谓威强?曰:君人者,以群臣百姓为威强者也。群臣百姓之所善,则君善之;非群臣百姓之所善,则君不善之。为人臣者,聚带剑之客,养必死之士,以彰其威,明焉己者必利,不为己者必死,以恐其群臣百姓而行其私,此之谓威强。八曰四方。何谓四方?曰:君人者,国小,则事大国;兵弱,则畏强兵。大国之所索,小国必听;强兵之所加,弱兵必服。为人臣者,重赋敛,尽府库,虚其国以事大国,而用其威求诱其君;甚者举兵以聚边境而制敛于内,薄者数内大使以震其君,使之恐惧,此之谓四方。凡此八者,人臣之所以道成奸,世主所以壅劫,失其所有也,不可不察焉。

明君之于内也,娱其色而不行其谒,不使私请。其于左右也,使其身必责其言,不使益辞。其于父兄大臣也,听其言也必使以罚任于后,不令妄举。其于观东玩好也,必令之有所出,不使擅进擅退,不使群臣虞其意。其于德施也,纵禁财,发坟仓,利于民者,必出于君,不使人臣私其德。其于说议也,称誉者所善,毁疵者所恶,必实其能,察其过,不使群臣相为语。其于勇力之士也,军旅之功无逾赏,邑斗之勇无赦罪,不使群臣行私财。其于诸候之求索也,法则听之,不法则距之。则谓亡君者,非莫有其国也,而有之者,皆非己有也。令臣以外为制于内,则是君人者亡也。听大国为救亡也,而亡亟于不听,故不听。群臣知不听,则不外诸候,诸候知不听,则不受臣之诬其君矣。

明主之为官职爵禄也,所以进贤材劝有功也。故曰:贤材者处厚禄任大官;功大者有尊爵受重赏。官贤者量其能,赋禄者称其功。是以贤者不诬能以事其主,有功者乐进其业,故事成功立,今则不然,不课贤不肖,不论有功劳,用诸候之重,听左右之谒,父兄大臣上请爵禄于上,而下卖之以收财利及以树私党。故财利多者买官以为贵,有左右之交者请谒以成重。功劳之臣不论,官职之迁失谬。是以吏偷官而外交,弃事而亲财。是以贤者懈怠而不劝,有功者隳而简其业,此亡国之风也。

韩非子 十过第十

十过:一曰行小忠,则大忠之贼也。二曰顾小利,则大利之残也。三曰行僻自用,无礼诸候,则亡身之至也。四曰不务听治而好五音,则穷身之事也。五曰贪愎喜利,则灭国杀身之本也。六曰耽于女乐,不顾国政,则亡国之祸也。七曰离内远游而忽于谏士,则危身之道也。八曰过而不听于忠臣,而独行其意,则灭高名为人笑之始也。九曰内不量力,外恃诸候,则削国之患也。十曰国小无礼,不用谏臣,则绝世之势也。

奚谓小忠?昔者楚共王与晋厉公战于鄢陵,楚师败,而共王伤其目。酣战之时,司马之反渴而求饮,竖谷阳操觞酒而进之。子反曰:嘻!,退,酒也。阳曰:非酒也。子反受而饮之。子反之为人也,嗜酒,而甘之,弗能绝于口,而醉。战既罢,共王欲战,令人召司马子反,司马子反辞以心疾。共王驾而自往,入其幄中,闻酒臭而还,曰:今日之战,不谷亲伤。所恃者,司马也,而司马又醉如此,是亡楚国之社稷而不恤吾众也。不谷无复战矣。于是还师而去,斩司马子反以为大戮。故竖阳之进酒,不以仇子反也,其心忠爱之而适足以杀之。故曰:行小忠,则大忠之贼也。

奚谓顾小利?昔者晋献公欲假道于虞以伐虢。荀息曰:君其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赂虞公,求假道焉,必假我道。君曰:垂棘之璧,吾先君之宝也;屈产之乘,寡人之骏马也。若受吾币不假之道,将奈何?荀息曰:彼不假我道,必不敢受我。若受我,而假我道,则是宝犹取之内府而藏之外府也,马犹取之内厩而著之外厩也。君勿尤。君曰:诺。乃使荀息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赂虞公而求假道焉。虞公贪利其璧与马而欲许之。宫之奇谏曰:不可许。夫虞之有虢也,如车之有辅。辅依车,车亦依辅,虞、虢之势正是也。若假之道,则虢朝亡而虞夕从之矣。不可,愿勿许。虞公弗听,逐假之道。荀息伐虢克之,还反处三年,与兵伐虞,又克之。荀息牵马操璧而报献公,献公说曰:璧则犹是也。虽然,马齿亦益长矣。故虞公之兵殆而地削者,何也?爱小利而不虑其害。故曰:顾小利,则大利之残也。

奚谓行僻?昔者楚灵王为申之会,宋太子后至,执而囚之;狎徐君;拘齐庆封。中射士谏曰:合诸候不可无礼,此存亡之机也。昔者桀为有戎之会而有纟昏叛之,纣为黎丘之蒐而戎狄叛之,由无礼也。君其图之。君不听,遂行其其意。居未期年,灵王南游,群臣从而劫之。灵王饿而死乾溪之上。故曰:行僻自用,无礼诸候,则亡身之至也。

奚谓好音?昔者卫灵公将之晋,至濮水之上,税车而放马,设舍以宿。夜分,而闻鼓新声者而说之。他人问左右,尽报弗闻。乃召师涓而告之,曰:有鼓新声者,使人问左右,尽报弗闻。其状似鬼神,子为我听而写之。师涓曰:诺。因静坐抚琴而写之。师涓明日报曰:臣得之矣,而未习也,请复一宿习之。灵公曰:诺。因复留宿。明日而习之,遂去之晋。晋平公觞之于施夷之台。酒酣,灵公起。公曰:有新声,愿请以示。平公曰:善。乃召师涓,令坐师旷之旁,援琴鼓之。未终,师旷抚止之,曰:此亡国之声,不可遂也。平公曰:此道奚出?师旷曰:此师延之所作,与纣为靡靡之也。及武王伐纣,师延东走,至于濮水而自投。故闻此声者,必于水之上。先闻此声者,其国必削,不可遂。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子其使遂之。师涓鼓动究之。平公问师旷曰:此所谓何声也?师旷曰:此所谓清商也。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师旷曰:不如清徵。公曰:清徵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古之听清徵者,皆有德义之君也。今吾君德薄,不足以听。平公曰:寡人之所好者,音也,愿试听之。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鹤二八,道南方来,集于郎门之垝;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音中宫商之声,声闻于天。平公大说,坐者皆喜。平公提觞而起为师旷寿,反坐而问曰:音莫悲于清徵乎?师旷曰:不如清角。平公曰:清角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鎋,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今吾君德薄,不足听之。听之,将恐有败。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愿遂听之。师旷不得已而鼓之。一奏之,有玄云从西北方起;再奏之,大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惧伏于廊室之间。晋国大旱,赤地三年。平公之身遂癃病。故曰:不务听治,而好五音不已,则穷身之事也。

奚谓贪愎?昔者智伯瑶率赵、韩、魏而伐范、中行,灭之。反归,休兵数年。因令人请地于韩。韩康子欲勿与,段规谏曰:不可不与也。夫知伯之为人也,好利而骜愎。彼来请地而弗与,则移兵于韩必矣。君其与之。与之彼狃,又将请地他国。他国且有不听,不听,则知伯必加之兵。如是,韩可以免于患而待其事之变。康子曰:诺。因令使者致万家之县一于知铁。知伯说,又令人请地于魏。宣子欲勿与,赵葭谏曰:彼请地于韩,韩与之。今请地于魏,魏弗与,则是魏内自强,而外怒知伯也。如弗予,其措兵于魏必矣。不如予之。宣子曰:诺。因令人致万家之县一于知伯。知伯又令人之赵请蔡,皋狼之地,赵襄子弗与。知伯因阴约韩、魏将以伐赵。襄子召张孟谈而告之曰:夫知伯之为人也,阳亲而阴疏。三使韩、魏而寡人不与焉,其措兵于寡人必矣。今吾安居而可?张孟谈曰:夫董阏于,简主之才臣也,其治晋阳,而尹铎循之,其余教犹存,君其定居晋阳而已矣。君是曰:诺。乃召延陵生,令将车骑先至晋阳,君因从之。君至,而行其城郭及五官之藏。城郭不治,仓无积粟,府无储钱,库无甲兵,邑无守具。襄子惧,乃召张孟谈曰:寡人行城郭及五官之藏,皆不备具,吾将何以应敌。?张孟谈曰:臣闻圣人之治,藏于民,不藏于府库,务修其教,不治城郭。君其出令,令民自遗三年之食,有馀粟者入之仓;遗三年之用,有馀钱者入之府;遗有奇人者使治城郭之缮。君夕出令,明日,仓不容粟,府无积钱。库不受甲兵。居五日而城郭已治,守备已具。君召张孟谈而问之曰:吾城郭已治,守备已具。钱粟已足,甲兵有馀。吾奈无箭何?张孟谈曰:臣闻董子之治晋阳也,公宫之垣皆以荻蒿楛楚墙之,其楛高至于丈,君发而用之。于是发而试之,其坚则虽簵之劲弗能过也。君曰:箭已足矣,奈无金何?张孟谈曰:臣闻董子之治晋阳也,公宫令舍之堂,皆以炼铜为柱质。君发而用之。于是发而用之,有余金矣。号令已定,守备已具。三国之兵果至。至则乘晋阳之城,遂战。三月弗能拔。因舒军而围之,决晋阳之水以灌之。围晋阳三年。城中巢居而处,悬釜而炊,财食将尽,士大夫羸病。襄子谓张孟谈曰:粮食匮,财力尽,士大夫羸病,吾恐不能守矣!欲以城下,何国之可下?张孟谈曰:臣闻之:'亡弗能存,危弗能安,则无为贵智矣。'君释此计者。臣请试潜行而出,见韩、魏之君。张孟谈见韩、魏之君曰:臣闻:'亡齿寒。'今知伯率二君而伐赵,赵将亡矣。赵亡,则二君为之次。二君曰:我知其然也。虽然,知伯之为人也中,粗而少亲。我谋而觉,则其祸必至矣。为之奈何?张孟谈曰:谋出二君之口而入臣之耳,人莫之知也。二君因与张孟谈约三军之反,与之期日。夜遣孟谈入晋阳,以报二君之反。襄子迎孟谈而再拜之,且恐且喜。二君以约遣张孟谈,因朝知伯而出,遇智过于辕门之外。智过怪其色,因入见知伯曰:二君貌将有变。君曰:何如?曰:其行矜而意高,非他时节也,君不如先之。君曰:吾与二主约谨矣,破赵而三分其地,寡人所以亲之,必不侵欺。兵之著于晋阳三年,今旦暮将拔之而飨其利,何乃将有他心?必不然。子释勿忧,勿出于口。明旦,二主又朝而出,复见智过于辕门。智过入见曰:君以臣之言告二主乎?君曰:何以知之?曰:今日二主朝而出,见臣而其色动,而视属臣。此必有变,君不如杀之。君曰:子置勿复言。智过曰:不可,必杀之。若不能杀,遂亲之。君曰;亲之奈何?智过曰:魏宣子谋臣曰赵葭,韩康子之谋臣曰段规,此皆能移其君之计。君与其二君约:破赵国,因封二子者各万家之县一。如是,则二主之心可以无变矣。知伯曰:破赵而三分其地,又封二子者各万家之县一,则吾所得者少。不可。智过见其言之不听也,出,因更其族为辅氏。至于期日之夜,赵氏杀其守堤之吏而决其水灌知伯军。知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知伯之军而擒知伯。知伯身死军破,国分为三,为天下笑。故曰:贪愎好利,则灭国杀身之本也。

奚谓耽于女乐?昔者戎王使由余聘于秦,穆公问之曰:寡人尝闻道而未得目见之也,原闻古之明主得国失国常何以?由余对曰:臣尝得闻之矣,常以俭得之,以奢失之。穆公曰:寡人不辱而问道于子,子以俭对寡人何也?由余对曰:臣闻昔者尧有天下,饭于土簋,饮于土铏。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东西至日月所出入者,莫不实服。尧禅天下,虞舜受之,作为食器,斩山木而财子,削锯修其迹,流漆墨其上,输之于宫以为食器。诸候以为益侈,国之不服者十三。舜禅天下而传之于禹,禹作为祭器,墨染其外,而硃画书其内,缦帛为茵,将席颇缘,触酌有采,而樽俎有饰。此弥侈矣,而国之不服者三十三。夏后氏没,殷人受之,作为大路,而建旒九,食器雕琢,觞酌刻镂,白壁垩墀,茵席雕文。此弥侈矣,而国之不服者五十三。君子皆知文章矣,而欲服者弥少。臣故曰:俭其道也。由余出,公乃召内史廖而告之,曰:寡人:'闻邻国有圣人,敌国之忧也。'今由余,圣人也,寡人患之,吾将余何?内史廖曰:臣闻戎王之居,僻陋而道远,未闻中国之声。君其遣之女乐,以乱其政,而后为由余请期,以疏其谏。彼君臣有间而后可图也。君曰:诺。乃使内史廖以女乐二八遣戎王,因为由余请期。戎王许诺,见其女乐而说之,设酒张饮,日以听乐,终几不迁,牛马半死。由余归,因谏戎王,戎王弗听,由余遂去之秦。秦穆公迎而拜之上卿,问其兵势与其地形。既以得之,举兵而伐之,兼国十二,开地千里。故曰:耽于女乐,不顾国政,则亡国之祸也。

奚谓离内远游?昔者齐景公游于海而乐之。号令诸大夫曰:言归者死。颜涿聚曰:君游海而乐之,奈臣有图国者何?君虽乐之,将安得。齐景公曰:寡人布令曰'言归者死',今子犯寡人之令。援戈将击之。颜涿聚曰:昔桀杀关龙逢而纣杀王子比干,今君虽杀臣之身以三之可也。臣言为国,非为身也。延颈而前曰:君击之矣!君乃释戈趣驾而归。至三日,而闻国人有谋不内齐景公者矣。齐景公所以遂有齐国者,颜涿聚之力地。故曰:离内远游,则危身之道也。

奚谓过而不听于忠臣?昔者齐桓公九合诸候,一匡天下,为五伯长,管仲佐之。管仲老,不能用事,休居于家。桓公从而问之曰:仲父家居有病,即不幸而不起此病,政安迁之?管仲曰:臣老矣,不可问也。虽然,臣闻之,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君其试以心决之。君曰:鲍叔牙何如?管仲曰:可。鲍叔牙为人,刚愎而上悍。刚则犯民以暴,愎则不得民心,悍则下不为用。其心不惧,非霸者之佐也。公曰:然则竖刁何如?管仲曰:不可。夫人之情莫不爱其身。公妒而好内,竖刁自獖以为治内。其身不爱,又安能爱君?公曰:然,则术公子开方何如?管仲曰:不可。齐、卫之间不过十日之行,开方为事君,欲适君之故,十五年不归见其父母,此非人情也。其父母之不亲也,又能亲君乎?公曰:然则易牙何?管仲曰:不可。夫易牙为君主味。君之所未尝食唯人肉耳,易牙蒸其子首而进之,君所知也。人之情莫不爱其子,今蒸其子以为膳于君,其子弗爱,又安能爱君乎?公曰:然则孰可?管仲曰:隰朋可。其为人也,坚中而廉外,少欲而多信。夫坚中,则足以为表;廉外,则可以大任;少欲,则能临其众;多信,则能亲邻国。此霸者之佐也,君其用之。君曰:诺。居一年馀,管钟死,君遂不用隰朋而与竖刁。刁莅事三年,桓公南游堂阜,竖刁率易牙、卫公子开方及大臣为乱。桓公渴馁而死南门之寝、公守之室,身死三月不收,虫出于户。故桓公之兵横行天下,为五伯长,卒见弑于其臣,而灭高名,为天下笑者,何也?不用管仲之过也。故曰:过而不听于忠臣,独行其意,则灭其高名为人笑之始也。

奚谓内不量力?昔者秦之攻宜阳,韩氏急。公仲朋谓韩君曰:与国不可恃也,岂如因张仪为和于秦哉!因赂以名都而南与伐楚,是患解于秦而害交于楚也。公曰:善。乃警公仲之行,将西和秦。楚王闻之,惧,召陈轸而告之曰:韩朋将西和秦,今将奈何?陈轸曰:秦得韩之都一,驱其练甲,秦、韩为一以南乡楚,此秦王之所以庙祠而求也,其为楚害必矣。王其趣发信臣,多其车,重其币,以奉韩曰:'不谷之国虽小,卒已悉起,愿大国之信意于秦也。因愿大国令使者入境视楚之起卒也。'韩使人之楚,楚王因发车骑,陈之下路,谓韩使者曰:报韩君,言弊邑之兵今将入境矣。使者还报韩君,韩君大大悦,止公仲。公仲曰:不可。夫以实害我者,秦也;以名救我者,楚也。听楚之虚言而轻强秦之实祸,则危国之本也。韩君弗听。公仲怒而归,十日不朝。宜阳益急,韩君令使者趣卒于楚,冠盖相望而卒无至者。宜阳果拔,为诸候笑。故曰:内不量力,外恃诸候者,则国削之患也。

奚谓国小无礼?昔者晋公子重耳出亡,过于曹,曹君袒裼而观之。釐负羁与叔瞻侍于前。叔瞻谓曹君曰:臣观晋公子,非常人也。君遇之无礼,彼若有时反国而起兵,即恐为曹伤,君不如杀之。曹君弗听。釐负羁归而不乐,其妻问之曰:公从外来而有不乐之色,何也?负羁曰:吾闻之,有福不及,祸来连我。今日吾君召晋公子,其遇之无礼。我与在前,吾是以不乐。其妻曰:吾观晋公子,万乘之主也;其左右从者,万乘之相也。今穷而出亡过于曹,曹遇之无礼。此若反国,必诛无礼,则曹其首也。子奚不先自贰焉。负羁曰:诺。盛黄金于壶,充之以餐,加璧其上,夜令人遗公子。公子见使者,再拜,受其餐而辞其璧。公子自曹入楚,自楚入秦。入秦三年,秦穆公召群臣而谋曰:昔者晋献公与寡人交,诸候莫弗闻。献公不幸离群臣,出入十年矣。嗣子不善,吾恐此将仿令其宗庙不祓阴而社稷不血食也。如是弗定,则非与人交之道。吾欲辅重耳而入之晋,何如?群臣皆曰:善。公因起卒,革车五百乘,畴骑二千,步卒五万,辅重耳入之于晋,立为晋君。重耳即位三年,举兵而伐曹矣。因令人告曹君曰:悬叔瞻而出之,我且杀而以为大戮。又令人告釐负羁曰:军旅薄城,吾知子不违也。其表子之闾,寡人将以为令,令军勿敢犯。曹人闻之,率其亲戚而保釐负羁之闾者七百馀家。此礼之所用也。故曹,小国也,而迫于晋、楚之间,其君之危犹累卵也,而以无礼莅之,此所以绝世也。故曰:国小无礼,不用谏臣,则绝世之势也。

韩非子 孤愤第十一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人臣循令而从事,案法而治官,非谓重人也。重人也者,无令而擅为,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为重人也。智术之士明察,听用,且烛重人之阴情;能法之直到劲直,听用,矫重人之奸行。故智术能法之士用,则贵重之臣必在绳之外矣。是智法之士与当涂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

当涂之人擅事要,则外内为之用矣。是以诸候不因,则事不应,故敌国为之讼;百官不因,则业不进,故群臣为之用;郎中不因,则不得近主,故左右为之匿;学士不因,则养禄薄礼卑,故学士为之谈也。此四助者,邪臣之所以自饰也。重人不能忠主而进其仇,人主不能越四助而烛察其臣,故人主愈弊而大臣愈重。

凡当涂者之于人主也,希不信爱也,又且习故。若夫即主心,同乎好恶,因其所自进也。官爵贵重,朋党又众,而一国为之讼。则法术之士欲干上者,非有所信爱之亲,习故之泽也,又将以法术之言矫人主阿辟之心,是与人主相反也。处势卑贱,无党孤特。夫以疏远与近爱信争,其数不胜也;以新旅与习故争,其数不胜也;以反主意与同好恶争,其数不胜也;以轻贱与贵重争,其数不胜也;以一口与一国争,其数不胜也。法术之士操五不胜之势,以发数而又不得见;当涂之人乘五胜之资,而旦暮独说于前。故法术之士奚道得进,而人主奚时得悟乎?故资必不胜而势不两存,法术之士焉得不危?其可以罪过诬者,以公法而诛之;其不可被以罪过者,以私剑而穷之。是明法术而逆主上者,不戮于吏诛,必死于私剑矣。朋党比周以弊主,言曲以使私者,必信于重人矣。故其可以攻伐借者,以官爵贵之;其不可借以美名者,以外权重之之。是以弊主上而趋于私门者,不显于官爵,必重于外权矣。今人主不合参验而行诛,不待见功而爵禄,故法术之士安能蒙死亡而进其说?奸邪之臣安肯乘利而退其身?故主上愈卑,私门益尊。

夫越虽国富兵强,中国之主皆知无益于己也,曰:"非吾所得制也。"今有国者虽地广人众,然而人主壅蔽,大臣专权,是国为越也。智不类越,而不智不类其国,不察其类者也。人之所以谓齐亡者,非地与城亡也,吕氏弗制而田氏用之;所以谓晋亡者,亦非地与城亡也,姬氏不制而六卿专之也。今大臣执柄独断,而上弗知收,是人主不明也。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今袭迹于齐、晋,欲国安存,不可得也。

凡法术之难行也,不独万乘,千乘亦然。人主之左右不必智也,人主于人有所智而听之,因与左右论其言,是与愚人论智也;人主之左右不必贤也,人主于人有所贤而礼之,因与左右论其行,是与不肖论贤也。智者决策于愚人,贤士程行于不肖,则贤智之士羞而人主之论悖矣。人臣之欲得官者,其修士且以精洁固身,其智士且以治辩进业。其修士不能以货赂事人,恃其精洁而更不能以枉法为治,则修智之士不事左右、不听请谒矣。人主之左右,行非伯夷也,求索不得,货赂不至,则精辩之功息,而毁诬之言起矣。治辩之功制于近习,精洁之行决于毁誉,则修智之吏废,则人主之明塞矣。不以功伐决智行,不以叁伍审罪过,而听左右近习之言,则无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处官矣。

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且人臣有大罪,人主有大失,臣主之利与相异者也。何以明之哉?曰: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无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劳而爵禄,臣利在无功而富贵;主利在豪杰使能,臣利在朋党用私。是以国地削而私家富,主上卑而大臣重。故主失势而臣得国,主更称蕃臣,而相室剖符。此人臣之所以谲主便私也。故当也之重臣,主变势而得固宠者,十无二三。是其故何也?人臣之罪大也。臣有大罪者,其行欺主也,其罪当死亡也。智士者远见而畏于死亡,必不从重人矣;贤士者修廉而羞与奸臣欺其主,必不从重臣矣,是当涂者徒属,非愚而不知患者,必污而不避奸者也。大臣挟愚污之人,上与之欺主,下与之收利侵渔,朋党比周,相与一口,惑主败法,以乱士民,使国家危削,主上劳辱,此大罪也。臣有大罪而主弗禁,此大失也。使其主有大失于上,臣有大罪於下,索国之不亡者,不可得也。

韩非子 说难第十二

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

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於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显弃其身矣。此不可不察也。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彼显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说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又知其所以为,如此者身危。夫异事而当,知者揣之外而得之,事泄於外,必以为己也,如此者身危。周泽未渥也,而语极知,说行而有功,则德忘;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如此者身危。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礼义以挑其恶,如此者身危。贵人或得计而欲自以为功,说者与知焉,如此者身危。强以其所不能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故与之论大人,则以为间己矣;与之论细人,则以为卖重。论其所爱,则以为借资;论其所憎,则以为尝己也,径省其说,则以为不智而拙之;米盐博辩,则以为多而交之。略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此说之难,不可不知也。

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矜而灭其所耻。彼有私急也,必以公义示而强之。其意有下也,然而不能已,说者因为之饰其美而少其不为也。其心有高也,而实不能及,说者为之举其过而见其恶,而多其不行也。有欲矜以智能,则为之举异事之同类者,多为之地,使之资说于我,而佯不知也以资其智。欲内相存之言,则必以美名明之,而微见其合於私利也。欲陈危害之事,则显其毁诽而微见其合於私患也。誉异人与同行者,规异事与同计者。有与同污者,则必以大饰其无伤也;有与同败者,则必以明饰其无失也。彼自多其力,则毋以其难概之也;自勇其断,则无以其谪怒之;自智其计,则毋以其败躬之。大意无所拂悟,辞言无所击摩,然后极骋智辩焉。此道所得,亲近不疑而得尽辞也。

伊尹为宰,百里奚为虏,皆所以干其上也。此二人者,皆圣人也;然犹不能无役身以进,如此其污也!今以吾言为宰虏,而可以听用而振世,此非能仕之所耻也。夫旷日离久,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引争而不罪,则明割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饰其身,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

昔者郑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娱其意。因问於群臣: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大夫关其思对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遂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必将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邻人之父。此二人说者皆当矣,厚者为戮,薄者见疑,则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也。故绕朝之言当矣,其为圣人于晋,而为戮于秦也,此不可不察。

昔者弥子瑕有宠於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刖。弥子瑕母病,人间往夜告弥子,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君闻而贤之,曰:教哉!为母之故,亡其刖罪。异日,与君游於果围,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君曰:爱我哉!亡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弥子色衰爱弛,得罪於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馀桃。故弥子之行未变於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变也。故有爱於主,则智当而加亲;有赠于主,则智不当见罪而加疏。故谏说谈论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焉。

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韩非子 和氏第十三

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於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

夫珠玉,人主之所急也。和虽献璞而未美,未为主之害也,然犹两足斩而宝乃论,论宝若此其难也!今人主之於法术也,未必和璧之急也;而禁群臣士民之私邪。然则有道者之不戮也,特帝王之璞未献耳。主用术,则大臣不得擅断,近习不敢卖重;官行法,则浮萌趋于耕农,而游士危於战陈;则法术者乃群臣士民之所祸也。人主非能倍大臣之议,越民萌之诽,独周乎道言也,则法术之士虽至死亡,道必不论矣。

昔者吴起教楚悼王以楚国之俗曰:大臣太重,封君太众。若此,则上逼主而下虐民,此贫国弱兵之道也。不如使封君之子孙三世而收爵禄,绝减百吏之禄秩,损不急之枝官,以奉选练之士。悼王行之期年而薨矣,吴起枝解於楚。商君教秦孝公以连什伍,设告坐之过,燔诗书而明法令,塞私门之请而遂公家之劳,禁游宦之民而显耕战之士。孝公行之,主以尊安,国以富强,八年而薨,商君车裂於秦。楚不用吴起而削乱,秦行商君法而富强。二子之言也已当矣,然而枝解吴起而车裂商君者,何也?大臣苦法而细民恶治也。当今之世,大臣贪重,细民安乱,甚于秦、楚之俗,而人主无悼王、孝公之听,则法术之士,安能蒙二子之危也而明己之法术哉?此世所以乱无霸王也。

韩非子 奸劫弑臣第十四

凡奸臣皆欲顺人主之心以取亲幸之势者也。是以主有所善,臣从而誉之;主有所赠,臣因而毁之。凡人之大体,取舍同者则相是也,取舍异者则相非也。今人臣之所誉者,人主之所是也,此之谓同取;人臣之所毁者,人主之所非也,此之谓同舍。夫取舍合而相与逆者,未尝闻也。此人臣之所以取信幸之道也。夫奸臣得乘信幸之势以毁誉进退群臣者,人主非有术数以御之也,非参验以审之也,必将以曩之合己信今之言,此幸臣之所以得欺主成私者也。故主必蔽于上,而臣必重于下矣,此之谓擅主之臣。

国有擅主之臣,则群下不得尽其智力以陈其忠,百官之吏不得奉法以致其功矣。何以明之?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今为臣尽力以致功,竭智以陈忠者,其身困而家贫,父子罹其害;为奸利以弊人主,行财货以事贵重之臣者,身尊家富,父子被其泽:人焉能去安利之道而就危害之处哉?治国若此其过也,而上欲下之无奸,吏之奉法,其不可得亦明矣。故左右知贞信之不可以得安利也,必曰:我以忠信事上,积功劳而求安,是犹盲而欲知黑白之情,必不几矣。若以道化行正理,不趋富贵,事上而求安,是犹聋而欲审清浊之声也,愈不几矣。二者不可以得安,我安能无相比周,蔽主上,为奸私以适重人哉?此必不顾人主之义矣。其百官之吏亦知方正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以清廉事上而求安,若无规矩而欲为方圆也,必不几矣;若以守法不朋党治官而求安,是犹以足搔顶也,愈不几也!二者不可以得安,能无废法行私以适重人哉?此必不顾君上之法矣。故以私为重人者众,而以法事君者少矣。是以主孤於上而臣成党於下,此田成之所以杀简公者也。

夫有术者之为人臣也,得效度数之言,上明主法,下困奸臣,以尊主安国者也。是以度数之言得效于前,则赏罚必用於后矣。人主诚明於圣人之术,而不苟於世欲之言,循名实而定是非,因参验而审言辞。是以左右近习之臣,知伪诈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不去奸私之行,尽力竭智以事主,而乃以相与比周,妄毁誉以求安,是犹负千钧之重,陷于不测之渊而求生也,必不几矣。百官之吏,亦知为奸利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不以清廉方正奉法,乃以贪污之心枉法以取私利,是犹上高陵之颠堕峻裕谷之下而求生,必不几矣。安危之道若此其明也,左右安能以虚言惑主,而百官安敢以贪渔下?是以臣得陈其忠而不弊,下得守其职而不怨。此管仲之所以治齐,而商君之所以强秦也。

从是观之,则圣人之治国也,固有使人不得不爱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爱为我也。恃人之以爱为我者危矣,恃吾不可不为者安矣。夫君臣非有骨肉之亲,正直之道可以得利,则臣尽力以事主;正直之道不可以得安,则臣行私以干上。明主知之,故设利害之道以示天下而已矣。夫是以人主虽不口教百官,不目索奸邪,而国已治矣。人主者,非目若离娄乃为明也,非耳若师旷乃为聪也。不任其数,而待目以为明,所见都少矣,非不弊之术也。不因其势,而待耳以为聪,所闻者寡矣,非不欺之道也。明主者,使天下不得不为己视,天下不得不为己听。故身在深宫之中而明照四海之内,而天下弗能蔽弗能欺者,何也?暗乱之道废而聪明之势兴也。故善任势者国安,不知因其势者国危。古秦之俗,君臣废法而服私,是以国乱兵弱而主卑。商君说秦孝公以变法易俗而明公道,赏告奸、困末作而利本事。当此之时,秦民习故俗之有罪可以得免,无功可以得尊显也,故轻犯新法。于是犯之者其诛重而必,告之者其赏厚而信,故奸莫不得而被刑者众,民疾怨而众过日闻。孝公不听,遂行商君之法。民后知有罪之必诛,而告私奸者众也,故民莫犯,其刑无所加。是以国治而兵强,地广而主尊。此其所以然者,匿罪之罚重,而告奸之赏厚也。此亦使天下必为己视听之道也。至治之法术已明矣,而世学者弗知也。

且夫世之愚学,皆不知乱之情,讘讠夹多诵先古之书,以乱当世之治;智虑不足以避阱井之陷,又妄非有术之士。听其言者危,用其计者乱,此亦愚之至大而患之至甚者也。俱与有术之士,有谈说之名,而实相去千万也。此夫名同而实有异者也。夫世愚学之人比有术之士也,犹蚁垤之比大陵也,其相去远矣。而圣人者,审于是非之实,察于治乱之情也。故其治国也,正明法,陈严刑,将以救群生之乱,去天下之祸,使强不陵弱,众不暴寡,耆老得遂,幼孤得长,边境不侵,群臣相关,父子相保,而无死亡系虏之患,此亦功之至厚者也。愚人不知,顾以为暴。愚者固欲治而恶其所以治,皆恶危而喜其所以危者。何以知之?夫严刑重罚者,民之所恶也,而国之所以治也;哀怜百姓轻刑罚者,民之所喜,而国之所以危也。圣人为法国者,必逆于世,而顺于道德。知之者同于义而异于俗;弗知这者,异于义而同于俗。天下知之者少,则义非矣。

处非道之位,被众口之谮,溺於当世之言,而欲当严天子而求安,几不亦难哉!此夫智士所以至死而不显于世者也。楚庄王之弟春申君,有爱妾曰余,春申君之正妻子曰甲。余欲君之弃其妻也,因自伤其身以视君而泣,曰:得为君之妾,甚幸。虽然,适夫人非所以事君也,适君非所以事夫人也。身故不肖,力不足以适二主,其势不俱适,与其死夫人所者,不若赐死君前。妾以赐死,若复幸於左右,愿君必察之,无为人笑。君因信妾余之诈,为弃正妻。余又欲杀甲而以其子为后,因自裂其呆衣之里,以示君而泣,曰:余之得幸君之日久矣,甲非弗知也,今乃欲强戏余。余与争之,至裂余之衣,而此子之不孝,莫大於此矣!君怒,而杀甲也。故妻以妾余之诈弃,而子以之死。从是观之,父子爱子也,犹可以毁而害也;君臣之相与也,非有父子之亲也,而群臣之毁言,非特一妾之口也,何怪夫贤圣之戮死哉!此商君之所以车裂於秦,而吴起之所以枝解於楚者也。凡人臣者,有罪固不欲诛,无功者皆欲尊显。而圣人之治国也,赏不加於无功,而诛必行於有罪者也。然则有术数者之为人也,固左右奸臣之所害,非明主弗能听也。

世之学术者说人主,不曰:乘威严之势以困奸邪之臣,而皆曰:仁义惠爱而已矣!世主美仁义之名而不察其实,是以大者国亡身死,小者地削主卑。何以明之?夫施与贫困者,此世之所谓仁义;哀怜百姓,不忍诛罚者,此世之所谓惠爱也。夫有施与贫困,则无功者得赏;不忍诛罚,则暴乱者不止。国有无功得赏者,则民不外务当敌斩首,内不急力田疾作,皆欲行货财,事富贵,为私善,立名誉,以取尊官厚俸。故奸私之臣愈众,而暴乱之徒愈胜,不亡何时!夫严刑者,民之所畏也;重罚者,民之所恶也。故圣人陈其所畏以禁其邪,设其所恶以防其奸,是以国安而暴乱不起。吾以是明仁义爱惠之不足用,而严刑重罚之可以治国也。无棰策之威,衔橛之备,虽造父不能以服马;无规矩之法,绳墨之端,虽王尔不能以成方圆;无威严之势,赏罚之法,虽舜不能以为治。今世主皆轻释重罚严诛,行爱惠,而欲霸王之功,亦不可几也。故善为主者,明赏设利以劝之,使民以功赏而不以仁义赐;严刑重罚以禁之,使民以罪诛而不以爱惠免。是以无功者不望,而有罪者不幸矣。讬於犀车良马之上,则可以陆犯阪阻之患;乘舟之安,持楫之利,则可以水绝江河之难;操法术之数,行重罚严诛,则可以致霸王之功。治国之有法术赏罚,犹若陆行之有犀车良马也,水行之有轻舟便楫也,乘之者遂得其成。伊尹得之,汤以王;管仲得之,齐以霸;商君得之,秦以强。此三人者,皆明於霸王之术,察於治强之数,而不以牵於世俗之言;适当世明主之意,则有直任布衣之士,立为卿相之处;处位治国,则有尊主广地之实:此之谓足贵之臣。汤得伊尹,以百里之地立为天子;桓公得管仲,立为五霸主,九合诸候,一匡天下;孝公得商君,地以广,兵以强。故有忠臣者,外无敌国之患,内无乱臣之忧,长安於天下,而名垂后世,所谓忠臣也。若夫豫让为智伯臣也,上不能说人主使之明法术度数之理以避祸难之患,下不能领御其众以安其国;及襄子之杀智伯也,豫让乃自黔劓,败其形容,以为智伯报襄子之仇。是虽有残刑杀身以为人主之名,而实无益於智伯若秋毫之末。此吾之所下也,而世主以为忠而高之。古有伯夷叔齐者,武王让以天下而弗受,二人饿死首阳之陵。若此臣,不畏重诛,不利重赏,不可以罚禁也,不可以赏使也,此之谓无益之臣也。吾所少而去也,而世主之所多而求也。

谚曰:厉怜王。此不恭之言也。虽然,古无虚谚,不可不察也。此谓劫杀死亡之主言也。人主无法术以御其臣,虽长年而美材,大臣犹将得势,擅事主断,而各为其私急。而恐父兄毫杰之士,借人主之力,以禁诛於己也,故杀贤长而立幼弱,废正的而立不义。故《春秋》记之曰:楚王子围将聘於郑,未出境,闻王病而反。因入问病,以其冠缨绞王而杀之,遂自立也。齐崔杼,其妻美,而庄公通之,数如崔氏之室。及公往,崔子之徒贾举率崔子之徒而攻公。公入室,请与之分国,崔子不许;公请自刃於庙,崔子又不听;公乃走,逾於北墙。贾举射公,中其股,公坠,崔子之徒以戈斫公而死之,而立其弟景公。近之所见:李兑之用赵也,饿主父百日而死,,卓齿之用齐也,擢湣王之筋,悬之庙梁,宿昔而死。故厉虽癕肿疕疡,上比於《春秋》,未至於绞颈射股也;下比於近世,未至饿死擢筋也。故劫杀死亡之君,此其心之忧惧,形之苦痛也,必甚於厉矣。由此观之,虽厉怜王可也。

韩非子 亡徵第十五

凡人主之国小而家大,权轻而臣重者,可亡也。简法禁而务谋虑,荒封内而 恃交援者,可亡也。群臣为学,门子好辩,商贾外积,小民内困者,可亡也。好 宫室台榭陂池,事车服器玩,好罢露百姓,煎靡货财者,可亡也。用时日,事鬼 神,信卜筮而好祭祀者,可亡也。听以爵不以众言参验,用一人为门户者,可亡 也。官职可以重求,爵禄可以货得者,可亡也。缓心而无成,柔茹而寡断,好恶 无决而无所定立者,可亡也。饕贪而无厌,近利而好得者,可亡也。喜淫辞而不 周於法,好辩说而不求其用,滥於文丽而不顾其功者,可亡也。浅薄而易见,漏 泄而无藏,不能周密而通群臣之语者,可亡也。很刚而不和,愎谏而好胜,不顾 社稷而轻为自信者,可亡也。恃交援而简近邻,怙强大之救而侮所迫之国者,可 亡也。羁旅侨士,重帑在外,上间谋计,下与民事者,可亡也。民信其相,下不 能其上,主爱信之而弗能废者,可亡也。境内之杰不事,而求封外之士,不以功 伐课试,而好以各问举错,羁旅起贵以陵故常者,可亡也。轻其适正,庶子称衡, 太子未定而主即世者,可亡也。大心而无悔,国乱而自多,不料境内之资而易其 邻敌者,可亡也。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 可亡也。太子已置,而娶於强敌以为后妻,则太子危,如是,则群臣易虑者,可 亡也。怯慑而弱守,蚤见而心柔懦,知有谓可,断而弗敢行者,可亡也。出君在 外而国更置,质太子未反而君易子,如是则国摧;国摧者,可亡也。挫辱大臣而 狎其身,刑戮小民而逆其使,怀怒思耻而专习则贼生,贼生者,可亡也。大臣两 重,父兄众强,内党外援以争事势者,可亡也。婢妾之言听,爱玩之智用,外内 悲惋而数行不法者,可亡也。简侮大臣,无礼父兄,劳苦百姓,杀戮不辜者,可 亡也。好以智矫法,时以行杂公,法禁变易,号令数下者,可亡也。无地固,城 郭恶,无畜积,财物寡,无守战之备而轻攻伐者,可亡也。种类不寿,主数即世, 婴兒为君,大臣专制,树羁旅以为党,数割地以待交者,可亡也。太子尊显,徒 属众强,多大国之交,而威势蚤具者,可亡也。变褊而心急,轻疾而易动发,心 悁忿而不訾前后者,可亡也。主多怒而好用兵,简本教而轻战攻者,可亡也。贵 臣相妒,大臣隆盛,外藉敌国,内困百姓,以攻怨雠,而人主弗诛者,可亡也。 君不肖而侧室贤,太子轻而庶子伉,官吏弱而人民桀,如此则国躁;国躁者,可 亡也。藏恕而弗发,悬罪而弗诛,使群臣阴赠而愈忧惧,而久未可知者,可亡也。 出军命将太重,边地任守太尊,专制擅命,径为而无所请者,可亡也。后妻淫乱, 主母畜秽,外内混通,男女无别,是谓两主;两主者,可亡也,后妻贱而婢妾贵, 太子卑而庶子尊,相室轻而典谒重,如此则内外乖;内外乖者,可亡也。大臣甚 贵,偏党众强,壅塞主断而重擅国者,可亡也。私门之官用,马府之世绌,乡曲 之善举者,可亡也。官职之劳废,贵私行而贱公功者,可亡也。公家虚而大臣实, 正户贫而寄寓富,耕战之士困,末作之民利者,可亡也。见大利而不趋,闻祸端 而不备,浅薄於争守之事,而务以仁义自饰者,可亡也。不为人主之孝,而慕瓜 夫之孝,不顾社稷之利,而听主母之令,女子用国,刑馀用事者,可亡也。辞辩 而不法,心智而无术,主多能而不以法度从事者,可亡也。亲臣进而故人退,不 肖用事而贤良伏,无功贵而劳苦贱,如是则下怨;下怨者,可亡也。父兄大臣禄 秩过功,章服侵等,宫室供养大侈,而人主弗禁,则臣心无穷,臣心无穷者,可 亡也。公胥公孙与民同门,暴慠其邻者,可亡也。

亡征者,非曰必亡,言其可亡也。夫两尧不能相王,两桀不能相亡;亡王之 机,必其治乱,其强弱相奇者也。木之折也必通蠹,墙之坏也必通隙。然木虽 蠹,无疾风不折;墙虽隙,无大雨不坏。万乘之主,有能服术行法以为亡征之君 风雨者,其兼天下不难矣。

韩非子 三守第十六

人主有三守。三守完,则国安身荣;三守不完,则国危身殆。何谓三守?人臣有议当途之失,用事之过,举臣之情,人主不心藏而漏之近习能人,使人臣之欲有言者,不敢不下适近习能人之心,而乃上以闻人主,然则端言直道之人不得见,而忠直日疏。爱人,不独利也,待誉而后利之;憎人不独害也,待非而后害之。然则人主无威而重在左右矣。恶自治之劳惮,使群臣辐凑之变,因传柄移藉,使杀生之机,夺予之要在大臣,如是者侵。此谓三守不完。三守不完,则劫杀之征也。

凡劫有三:有明劫,有刑劫,人臣有大臣之尊,外操国要以资群臣,使外内 之事非已不得行。虽有贤良,逆者必有祸,而顺者必有福。然则群臣直莫敢忠主 忧国以争社稷之利害。人主虽贤,不能独计,而人臣有不敢忠主,则国为亡国矣。 此谓国无臣。国无臣者,岂郎中虚而朝臣少哉?群臣持禄养交,行私道而不效公 忠,此谓明劫。鬻宠擅权,矫外以胜内,险言祸福得失之形,以阿主之好恶。人 主听之,卑身轻国以资之,事败与主分其祸,而功成则臣独专之。诸用事之人, 壹心同辞以语其美,则主言恶者必不信矣。此谓事劫。至於守司囹圄,禁制刑罚, 人臣擅之,此谓刑劫。三守不完,则三劫者起;三守完,则三劫者止。三劫止塞, 则王矣。

韩非子 备内第十七

人主之患在於信人,信人则制於人。人臣之於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缚於 势而不得不事也。故为人臣者,窥觇其君心也,无须臾之休,而人主怠傲处上, 此世所以有劫君杀主也。为人主而大信其子,则奸臣得乘於子以成其私,故李兑 传赵王而饿主父。为人主而大信其妻,则奸臣得乘於妻以成其私,故优施传丽姬 杀申生而立奚齐。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

且万乘之主,千乘之君,后妃夫人、适子为太子者,或有欲其君之蚤死者。 何以知其然,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语曰:其母好者 其子抱。然则其为之反也,其母恶者其子释。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妇人 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妇人事好色之丈夫,则身见疏贱,而子疑不为后, 此后妃夫人之所以冀其君之死者也。唯母为后而子为主,则令无不行,禁无不止, 男女之乐不减於先君,而擅万乘不疑,此鸩毒扼昧之所以用也。故《桃左春秋》 曰:人主这疾死者不能处半。,人主弗知,则乱多资。故曰:利君死者众, 则人主危。故王良爱马,越王勾践爱人,为战与驰。医善吮人之伤,含人之血, 非骨肉之亲也,利所加也。故与人成舆,则欲人之富贵;匠人成棺,则欲人之夭 死也。非舆人仁而匠人贼也,人不贵,则舆不售;人不死,则棺不买。情非憎人 也,利在人之死也,故后妃、夫人太子之党成而欲君之死也,君不死,则势不重。 情非憎君也,利在君之死也。故人主不可以不加心於利己死者。故日月晕围於外, 其贼在内,备其所憎,祸在所爱。是故明王不举不参之事,不食非常之食;远听 而近视,以审内外之失,省同异之言以知朋党之分,偶参伍之验以责陈言之实; 执后以应前,按法以治众,众端以参观。士无幸赏,无逾行,杀必当,罪不赦, 则奸邪无所容其私。

徭役多则民苦,民苦则权势起,权势起则复除重,复除重则贵人富。苦民以 富贵人,起势以藉人臣,非天下长利也。故曰:徭役少则民安,民安则下无重权, 下无重权则权势灭,权势灭则德在上矣。今夫水之胜火亦明矣,然而釜鬵间之, 水煎沸竭尽其上,而火得炽盛焚其下,水失其所以胜者矣。今夫治之禁奸又明於 此,然法守之臣为釜鬵之行,则法独明於胸中,而已失其所以禁奸者矣。上古之 传言,《春秋》所记,犯法为逆以成大奸者,未尝不从尊贵之臣也。然而法令之 所以备,刑罚之所以诛,常於卑赋,是以其民绝望,无所告诉。大臣比周,蔽上 为一,阴相善而阳相恶,以示无私,相为耳目,以候主隙,人主掩蔽,无道得闻, 有主名而无实,臣专法而行之,周天子是也。偏借其权势,则上下易位矣,此言人臣之不可借权势。

韩非子 南面第十八

人主之过,在己任臣矣,又必反与其所不任者备之,此其说必与其所任者为 仇,而主反制于其所不任者。今所与备人者,且曩之所备也. 人主不能明法而以 制大臣之威,无道得小人之信矣。人主释法而以臣备臣,则相爱者比周而相誉, 相憎者朋党而相非。非誉交争,则主惑乱矣。人臣者,非名誉请谒无以进取,非 背法专制无以为威,非假于忠信无以不禁,三者,愍主坏法之资也。人主使人臣 虽有智能,不得背法而专制;虽有贤行,不得逾功而先劳,虽有忠信,不得释法 而不禁:此之谓明法。

人主有诱于事者,有壅于言者,二者不可不察也。人臣易言事者,少索资, 以事诬主。主诱而不察,因而多之,则是臣反以事制主也。如是者谓之诱,诱于 事者困于患。共进言少,其退费多,虽有功,其进言不信。不信者有罪,事有功 者必赏,则群臣莫敢饰言以愍主。主道者,使人臣前言不复于后,复言不复于前, 事虽有功,必伏其罪,谓之任下。

人臣为主设事而恐其非也,则先出说设言曰:议是事者,妒事者也。人 主藏是言,不更听群臣;群臣畏是言,不敢议事。二势者用,则忠臣不听而誉臣 独任。如是者谓之壅于言,壅于言者制于臣矣。主道者,使人臣必有言之责,又 有不言之责。言无端末辩无所验者,此言之责也;以不言避责持重位者,此不言 之责也。人主使人臣言者必知其端以责其实,不言者必问其取舍以为之责。则人 臣莫敢妄言矣,又不敢默然矣,言、默则皆有责也。

人主欲为事,不通其端末,而以明其欲,有为之者,其为不得利,必以害反。 知此者,任理去欲。举事有道,计其入多,其出少者,可为也。惑主不然,计其 入,不计其出,出虽倍其入,不知其害,则是名得而实亡。如是者功小而害大矣。 凡功者,其入多,其出少,乃可谓功。今大费无罪而少得为功,则人臣出大费而 成小功,小功成而主亦有害。

不知治者,必曰:无变古,毋易常。变与不变,圣人不听,正治而已。 则古之无变,常之毋易,在常古之可与不可。伊尹毋变殷,太公毋变周,则汤、 武不王矣。管仲毋易齐,郭偃毋更晋,则桓、文不霸矣。凡人难变古者,惮易民 之安也。夫不变古者,袭乱之迹;适民心者,恣奸之行也。民愚而不知乱,上懦 而不能更,是治之失也。人主者,明能知治,严必行之,故虽拂于民,必立其治。 说在商君之内外而铁殳,重盾而豫戒也。故郭偃之始治也,文公有官卒;管仲始 治也,桓公有武车:戒民之备也。是以愚戆窳堕之民,苦小费而忘大利也,故夤 虎受阿谤而振小变而失长便,故邹贾非载旅。狎习于乱而容于治,故郑人不能归。

韩非子 饰邪第十九

凿龟数筴,兆曰大吉,而以攻燕者,赵也。凿龟数筴,兆曰大吉, 而以攻赵者,燕也。剧辛之事燕,无功而社稷危;邹衍之事燕,无功而国道绝。 赵代先得意于燕,后得意于齐,国乱节高。自以为与秦提衡,非赵龟神而燕龟欺 也。赵又尝凿龟数筴而北伐燕,将劫燕以逆秦,兆曰大吉。始攻大梁而秦出 上党矣,兵至厘而六城拔矣;至阳城,秦拔鄴矣;庞援揄兵而南,则鄣尽矣。臣 故曰:赵龟虽无远见于燕,且宜近见于秦。秦以其大吉,辟地有实,救燕有 有名。赵以其大吉,地削兵辱,主不得意而死。又非秦龟神而赵龟欺也。初 时者,魏数年东乡攻尽陶、卫,数年西乡以失其国,此非丰隆、五行、太一、王 相、摄提、六神、五括、天河、殷抢、岁星非数年在西也,又非天缺、弧逆、刑 星、荧惑、奎台非数年在东也。故曰:龟筴鬼神不足举胜,左右背乡不足以专战。 然而恃之,愚莫大焉。

古者先王尽力于亲民,加事于明法。彼法明,则忠臣劝;罚必,则邪臣止。 忠劝邪止而地广主尊者,秦是也;群臣朋党比周以隐正道行私曲而地削主卑者, 山东是也。乱弱者亡,人之性也;治强者王,古之道也。越王勾践恃大朋之龟与 吴战而不胜,身臣入宦于吴;反国弃龟,明法亲民以报吴,则夫差为擒。故恃鬼 神者慢于法,恃诸侯者危其国。曹恃齐而不听宋,齐攻荆而宋灭曹。邢恃吴而不 听齐,越伐吴而齐灭邢。许恃荆而不听魏,荆攻宋而魏灭许。郑恃魏而不听韩, 魏攻荆而韩灭郑。今者韩国小而恃大国,主慢而听秦、魏,恃齐、荆为用,而小 国愈亡。故恃人不足以广壤,而韩不见也。荆为攻魏而加兵许、鄢,齐攻任、扈 而削魏,不足以存郑,而韩弗知也。此皆不明其法禁以治其国,恃外以灭其社稷 者也。

臣故曰:明于治之数,则国虽小,富;赏罚敬信,民虽寡,强。赏罚无度, 国虽大,兵弱者,地非其地,民非其民也。无地无民,尧、舜不能以王,三代不 能以强。人主又以过予,人臣又以徒取。舍法律而言先王以明古之功者,上任之 以国。臣故曰:是原古之功,以古之赏赏今之人也。主以是过予,而臣以此徒取 矣。主过予,则臣偷幸;臣徒取,则功不尊。无功者受赏,则财匮而民望;财匮 而民望,则民不尽力矣。故用赏过者失民,用刑过者民不畏。有赏不足以劝,有 刑不足以禁,则国虽大,必危。

故曰:小知不可使谋事,小忠不可使主法。荆恭王与晋厉公战于鄢陵,荆师 败,恭王伤。酣战,而司马子反渴而求饮,其友竖谷阳奉卮酒而进之。子反曰: 去之,此酒也。竖谷阳曰:非也。子反受而饮之。子反为人嗜酒,甘之, 不能绝之于口,醉而卧。恭王欲复战而谋事,使人召子反,子反辞以心疾。恭王 驾而往视之,入幄中,闻酒臭而还,曰:今日之战,寡人目亲伤。所恃者司马, 司马又如此,是亡荆国之社稷而不恤吾众也。寡人无与复战矣。罢师而去之, 斩子反以为大戮。故曰:竖谷阳之进酒也,非以端恶子反也,实心以忠爱之,而 适足以杀之而已矣。此行小忠而贼大忠者也。故曰:小忠,大忠之贼也。若使小 忠主法,则必将赦罪,赦罪以相爱,是与下安矣,然而妨害于治民者也。

当魏之方明《立辟》、从宪令行之时,有功者必赏,有罪者必诛,强匡天下, 威行四邻;及法慢,妄予,而国日削矣。当赵之方明《国律》、从大军之时,人 众兵强,辟地齐、燕;及《国律》满,用者弱,而国日削矣。当燕之方明《奉法》 、审官断之时,东县齐国,南尽中山之地;及《奉法》已亡,官断不用,左右交 争,论从其下,则兵弱而地削,国制于邻敌矣。故曰:明法者强,慢法者弱。强 弱如是其明矣,而世主弗为,国亡宜矣。语曰:家有常业,虽饥不饿;国有常 法,虽危不亡。夫舍常法而从私意,则臣下饰于智能;臣下饰于智能,则法禁 不立矣。是亡意之道行,治国之道废也。治国之道,去害法者,则不惑于智能, 不矫于名誉矣。昔者舜使吏决鸿水,先令有功而舜杀之;禹朝诸候之君会稽之上, 防风之君后至而禹斩之。以此观之,先令者杀,后令者斩,则古者先贵如令矣。 故镜执清而无事,美恶从而比焉;衡执正而无事,轻重从而载焉。夫摇镜,则不 得为明;摇衡,则不得为正,法之谓也。故先王以道为常,以法为本。本治者名 尊,本乱者名绝。凡智能明通,有以则行,无以则止。故智能单道,不可传于人。 而道法万全,智能多失。夫悬衡而知平,设规而知圆,万全之道也。明主使民饰 于道之故,故佚而有功。释规而任巧,释法而任智,惑乱之道也。乱主使民饰于 智,不知道之故,故劳而无功。释法禁而听请谒群臣卖官于上,取赏于下,是以 利在私家而威在群臣。故民无尽力事主之心,而务为交于上。民好上交,则货财 上流,而巧说者用。若是,则有功者愈少。奸臣愈进而材臣退,则主惑而不知所 行,民聚而不知所道。此废法禁、后功劳、举名誉、听请谒之失也。凡败法之人, 必设诈托物以来亲,又好言天下之所希有。此暴君乱主之所以惑也,人臣贤佐之 所以侵也。故人臣称伊尹、管仲之功,则背法饰智有资;称比干、子胥之忠而见 杀,则疾强谏有辞。夫上称贤明,不称暴乱,不可以取类,若是者禁。君子立法 以为是也,今人臣多立其私智以法为非者,是邪以智,过法立智。如是者禁,主 之道也。

明主之道,必明于公私之分,明法制,去私恩。夫令必行,禁必止,人主之 公义也;必行其私,信于朋友,不可为赏劝,不可为罚沮,人臣之私义也。私义 行则乱,公义行则治,故公私有分。人臣有私心,有公义。修身洁白而行公行正, 居官无私,人臣之公义也;污行从欲,安身利家,人臣之私心也。明主在上,则 人臣去私心行公义;乱主在上,则人臣去公义行私心。故君臣异心,君以计畜臣, 臣以计事君,君臣之交,计也。害身而利国,臣弗为也;害国而利臣,君不为也。 臣之情,害身无利;君之情,害国无亲。君臣也者,以计合者也。至夫临难必死, 尽智竭力,为法为之。故先王明赏以劝之,严刑以威之。赏刑明,则民尽死;民 尽死,则兵强主尊。刑赏不察,则民无功而求得,有罪而幸免,则兵弱主卑。故 先王贤佐尽力竭智。故曰:公私不可不明,法禁不可不审,先王知之矣。

韩非子 解老第二十

德者,内也。得者,外也。上德不德,言其神不淫于外也。神不淫于外, 则身全。身全之谓德。德者,得身也。凡德者,以无为集,以无欲成,以不思安, 以不用固。为之欲之,则德无舍;德无舍,则不全。用之思之,则不固;不固, 则无功;无功,则生于德。德则无德,不德则有德。故曰:上德不德,是以有 德。

所以贵无为无思为虚者,谓其意无所制也。夫无术者,故以无为无思为虚也。 夫故以无为无思为虚者,其意常不忘虚,是制于为虚也。虚者,谓其意无所制也。 今制于为虚,是不虚也。虚者之无为也,不以无为为有常。不以无为为有常,则 虚;虚,则德盛;德盛之为上德。故曰: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也。

仁者,谓其中心欣然爱人也;其喜人之有福,而恶人之有祸也;生心之所不 能已也,非求其报也。故曰: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

义者,君臣上下之事,父子贵贱之差也,知交朋友之接也,亲疏内外之分也。 臣事君宜,下怀上宜,子事父宜,贱敬贵宜,知交朋友之相助也宜,亲者内而疏 者外宜。义者,谓其宜也,宜而为之。故曰: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

礼者,所以貌情也,群义之文章也,君臣父子之交也,贵贱贤不肖之所以别 也。中心怀而不谕,故疾趋卑拜而明之;实心爱而不知,故好言繁辞以信之。礼 者,外饰之所以谕内也。故曰:礼以貌情也。凡人之为外物动也,不知其为身之 礼也。众人之为礼也,以尊他人也,故时劝时衰。君子之为礼,以为其身;以为 其身,故神之为上礼;上礼神而众人贰,故不能相应;不能相应,故曰:上礼 为之而莫之应。众人虽贰,圣人之复恭敬尽手足之礼也不衰。故曰:攘臂而 仍之。

道有积而积有功;德者,道之功。功有实而实有光;仁者,德之光。光有泽 而泽有事;义者,仁之事也。事有礼而礼有文;礼者,义之文也。故曰:失道 而后失德,失德而后失仁,失仁而后失义,失义而后失礼。

礼为情貌者也,文为质饰者也。夫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质而恶饰。夫恃貌而 论情者,其情恶也;须饰而论质者,其质衰也。何以论之?和氏之璧,不饰以五 采;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夫物之待饰而后行者, 其质不美也。是以父子之间,其礼朴而不明,故曰:理薄也。凡物不并盛, 阴阳是也;理相夺予,威德是也;实厚者貌薄,父子之礼是也。由是观之,礼繁 者,实心衰也。然则为礼者,事通人之朴心者也。众人之为礼也,人应则轻欢, 不应则责怨。今为礼者事通人之朴心而资之以相责之分,能毋争乎?有争则乱, 故曰: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乎。

先物行先理动之谓前识。前识者,无缘而妄意度也。何以论之?詹何坐,弟 子侍,牛鸣于门外。弟子曰:是黑牛也在而白其题。詹何曰:然,是黑牛 也,而白在其角。使人视之,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角。以詹子之术,婴众人之心, 华焉殆矣!故曰:道之华也。尝试释詹子之察,而使五尺之愚童子视之,亦 知其黑牛而以布裹其角也。故以詹子之察,苦心伤神,而后与五尺之愚童子同功, 是以曰:愚之首也。故曰: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

所谓大丈夫者,谓其智之大也。所谓处其厚而不处其薄者,行情实 而去礼貌也。所谓处其实不处其华者,必缘理,不径绝也。所谓去彼取此 者,去貌、径绝而取缘理、好情实也。故曰:去彼取此。

人有祸,则心畏恐;心畏恐,则行端直;行端直,则思虑熟;思虑熟,则得 事理。行端直,则无祸害;无祸害,则尽天年。得事理,则必成功。尽天年,则 全而寿。必成功,则富与贵。全寿富贵之谓福。而福本于有祸。故曰:祸兮福 之所倚。以成其功也。

人有福,则富贵至;富贵至,则衣食美;衣食美,则骄心生;骄心生,则行 邪僻而动弃理。行邪僻,则身夭死;动弃理,则无成功。夫内有死夭之难而外无 成功之名者,大祸也。而祸本生于有福。故曰:福兮祸之所伏。

夫缘道理以从事者,无不能成。无不能成者,大能成天子之势尊,而小易得 卿相将军之赏禄。夫弃道理而妄举动者,虽上有天子诸侯之势尊,而下有猗顿、 陶硃、卜祝之富,犹失其民人而亡其财资也。众人之轻弃道理而易妄举动者,不 知其祸福之深大而道阔远若是也,故谕人曰:孰知其极。

人莫不欲富贵全寿,而未有能免于贫贱死夭之祸也。心欲富贵全寿,而今贫 贱死夭,是不能至于其所欲至也。凡失其所欲之路而妄行者之谓迷,迷则不能至 于其所欲至矣。今众人之不能至于其所欲至,故曰:迷。众人之所不能至于 其所欲至也,自天地之剖判以至于今。故曰:人之迷也,其日故以久矣。

所谓方者,内外相应也,言行相称也。所谓廉者,必生死之命也,轻恬资财 也。所谓直者,义必公正,公心不偏党也。所谓光者,官爵尊贵,衣裘壮丽也。 今有道之士,虽中外信顺,不以诽谤穷堕;虽死节轻财,不以侮罢羞贪;虽义端 不党,不以去邪罪私;虽势尊衣美,不以夸贱欺贫。其故何也?使失路者而肯听 习问知,即不成迷也。今众人之所以欲成功而反为败者,生于不知道理,而不肯 问知而听能。众人不肯问知听能,而圣人强以其祸败适之,则怨。众人多而圣人 寡,寡之不胜众,数也。今举动而与天下之为仇,非全身长生之道也,是以行轨 节而举之也。故曰: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聪明睿智,天也;动静思虑,人也。人也者,乘于天明以视,寄于天聪以听, 托于天智以思虑。故视强,则目不明;听甚,则耳不聪;思虑过度,则智识乱。 目不明,则不能决黑白之分;耳不聪,则不能别清浊之声;智识乱,则不能审得 失之地。目不能决黑白之色则谓之盲;耳不能别清浊之声则谓之聋;心不能审得 失之地则谓之狂。盲则不能避昼日之险,聋则不能知雷霆之害,狂则不能免人间 法令之祸。书之所谓治人者,适动静之节,省思虑之费也。所谓事天者, 不极聪明之力,不尽智识之任。苟极尽,则费神多;费神多,则盲聋悖狂之祸至, 是以啬之。啬之者,爱其精神,啬其智识也。故曰:治人事天莫如啬。

众人之用神也躁,躁则多费,多费之谓侈。圣人之用神也静,静则少费,少 费之谓啬。啬之谓术也,生于道理。夫能啬也,是从于道而服于理者也。众人离 于患,陷于祸,犹未知退,而不服从道理。圣人虽未见祸患之形,虚无服从于道 理,以称蚤服。故曰:夫谓啬,是以蚤服。

知治人者,其思虑静;知事天者,其孔窍虚。思虑静,故德不去;孔窍虚, 则和气日入。故曰:重积德。夫能令故德不去,新和气日至者,蚤服者也。 故曰:蚤服,是谓重积德。积德而后神静,神静而后和多,和多而后计得, 计得而后能御万物,能御万物则战易胜敌,战易胜敌而论必盖世,论必盖世,故 曰无不克。无不克本于重积德,故曰重积德,则无不克。战易胜敌,则 兼有天下;论必盖世,则民人从。进兼有天下而退从民人,其术远,则众人莫见 其端末。莫见其端末,是以莫知其极。故曰:无不克,则莫知其极。

凡有国而后亡之,有身而后殃之,不可谓能有其国、能保其身。夫能有其国, 必能安其社稷;能保其身,必能终其天年;而后可谓能有其国、能保其身矣。夫 能有其国、保其身者,必且体道。体道,则其智深;其智深,则其会远;其会远, 众人莫能见其所极。唯夫能令人不见其事极,不见其事极者为保其身、有其国。 故曰: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则可以有国。

所谓有国之母:母者,道也;道也者,生于所以有国之术;所以有国之 术,故谓之有国之母。夫道以与世周旋者,其建生也长,持禄也久。故曰: 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树木有曼根,有直根。直根者,书之所谓柢也。 柢也者,木之所以建生也;曼根者,木之所以持生也。德也者,人之所以建生也; 禄也者,人之所以持生也。今建于理者,其持禄也久,故曰:深其根。体其 道者,其生日长,故曰:固其柢。柢固,则生长;根深,则视久,故曰: 深其根,固其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工人数变业则失其功,作者数摇徙则亡其功。一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则 亡五人之功矣;万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则亡五万人之功矣。然则数变业者, 其人弥众,其亏弥大矣。凡法令更则利害易,利害易则民务变,民务变谓之变业。 故以理观之,事大众而数摇之,则少成功;藏大器而数徙之,则多败伤;烹小鲜 而数挠之,则贼其宰;治大国而数变法,则民苦之。是以有道之君贵静,不重变 法。故曰:治大国者若烹小鲜。

人处疾则贵医,有祸则畏鬼。圣人在上,则民少欲;民少欲,则血气治而举 动理;举动理则少祸害。夫内无痤疽瘅痔之害,而外无刑罚法诛之祸者,其轻恬 鬼也甚。故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治世之民,不与鬼神相害也。故曰: 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伤人也。鬼祟也疾人之谓鬼伤人,人逐除之之谓人伤 鬼也。民犯法令之谓民伤上,上刑戮民之谓上伤民。民不犯法,则上亦不行刑; 上不行刑之谓上不伤人,故曰:圣人亦不伤民。上不与民相害,而人不与鬼 相伤,故曰:两不相伤。民不敢犯法,则上内不用刑罚,而外不事利其产业。 上内不用刑罚,而外不事利其产业,则民蕃息。民蕃息而畜积盛。民蕃息而畜积 盛之谓有德。凡所谓祟者,魂魄去而精神乱,精神乱则无德。鬼不祟人则魂魄不 去,魂魄不去而精神不乱,精神不乱之谓有德。上盛畜积而鬼不乱其精神,则德 尽在于民矣。故曰:两不相伤,则德交归焉。言其德上下交盛而俱归于民也。

有道之君,外无怨仇于邻敌,而内有德泽于人民。夫外无怨仇于邻敌者,其 遇诸侯也外有礼义。内有德泽于人民者,其治人事也务本。遇诸侯有礼义,则役 希起;治民事务本,则淫奢止。凡马之所以大用者,外供甲兵而内给淫奢也。今 有道之君,外希用甲兵,而内禁淫奢。上不事马于战斗逐北,而民不以马远通淫 物,所积力唯田畴。积力于田畴,必且粪灌。故曰: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也。

人君无道,则内暴虐其民而外侵欺其邻国。内暴虐,则民产绝;外侵欺,则 兵数起。民产绝,则畜生少;兵数起,则士卒尽。畜生少,则戎马乏;士卒尽, 则军危殆。戎马乏则将马出;军危殆,则近臣役。马者,军之大用;郊者,言其 近也。今所以给军之具于谞马近臣。故曰: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矣。

人有欲,则计会乱;计会乱,而有欲甚;有欲甚,则邪心胜;邪心胜,则事 经绝;事经绝,则祸难生。由是观之,祸难生于邪心,邪心诱于可欲。可欲之类, 进则教良民为奸,退则令善人有祸。奸起,则上侵弱君;祸至,则民人多伤。然 则可欲之类,上侵弱君而下伤人民。夫上侵弱君而下伤人民者,大罪也。故曰: 祸莫大于可欲。是以圣人不引五色,不淫于声乐;明君贱玩好而去淫丽。

人无毛羽,不衣则不犯寒;上不属天而下不著地,以肠胃为根本,不食则不 能活;是以不免于欲利之心。欲利之心不除,其身之忧也。故圣人衣足以犯寒, 食足以充虚,则不忧矣。众人则不然,大为诸侯,小余千金之资,其欲得之忧不 除也。胥靡有免,死罪时活,今不知足者之忧终身不解。故曰:祸莫大于不知 足。

故欲利甚于忧,忧则疾生;疾生而智慧衰;智慧衰,则失度量;失度量,则 妄举动;妄举动,则祸害至;祸害至而疾婴内;疾婴内,则痛,祸薄外;则苦。 苦痛杂于肠胃之间;苦痛杂于肠胃之间,则伤人也惨。惨则退而自咎,退而自咎 也生于欲利。故曰:咎莫惨于欲利。

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 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物有理,不可以相薄;物有理不可以相薄, 故理之为物之制。万物各异理,万物各异理而道尽。稽万物之理,故不得不化; 不得不化,故无常操。无常操,是以死生气禀焉,万智斟酌焉,万事废兴焉。天 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维斗得之以成其威,日月得之以恆其光,五常得之以常 其位,列星得之以端其行,四时得之以御其变气,轩辕得之以擅四方,赤松得之 与天地统,圣人得之以成文章。道,与尧、舜俱智,与接舆俱狂,与桀、纣俱灭, 与汤、武俱昌。以为近乎,游于四极;以为远乎,常在吾侧;以为暗乎,其光昭 昭;以为明乎,其物冥冥;而功成天地,和化雷霆,宇内之物,恃之以成。凡道 之情,不制不形,柔弱随时,与理相应。万物得之以死,得之以生;万事得之以 败,得之以成。道譬诸若水,溺者多饮之即死,渴者适饮之即生;譬之若剑戟, 愚人以行忿则祸生,圣人以诛暴则福成。故得之以死,得之以生,得之以败,得 之以成。

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 谓之象也。今道虽不可得闻见,圣人执其见功以处见其形,故曰:无状之 状,无物之象。

凡理者,方圆、短长、粗靡、坚脆之分也,故理定而后可得道也。故定理有 存亡,有死生,有盛衰。夫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死,初盛而后衰者,不可谓常。 唯夫与天地之剖判也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谓常。而常者,无攸 易,无定理。无定理,非在于常所,是以不可道也。圣人观其玄虚,用其周行, 强字之曰道,然而可论。故曰:道之可道,非常道也。

人始于生而卒于死。始之谓出,卒之谓入。故曰:出生入死。人之身三 百六十节,四肢、九窍其大具也。四肢九窍十有三者,十有三者之动静尽属于生 焉。属之谓徒也,故曰:生之徒也十有三者。至死也,十有三具者皆还而属之于 死,死之徒亦有十三。故曰: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凡民之生生 而和固动,动尽则损也;而动不止,是损而不止也。损而不止则生尽,生尽之谓 死,则十有三具者皆为死死地也。故曰:民之生,生而动,动皆之死地,亦十 有三。

是以圣人爱精神而贵处静。不爱精神不贵处静,此甚大于兕虎之害。夫兕虎 有域,动静有时。避其域,省其时,则免其兕虎之害矣。民独知兕虎之有爪角也, 而莫知万物之尽有爪角也,不免于万物之害。何以论之?时雨降集,旷野闲静, 而以昏晨犯山川,则风露之爪角害之。事上不忠,轻犯禁令,则刑法之爪角害之。 处乡不节,憎爱无度,则争斗之爪角害之。嗜欲无限,动静不节,则痤疽之爪角 害之。好用其私智而弃道理,则纲罗之爪角害之。兕虎有域,而万害有原,避其 域,塞其原,则免于诸害矣。凡兵革者,所以备害也。重生者,虽入军无忿争之 心;无忿争之心,则无所用救害之备。此非独谓野处之军也。圣人之游世也,无 害人之心,无害人之心,则必无人害,无人害,则不备人。故曰:陆行不遇兕 虎。入山不特备以救害,故曰:入军不备甲兵。远诸害,故曰兕无所投 其角,虎无所错其爪,兵无所容其刃。不设备而必无害,天地之道理也。体天 地之道,故曰:无死地焉。动无死地,而谓之善摄生矣。

爱子者慈于子,重生者慈于身,贵功者慈于事。慈母之于弱子也,务致其福; 务致其福,则事除其祸;事除其祸,则思虑熟;思虑熟,则得事理;得事理,则 必成功;必成;工,则其行之也不疑;不疑之谓勇。圣人之于万事也,尽如慈母 之为弱子虑也,故见必行之道。见必行之道则其从事亦不疑;不疑之谓勇。不疑 生于慈,故曰:慈,故能勇。

周公曰:冬日之闭冻也不固,则春夏之长草木也不茂。天地不能常侈常 费,而况于人乎?故万物必有盛衰,万事必有弛张,国家必有文武,官治必有赏 罚。是以智士俭用其财则家富,圣人爱宝其神则精盛,人君重战其卒则民众,民 众则国广。是以举之曰:俭,故能广。

凡物之有形者易裁也,易割也。何以论之?有形,则有短长;有短长,则有 小大;有小大,则有方圆;有方圆,则有坚脆;有坚脆,则有轻重;有轻重,则 有白黑。短长、大小、方圆、坚脆、轻重、白黑之谓理。理定而物易割也。故议 于大庭而后言则立,权议之士知之矣。故欲成方圆而随其规矩,则万事之功形矣。 而万物莫不有规矩,议言之士,计会规矩也。圣人尽随于万物之规矩,故曰: 不敢为天下先。不敢为天下先,则事无不事,功无不功,而议必盖世,欲无处 大官,其可得乎?处大官之谓为成事长。是以故曰:不敢为天下先,故能为成 事长。

慈于子者不敢绝衣食,慈于身者不敢离法度,慈于方圆者不敢舍规矩。故临 兵而慈于士吏则战胜敌,慈于器械则城坚固。故曰:慈,于战则胜,以守则固。 夫能自全也而尽随于万物之理者,必且有天生。天生也者,生心也,故天下之 道尽之生也。若以慈卫之也,事必万全,而举无不当,则谓之宝矣。故曰:吾 有三宝,持而宝之。

书之所谓大道也者,端道也。所谓貌施也者,邪道也。所谓径大 也者,佳丽也。佳丽也者,邪道之分也。朝甚除也者,狱讼繁也。狱讼繁, 则田荒;田荒,则府仓虚;府仓虚,则国贫;国贫,而民俗淫侈;民俗淫侈,则 衣食之业绝;衣食之业绝,则民不得无饰巧诈;饰巧诈,则知采文;知采文之谓 服文采。狱讼繁仓廪虚,而有以淫侈为俗,则国之伤也,若以利剑刺之。故 曰:带利剑。诸夫饰智故以至于伤国者,其私家必富;私家必富,故曰: 资货有馀。国有若是者,则愚民不得无术而效之;效之,则小盗生。由是观之, 大奸作则小盗随,大奸唱则小盗和。竽也者,五声之长者也,故竽先则钟瑟皆随,竽唱则诸乐皆和。今大奸作则俗之民唱,俗之民唱则小盗必和。故服文采,带 利剑,厌饮食,而货资有馀者,是之谓盗竽矣。

人无愚智,莫不有趋舍。恬淡平安,莫不知祸福之所由来。得于好恶,怵于 淫物,而后变乱。所以然者,引于外物,乱于玩好也。恬淡有趋舍之义,平安知 祸福之计。而今也玩好变之,外物引之;引之而往,故曰拔。至圣人不然: 一建其趋舍,虽见所好之物,不能引,不能引之谓不拔;一于其情,虽有可 欲之类,神不为动,神不为动之谓不脱。为人子孙者,体此道以守宗庙,宗 庙不灭之谓祭祀不绝。身以积精为德,家以资财为德,乡国天下皆以民为德。 今治身而外物不能乱其精神,故曰:修之身,其德乃真。真者,慎之固也。 治家者,无用之物不能动其计,则资有馀,故曰:修之家,其德有馀。治乡 者行此节,则家之有馀者益众,故曰:修之乡,其德乃长。治邦者行此节, 则乡之有德者益众,故曰:修之邦,其德乃丰。莅天下者行此节,则民之生 莫不受其泽,故曰:修之天下,其德乃普。修身者以此别君子小人,治乡治 邦莅天下者名以此科适观息耗,则万不失一。故曰: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 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奚以知天下之然也?以此。

韩非子 说林上第二十二

汤以伐桀,而恐天下言己为贪也,因乃让天下于务光。而恐务光之受之也,乃使人说务光曰:汤杀君,而欲传恶声于子,故让天下于子。务光因自投于河。

秦武王令甘茂择所欲为于仆与行事,孟卯曰:公不如为仆。公所长者使也。公虽为仆,王犹使之于公也。公佩仆玺而为行事,是兼官也。

子圉见孔子于商太宰。孔子出,子圉入,请问客。太宰曰:吾已见孔子,则视子犹蚤虱之细者也。吾今见之于君。子圉恐孔子贵于君也,因谓太宰曰:君已见孔子,亦将视子犹蚤虱也。太宰因弗复见也。

魏惠王为臼里之盟,将复立于天子。彭喜谓郑君曰:君勿听。大国恶有天子,小国利之。若君与大不听,魏焉能与小立之?

晋人伐邢,齐桓公将救之。鲍叔曰:太蚤。邢不亡,晋不敝;晋不敝,齐不重。且夫持危之功,不如存亡之德大。君不如晚救之以敝晋,齐实利;待邢亡而复存之,其名实美。桓公乃弗救。

子胥出走,边候得之。子胥曰:上索我者,以我有美珠也。今我已亡之矣。我且曰子取吞之。候因释之。庆封为乱于齐而欲走越。其族人曰:晋近,奚不之晋?庆封曰:越远,利以避难。族人曰:变是心也,居晋而可;不变是心也,虽远越,其可以安乎?

智伯索地于魏宣子,魏宣子弗予。任章曰:何故不予?宣子曰:无故请地,故弗予。任章曰:无故索地,邻国必恐。彼重欲无厌,天下必惧。君予之地,智伯必骄而轻敌,邻邦必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国,则智伯之命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予之。'君不如予之以骄智伯。且君何释以天下图智氏,而独以吾国为智氏质乎?君曰:善。乃与之万户之邑。智伯大悦,因索地于赵,弗与,因围晋阳。韩、魏反之外,赵氏应之内,智氏以亡。

秦康公筑台三年。荆人起兵,将欲以兵攻齐。任妄曰:饥召兵,疾召兵,劳召兵,乱召兵。君筑台三年,今荆人起兵将攻齐,臣恐其攻齐为声,而以袭秦为实也,不如备之。戍东边,荆人辍行。

齐攻宋,宋使臧孙子南求救于荆。荆大说,许救之,甚欢。臧孙子忧而反。其御曰:索救而得,今子有忧色,何也?臧孙子曰:宋小而齐大。夫救小宋而恶于大齐,此人之所以忧也;而荆王说,必以坚我也。我坚而齐敝,荆之所利也。臧孙子乃归。齐人拔五城于宋而荆救不至。

魏文侯借道于赵而攻中山,赵肃侯将不许。赵刻曰:君过矣。魏攻中山而弗能取,则魏必罢。罢则魏轻,魏轻则赵重。魏拔中山,必不能越赵而有中山也。是用兵者魏也,而得地者赵也。君必许之。许之而大欢,彼将知君利之也,必将辍行。君不如借之道,示以不得已也。

鸱夷子皮事田成子,田成子去齐,走而之燕,鸱夷子皮负传而从。至望邑,子皮曰:子独不闻涸泽之蛇乎?泽涸,蛇将徙。有小蛇谓大蛇曰:'子行而我随之,人以为蛇之行者耳,必有杀子者。不如相衔负我以行,人以我为神君也。'乃相衔负以越公道。人皆避之,曰:'神君也。'今子美而我恶,以子为我上客,千乘之君也;以子为我使者,万乘之卿也。子不如为我舍人。田成子因负传而随之。至逆旅,逆旅之君待之甚敬,因献酒肉。

温人之周,周不纳客。问之曰:客耶?对曰:主人。问其巷人而不知也,吏因囚之。君使人问之曰:子非周人也,而自谓非客,何也?对曰:臣少也诵《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君天子,则我天子之臣也。岂有为人之臣而又为之客哉?故曰:主人也。君使出之。

韩宣王谓樛留曰:吾欲两用公仲、公叔,其可乎?对曰:不可。晋用六卿而国分,简公两用田成、阚止而简公杀魏两用犀首、张仪,而西河之外亡。今王两用之,其多力者树其党,寡力者借外权。群臣有内树党以骄主,有外为交以削地,则王之国危矣。

绍绩味醉寐而亡其裘。宋君曰:醉足以亡裘乎?对曰:桀以醉亡天下,而《康诰》曰'毋彝酒'。彝酒者,常酒也。常酒者,天子失天下,匹夫失其身。管仲、隰朋从于桓公而伐孤竹,春往冬反,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马而随之,遂得道。行山中无水,隰朋曰:蚁冬居山之阳,夏居山之阴。蚁壤一寸而有水。乃掘地,遂得水。以管仲之圣而隰朋之智,至其所不知,不难师于老马与蚁。今人不知以其愚心而师圣人之智,不亦过乎?有献不死之药于荆王者,谒者操之以入。中射之士问曰:可食乎?曰:可。因夺而食之。王大怒,使人杀中射之士。中射之士使人说王曰:臣问谒者,曰'可食',臣故食之,是臣无罪,而罪在谒者也。且客献不死之药,臣食之而王杀臣,是死药也,是客欺王也。夫杀无罪之臣,而明人之欺王也,不如释臣。王乃不杀。

田驷欺邹君,邹君将使人杀之。田驷恐,告惠子。惠子见邹君曰:今有人见君,则夹其一目,奚如?君曰:我必杀之。惠子曰:瞽两目夹,君奚为不杀?君曰:不能勿夹。惠子曰:田驷东欺齐侯,南欺荆王,驷之于欺人,瞽也,君奚怨焉?邹君乃不杀。

鲁穆公使众公子或宦于晋,或宦于荆。犁鉏曰:假人于越而救溺子,越人虽善游,子必不生矣。失火而取水于海,海水虽多,火必不灭矣,远水不救近火也。今晋与荆虽强,而齐近,鲁患其不救乎!

严遂不善周君,患之。冯沮曰:而韩傀贵于君。不如行贼于韩傀,则君必以为严氏也。

张谴相韩,病将死。公乘无正怀三十金而问其疾。居一日,君问张谴曰:若子死,将谁使代子?答曰:无正重法而畏上。虽然,不如公子食我之得民也。张谴死,因相公乘无正。

乐羊为魏将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遗之羹。乐羊坐于幕下而啜之,尽一杯。文候谓堵师赞曰:乐羊以我故而食其子之肉。答曰:其子而食之,且谁不食?乐羊罢中山,文候赏其功而疑其心。孟孙猎得鹿,使秦西巴持之归,其母随之而啼。秦西巴弗忍而与之。孟孙适,至而求鹿。答曰:余弗忍而与其母。孟孙大怒,逐之。居三月,复召以为其子传。其御曰:曩将罪之,今召以为子传,何也?孟孙曰:夫不忍鹿,又且忍吾子乎?故曰:巧诈不如拙诚。乐羊以有功见疑,秦古巴以有罪益信。

曾从子,善相剑者也。卫君怨吴王。曾从子曰:吴王好剑,臣相剑者也。臣请为吴王相剑,拔而示之,因为君刺之。卫君曰:子之为是也,非缘义也,为利也。吴强而富,卫弱而贫。子必往,吾恐子为吴王用之于我也。乃逐之。纣为象箸而箕子怖,以为象箸必不盛羹于土铏,则必将犀玉之杯;玉杯象箸必不盛菽藿,则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舍茅茨之下,则必锦衣九重,高台广室也。称此以求,则天下不足矣。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之不足也。

周公旦已胜殷,将攻商盖。辛公甲曰:大难攻,小易服。不如服众小以劫大。乃攻九夷而商盖服矣。

纣为长夜之饮,欢以失日,问其左右,尽不知也。乃使人问箕子。箕子谓其徒曰:为天下主而一国皆失日,天下其危矣。一国皆不知而我独知之,吾其危矣。辞以醉而不知。

鲁人身善织屦,妻善织缟,而欲徙于越。或谓之曰:子必穷矣。鲁人曰:何也?曰:屦为履之也,而越人跣行;缟为冠之也,而越人被发。以子之所长,游于不用之国,欲使无穷,其可得乎?

陈轸贵于魏王。惠子曰:必善事左右。夫杨,横树之即生,倒树之即生,折而树之又生。然使十人树之而一人拔之,则毋生杨。至以十人之众,树易生之物而不胜一人者,何也?树之难而去之易也。子虽工自树于王,而欲去子者从,子必危矣。

鲁季孙新弑其君,吴起仕焉。或谓起曰:夫死者始死而血,已血而衄,已衄而灰,已灰而土。及其土也,无可为者矣。今季孙乃始血,其毋乃未可知也。吴起因去之晋。

隰斯弥见田成子,田成子与登台四望。三面皆暢,南望,隰子家之树蔽之。田成子亦不言。隰子归,使人伐之;斧离数创,隰子止之。其相室曰:何变之数也?隰子曰:古者有谚曰:'知渊中之鱼者不祥。'夫田子将有大事,而我示之知微,我必危矣。不伐树,未有罪也;知人之所不言,其罪大矣。乃不伐也。

杨子过于宋,东之逆旅,有妾二人,其恶者贵,美者贱。杨子问其故。逆旅之父答曰: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杨子谓弟子曰:行贤而自贤之心,焉往而不美。

卫人嫁其子而教之曰:必私积聚。为人妇而出,常也;其成居,幸也。其子因私积聚,其姑以为多私而出之。其子所以反者倍其所以嫁。其父不自罪于教子非也,而自知其益富。念人臣之处官者,皆是类也。

鲁丹三说中山之君而不受也,因散五十金事其左右。复见,未语,而君与之食。鲁丹出,而不反舍,遂去中山。其御曰:及见,乃始善我。何故去之?鲁丹曰:夫以人言善我,必以人言罪我。未出境,而公子恶之曰:为赵来间中山。君因索而罪之。

田伯鼎好士而存其君,白公好士而乱荆。其好士则同,其所以为则异。公孙友自刖而尊百里,竖刁自宫而谄桓公。其自刑则同,其所以自刑之为则异。慧子曰:狂者东走,逐者亦东走。其东走则同,其所以东走之为则异。故曰:同事之人,不可不审察也。

韩非子 说林下第二十三

伯乐教二人相踶马,相与之简子厩观马。一人举踶马。其一人从后而循之,三抚其尻而马不踢。此自以为失相。其一人曰:子非失相也,此其为马也,踒肩而肿膝。夫踢马也者,举后而任前,肿膝不可任也,故后不举。子巧于相踢马而拙于任肿膝。夫事有所必归,而以有所肿膝而不任,智者之所独知也。惠子曰:置猿于柙中,则与豚同。故势不便,非所以逞能也。

卫将军文子见曾子,曾子不起而延于坐席,正身于奥。文子谓其御曰:曾子,愚人也哉!以我为君子也,君子安可毋敬也?以我为暴人也,暴人安可侮也?曾子不戮,命也。

鸟有周周者,重首而屈尾,将欲饮于河,则必颠,乃衔其羽而饮之,人之所有饮不足者,不可不索其羽也。鳣似蛇,蚕似蠋,人见蛇则惊核,见蠋,则毛起。渔者持鳣,妇人拾蚕,利之所在,皆为贲、诸。

伯乐教其所憎者相千里之马,教其所爱者相驭马。千里之马时一有,其利缓;驭马日售,其利急。此《周书》所谓下言而上用者,惑也。

桓赫曰:刻削之道,鼻莫如大,目莫如小。鼻大可小,小不可大也;目小可大,大不可小也。举事亦然:为其后可复者也,则事寡败矣。

崇候、恶来知不适纣之诛也,而不见武王之灭之也。比干、子胥知其君之必亡也,而不知身之死也。故曰:崇候、恶来知心而不知事,比干、子胥知事而不知心。圣人其备矣。

宋太宰贵而主断。季子将见宋君,梁子闻之曰:语必可与太宰三坐乎,不然,将不免。季子因说以贵主而轻国。

杨硃之弟杨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缁衣而反,其狗不知而吠之。杨布怒,将击之。杨硃曰:子勿击也,子亦犹是。曩者使女狗白而往,墨而来,子岂能毋怪哉?

惠子曰:羿执鞅持扞,操弓关机,越人争为持的。弱子扞弓,慈母入室闭户。故曰:可必,则越人不疑羿;不可必,则慈母逃弱子。

桓公问管仲:富有涯乎?答曰:水之以涯,其无水者也;富之以涯,其富已足者也。人不能自止于足,而亡其富之涯乎!

宋之富贾有监止子者,与人争买百金之璞玉,因佯失而毁之,负其百金,而理其毁瑕,得千溢焉。事有举之而有败,而贤其母举之者,负之时也。

有欲以御见荆王者,众驺妒之。因曰:臣能撽鹿见王,王为御,不及鹿;自御,及之。王善其御也,乃言众驺妒之。

荆令公子将伐陈。丈人送之曰:晋强,不可不慎也。公子曰:丈人奚忧!吾为丈人破晋。丈人曰:可。吾方庐陈南门之外。公子曰:是何也?曰:我笑勾践也。为人之如是其易也,己独何为密密十年难乎?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逃之,舍于家人,家人藏其皮冠,夫弃天下而家人藏其皮冠,是不知许由者也。

三虱食彘相与讼,一虱过之,曰:讼者奚说?三虱曰:争肥饶之地。一虱曰:若亦不患腊之至而茅之燥耳,其又奚患?于是乃相与聚嘬其身而食之。彘臞,人乃弗杀。

虫有虺者,一身两口,争食相龁遂相杀也,人臣之争事而亡其国者,皆虺类也。

宫有垩,器有涤,则洁矣。行身亦然,其无垩之地则寡非矣。

公子纠将为乱,桓公使使者视之。使者报曰:笑不乐,视不见,必为乱。乃使鲁人杀之。

公孔弘断发而为越王骑,公孔喜使人绝之曰:吾不与子为昆弟矣。”公孙弘曰:我断发,子断颈而为人用兵,我将谓之何?周南之战,公孙喜死焉。有与悍者邻,欲卖宅而避之。人曰:是其贯将满矣,子姑待之。”答曰:吾恐其以我满贯也。遂去之。故曰:物之几者,非所靡也。”

孔子谓弟子曰:孰能道子西之钓名也?子贡曰:赐也能。乃导之,不复疑也。孔子曰:宽哉,不被于利!洁哉,民性有恆!曲为曲,直为直。孔子曰子西不免。白公之难,子西死焉。故曰:直于行者曲于欲。”

晋中行文子出亡,过于县邑。从者曰:此啬夫,公之故人。公奚不休舍,且待后车?文子曰:吾尝好音,此人遗我鸣琴;吾好佩,此人遗我玉环:是振我过者也。以求容于我者,吾恐其以我求容于人也。乃去之。果收文子后车二乘而献之其君矣。

周趮谓宫他曰:为我谓齐王曰:'以齐资我于魏,请以魏事王。'宫他曰:不可,是示之无魏也,齐王必不资于无魏者,而以怨有魏者。公不如曰:'以王之所欲,臣请以听魏听王。'齐王必以公为有魏也,必因公。是公有齐也,因以有齐、魏矣。

白圭谓宋令尹曰:君长,自知政,公无事矣。今君少主也,而务名,不如令荆贺君之孝也,则君不寿公位而大敬重公,则公常用宋矣。

管仲鲍叔相谓曰:不寿君乱甚矣,必失国。齐国之诸公子其可辅者,非公子纠,则小白也。与子人事一人焉,先达者相收。管仲乃从公子纠,鲍叔从小白。国人果弑君。小白先人为君,鲁人拘管仲而效之,鲍叔言而相之。故谚曰:巫咸虽善祝,不能自祓也;秦医虽善除,不能自弹也。以管仲之圣而待鲍叔之助,此鄙谚所谓虏自卖裘而不售,士自誉辩而不信者也。

荆王伐吴,吴使沮卫、蹶鬲犒于荆师,而将军曰:缚之,杀以衅鼓。问之曰:汝来,卜乎?答曰:卜。卜吉乎?曰:吉。荆人曰:今荆将以汝衅鼓,其何也?答曰:是故其所以吉也。吴使臣来也,固视将军怒,将军怒,将深沟高垒;将军不怒,将懈怠。今也将军杀臣,则吴必警守矣。且国之卜,非为一臣卜。夫杀一臣而存一国,其不言吉何也?且死者无知,则以臣衅鼓无益也;死者有知也,臣将当战之时,臣使鼓不鸣。荆人因不杀也。

知伯将伐仇由,而道难不通,乃铸大钟遗仇由之君。仇由之君大说,除道将内之。赤章曼枝曰:不可。此小之所以事大也,而今也大以来,卒必随之,不可内也。仇由之君不听,遂内之。赤章曼枝因断毂而驱,至于齐,七月而仇由亡矣。

越已胜吴,又索卒于荆而攻晋。左史倚相谓荆王曰:夫越破吴,豪士死,锐卒尽,大甲伤。今又索卒以攻晋,示我不病也。不如起师与分吴。荆王曰:善。因起师而从越。越王怒,将击之。大夫种曰:不可。吾豪士尽,大甲伤。我与战,必不克。不如赂之。乃割露山之阴五百里以赂之。

荆伐陈,吴救之,军间三十里,雨十日,夜星。左史倚相谓子期曰:雨十日,甲辑而兵聚。吴人必至,不如备之。乃为陈。陈未成也而吴人至,见荆陈而反。左史曰:吴反覆六十里,其君子必休,小人必食。我行三十里击之,必可败也。乃从之,遂破吴军。

韩赵相与为难。韩子索兵于魏,曰:愿借师以伐赵。魏文候曰:寡人与赵兄弟,不可以从。赵又索兵以攻韩。文候曰:寡人与韩兄弟,不敢从。二国不得兵,怒而反。已乃知文候以构于已,乃皆朝魏。

齐伐鲁,索谗鼎,鲁以其雁往。齐人曰:雁也。鲁人曰:真也。齐曰:使乐正子春来,吾将听子。鲁君请乐正子春,乐正子春曰:胡不以其真往也?君曰:我爱之。答曰:臣亦爱臣之信。

韩咎立为君,未定也。弟在周,周欲重之,而恐韩咎不立也。綦毋恢曰:不若以车百乘送之。得立,因曰'为戒';不立,则曰'来效贼'也。

靖郭君将城薛,客多以谏者。靖郭君谓谒者曰:毋为客通。齐人有请见者曰:臣请三言而已。过三言,臣请烹。靖郭君因见之。客趋进曰:海,大,鱼。因反走。靖郭君曰:请闻其说。客曰:臣不敢以死为戏。靖郭君曰:原为寡人言之。答曰:君闻大鱼乎?网不能止,缴不能絓也,荡而失水,蝼蚁得意焉。今夫齐亦君之海也。君长有齐,奚以薛为?君失齐,虽隆薛城至于天,犹无益也。靖郭君曰:善。乃辍,不城薛。

荆王弟在秦,秦不出也。中射之士曰:资臣百金,臣能出之。因载百金之晋,见叔向,曰:荆王弟在秦,秦不出也。请以百金委叔向。叔向受金而以见之晋平公曰:可以城壶丘矣。平公曰:何也?对曰:荆王弟在秦,秦不出也,是秦恶荆也,必不敢禁我城壶丘。若禁之,我曰:'为我出荆王之弟,吾不城也。'彼如出之,可以德荆;彼不出,是卒恶也,必不敢禁我城壶丘矣。公曰:'善。'乃城壶丘。谓秦公曰:为我出荆王之弟,吾不城也。秦因出之。荆王大说,以链金百镒遗晋。

阖庐攻郢,战三胜,问子胥曰:可以退乎?子胥曰:溺人者一饮而止,则无溺者,以其不休也。不如乘之以沉之。

郑人有一子,将宦,谓其家曰:必筑坏墙,是不善人将窃。其巷人亦云。不时筑,而人果窃之。以其子为智,以巷人告者为盗。

韩非子 观行第二十四

古之人目短于自见,故以镜观面;智短于自知,故以道正已。故镜无见疵之罪,道无明过之恶。目失镜,则无以正须眉;身失道,则无以知迷惑。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缓已;董安于之心缓,故弦统以自急。故以有余补不足,以长绩短,之谓明主。

天下有信数三:一曰智有所有不能立,二曰力有所不能举,三曰强有所有不能胜。故虽有尧之智而无众人之助,大功不立;有乌获之劲而不得人助,不能自举;有贲、育之强而无法术,不得长胜。故势有不可得,事有不可成。故乌获轻而重其身,非其重于千钧也,势不便也。离硃易百步而难眉睫,非百步近而眉睫远也,道不可也。故明主不穷乌获以其不能自举,不困离硃以其不能自见。因可势,求易道,故用力寡而功名立。时有满虚,事有利害,物有生死,人主为三者发喜怒之色,则金石之士离心焉。圣贤之朴深矣。古明主观人,不使人观己。明于尧不能独成,乌获之不能自举,贲育之不能自胜,以法术则观行之道毕矣。

韩非子 安危第二十五

安术有七,危道有六。

安术:一曰,赏罚随是非;二曰,祸福随善恶;三曰,死生随法度;四曰,有贤不肖而无爱恶;五曰,有愚智而无非誉;六曰,有尺寸而无意度;七曰,有信而无诈。

危道:一曰,断削于绳之内;二曰,断割于法之外;三曰,利人之所害;四曰,乐人之所祸;五曰,危人于所安;六曰,所爱不亲,所恶不疏。如此,则人失其所以乐生,而忘其所以重死。人不乐生,则人主不尊:不重死,则令不行也。使天下皆极智能于仪表,尽力于权衡,以动则胜,以静则安。治世使人乐

生于为是,爱身于为非,小人少而君子多。故社稷常立,国家久安。左奔车之上无仲尼, 覆舟之下无伯夷。故号令者,国之舟车也。安则智廉生,危则争鄙起。故安国之法,若饥而食,寒而衣,不令而自然也。先王寄理于竹帛.其道顺,故后世服。今使人饥寒去衣食,虽贲、育不能行;废自然,虽顺道而不立。强勇之所不能行,则上不能安。上以无厌责已尽。则下对无有;无有,则轻法。法所以为国也,而轻之,则功不立,名不成。

闻古扁鹊之治其病也,以刀刺骨;圣人之救危国也,以忠拂耳。刺骨,故小痛在体而长利在身;拂耳,故小逆在心而久福在国。故甚病之人利在忍痛,猛毅之君以福拂耳。忍痛,故扁鹊尽巧;拂耳,则子胥不失。寿安之术也。病而不忍痛,则失扁鹊之巧;危而不拂耳,则失圣人之意。如此,长利不远垂,功名不久立。

人主不自刻以尧而责人臣以子胥,是幸殷人之尽如比干;尽如此干,则上不失,下不亡。不权其力而有田成,而幸其身尽如比干,故国不得一安。废尧、舜而立桀、纣,则人不得乐所长而忧所短。失所长,则国家无功;守所短,则民不乐生。以无功御不乐生,不可行于齐民。如此,则上无以使下,下无以事上。安危在是非,不在于强弱。存亡在虚实,不在于众寡。故齐万乘也,而名实不称,上空虚于国,内不充满于名实,故臣得夺主。杀,天子也,而无是非;赏于无功,使谗谀以诈伪为贵;诛于无罪,使伛以天性剖背。以诈伪为是,天性为非,小得胜大。

明主坚内,故不外失。失之近而不亡于远者无有。故周之夺殷也,拾遗于庭,使殷不遗于朝,则周不敢望秋毫于境。而况敢易位乎?

明主之道忠法,其法忠心,故临之而法,去之而思。尧无胶漆之约于当世而道行,舜无置锥之地于后世而德结。能立道于往古而重德于万世者之谓明主。

韩非子 守道第二十六

圣王之立法也,其赏足以劝善,其威足以胜暴,其备足以必完。治世之臣,功多者位尊,力极者赏厚,情尽者名立。善之生如春,恶之死如秋,故民劝极力而乐尽情,此之谓上下相得。上下相得,故能使用力者自极于权衡,而务至于任鄙;战士出死,而愿为贲、育;守道者皆怀金石之心,以死子胥之节。用力者为任鄙,战如贲、育,中为金石,则君人者高枕而守己完矣。

古之善守者,以其所重禁其所轻,以其所难止其所易。故君子与小人俱正,盗跖与曾、史俱廉。何以知之?夫贪盗不赴溪而掇金,赴溪而掇金则身不全;贲、育不量敌则无勇名,盗跖不计可则利不成。

明主之守禁也,贲、育见侵于其所不能胜,盗跖见害于其所不能取,故能禁贲、育之所不能犯,守盗跖之所不能取,则暴者守愿,邪者反正。大勇愿,巨盗贞,则天下公平,而齐民之情正矣。

人主离法失人,则危于伯夷不妄取,而不免于田成、盗跖之祸。何也?今天下无一伯夷,而奸人不绝世,故立法度量。度量信则伯夷不失是,而盗跖不得非;法分明则贤不得夺不肖,强不得侵弱,众不得暴寡。托天下于尧之法,则贞士不失分,奸人不侥幸。寄千金于羿之矢,则伯夷不得亡,而盗跖不敢取。

尧明于不失奸,故天下无邪;羿巧于不失发,故千金不亡。邪人不寿而盗跖止。如此,故图不载宰予,不举六卿;书不著子胥,不明夫差。孙、吴之略废,盗跖之心伏。人主甘服于玉堂之中,而无瞋目切齿倾取之患;人臣垂拱手金城之内,而无扼腕聚脣嗟唶之祸。服虎而不以柙,禁奸而不以法,塞伪而不以符,此贲、育之所患,尧、舜之所难也。故设柙非所以备鼠也,所以使怯弱能服虎也;立法非所以备曾、史也,所以使庸主能止盗跖也;为符非所以豫尾生也,所以使众人不相谩也。不恃比干之死节,不幸乱臣之无诈也;恃怯之所能服,握庸主之所易守。当今之世,为人主忠计,为天下结德者,利莫长于此。故君人者无亡国之图,而忠臣无失身之画。明于尊位必赏,故能使人尽力于权衡,死节于官职。通贲、育之情,不以死易生;惑于盗跖之贪,不以财易身;则守国之道毕备矣。

韩非子 用人第二十七

闻古之善用人者,必循天顺人而明赏罚。循天,则用力寡而功立;顺人,则刑罚省而令行;明赏罚,则伯夷、盗跖不乱。如此,则白黑分矣。治国之臣,效功于国以履位,见能于官以受职,尽力于权衡以任事。人臣皆宜其能,胜其官,轻其任,而莫怀余力于心,莫负兼官之责于君。故内无伏怨之乱,外无马服之患。明君使事不相干,故莫讼;使士不兼官,故技长;使人不同功,故莫争。争讼止,技长立,则强弱不觳力,冰炭不合形,天下莫得相伤,治之至也。

释法术而心治,尧不能正一国,去规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轮;废尺寸而差短长,王尔不能半中。使中主守法术,拙匠守规矩尺寸,则万不失矣。君人者能去贤巧之所不能,守中拙之所万不失,则人力尽而功名立。

明主立可为之赏,设可避之罚。故贤者劝赏而不见子胥之祸,不肖者少罪而不见伛剖背,肓者处平而不遇深谷,愚者守静而不陷险危。如此,则上下之恩结矣。古之人曰:其心难知,喜怒难中也。故以表示目,以鼓语耳,以法教心。君人者释三易之数而行一难知之心,如此,则怒积于上而怨积于下。以积怒而御积怨,则两危矣。

明主之表易见,故约立;其教易知,故言用;其法易为,故令行。三者立而上无私心,则下得循法而治,望表而动,随绳而断,因攒而缝。如此,则上无私威之毒,而下无愚拙之诛。故上居明而少怒,下尽忠而少罪。

闻之曰:举事无患者,尧不得也。而世未尝无事也。君人者不轻爵禄,不易富贵,不可与救危国。故明主厉廉耻,招仁义。昔者介子推无爵禄而义随文公,不忍口腹而仁割其肌,故人主结其德,书图著其名。人主乐乎使人以公尽力,而苦乎以私夺威;人臣安乎以能受职,而苦乎以一负二。故明主除人臣之所苦,而立人主之所乐。上下之利,莫长于此。不察私门之内,轻虑重事,厚诛薄罪,久怨细过,长侮偷快,数以德追祸,是断手而续以玉也,故世有易身之患。人主立难为而罪不及,则私怨生;人臣失所长而奉难给,则伏怨结。劳苦不抚循,忧悲不哀怜,喜则誉小人,贤不肖俱赏,怒则毁君子,使伯夷与盗跖俱辱,故臣有叛主。

使燕王内憎其民而外爱鲁人,而燕不用而鲁不附。民见憎,不能尽力而务功;鲁见说,而不能离死命而亲他主。如此,则人臣为隙穴,而人主独立。以隙穴之臣而事独立之主,此之谓危殆。

释仪的而妄发,虽中小不巧;释法制而妄怒,虽杀戮而奸人不恐。罪生甲,祸归乙,伏怨乃结。故至治之国,有赏罚而无喜怒。故圣人极有刑法,而死无螫毒,故奸人服。发矢中的,赏罚当符,故尧复生,羿复立。如此,则上无殷、夏之患,下无比干之祸,君高枕而臣乐业,道蔽天地,德极万世矣。

夫人主不寒隙穴而劳力于赭垩,暴雨疾风必坏。不去眉睫之祸而慕贲、育之死,不谨萧墙之患而固金城于远境,不用近贤之课而外结万乘之交于千里, 飘风一旦起,则贲、育不及救,而外交不及至,祸莫大于此。当今之世,为人主忠计者,必无使燕王说鲁人,无使近世慕贤于古,无思越人以救中国溺者。如此,则上下亲,内功立,外名成。

韩非子 功名第二十八

明君之所以立功成名者四:一曰天时,二曰人心,三曰技能,四曰势位。非天时,虽十尧不能冬生一穗;逆人心,虽贲、育不能尽人力。故得天时则不务而自生,得人心,则不趣而自劝;因技能则不急而自疾;得势位则不推进而名成。若水之流,若船之浮。守自然之道,行毋穷之令,故曰明主。

夫有材而无势,虽贤不能制不肖。故立尺材于高山之上,下则临千仞之谷,材非长也,位高也。桀为天子,能制天下,非贤也,势重也;尧为匹夫,不能正三家,非不肖也,位卑也。千钧得船则浮,锱铢失船则沉,非千钧轻锱铢重也,有势之与无势也。故短之临高也以位,不肖之制贤也以势。人主者,天下一力以共载之,故安;众同心以共立之,故尊。人臣守所长,尽所能,故忠。以尊主御忠臣,则长乐生而功名成。名实相持而成,形影相应而立,故臣主同欲而异使。人主之患在莫之应,故曰,一手独拍,虽疾无声。人臣之忧在不得一,故曰,右手画圆,左手画方,不能两成。故曰,至治之国,君若桴,臣若鼓,技若车,事若马。故人有余力易于应,而技有余巧便于事。立功者不足于力,亲近者不足于信,成名者不足于势。近者不亲,而远者不结,则名不称实者也。圣人德若尧、舜,行若伯夷,而位不载于世,则功不立,名不遂。故古之能致功名者,众人助之以力,近者结之以成,远者誉之以名,尊者载之以势。如此,故太山之功长立于国家,而日月之名久著于天地。此尧之所以南面而守名,舜之所以北面而效功也。

韩非子 大体第二十九

古之全大体者:望天地,观江海,因山谷,日月所照,四时所行,云布风动;不以智累心,不以私累己;寄治乱于法术,托是非于赏罚,属轻重于权衡;不逆天理,不伤情性;不吹毛而求小疵,不洗垢而察难知;不引绳之外,不推绳之内;不急法之外,不缓法之内;守成理,因自然;祸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爱恶;荣辱之责在乎己,而不在乎人。故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纯朴不散,心无结怨,口无烦言。故车马不疲弊于远路,旌旗不乱乎大泽,万民不失命于寇戎,雄骏不创寿于旗幢;豪杰不著名于图书,不录功于盘盂,记年之牒空虚。故曰:利莫长乎简,福莫久于安。使匠石以千岁之寿,操钩,视规矩,举绳墨,而正太山;使贲、育带干将而齐万民;虽尽力于巧,极盛于寿,太山不正,民不能齐。故曰:古之牧天下者,不使匠石极巧以败太山之体,不使贲、育尽威以伤万民之性。因道全法,君子乐而大奸止。澹然闲静,因天命,持大体。故使人无离法之罪,鱼无失水之祸。如此,故天下少不可。

上不天则下不遍覆,心不地则物不毕载。太山不立好恶,故能成其高;江海不择小助,故能成其富。故大人寄形于天地而万物备,历心于山海而国家富。上无忿怒之毒,下无伏怨之患,上下交顺,以道为舍。故长利积,大功立,名成于前,德垂于后,治之至也。

韩非子 内储说上七术第三十

主之所用也七术,所察也六微。

七术:一曰众端参观,二曰必罚明威,三曰信赏尽能,四曰一听责下,五曰疑诏诡使,六曰挟知而问,七曰倒言反事。此七者,主之所用也。

△经一参观

观听不参则诚不闻,听有门户则臣壅塞。其说在侏儒之梦见灶,哀公之称莫众而迷。故齐人见河伯,与惠子之言亡其半也。其患在竖牛之饿叔孙,而江乙之说荆俗也。嗣公欲治不知,故使有敌。是以明主推积铁之类而察一市之患。

△经二必罚

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是以刑罚不必则禁令不行。其说在董子之行石邑,与子产之教游吉也。故仲尼说陨霜,而殷法刑弃灰;将行去乐池,而公孙鞅重轻罪。是以丽水之金不守,而积泽之火不救。成欢以太仁弱齐国,卜皮以慈惠亡魏王。管仲知之,故断死人;嗣公知之,故买胥靡。

△经三赏誉

赏誉薄而谩者下不用也,赏誉厚而信者下轻死。其说在文子称若兽鹿。故越王焚宫室,而吴起倚车辕,李悝断讼以射,宋崇门以毁死。勾践知之,故式怒蛙;昭侯知之,故藏弊裤。厚赏之使人为贲、诸也,妇人之拾蚕,渔者之握鳣,是以效之。

△经四一听

一听则愚智不纷,责下则人臣不参。其说在索郑与吹竽。其患在申子之以赵绍、韩沓为尝试。故公子汜议割河东,而应侯谋弛上党。

△经五诡使

数见久待而不任,奸则鹿散。使人问他则并鬻私。是以庞敬还公大夫,而戴让诏视辒车;周主亡玉簪,商太宰论牛矢。

△经六挟智

挟智而问,则不智者至;深智一物,众隐皆变。其说在昭侯之握一爪也。故必审南门而三乡得。周主索曲杖而群臣惧,卜皮使庶子,西门豹详遗辖。

△经七

倒言反事以尝所疑,则奸情得。故阳山谩樛竖,淖齿为秦使,齐人欲为乱,子之以白马,子产离讼者,嗣公过关市。

△说一

卫灵公之时,弥子瑕有宠,专于卫国。侏儒有见公者曰:臣之梦践矣。公曰:何梦?对曰:梦见灶,为见公也。公怒曰:吾闻见人主者梦见日,奚为见寡人而梦见灶?对曰:夫日兼烛天下,一物不能当也;人君兼烛一国,一人不能拥也。故将见人主者梦见日。夫灶,一人炀焉,则后人无从见矣。今或者一人有炀君者乎?则臣虽梦见灶,不亦可乎!

鲁哀公问于孔子曰:鄙谚曰:'莫众而迷。'今寡人举事与群臣虑之,而国愈乱,其故何也?孔子对曰:明主之问臣,一人知之,一人不知也。如是者,明主在上,群臣直议于下。今群臣无不一辞同轨乎季孙者,举鲁国尽化为一,君虽问境内之人,犹不免于乱也。

一曰:晏婴子聘鲁,哀公问曰:语曰:'莫三人而迷。'今寡人与一国虑之,鲁不免于乱,何也?晏子曰:古之所谓'莫三人而迷'者,一人失之,二人得之,三人足以为众矣,故曰'莫三人而迷。'今鲁国之群臣以千百数,一言于季氏之私,人数非不众,所言者一人也,安得三哉?

齐人有谓齐王曰:河伯,大神也。王何不试与之遇乎?臣请使王遇之。乃为坛场大水之上,而与王立之焉。有间,大鱼动,因曰:此河伯。

张仪欲以秦、韩与魏之势伐齐、荆,而惠施欲以齐、荆偃兵。二人争之。群臣左右皆为张子言,而以攻齐、荆为利,而莫为惠子言。王果听张子,而以惠子言为不可。攻齐、荆事已定,惠子入见。王言曰:先生毋言矣。攻齐、荆之事果利矣,一国尽以为然。惠子因说:不可不察也。夫齐、荆之事也诚利,一国尽以为利,是何智者之众也?攻齐、荆之事诚不可利,一国尽以为利,何愚者之众也?凡谋者,疑也。疑也者,诚疑以为可者半,以为不可者半。今一国尽以为可,是王亡半也。劫主者,固亡其半者一也。

叔孙相鲁,贵而主断。其所爱者曰竖牛,亦擅用叔孙之令。叔孙有子曰壬,竖牛妒而欲杀之,因与壬游于鲁君所。鲁君赐之玉环,壬拜受之而不敢佩,使竖牛请之叔孙。竖牛欺之曰:吾已为尔请之矣,使尔佩之。壬因佩之。竖牛因谓叔孙:何不见壬于君乎?叔孙曰:孺子何足见也。竖牛曰:壬固已数见于君矣。君赐之玉环,壬已佩之矣。叔孙召壬见之,而果佩之,叔孙怒而杀壬。壬兄曰丙,竖牛又妒而欲杀之。叔孙为丙铸钟,钟成,丙不敢击,使竖牛请之叔孙。竖牛不为请,又欺之曰:吾已为尔请之矣,使尔击之。丙因击之。叔孙闻之曰:丙不请而擅击钟。怒而逐之。丙出走齐,居一年,竖牛为谢叔孙,叔孙使竖牛召之,又不召而报之曰:吾已召之矣,丙怒甚,不肯来。叔孙大怒,使人杀之。二子已死,叔孙有病,竖牛因独养之而去左右,不内人,曰:叔孙不欲闻人声。因不食而饿杀。叔孙已死,竖牛因不发丧也,徙其府库重宝空之而奔齐。夫听所信之言而子父为人僇,此不参之患也。

江乙为魏王使荆,谓荆王曰:臣入王之境内,闻王之国俗曰:'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诚有之乎?王曰:有之。然则若白公之乱,得庶无危乎?诚得如此,臣免死罪矣。

卫嗣君重如耳,爱世姬,而恐其皆因其爱重以壅己也,乃贵薄疑以敌如耳,尊魏姬以耦世姬,曰:以是相参也。嗣君知欲无壅,而未得其术也。夫不使贱议贵,下必坐上,而必待势重之均也,而后敢相议,则是益树壅塞之臣也。嗣君之壅乃始。

夫矢来有乡,则积铁以备一乡;矢来无乡,则为铁室以尽备之。备之则体不伤。故彼以尽备之不伤,此以尽敌之无奸也。

庞恭与太子质于邯郸,谓魏王曰:今一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曰:不信。二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曰:不信。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信之。庞恭曰:夫市之无虎也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今邯郸之去魏也远于市,议臣者过于三人,愿王察之。庞恭从邯郸反,竟不得见。

△说二

董阏于为赵上地守,行石邑山中,见深涧,峭如墙,深百仞,因问其旁乡左右曰:人尝有入此者乎?对曰:无有。曰:婴兒、盲聋、狂悖之人尝有入此者乎?对曰:无有。牛马犬彘尝有入此者乎?对曰:无有。董阏于喟然太息曰:吾能治矣。使吾治之无赦,犹入涧之必死也,则人莫之敢犯也,何为不治?

子产相郑,病将死,谓游吉曰:我死后,子必用郑,必以严莅人。夫火形严,故人献灼;水形懦,人多溺。子必严子之形,无令溺子之懦。子产死。游吉不肯严形,郑少年相率为盗,处于萑泽,将遂以为郑祸。游吉率车骑与战,一日一夜仅能克之。游吉喟然叹曰:吾蚤行夫子之教,必不悔至于此矣。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春秋》之记曰:'冬十二月陨霜不杀菽。'何为记此?仲尼对曰:此言可以杀而不杀也。夫宜杀而不杀,桃李冬实。天失道,草木犹犯干之,而况于人君乎?

殷之法,刑弃灰于街者。子贡以为重,问之仲尼。仲尼曰:知治之道也。夫弃灰于街必掩人,掩人,人必怒,怒则斗,斗必三族相残也。此残三族之道也,虽刑之可也。且夫重罚者,人之所恶也;而无弃灰,人之所易也。使人行之所易,而无离所恶,此治之道也。

一曰:殷之法,刑弃灰于公道者断其手。子贡曰:弃灰之罪轻,断手之罚重,古人何太毅也?曰:无弃灰,所易也;断手,所恶也。行所易,不关所恶,古人以为易,故行之。

中山之相乐池,以车百乘使赵,选其客之有智能者以为将行,中道而乱。乐池曰:吾以公为有智,而使公为将行,今中道而乱,何也?客因辞而去,曰:公不知治。有威足以服之人,而利足以劝之,故能治之。今臣,君之少客也。夫从少正长,从贱治贵,而不得操其利害之柄以制之,此所以乱也。尝试使臣,彼之善者我能以为卿相,彼不善者我得以斩其首,何故而不治!

公孙鞅之法也重轻罪。重罪者,人之所难犯也;而小过者,人之所易去也。使人去其所易,无离其所难,此治之道。夫小过不生,大罪不至,是人无罪而乱不生也。

一曰:公孙鞅曰:行刑重其轻者,轻者不至,重者不来,是谓以刑去刑也。

荆南之地,丽水之中生金,人多窃采金。采金之禁:得而辄辜磔于市。甚众,壅离其水也,而人窃金不止。大罪莫重辜磔于市,犹不止者,不必得也。故今有于此,曰:予汝天下而杀汝身。庸人不为也。夫有天下,大利也,犹不为者,知必死。故不必得也,则虽辜磔,窃金不止;知必死,则有天下不为也。

鲁人烧积泽。天北风,火南倚,恐烧国。哀公惧,自将众趣救火。左右无人,尽逐兽而火不救,乃召问仲尼。仲尼曰:夫逐兽者乐而无罚,救火者苦而无赏,此火之所以无救也。哀公曰:善。仲尼曰:事急不及以赏。救火者尽赏之,则国不足以赏于人。请徒行罚。哀公曰:善。于是仲尼乃下令曰:不救火者比降北之罪,逐兽者比入禁之罪。令下未遍而火已救矣。

成驩谓齐王曰:王太仁,太不忍人。王曰:太仁,太不忍人,非善名邪?对曰:此人臣之善也,非人主之所行也。夫人臣必仁而后可与谋,不忍人而后可近也;不仁则不可与谋,忍人则不可近也。王曰:然则寡人安所太仁,安不忍人?对曰:王太仁于薛公,而太不忍于诸田。太仁薛公,则大臣无重;太不忍诸田,则父兄犯法。大臣无重,则兵弱于外;父兄犯法,则政乱于内。兵弱于外,政乱于内,此亡国之本也。

魏惠王谓卜皮曰:子闻寡人之声闻亦何如焉?对曰:臣闻王之慈惠也。王欣然喜曰:然则功且安至?对曰:王之功至于亡。王曰:慈惠,行善也。行之而亡,何也?卜皮对曰:夫慈者不忍,而惠者好与也。不忍则不诛有过,好予则不待有功而赏。有过不罪,无功受赏,虽亡,不亦可乎?

齐国好厚葬,布帛尽于衣衾,材木尽于棺椁。桓公患之,以告管仲曰:布帛尽则无以为蔽,材木尽则无以为守备,而人厚葬之不休,禁之奈何?管仲对曰:凡人之有为也,非名之则利之也。于是乃下令曰:棺椁过度者戮其尸,罪夫当丧者。夫戮死无名,罪当丧者无利,人何故为之也?

卫嗣君之时,有胥靡逃之魏,因为襄王之后治病。卫嗣君闻之,使人请以五十金买之,五反而魏王不予,乃以左氏易之。群臣左右谏曰:夫以一都买胥靡,可乎?王曰:非子之所知也。夫治无小而乱无大。法不立而诛不必,虽有十左氏无益也;法立而诛必,虽失十左氏无害也。魏王闻之,曰:主欲治而不听之,不祥。因载而往,徒献之。

△说三

齐王问于文子曰:治国何如?对曰:夫赏罚之为道,利器也。君固握之,不可以示人。若如臣者,犹兽鹿也,唯荐草而就。

越王问于大夫文种曰:吾欲伐吴,可乎?对曰:可矣。吾赏厚而信,罚严而必。君欲知之,何不试焚宫室?于是遂焚宫室,人莫救之。乃下令曰:人之救火者死,比死敌之赏;救火而不死者,比胜敌之赏;不救火者,比降北之罪。人之涂其体,被濡衣而走火者,左三千人,右三千人。此知必胜之势也。

吴起为魏武侯西河之守。秦有小亭临境,吴起欲攻之。不去,则甚害田者;去之,则不足以征甲兵。于是乃倚一车辕于北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南门之外者,赐之上田、上宅。人莫之徙也。及有徙之者,遂赐之如令。俄又置一石赤菽东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于西门之外者,赐之如初。人争徙之。乃下令曰:明日且攻亭,有能先登者,仕之国大夫,赐之上田宅。人争趋之,于是攻亭一朝而拔之。

李悝为魏文侯上地之守,而欲人之善射也,乃下令曰:人之有狐疑之讼者,令之射的,中之者胜,不中者负。令下而人皆疾习射,日夜不休。及与秦人战,大败之,以人之善战射也。

宋崇门之巷人,服丧而毁,甚瘠,上以为慈爱于亲,举以为官师。明年,人之所以毁死者岁十余人。子之服亲丧者,为爱之也,而尚可以赏劝也,况君上之于民乎?

越王虑伐吴,欲人之轻死也,出见怒蛙,乃为之式。从者曰:奚敬于此?王曰:为其有气故也。明年之请以头献王者岁十余人。由此观之,誉之足以杀人矣。

一曰:越王勾践见怒蛙而式之。御者曰:何为式?王曰:蛙有气如此,可无为式乎?士人闻之曰:蛙有气,王犹为式,况士人有勇者乎!是岁人有自刭死,以其头献者。故越王将复吴而试其教,燔台而鼓之,使民赴火者,赏在火者;临江而鼓之,使人赴水者,赏在水也;临战而使人绝头刳腹而无顾心者,赏在兵也。又况据法而进贤,其助甚此矣。

韩昭侯使人藏弊裤,侍者曰:君亦不仁矣,弊裤不以赐左右而藏之。昭侯曰:非子之所知也。吾闻明主之爱一嚬一笑,嚬有为嚬,而笑有为笑。今夫裤,岂特嚬笑哉!裤之与嚬笑相去远矣。吾必待有功者,故收藏之未有予也。

鳣似蛇,蚕似鳣。人见蛇则惊骇,见蠋则毛起。然而妇人拾蚕,渔者握鳣,利之所在,则忘其所恶,皆为贲诸。

△说四

魏王谓郑王曰:始郑、梁一国也,已而别,今愿复得郑而合之梁。郑君患之,召群臣而与之谋所以对魏。公子谓郑君曰:此甚易应也。君对魏曰:'以郑为故魏而可合也,则弊邑亦愿得梁而合之郑。魏王乃止。

齐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国处士请为王吹竽,宣王说之,廪食以数百人。宣王死,氵昬王立,好一一听之,处士逃。

一曰:韩昭侯曰:吹竽者众,吾无以知其善者。田严对曰:一一而听之。

赵令人因申子于韩请兵,将以攻魏。申子欲言之君,而恐君之疑己外市也,不则恐恶于赵,乃令赵绍、韩沓尝试君之动貌而后言之。内则知昭侯之意,外则有得赵之功。

三国兵至,韩王谓楼缓曰:三国之兵深矣!寡人欲割河东而讲,何如?对曰:夫割河东,大费也;免国于患,大功也。此父兄之任也,王何不召公子汜而问焉?王召公子汜而告之,对曰:讲亦悔,不讲亦悔。王今割河东而讲,三国归,王必曰:'三国固且去矣,吾特以三城送之。'不讲,三国也入韩,则国必大举矣,王必大悔。王曰:'不献三城也。'臣故曰:讲亦悔,不讲亦悔。王曰:为我悔也,宁亡三城而悔,无危乃悔。寡人断讲矣。

应侯谓秦王曰:王得宛、叶、兰田、阳夏,断河内,困梁、郑,所以未王者,赵未服也。弛上党在一而已,以临东阳,则邯郸口中虱也。王拱而朝天下,后者以兵中之。然上党之安乐,其处甚剧,臣恐弛之而不听,奈何?王曰:必弛易之矣。

△说五

庞敬,县令也。遣市者行,而召公大夫而还之。立有间,无以诏之,卒遣行。市者以为令与公大夫有言,不相信,以至无奸。

戴驩,宋太宰,夜使人曰:吾闻数夜有乘辒车至李史门者,谨为我伺之。使人报曰:不见辒车,见有奉笥而与李史语者,有间,李史受笥。

周主亡玉簪,令吏求之,三日不能得也。周主令人求,而得之家人之屋间。周主曰:吾之吏之不事事也。求簪三日不得之,吾令人求之,不移日而得之。于是吏皆耸惧,以为君神明也。

商太宰使少庶子之市,顾反而问之曰:何见于市?对曰:无见也。太宰曰:虽然,何见也?对曰:市南门之外甚众牛车,仅可以行耳。太宰因诫使者:无敢告人吾所问于女。因召市吏而诮之曰:市门之外何多牛屎?市吏甚怪太宰知之疾也,乃悚惧其所也

△说六

韩昭侯握爪,而佯亡一爪,求之甚急。左右因割其爪而效之。昭侯以此察左右之诚不。

韩昭侯使骑于县,使者报,昭侯问曰:何见也?对曰:无所见也。昭侯曰:虽然,何见?曰:南门之外,有黄犊食苗道左者。昭侯谓使者:毋敢泄吾所问于女。乃下令曰:当苗时,禁牛马入人田中,固有令,而吏不以为事,牛马甚多入人田中。亟举其数上之;不得,将重其罪。于是三乡举而上之。昭侯曰:未尽也。复往审之,乃得南门之外黄犊。吏以昭侯为明察,皆悚惧其所而不敢为非。

周主下令索曲杖,吏求之数日不能得。周主私使人求之,不移日而得之。乃谓吏曰:吾知吏不事事也。曲杖甚易也,而吏不能得,我令人求之,不移日而得之,岂可谓忠哉!吏乃皆悚惧其所,以君为神明。

卜皮为县令,其御史污秽而有爱妾,卜皮乃使少庶子佯爱之,以知御史阴情。

西门豹为鄴令,佯亡其车辖,令吏求之不能得,使人求之而得之家人屋间。

△说七

阳山君相谓,闻王之疑己也,乃伪谤勷竖以知之。

淖齿闻齐王之恶己也,乃矫为秦使以知之。

齐人有欲为乱者,恐王知之,因诈逐所爱者,令走王知之。

子之相燕,坐而佯言:走出门者何,白马也?左右皆言不见。有一人走追之,报曰:有。子之以此知左右之不诚信。

有相与讼者,子产离之,而无使得通辞,倒其言以告而知之。

卫嗣公使人为客过关市,关市苛难之,因事关市以金,关吏乃舍之。嗣公为关吏曰:某时有客过而所,与汝金,而汝因遣之。关吏乃大恐,而以嗣公为明察。

韩非子 内储说下六微第三十一

六微:一曰权借在下,二曰利异外借,三曰托于似类,四曰利害有反,五曰参疑内争,六曰敌国废置。此六者,主之所察也。

△经一权借

权势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为百。故臣得借则力多,力多则内外为用,内外为用则人主壅。其说在老聃之言失鱼也。是以人主久语而左右鬻怀刷,其患在胥僮之谏厉公,与州侯之一言而燕人浴矢也。

△经二利异

君臣之利异,故人臣莫忠,故臣利立而主利灭。是以奸臣者召敌兵以内除,举外事以眩主,苟成其私利,不顾国患。其说在卫人之夫妻祷祝也。故戴歇议子弟,而三桓攻昭公;公叔内齐军,而翟黄召韩兵;太宰嚭说大夫种,大成牛教申不害;司马喜告赵王,吕仓规秦、楚;宋石遗卫君书,白圭教暴谴。

△经三似类

似类之事,人主之所以失诛,而大臣之所以成私也。是以门人捐水而夷射诛,济阳自矫而二人罪,司马喜杀爰骞而季辛诛,郑袖言恶臭而新人劓,费无忌教郄宛而令尹诛,陈需杀张寿而犀首走。故烧刍<广会>郄而中山罪,杀老儒而济阳赏也。

△经四有反

事起而有所利,其尸主之;有所害,必反察之。是以明主之论也,国害则省其利者,臣害则察其反者。其说在楚兵至而陈需相,黍种贵而廪吏覆。是以昭奚恤执贩茅,而不僖侯谯其次;文公发绕炙,而穰侯请立帝。

△经五参疑

参疑之势,乱之所由生也,故明主慎之。是以晋骊姬杀太子申生,而郑夫人用毒药,卫州吁杀其君完,公子根取东周,王子职甚有宠而商臣果作乱,严遂、韩傀争而哀侯果遇贼,田常、阚止、戴驩、皇喜敌而宋君、简公杀。其说在狐突之称二好,与郑昭之对未生也。

△经六废置

敌之所务,在淫察而就靡,人主不察,则敌废置矣。故文王资费仲,而秦王患楚使;黎且去仲尼,而干象沮甘茂。是以子胥宣言而子常用,内美人而虞、虢亡,佯遗书而苌弘死,用鸡猳而郐桀尽。

△庙攻

参疑废置之事,明主绝之于内而施之于外。资其轻者,辅其弱者,此谓庙攻。参伍既用于内,观听又行于外,则敌伪得。其说在秦侏儒之告惠文君也。故襄疵言袭鄴,而嗣公赐令席。

△说一

势重者,人主之渊也;臣者,势重之鱼也。鱼失于渊而不可复得也,人主失其势重于臣而不可复收也。古之人难正言,故托之于鱼。

赏罚者,利器也,君操之以制臣,臣得之以拥主。故君先见所赏,则臣鬻之以为德;君先见所罚,则臣鬻之以为威。故曰: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靖郭君相齐,与故人久语,则故人富,怀左右刷,则左右重。久语怀刷,小资也,犹以成富,况于吏势乎?

晋厉公之时,六卿贵,胥僮、长鱼矫谏曰:大臣贵重,敌主争事,外市树党,下乱国法,上以劫主,而国不危者,未尝有也。公曰:善。乃诛三卿。胥僮、长鱼矫又谏曰:夫同罪之人偏诛而不尽,是怀怨而借之间也。公曰:吾一朝而夷三卿,予不忍尽也。长鱼矫对曰:公不忍之,彼将忍公。公不听。居三月,诸卿作难,遂杀厉公而分其地。

州侯相荆,贵而主断。荆王疑之,因问左右,左右对曰:无有。如出一口也。

燕人无惑,故浴狗矢。燕人其妻有私通于士,其夫早自外而来,士适出。夫曰:何客也?其妻曰:无客。问左右,左右言无有,如出一口。其妻曰:公惑易也。因浴之以狗矢。

一曰:燕人李季好远出,其妻私有通于士,季突至,士在内中,妻患之。其室妇曰:令公子裸而解发,直出门,吾属佯不见也。于是公子从其计,疾走出门。季曰:是何人也?家室皆曰:无有。季曰:吾见鬼乎?妇人曰:然。为之奈何?曰:取五牲之矢浴之。季曰:诺。乃浴以矢。一曰浴以兰汤。

△说二

卫人有夫妻祷者而祝曰:使我无故,得百束布。其夫曰:何少也?对曰:益是,子将以买妾。

荆王欲宦诸公子于四邻,戴歇曰:不可。宦公子于四邻,四邻必重之。曰:子出者重,重则必为所重之国党,则是教子于外市也,不便。

鲁孟孙、叔孙、季孙相戮力劫昭公,遂夺其国而擅其制。鲁三桓逼公,昭公攻季孙氏,而孟孙氏、叔孙氏相与谋曰:救之乎?叔孙氏之御者曰:我家臣也,安知公家?凡有季孙与无季孙于我孰利?皆曰:无季孙必无叔孙。然则救之。于是撞西北隅而入。孟孙见叔孙之旗入,亦救之。三桓为一,昭公不胜。逐之,死于乾侯。

公叔相韩而有攻齐,公仲甚重于王,公叔恐王之相公仲也,使齐、韩约而攻魏。公叔因内齐军于郑以劫其君,以固其位而信两国之约。

翟璜,魏王之臣也,而善于韩。乃召韩兵令之攻魏,因请为魏王构之以自重也。

越王攻吴王,吴王谢而告服,越王欲许之。范蠡、大夫种曰:不可。昔天以越与吴,吴不受,今天反夫差,亦天祸也。以吴予越,再拜受之,不可许也。太宰嚭遗大夫种书曰:狡兔尽则良犬烹,敌国灭则谋臣亡。大夫何不释吴而患越乎?大夫种受书读之,太息而叹曰:杀之,越与吴同命。

大成牛从赵谓申不害于韩曰:以韩重我于赵,请以赵重子于韩,是子有两韩,我有两赵。

司马喜,中山君之臣也,而善于赵,尝以中山之谋微告赵王。

吕仓,魏王之臣也,而善于秦、荆。微讽秦、荆令之攻魏,因请行和以自重也。

宋石,魏将也;卫君,荆将也。两国构难,二子皆将。宋石遗卫君书曰:二军相当,两旗相望,唯毋一战,战必不两存。此乃两主之事也,与子无有私怨,善者相避也。

白圭相魏,暴谴相韩。白圭谓暴谴曰:子以韩辅我于魏,我以魏待子于韩,臣长用魏,子长用韩。

△说三

齐中大夫有夷射者,御饮于王,醉甚而出,倚于郎门。门者刖跪请曰:足下无意赐之余沥乎?夷射叱曰:去!刑余之人,何事乃敢乞饮长者!刖跪走退。及夷射去,刖跪因捐水郎门霤下,类溺者之状。明日,王出而呵之,曰:谁溺于是?刖跪对曰:臣不见也。虽然,昨日中大夫夷射立于此。王因诛夷射而杀之。

魏王臣二人不善济阳君,济阳君因伪令人矫王命而谋攻己。王使人问济阳君曰:谁与恨?对曰:无敢与恨。虽然,尝与二人不善,不足以至于此。王问左右,左右曰:固然。王因诛二人者。

季辛与爰骞相怨,司马喜新与季辛恶,因微令人杀爰骞,中山之君以为季辛也,因诛之。

荆王所爱妾有郑袖者。荆王新得美女,郑袖因教之曰:王甚喜人之掩口也,为近王,必掩口。美女入见,近王,因掩口。王问其故,郑袖曰:此固言恶王之臭。及王与郑袖、美女三人坐,袖因先诫御者曰:王适有言,必亟听从王言。美女前,近王甚,数掩口。王悖然怒曰:劓之。御因揄刀而劓美人。

一曰:魏王遗荆王美人,荆王甚悦之。夫人郑袖知王悦爱之也,亦悦爱之,甚于王,衣服玩好择其所欲为之。王曰:夫人知我爱新人也,其悦爱之甚于寡人,此孝子所以养亲,忠臣之所以事君也。夫人知王之不以己为妒也,因为新人曰:王甚悦爱子,然恶子之鼻,子见王,常掩鼻,则王长幸子矣。于是新人从之,每见王,常掩鼻。王谓夫人曰:新人见寡人常掩鼻,何也?对曰:不知也。王强问之,对曰:顷尝言恶闻王臭。王怒曰:劓之。夫人先诫御者曰:王适有言,必可从命。御者因揄刀而劓美人。

费无极,荆令尹之近者也。郄宛新事令尹,令尹甚爱之。无极因谓令尹曰:君爱宛甚,何不一为酒其家?令尹曰:善。因令之为具于郄宛之家。无极教宛曰:令尹甚傲而好兵,子必谨敬,先亟陈兵堂下及门庭。宛因为之。令尹往而大惊,曰:此何也?无极曰:君殆,去之!事未可知也。令尹大怒,举兵而诛郄宛,遂杀之。

犀首与张寿为怨,陈需新入,不善犀首,因使人微杀张寿。魏王以为犀首也,乃诛之。

中山有贱公子,马甚瘦,车甚弊。左右有私不善者,乃为之请王曰:公子甚贫,马甚瘦,王何不益之马食?王不许。左右因微令夜烧刍厩。王以为贱公子也,乃诛之。

魏有老儒而不善济阳君。客有与老儒私怨者,因攻老儒杀之,以德于济阳君,曰:臣为其不善君也,故为君杀之。济阳君因不察而赏之。

一曰:济阳君有少庶子者,不见知,欲入爱于君者。齐使老儒掘药于马梨之山。济阳少庶子欲以为功,入见于君曰:齐使老儒掘药于马梨之山,名掘药也,实间君之国。君杀之,是将以济阳君抵罪于齐矣。臣请刺之。君曰:可。于是明日得之城阴而刺之,济阳君还,益亲之。

△说四

陈需,魏王之臣也,善于荆王,而令荆攻魏。荆攻魏。陈需因请为魏王行解之,因以荆势相魏。

韩昭侯之时,黍种尝贵甚。昭侯令人覆廪,吏果窃黍种而粜之甚多。昭奚恤之用荆也,有烧仓<广会>{穴卯}者而不知其人。昭奚恤令吏执贩茅者而问之,果烧也。

昭僖侯之时,宰人上食,而羹中有生肝焉。昭侯召宰人之次而谯之曰:若何为置生肝寡人羹中?宰人顿首服死罪,曰:窃欲去尚宰人也。

一曰:僖侯浴,汤中有砾。僖侯曰:尚浴免,则有当代者乎?左右对曰:有。僖侯曰:召而来。谯之曰:何为置砾汤中?对曰:尚浴免,则臣得代之,是以置砾汤中。

文公之时,宰臣上炙而发绕之。文公召宰人而谯之曰:女欲寡人之哽耶,奚以发绕炙?宰人顿首再拜,请曰:臣有死罪三:援砺砥刀,利犹干将也,切肉肉断而发不断,臣之罪一也;援锥贯脔而不见发,臣之罪二也;奉炽炉炭,肉尽赤红,炙熟而发不焦,臣之罪三也。堂下得微有疾臣者乎?公曰:善。乃召其堂下而谯之,果然,乃诛之。

一曰:晋平公觞客,少庶子进炙而发绕之。平公趣杀砲人,毋有反令。砲人呼天曰:嗟乎!臣有三罪,死而不自知乎!平公曰:何谓也?对曰:臣刀之利,风靡骨断,而发不断,是臣之一死也;桑炭炙之,肉红白而发不焦,是臣之二死也;炙熟,又重睫而视之,发绕炙而目不见,是臣之三死也。意者堂下其有翳憎臣者乎?杀臣不亦蚤乎!

穰侯相秦,而齐强。穰侯欲立秦为帝而齐不听,因请立齐为东帝,而不能成也。

△说五

晋献公之时,骊姬贵,拟于后妻,而欲以其子奚齐代太子申生,因患申生于君而杀之,遂立奚齐为太子。

郑君已立太子矣,而有所爱美女欲以其子为后。夫人恐,因用毒药贼君杀之。卫州吁重于卫,拟于君,群臣百姓尽畏其势重。州吁果杀其君而夺之政。

公子朝,周太子也,弟公子根甚有宠于君。君死,遂以东周叛,分为两国。楚成王以商臣为太子,既而又欲置公子职。商臣作乱,遂攻杀成王。

一曰:楚成王以商臣为太子,既欲置公子职。商臣闻之,未察也,乃为其傅潘崇曰:奈何察之也?潘崇曰:飨江羋而勿敬也。太子听之,江羋曰:呼,役夫!宜君王之欲废女而立职也。商臣曰:信矣。潘崇曰:能事之乎?曰:不能。能为之诸侯乎?曰:不能。能举大事乎?曰:能。于是乃起宿营之甲而攻成王。成王请食熊膰而死,不许,遂自杀。韩傀相韩哀侯,严遂重于君,二人甚相害也。严遂乃令人刺韩傀于朝,韩傀走君而抱之,遂刺韩傀而兼哀侯。

田恆相齐,阚止重于简公,二人相憎而欲相贼也。田恆因行私惠以取其国,遂杀简公而夺之政。

戴驩为宋太宰,皇喜重于君,二人争事而相害也。皇喜遂杀宋君而夺其政。狐突曰:国君好内则太子危,好外则相室危。

郑君问郑昭曰:太子亦何如?对曰:太子未生也。君曰:太子已置,而曰'未生',何也?对曰:太子虽置,然而君之好色不已,所爱有子,君必爱之,爱之则必欲以为后,臣故曰'太子未生'也。

△说六

文王资费仲而游于纣之旁,令之谏纣而乱其心。

荆王使人之秦,秦王甚礼之。王曰:敌国有贤者,国之忧也。今荆王之使者甚贤,寡人患之。群臣谏曰:以王之贤圣与国之资厚,愿荆王之贤人,王何不深知之而阴有之。荆以为外用也,则必诛之。

仲尼为政于鲁,道不拾遗,齐景公患之。黎且谓景公曰:去仲尼,犹吹毛耳。君何不迎之以重禄高位,遗哀公女乐以骄荣其意。哀公新乐之,必怠于政,仲尼必谏,谏必轻绝于鲁。景公曰:善。乃令黎且以女乐二八遗哀公,哀公乐之,果怠于政。仲尼谏不听,去而之楚。

楚王谓干象曰:吾欲以楚扶甘茂而相之秦,可乎?干相对曰:不可也。王曰:何也?曰:甘茂少而事史举先生。史举,上蔡之监门也,大不事君,小不事家,以苛刻闻天下。茂事之,顺焉。惠王之明,张仪之辨也,茂事之,取十官而免于罪,是茂贤也。王曰:相人敌国而相贤,其不可何也?干象曰:前时王使邵滑之越,五年而能亡越。所以然者,越乱而楚治也。日者知用之越,今忘之秦,不亦太亟忘乎?王曰:然则为之奈何?干象对曰:不如相共立。王曰:共立可相,何也?对曰:共立少见爱幸,长为贵卿,被王衣,含杜若,握玉环,以听于朝,且利以乱秦矣。

吴政荆,子胥使人宣言于荆曰:子期用,将击之;子常用,将去之。荆人闻之,因用子常而退子期也,吴人击之,遂胜之。

晋献公伐虞、虢,乃遗之屈产之乘,垂棘之璧,女乐二八,以荣其意而乱其政。

叔向之谗苌弘也,为书苌弘,谓叔向曰:子为我谓晋君,所与君期者,时可矣。何不亟以兵来?因佯遗其书周君之庭而急去行。周以苌弘为卖周也,乃诛苌弘而杀之。

郑桓公将欲袭郐,先问郐之豪杰、良臣、辩智、果敢之士,尽与姓名,择郐之良田赂之,为官爵之名而书之,因为设坛场郭门之外而埋之,衅之以鸡豭,若盟状。郐君以为内难也而尽杀其良臣。桓公袭郐,遂取之。

秦侏儒善于荆王,而阴有善荆王左右而内重于惠文君。荆适有谋,侏儒常先闻之以告惠文君。

鄴令襄疵阴善赵王左右。赵王谋袭鄴,襄疵常辄闻而先言之魏王。魏王备之,赵乃辄还。

卫嗣君之时,有人于县令之左右。县令发蓐而席弊甚,嗣公还令人遗之席,曰:吾闻汝今者发蓐而席弊甚,赐汝席。县令大惊,以君为神也。

韩非子 外储说左上第三十二

△经一

明主之道,如有若之应密子也。明主之听言也,美其辩;其观行也,贤其远。故群臣士民之道言者迂弘,其行身也离世。其说在田鸠对荆王也。故墨子为木鸢,讴癸筑武宫。夫药酒忠言,明君圣主之以独知也。

△经二

人主之听言也,不以功用为的,则说者多棘刺、白马之说;不以仪的为关,则射者皆如羿也。人主于说也,皆如燕王学道也;而长说者,皆如郑人争年也。是以言有纤察微难而非务也。故季、惠、宋、墨皆画策也;论有迂深闳大,非用也。故畏震胆车言而拂难坚确,非功也,故务、卞、鲍、介、田仲皆坚瓠也。且虞庆诎匠也而屋坏,范且穷工而弓折。是故求其诚者,非归饷也不可。

△经三

挟夫相为则责望,自为则事行。故父子或怨谯,取庸作者进美羹。说在文公之先宣言,与勾践之称如皇也。故桓公藏蔡怒而攻楚,吴起怀瘳实而吮伤。且先王之赋颂,钟鼎之铭,皆播吾之迹,华山之博也。然先王所期者利也,所用者力也。筑社之谚,自辞说也。请许学者而行宛曼于先王,或者不宜今乎?如是,不能更也。郑县人得车厄也,卫人佐弋也,卜子妻写弊裤也,而其少者也。先王之言,有其所为小而世意之大者,有其所为大而世意之小者,未可必知也。说在宋人之解书,与梁人之读记也。故先王有郢书,而后世多燕说。夫不适国事而谋先王,皆归取度者也。

△经四

利之所在民归之,名之所彰士死之。是以功外于法而赏加焉,则上不信得所利于下;名外于法而誉加焉,则士劝名而不畜之于君。故中章、胥己仕,而中牟之民弃田圃而随文学者邑之半;平公腓痛足痹而不敢坏坐,晋国之辞仕托者国之锤。此三士者,言袭法则官府之籍也,行中事则如令之民也,二君之礼太甚。若言离法而行远功,则绳外民也,二君有何礼之?礼之当亡。且居学之士,国无事不用力,有难不被甲,礼之则惰修耕战之功;不礼则周主上之法。国安则尊显,危则为屈公之威,人主奚得于居学之士哉?故明主论李疵视中山也。

△经五

《诗》曰:不躬不亲,庶民不信。傅说之以无衣紫,缓之以郑简、宋襄,责之以尊厚耕战。夫不明分,不责诚,而以躬亲位下,且为下走睡卧,与去掩弊微服。孔丘不知,故称犹盂;邹君不知,故先自脩。明主之道,如叔向赋猎,与昭侯之奚听也。

△经六

小信成则大信立,故明主积于信。赏罚不信,则禁令不行,说在文公之攻原与箕郑救饿也。是以吴起须故人而食,文侯会虞人而猎。故明主表信,如曾子杀彘也。患在厉王击警鼓,与李悝谩两和也。

△说一

宓子贱治单父。有若见之曰:子何臞也?宓子曰:君不知齐不肖,使治单父,官事急,心忧之,故#也。有若曰:昔者舜鼓五弦、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今以单父之细也,治之而忧,治天下将奈何乎?故有术而御之,身坐于庙堂之上,有处女子之色,无害于治;无术而御之,身虽瘁臞,犹未益也。楚王谓田鸠曰:墨子者,显学也。其身体则可,其言多而不辩,何也?曰:昔秦伯嫁其女于晋公子,令晋为之饰装,从衣文之媵七十人。至晋,晋人爱其妾而贱公女。此可谓善嫁妾而未可谓善嫁女也。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椟,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翡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今世之谈也,皆道辩说文辞之言,人主览其文而忘有用。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辩其辞,则恐人怀其文,忘其直,以文害用也。此与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类,故其言多不辩。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弟子曰:先生之巧,至能使木鸢飞。墨子曰:吾不如为车輗者巧也。用咫尺之木,不费一朝之事,而引三十石之任,致远力多,久于岁数。今我为鸢,三年成,蜚一日而败。惠子闻之曰:墨子大巧,巧为輗,拙为鸢。

宋王与齐仇也,筑武宫,讴癸倡,行者止观,筑者不倦。王闻,召而赐之。对曰:臣师射稽之讴又贤于癸。王召射稽使之讴,行者不止,筑者知倦。王曰:行者不止,筑者知倦,其讴不胜如癸美,何也?对曰:王试度其功。癸四板,射稽八板;擿其坚,癸五寸,射稽二寸。

夫良药苦于口,而智者劝而饮之,知其入而已己疾也。忠言拂于耳,而明主听之,知其可以致功也。

△说二

宋人有请为燕王以棘刺之端为母猴者,必三月斋,然后能观之。燕王因以三乘养之。右御冶工言王曰:臣闻人主无十日不燕之斋。今知王不能久斋以观无用之器也,故以三月为期。凡刻削者,以其所以削必小。今臣冶人也,无以为之削,此不然物也。王必察之。王因囚而问之,果妄,乃杀之。冶人又谓王曰:计无度量,言谈之士多棘刺之说也。

一曰:燕王征巧术之人,卫人诸以棘刺之端为母猴。燕王说之,养之以五乘之奉。王曰:吾试观客为棘刺之母猴。客曰:人主欲观之,必半岁不入宫,不饮酒食肉,雨霁日出,视之晏阴之间,而棘刺之母猴乃可见也。燕王因养卫人,不能观其母猴。郑有台下之冶者谓燕王曰:臣为削者也。诸微物必以削削之,而所削必大于削。今棘刺之端不容削锋,难以治棘刺之端。王试观客之削,能与不能可知也。王曰:善。谓卫人曰:客为棘刺之?曰:以削。王曰:吾欲观见之。客曰:臣请之舍取之。因逃。

说,宋人,善辩者也,持白马非马也服齐稷下之辩者。乘白马而过关,则顾白马之赋。故籍之虚辞则能胜一国,考实按形不能谩于一人。

夫新砥砺杀矢,彀弩而射,虽冥而妄发,其端未尝不中秋毫也,然而莫能复其处,不可谓善射,无常仪的也;设五寸之的,引十步之远,非羿、逄蒙不能必全者,有常仪的也;有度难而无度易也。有常仪的,则羿、逄蒙以五寸为巧;无常仪的,则以妄发而中秋毫为拙。故无度而应之,则辩士繁说;设度而持之,虽知者犹畏失也,不敢妄言。今人主听说不应之以度,而说其辩,不度以功,誉其行而不入关。此人主所以长欺,而说者所以长养也。

客有教燕王为不死之道者,王使人学之,所使学者未及学而客死。王大怒,诛之。王不知客之欺己,而诛学者之晚也。夫信不然之物而诛无罪之臣,不察之患也。且人所急无如其身,不能自使其无死,安能使王长生哉?

郑人有相与争年者。一人曰:吾与尧同年。其一人曰:我与黄帝之兄同年。讼此而不决,以后息者为胜耳。

客有为周君画筴者,三年而成。君观之,与髹筴者同状。周君大怒。画筴者曰:筑十版之墙,凿八尺之牖,而以日始出时加之其上而观。周君为之,望见其状,尽成龙蛇禽兽车马,万物状备具。周君大悦。此筴之功非不微难也,然其用与素髹筴同。

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曰:犬马最难。孰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

齐有居士田仲者,宋人屈谷见之,曰:谷闻先生之义,不恃仰人而食,今谷有巨瓠之道,坚如石,厚而无窍,献之。仲曰:夫瓠所贵者,谓其可以盛也。今厚而无窍,则不可以剖以盛物;而任重如坚石,则不可以剖而以斟。吾无以瓠为也。曰:然,谷将弃之。今田仲不恃仰人而食,亦无益人之国,亦坚瓠之类也。

虞庆为屋,谓匠人曰:屋太尊。匠人对曰:此新屋也,涂濡而椽生。虞庆曰:不然。夫濡涂重而生椽挠,以挠椽任重涂,此宜卑。更日久,则涂干而椽燥。涂干则轻,椽燥则直,以直椽任轻涂,此益尊。匠人诎,为之而屋坏。一曰:虞庆将为屋,匠人曰:材生而涂濡。夫材生则桡,涂濡则重,以桡任重,今虽成,久必坏。虞庆曰:材干则直,涂干则轻。今诚得干,日以轻直,虽久必不坏。匠人诎,作之成,有间,屋果坏。

范且曰:弓之折,必于其尽也,不于其始也。夫工人张弓也,伏檠三旬而蹈弦,一日犯机,是节之其始而暴之其尽也,焉得无折?且张弓不然:伏檠一日而蹈弦,三旬而犯机,是暴之其始而节之其尽也。工人穷也,为之,弓折。范且、虞庆之言,皆文辩辞胜而反事之情。人主说而不禁,此所以败也。夫不谋治强之功,而艳乎辩说文丽之声,是却有术之士而任坏屋、折弓也。故人主之于国事也,皆不达乎工匠之构屋张弓也。然而士穷乎范且、虞庆者,为虚辞,其无用而胜,实事,其无易而穷也。人主多无用之辩,而少无易之言,此所以乱也。今世之为范且、虞庆者不辍,而人主说之不止,是贵败、折之类,而以知术之人为工匠也。工匠不得施其技巧,故坏屋折弓;知治之人不得行其方术,故国乱而主危。

夫婴兒相与戏也,以尘为饭,以涂为羹,以木为胾,然至日晚必归饷者,尘饭涂羹可以戏而不可食也。夫称上古之传颂,辩而不悫,道先王仁义而不能正国者,此亦可以戏而不可以为治也。夫慕仁义而弱乱者,三晋也;不慕而治强者,秦也,然而未帝者,治未毕也。

△说三

人为婴兒也,父母养之简,子长人怨。子盛壮成人,其供养薄,父母怒而诮之。子父至亲也,而或谯或怨者,皆挟相为而不周于为己也。夫卖庸而播耕者,主人费家而美食,调布而求易钱者,非爱庸客也,曰:如是,耕者且深,耨者熟耘也。庸客致力而疾耘耕者,尽巧而正畦陌畦畤者,非爱主人也,曰:如是,羹且美,钱布且易云也。此其养功力,有父子之泽矣,而心调于用者,皆挟自为心也。故人行事施予,以利之为心,则越人易和;以害之为心,则父子离且怨。文公伐宋,乃先宣言曰:吾闻宋君无道,蔑侮长老,分财不中,教令不信,余来为民诛之。

越伐吴,乃先宣言曰:我闻吴王筑如皇之台,掘渊泉之池,罢苦百姓,煎靡财货,以尽民力,余来为民诛之。

蔡女为桓公妻,桓公与之乘舟,夫人荡舟,桓公大惧,禁之不止,怒而出之。乃且复召之,因复更嫁之。桓公大怒,将伐蔡。仲父谏曰:夫以寝席之戏,不足以伐人之国,功业不可冀也,请无以此为稽也。桓公不听。仲父曰:必不得已,楚之菁茅不贡于天子三年矣,君不如举兵为天子伐楚。楚服,因还袭蔡,曰:'余为天子伐楚,而蔡不以兵听从',遂灭之。此义于名而利于实,故必有为天子诛之名,而有报仇之实。

吴起为魏将而攻中山,军人有病疽者,吴起跪而自吮其脓。伤者之母立而泣,人问曰:将军于若子如是,尚何为而泣?对曰:吴起吮其父之创而父死,今是子又将死也,今吾是以泣。

赵主父令工施钩梯而缘播吾,刻疏人迹其上,广三尺,长五尺,而勒之曰:主父常游于此。

秦昭王令工施钩梯而上华山,以松柏之心为博,箭长八尺,棋长八寸,而勒之曰:昭王尝与天神博于此矣。

文公反国至河,令笾豆捐之,席蓐捐之,手足胼胝,面目黧黑者后之。咎犯闻之而夜哭。公曰:寡人出亡二十年,乃今得反国。咎犯闻之,不喜而哭,意不欲寡人反国耶?犯对曰:笾豆所以食也,而君捐之;席蓐所以卧也,而君弃之。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劳有功者也,而君后之。今臣有与在后,中不胜其哀。故哭。且臣为君行诈伪以反国者众矣。臣尚自恶也,而况于君。再拜而辞。文公止之曰:谚曰:'筑社者攐撅而置之,端冕而祀之。'今子与我取之,而不与我治之,与我置之,而不与我祀之焉。乃解左骖而盟于河。

郑县人卜子使其妻为裤,其妻问曰:今裤何如?夫曰:象吾故裤。妻子因毁新令如故裤。

郑县人有得车轭者,而不知其名,问人曰:此何种也?对曰:此车轭也。俄又复得一,问人曰:此何种也?对曰:此车轭也。问者大怒曰:曩者曰车轭,今又曰车轭,是何众也?此女欺我也!遂与之斗。卫人有佐弋者,鸟至,因先以其裷濬麾之,鸟惊而不射也。郑县人卜子妻之市,买鳖以归。过颍水,以为渴也,因纵而饮之,遂亡其鳖。夫少者侍长者饮,长者饮,亦自饮也。

一曰:鲁人有自喜者,见长年饮酒不能釂则唾之,亦效唾之。一曰:宋人有少者亦欲效善,见长者饮无余,非堪酒饮也,而欲尽之。书曰:绅之束之。宋人有治者,因重带自绅束也。人曰:是何也?对曰:书言之,固然。

书曰:既雕既琢,还归其朴。梁人有治者,动作言学,举事于文,曰:难之。顾失其实。人曰:是何也?对曰:书言之,固然。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夜书,火不明,因谓持烛者曰:举烛而误书举烛。举烛,非书意也。燕相国受书而说之,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燕相白王,王大说,国以治。治则治矣,非书意也。今世学者,多似此类。

郑人有且置履者,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至之市而忘操之。已得履,乃曰:吾忘持度,反归取之。及反,市罢,遂不得履。人曰:何不试之以足?曰:宁信度,无自信也。

△说四

王登为中牟令,上言于襄主曰:中牟有士曰中章、胥己者,其身甚修,其学甚博,君何不举之?主曰:子见之,我将为中大夫。相室谏曰:中大夫,晋重列也。今无功而受,非晋臣之意。君其耳而未之邪!襄主曰:我取登,既耳而目之矣,登之所取又耳而目之,是耳目人绝无已也。王登一日而见二中大夫,予之田宅。中牟之人弃其田耘、卖宅圃而随文学者,邑之半。

叔向御坐平公请事,公腓痛足痹转筋而不敢坏坐。晋国闻之,皆曰:叔向贤者,平公礼之,转筋而不敢坏坐。晋国之辞仕托,慕叔向者国之锤矣。

郑县人有屈公者,闻敌,恐,因死;恐已,因生。

赵主父使李疵视中山可攻不也。还报曰:中山可伐也。君不亟伐,将后齐、燕。主父曰:何故可攻?李疵对曰:其君见好岩穴之士,所倾盖与车以见穷闾陋巷之士以十数,伉礼下布衣之士以百数矣。君曰:以子言论,是贤君也,安可攻?疵曰:不然。夫好显岩穴之士而朝之,则战士怠于行阵;上尊学者,下士居朝,则农夫惰于田。战士怠于行阵者,则兵弱也;农夫惰于田者,则国贫也。兵弱于敌,国贫于内,而不亡者,未之有也。伐之不亦可乎?主父曰:善。举兵而伐中山,遂灭也。

△说五

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当是时也,五素不得一紫。桓公患之,谓管仲曰:寡人好服紫,紫贵甚,一国百姓好服紫不已,寡人奈何?管仲曰:君欲止之,何不试勿衣紫也?谓左右曰:'吾甚恶紫之臭。'于是左右适有衣紫而进者,公必曰:'少却,吾恶紫臭。'公曰:诺。于是日,郎中莫衣紫,其明日,国中莫衣紫;三日,境内莫衣紫也。

一曰:齐王好衣紫,齐人皆好也。齐国五素不得一紫。齐王患紫贵,傅说王曰:《诗》云:'不躬不亲,庶民不信。'今王欲民无衣紫者,王请自解紫衣而朝,群臣有紫衣进者,曰:'益远!寡人恶臭。'是日也,郎中莫衣紫;是月也,国中莫衣紫;是岁也,境内莫衣紫。

郑简公谓子产曰:国小,迫于荆、晋之间。今城郭不完,兵甲不备,不可以待不虞。子产曰:臣闭其外也已远矣,而其内也已固矣,虽国小,犹不危之也。君其勿忧。是以没简公身无患。

一曰:子产相郑,简公谓子产曰:饮酒不乐也。俎豆不大,钟鼓竽瑟不鸣,寡人之事不一,国家不定,百姓不治,耕战不辑睦,亦子之罪。子有职,寡人亦有职,各守其职。子产退而为政五年,国无盗贼,道不拾遗,桃枣廕于街者莫有援也,锥刀遗道三日可反。三年不变,民无饥也。

宋襄公与楚人战于涿谷上,宋人既成列矣,楚人未及济,右司马购强趋而谏曰:楚人众而宋人寡,请使楚人半涉,未成列而击之,必败。襄公曰:寡人闻君子曰:'不重伤,不擒二毛,不推人于险,不迫人于厄。不鼓不成列。'今楚未济而击之,害义。请使楚人毕涉成阵而后鼓士进之。右司马曰:君不爱宋民,腹心不完,特为义耳。公曰:不反列,且行法。右司马反列,楚人已成列撰阵矣,公乃鼓之。宋人大败,公伤股,三日而死。此乃慕自亲仁义之祸。夫必恃人主之自躬亲而后民听从,是则将令人主耕以为上,服战雁行也民乃肯耕战,则人主不泰危乎!而人臣不泰安乎!

齐景公游少海,传骑从中来谒曰:婴疾甚,且死,恐公后之。景公遽起,传骑又至。景公曰:趋驾烦且之乘,使驺子韩枢御之。行数百步,以驺为不疾,夺辔代之御;可数百步,以马为不进,尽释车而走。以且烦之良而驺子韩枢之巧,而以为不如下走也。

魏昭王欲与官事,谓孟尝君曰:寡人欲与官事。君曰:王欲与官事,则何不试习读法?昭王读法十余简而睡卧矣。王曰:寡人不能读此法。夫不躬亲其势柄,而欲为人臣所宜为者也,睡不亦宜乎。

孔子曰:为人君者犹盂也,民犹水也。盂方水方,盂圜水圜。邹君好服长缨,左右皆服长缨,缨甚贵。邹君患之,问左右,左右曰:君好服,百姓亦多服,是以贵。君因先自断其缨而出,国中皆不服缨。君不能下令为百姓服度以禁之,乃断缨出以示先民,是先戮以莅民也。叔向赋猎,功多者受多,功少者受少。

韩昭侯谓申子曰:法度甚不易行也。申子曰:法者,见功而与赏,因能而受官。今君设法度而听左右之请,此所以难行也。昭侯曰:吾自今以来,知行法矣,寡人奚听矣。一日,申子请仕其从兄官。昭侯曰:非所学于子也。听子之谒,败子之道乎?亡其用子之谒。申子辟舍请罪。

△说六

晋文公攻原,裹十日粮,遂与大夫期十日。至原十日,而原不下,击金而退,罢兵而去。士有从原中出者,曰:原三日即下矣。群臣左右谏曰:夫原之食竭力尽矣,君姑待之。公曰:吾与士期十日,不去,是亡吾信也。得原失信,吾不为也。遂罢兵而去。原人闻曰:有君如彼其信也,可无归乎?乃降公。卫人闻曰:有君如彼其信也,可无从乎?乃降公。孔子闻而记之曰:攻原得卫者,信也。

文公问箕郑曰:救饿奈何?对曰:信。公曰:安信?曰:信名,信事,信义。信名则群臣守职,善恶不逾,百事不怠;信事则不失天时,百姓不逾;信义则近亲劝勉,而远者归之矣。

吴起出,遇故人而止之食。故人曰:诺期返而食。吴子曰:待公而食。故人<至暮>不来,起不食而待之。明日早,令人求故人。故人来,方与之食。

魏文侯与虞人期猎。明日,会天疾风,左右止文侯,不听,曰:不可以风疾之故而失信,吾不为也。遂自驱车往,犯风而罢虞人。

曾子之妻之市,其子随之而泣,其母曰:女还,顾反为女杀彘。妻适市来,曾子欲捕彘杀之。妻止之曰:特与婴兒戏耳。曾子曰:婴兒非与戏也。婴兒非有知也,待父母而学者也,听父母之教。今子欺之,是教子欺也。母欺子,子而不信其母,非以成教也。遂烹彘也。楚厉王有警鼓与百姓为戒,饮酒醉,过而击之也。民大惊。使人止之曰:吾醉而与左右戏击之也。民皆罢。居数月,有警,击鼓而民不赴,乃更令明号而民信之。

李悝警其两和,曰:谨警敌人,旦暮且至击汝。如是者再三而敌不至,两和懈怠,不信李悝。居数月,秦人来袭之,至几夺其军。此不信患也。一曰:李悝与秦人战,谓左和曰:速上!右和已上矣。又驰而至右和曰:左和已上矣。左右和曰:上矣。于是皆争上。其明年,与秦人战。秦人袭之,至几夺其军。此不信之患。

有相与讼者。子产离之,而毋使通辞,到至其言以告而知也。

惠嗣公使人伪关市,关市呵难之,因事关市以金,关市乃合之。嗣公谓关市曰:某时有客过而予汝金,因谴之。关市大恐,以嗣公为明察。

韩非子 外储说左下第三十三

△经一

以罪受诛,人不怨上,跀危坐子皋。以功受赏,臣不德君,翟璜操右契而乘轩。襄王不知,故昭卯五乘而履<尸桥>。上不过任,臣不诬能,即臣将为夫少室周。

△经二

恃势而不恃信,故东郭牙议管仲。恃术而不恃信,故浑轩非文公。故有术之主,信赏以尽能,必罚以禁邪,虽有驳行,必得所利。简主之相阳虎,哀公问一足。

△经三

失臣主之理,则文王自履而矜。不易朝燕之处,则季孙终身庄而遇贼。

△经四

利所禁,禁所利,虽神不行。誉所罪,毁所赏,虽尧不治。夫为门而不使入JΓ恢校云溆眩幌拢∑涫挂病=窠韵染迹饰蘅墒挂病!一曰:晋文公与楚人战,至黄凤之陵,履系解,因自结之。左右曰:不可以使人乎?公曰:吾闻:上,君所与居,皆其所畏也;中,君之所与居,皆其所爱也;下,君之所与居,皆其所侮也。寡人虽不肖,先君之人皆在,是以难之也。

季孙好士,终身庄,居处衣服常如朝迁。而季孙适懈,有过失,而不能长为也。故客以为厌易已,相与怨之,遂杀季孙。故君子去泰去甚。

一曰:南宫敬子问颜涿聚曰:季孙养孔子之徒,所朝服与坐者以十数,而遇贼,何也?曰:昔周成王近优侏儒以逞其意,而与君子断事,是能成其欲于天下。今季孙养孔子之徒,所朝服而与坐者以十数,而与优侏儒断事,是以遇贼。故曰:不在所与居,在所与谋也。

孔子侍坐于鲁哀公,哀公赐之桃与黍。哀公曰:请用。仲尼先饭黍而后啖桃,左右皆掩口而笑。哀公曰:黍者,非饭之也,以雪桃也。仲尼对曰:丘知之矣。夫黍者,五谷之长也,祭先王为盛。果蓏有六,而桃为下,祭先王不得入庙。丘之闻也,君子贱雪贵,不闻以贵雪贱。今以五谷之长雪果蓏之下,是以上雪下也。丘以为妨义,故不敢以先于察庙之盛也。

赵简子谓左右曰:车席泰美。夫冠虽贱,头必戴之;屡虽贵,足必履之。今车席如此,太美,吾将何<尸桥>以履之?夫美下而耗上,妨义之本也。费仲说纣曰:西伯昌贤,百姓悦之,诸候附焉,不可不诛;不诛,必为殷祸。纣曰:子言,义主,何可诛?费仲曰:冠虽穿弊,必戴于头;履虽五采,必践之于地。今西伯昌,人臣也,修义而人向之,卒为天下患,其必昌乎!人人不以其贤为其主,非可不诛也。且主而诛臣,焉有过?纣曰:夫仁义者,上所以劝下也。今昌好仁义,诛之不可。三说不用,故亡。

齐宣王问匡倩曰:儒者博乎?曰:不也。王曰:何也?匡倩对曰:博者贵枭,胜者必杀枭。杀枭者,是杀所贵也。儒者以为害义,故不博也。又问曰:儒者弋乎?曰:不也。弋者,从下害于上者也,是从下伤君也,儒者以为害义,故不弋。又问:儒者鼓瑟乎:曰:不也。夫瑟以小弦为大声,以大弦为小声,是大小易序,贵贱易位,儒者以为害义,故不鼓也。宣王曰:善。仲尼曰:与其使民谄下也,宁使民谄上。

△说四

钜者,齐之居士;孱者,魏之居士。齐、魏之君不明,不能亲照境内,而听左右之言,故二子费金璧而求入仕也。

西门豹为鄴令,清克洁欲,秋毫之端无私利也,而甚简左右。左右因相与比周而恶之。居期年,上计,君收其玺。豹自请曰:臣昔者不知所以治鄴,今臣得矣,原请玺复以治鄴。不当,请伏斧锧之罪。文候不忍而复与之。豹因重敛百姓,急事左右。期年,上计,文候迎而拜之。豹对曰:往年臣为君治鄴,而君夺臣玺;今臣为左右治鄴,而君拜臣。臣不能治矣。遂纳玺而去。文候不受,曰:寡人曩不知子,今知矣。愿子勉为寡人治之。遂不受。

齐有狗盗之子,与刖危子戏而相夸。盗子曰:吾父之裘独有尾。危子曰:吾父独冬不失裤。

子绰曰:人莫能左画方而右画圆也。以肉去蚁蚁愈多,以鱼驱蝇蝇愈至。桓公谓管仲曰:官少而索者众,寡人忧之。管仲曰:君无听左右之请,因能而受禄,禄功而与官,则莫敢索官。君何患焉?

韩宣子曰:吾马菽粟多矣,甚臞,何也?寡人患之。周市对曰:使驺尽粟以食,虽无肥,不可得也。名为多与之,其实少,虽无臞,亦不可得也。主不审其情实,坐而患之,马犹不肥也。

桓公问置吏于管仲,管仲曰:辩察于辞,清洁于货,习人情,夷吾不如弦商,请立以为大理。登降肃,以明礼待宾,臣不如隰朋,请立以为大行。垦草创邑,辟地生粟,臣不如宁戚,请以为大田。三军既成阵,使士视死如归,臣不如公子成父,请以为大司马。犯颜极谏,臣不如东郭牙,请立以为谏臣。治齐,此五子足矣;将欲霸王,夷吾在此。

△说五

孟献伯相晋,堂下生藿藜,门外长荆棘,食不二味,坐不重席,晋无衣帛之妾,居不粟马,出不从车。叔向闻之,以告苗贲皇。贲皇非之曰:是出主之爵禄以付下也。

一曰:盂献伯拜上卿,叔向往贺,门有御马不食禾。向曰:子无二马二与,何也?献伯曰:吾观国人尚有饥色,是以不秣马;班白者多以徒行,故不二舆。向曰:吾始贺子之拜卿,今贺子之俭也。向出,语苗贲皇曰:助吾贺献伯之俭也。苗子曰:何贺焉?夫爵禄旗章,所以异功伐,别贤不肖也。故晋国之法,上大夫二舆二乘,中大夫二舆一乘,下大夫专乘,此明等级也。且夫卿必有军事,是故修车马,比卒乘,以备戎事。有难,则以备不虞;平夷,则以给朝事。今乱晋国之政,乏不虞之备,以成节,以洁私名,献伯之俭也可与?又何贺?

管仲相齐,曰:臣贵矣,然而臣贫。桓公曰:使子有三归之家。曰:臣富矣,然而臣卑。桓公使立于高、国之上。曰:臣尊矣,然而臣疏。乃立为仲父。孔子闻而非之曰:泰侈逼上。

一曰:管仲父出,硃盖青衣,置鼓而归,庭有陈鼎,家有三鼎。孔子曰:良大夫也,其侈逼上。

孙叔敖相楚,栈车牝马,粝饼菜羹,枯鱼之膳,冬羔裘,夏葛衣,面有饥色,则良大夫也。其俭逼下。

阳虎去齐走赵,简主问曰:吾闻子善树人。虎曰:臣居鲁,树三人,皆为令尹;及虎抵罪于鲁,皆搜索于虎也。臣居齐,荐三人,一人得近王,一人为县令,一人为候吏;及臣得罪,近王者不见臣,县令者迎臣执缚,候吏者追臣至境上,不及而止。虎不善树人。,主俯而笑曰:夫树柤梨橘柚者,食之则甘,嗅之则香;树枳棘者,成而刺人。故君子慎所树。

中牟无令,晋平公问赵武曰:中牟,三国之股肱,邯郸之肩髀,寡人欲得其良令也,谁使而可?武曰:邢伯子可。公曰:非子之仇也?曰:私仇不入公门。公又问曰:中府之令,谁使而可?曰:臣子可。故曰: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赵武所荐四十六人于其君,及武死,各就宾位,其无私德若此也。

平公问叔向曰:群臣孰贤?曰:赵武。公曰:子党于师人。向曰:武立如不胜衣,言如不出口,然所举士也数十人,皆得其意,而公家甚赖之。况武子之生也不利于家,死不托于孤,臣敢以为贤也。

解狐荐其仇于简主以为相。其仇以为且幸释己也,乃因住拜谢。狐乃引弓迎而射之,曰:夫荐汝,公也,以汝能当之也。夫仇汝,吾私怨也,不以私怨汝之故拥汝于吾君。故私怨不入公门。

一曰:解狐举邢伯柳为上党守,柳往谢之,曰:子释罪,敢不再拜?曰:举子,公也;怨子,私也。子往矣,怨子如初也。

郑县人卖豚,人问其价。曰:道远日暮,安暇语汝。

△说六

范文子喜直言,武子击之以杖:夫直议者不为人所容,无所容则危身,非徒危身,又将危父。

子产者,子国之子也。子产忠于郑君,子国谯怒之曰:夫介异于人臣,而独忠于主。主贤明,能听汝;不明,将不汝听。听与不听,未可必知,而汝已离于群臣;离于群臣,则必危汝身矣。非徒危己也,又且危父也。

梁车为鄴令,其姊往看之,暮而后,门闭;因逾郭而入。车遂刖其足。赵成候以为不兹,夺之玺而免之令。

管仲不缚,自鲁之齐,道而饥渴,过绮鸟封人而乞食。鸟封人跪而食之,甚敬。封人因窃谓仲曰:适幸,及齐不死而用齐,将何报我?曰:如子之言,我且贤之用,能之使,劳之论。我何以报子?封人怨之。

韩非子 外储说右上第三十四

君所以治臣者有三:

△经一

势不足以化则除之。师旷之对,晏子之说,皆合势之易也,而道行之难,是与兽逐走也,未知除患。患之可除,在子夏之说《春秋》也:善持势者,蚤绝其奸萌。故季孙让仲尼以遇势,而况错之于君乎。是以太公望杀狂矞,而臧获不乘骥。嗣公知之,故不驾鹿。薛公知之,故与二孪博。此皆知同异之反也。故明主之牧臣也,说在畜鸟。

△经二

人主者,利害之轺毂也,射者众,故人主共矣。是以好恶见则下有因,而人主惑矣;辞言通则臣难言,而主不神矣。说在申子之言六慎,与唐易之言弋也。患在国羊之请变,与宣王之太息也。明之以靖郭氏之献十珥也,与犀首、甘茂之道穴闻也。堂谷公知术,故问玉卮;昭候能术,故以听独寝。明主之道,在申子之劝独断也。

△经三

术之不行,有故。不杀其狗则酒酸。夫国也有狗,且左右皆社鼠也。人主无尧之再诛,与庄王之应太子,而皆有薄媪之决蔡妪也。知贵不能以教歌之法先揆之。吴起之出爱妻,文公之斩颠颉,皆违其情者也。故能使人弹疽者,秘其忍痛者也。

△说一

赏之誉不劝,罚之毁之不畏.四者加焉不变,则除之。

齐景公之晋,从平公饮,师旷侍坐。景公问政于师旷曰:太师将奚以教寡人?师旷曰:君必惠民而已。中坐,酒酣,将出,又复问政于师旷曰:太师奚以教寡人?。师旷曰:君必惠民而已矣。景公出之舍,师旷送之,又问政于师旷。师旷曰:君必惠民而已矣。景公归思,未醒,而得师旷之所谓公子尾、公子夏者,景公之二弟也,甚得齐民,家富贵而说之,拟于公室,此危吾位者也,今谓我惠民,使我与二弟争民邪?于是反国,发禀粟以赋众贫,散府馀财以赐孤寡,仓无陈粟,府无馀财,宫妇不御者出嫁之,七十受禄米,鬻德惠施于民也,已与二弟争民。居二年,二弟出走,公子夏逃楚,公子尾走晋。

景公与晏了子游于少海,登柏寝之台而还望其国曰:美哉!泱泱乎,堂堂乎!后世将孰有此?晏子对曰:其田成氏乎!景公曰:寡人有此国也,而曰田成氏有之,何也?晏子对曰:夫田氏甚得齐民,其于民也,上之请爵禄行诸大臣,下之私大斗斛区釜以出贷,小斗斛区釜以收之。杀一牛,取一豆肉,馀以食士。终岁,布帛取二制焉,馀以衣士。故市木之价不加贵于山,泽之鱼监龟鳖赢蚌不贵于海。君重敛,而田成氏厚施。齐尝大饥,道旁饿死者不可胜数也,父子相牵而趋田成氏者,不闻不生。故秦周之民相与歌之曰:'讴乎,其已乎!苞乎,其往归田成子乎!'《诗》曰:'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今田成氏之德而民之歌舞,民德归之矣。故曰:'其田成氏乎!'公泫然出涕曰:不亦悲乎!寡人有国而田成氏有之,今为之奈何?晏子对曰:君何患焉?若君欲夺之,则近贤而远不肖,治其烦乱,缓其刑罚,振贫穷而恤孤寡,行恩惠而给不足,民将归君,则虽有十田成氏,其如君何?

或曰:景公不知用势,而师旷、晏子不知患。夫猎者托车舆之安,用六马之足,使王良佐辔,则身不劳而易及轻兽矣。今释车舆之利,捐六马之足与王良之御,而下走逐兽,则虽楼季之足无时及兽矣。托良马固车,则臧获有馀。国者,君之车也;势者,君之马也。夫不处势以禁诛擅爱之臣,而必德厚以与天下齐行以争民,是皆不乘君之车,为因马之利,释车而下走者也。故曰:景公不知用势之主也,而师旷、晏子不知除患之臣也。

子夏曰:《春秋》之记臣杀君、子杀父者,以十数矣,皆非一日之积也,有渐而以至矣。凡奸者,行久而成积,积成而力多,力多而能杀,故明主蚤绝之。今田常之为乱,有渐见矣,而君不诛。晏子不使其君禁侵陵之臣,而使其主行惠,故简公受其祸。故子夏曰:善持势者,蚤绝奸之萌。

季孙相鲁,子路为郈令。鲁以五月起众为长沟,当此之为,子路以其私秧粟为浆饭,要作沟者于五父之衢而飡之。孔子闻之,使子贡往覆其饭,击毁其器,曰:鲁君有民,子奚为乃餐之?子路怫然怒,攘肱而入,请曰:夫子疾由之为仁义乎?所学于夫子者,仁义也;仁义者,与天下共其所有而同其利其也。今以由之伯粟而餐民,其不可何也?孔子曰:由之野也!吾以女知之,女徒未及也。女故如是之不知礼也!女之餐之,为受之也。夫礼,天子爱天下,诸候爱境内,大夫爱官职,士家其家,过其所受曰侵。今鲁君有民而子擅爱之,是子侵也,不亦诬乎!言未卒,而季孙使者至,让曰:肥也起民而使之,先生使弟子止徒役而餐之,将夺肥之民耶?孔子驾而去鲁。以孔子之贤,而季孙非鲁君也,以人臣之资,假人主之术,蚤禁于未形,而子路不得行其私惠,而害不得生,况人主乎!以景公之势而禁田常之侵也,则必无劫弑之患矣。

太公望东封于齐,齐东海上有居士曰狂矞、华士昆弟二人者立议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吾无求于人也。无上之名,无君之禄,不事仕而事力。太公望至于营丘,使吏执而杀之,以为首诛。周公旦从鲁闻之,发急传而问之曰:夫二子,贤者也。今日飨国而杀贤者,何也?太公望曰:是昆弟二人立议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吾无求于人也。无上之名,无君之禄,不事仕而事力。'彼不臣天子者,是望不得而臣也;不友诸侯者,是望不得而使也;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无求于人者,是望不得以赏罚劝禁也。且无上名,虽知,不为望用;不仰君禄,虽贤,不为望功。不仕,则不治;不任,则不忠。且先王之所以使其臣民者,非爵禄则刑罚也。今四者不足以使之,则望当谁为君乎?不服兵革而显,不亲耕耨而名,又非所以教于国也。今有马于此,如骥之状者,天下之至良也。然而驱之不前,却之不止,左之不左,右之不右,则臧获虽贱,不托其足。臧获之所愿托其足于骥者,以骥之可以追利辟害也。今不为人用,臧获虽贱,不托其足焉。已自谓以为世之贤士,而不为主用,行极贤而不用于君,此非明主之所以臣也,亦骥之不可左右矣,是以诛之。

一曰:太公望东封于齐。海上有贤者狂矞,太公望闻之,往请焉,三却马于门而狂矞不报见也,太公望诛之。当是时也,周公旦在鲁,驰往止之;比至,已诛之矣。周公旦曰:狂矞,天下贤者也,夫子何为诛之?太公望曰:狂矞也议不臣天子,不友诸候,吾恐其乱法易教也,故以为首诛。今有马于此,形容似骥也,然驱之不往,引之不前,虽臧获不托足于其轸也。

如耳说卫嗣公,卫嗣公说而太息。左右曰:公何为不相也?公曰:夫马似鹿者,而题之千金。然而有百金之马而无千金之鹿者,何也?马为人用而鹿不为人用也。今如耳万乘之相也,外有大国之意,其心不在卫,虽辩知,亦不为寡人用,吾是以不相也。

薛公子相魏昭候也,左右有栾子者曰阳胡,潘,其于王甚重,而不为薛公。薛公患之,于是乃召与之博,予之人百金,令之昆弟博;俄又益之人二百金。方博有问,谒者言客张季之子在门,公怫然怒,抚兵而授谒者曰:杀之!吾闻季之不为文也。立有间,时季羽在侧,曰:不然。窃闻季为公甚,顾其人阴未闻耳。乃辍不杀客大礼之,曰:曩者闻季之不为文也,故欲杀之;今诚为文也,岂忘季哉!告廪献千石之粟,告府献五百金,告驺私厩献良马固车二乘,因令奄将宫人之美妾二十人并遗季也。栾子因相谓曰:为公者必利,不为公者必害,吾曹何爱不为公?因私竞劝而遂为之。薛公以人臣之势,假人主之术也,而害不得生,况错之人主乎!夫驯鸟者断其下翎,则必恃人而食,焉得不驯乎?夫明主畜臣亦然,令臣不得不利君之禄,不得无服上之名。夫利君之禄,服上之名,焉得不服?

△说二

申子曰:上明见,人备之;其不明见,人惑之。其知见,人饰之;不知见,人匿之。其无欲见,人司之;其有欲见,人饵之。故曰:吾无从知之,惟无为可以规之。

一曰:申子曰:慎而言也,人且知女;慎而行也,人且随女。而有知见也,人且匿女;而无知见也,人且意女。女有知也,人且臧女;女无知也,人且行女。故曰:惟无为可以规之。

田子方问唐易鞠曰:弋者何慎?对曰鸟以数百目视子,子以二目御之,子谨周子禀。田子方曰:善。子加之弋,我加之国。郑长者闻之曰:田子方知欲为禀,而未得所以为禀。夫虚无无见者,禀见。

一曰:齐宣王问弋于唐易子曰:弋者奚贵?唐易子曰:在于谨禀。王曰:何谓谨禀?对曰:鸟以数十目视人,人以二目视鸟,奈何不谨禀也?故曰'在于谨禀'也。王曰:然则为天下何以为此禀?今人主以二目视一国,一国以万目视人主,将何以自为禀乎?对曰:郑长者有言曰:'夫虚静无为而无见也。'其可以为此禀乎!

国羊重于郑君,闻君之恶己也,侍饮,因先谓君曰:臣适不幸而有过,愿君幸而告之。臣请变更,则臣免死罪矣。

客有说韩宣王,宣王说而太息。左右引王之说之,以先告客以为德。

靖郭君之相齐也,王后死,未知所置,乃献玉珥以知之。

一曰:薛公相齐,齐威王夫人死,中有十孺子,皆贵于王,薛公欲知王所欲立,而请置一人以为夫人。王听之,则是说行于王而重于置夫人也;王不听,是说不行而轻于置夫人也。欲先知王之所欲置以劝王置之,于是为十玉耳而美其一而献之。王以赋十孺子,明日坐,视美珥之所在而劝王以为夫人。

甘茂相秦惠王,惠王爱公孙衍,与之间有所言,曰:寡人将相子。甘茂之吏道穴闻之,以告甘茂。甘茂入见王,曰:王得贤相,臣敢再拜贺。寡人托国于子,安更得贤相?对曰:将相犀首。王曰:子安闻之?对曰:犀首告臣。王怒犀道之泄,乃逐之。

一曰:犀首,天下之善将也,梁王之臣也。秦王欲得之与治天下,犀首曰:衍人臣也,不敢离主之国。居期年,犀首抵罪于梁王,逃而入秦,秦王甚善之。樗里疾,秦之将也,恐犀首之代之将也,凿穴于王之所常隐语者。俄而王果与犀首计,曰:吾欲攻韩,奚如?犀首曰:秋可矣。王曰:吾欲以国累子,子必勿泄也。犀首反走再拜曰:受命。于是樗是疾已道穴听之矣。郎中皆曰:兵秋起攻韩,犀首为将。于是日也,郎中尽知之;于是月也,境内尽知之。王召樗里疾曰:是何匈匈也,何道出?樗里疾曰:似犀首也。王曰:吾无与犀首言也,其犀首何哉?樗里疾曰:犀首也羁旅新抵罪,其孤,是言自嫁于众。王曰:然。使人召犀首,已逃诸候矣。

堂谷公谓昭候曰:今有千金之玉卮而无当,可以盛水乎?昭候曰:不可。有瓦器而不漏,可以盛酒乎?昭候曰:可。对曰:夫瓦器,至贱也,不漏可以盛酒。虽有千金之玉卮,至贵而无当,漏不可盛水,则人孰注浆哉?今为人之主而漏其君臣之语,是犹无当之玉卮也,虽有圣智,莫尽其术,为其漏也。昭候曰:然。昭侯闻堂谷公之言,自此之后,欲发天下之大事,未尝不独寝,恐梦言而使人知其谋也。

一曰:堂谷公见昭候曰:今有白玉之卮而无当,有瓦卮而无当。君渴,将何以饮?君曰:以瓦卮。堂鸡公曰:白玉之卮美,而君不以饮者,以其无当耶?君曰:然。堂谷公曰:为人主而漏泄其君臣之语,譬犹玉卮之无当。堂谷公每见而出,昭候必独卧,惟恐梦言泄于妻妾。申子曰:独视者谓明,独听者为聪。能独断者,故可以为天下主。

说三

宋人有酤酒者,升概甚平,遇客甚谨,为酒甚美,县帜甚高,然而不售,酒酸。怪其故,问其所知闾长者杨倩,倩曰:汝狗猛耶?曰:狗猛则酒何故而不售?曰:人畏焉。或令孺子怀钱挈壶雍而往酤,而狗迓而龁之,此酒所以酸而不售也。夫国亦有狗铬,有道之士怀其术而欲以明万乘之主,大臣为猛狗迎而龁之,此人主之所以蔽肋,而有道这士所以不用也。故桓公问管仲:治国最奚患?对曰:最患社鼠矣。公曰:何患社鼠哉?对曰:君亦见夫为社者乎?树木而涂之,鼠穿其间,掘穴托其中。熏之则恐焚木,灌之则恐涂阤,此社鼠之所以不得也。今人君之左右,出则为势重而收利于民,入则比周而蔽恶于君。内间主之情以告外,外内为重,诸臣百吏以为富。吏不诛则乱法,诛之则君不安。据而有之,此亦国之社鼠也。故人臣执柄而擅禁,明为己者必利,而不为己者必害,此亦猛狗也。夫大臣为猛狗而龁有道之士矣,左右又为社鼠而间主之情,人主不觉。如此,主焉得无壅,国焉得无亡乎?

一曰:宋之酤酒者有庄氏者,其酒常美。或使仆往酤庄氏之酒,其狗龁人,使者不敢往,乃酤他家之酒。问曰:何为不酤庄氏之酒?对曰:今日庄氏之酒酸。故曰:不杀其狗则酒酸。一曰:桓公问管仲曰:治国何患?对曰:最苦社鼠。夫社,木而涂之,鼠因自托也。熏之则木焚,灌之则涂阤,此所以苦于社鼠也。今人君左右,出则为势重以收利于民,入则比周谩侮蔽恶以欺于君,不诛则乱法,诛之则人主危。据而有之,此亦社鼠也。故人臣执柄擅禁,明为己者必利,不为己者必害,亦猛狗也。故左右为社鼠,用事者为猛狗,则术不行矣。

尧欲传天下于舜,鲧谏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传之天匹夫乎?尧不听,举兵而诛杀鲧于羽山之郊。共工又谏曰: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又举兵而诛共工于幽州之都。于是天下莫敢言无传天下于舜。仲尼闻之曰:尧之知舜之贤,非其难者也。夫至乎诛谏者,必传之舜,乃其难也。一曰:不以其所疑败其所察则难也。

荆庄王有茅门之法,曰:群臣大夫诸公子入朝,马蹄践霤者,廷理斩其辀戮其御。于是太子入朝,马蹄践霤,廷理斩其辀,戮其御。太子怒,入为王泣曰:为我诛戮廷理。王曰:法者,所以敬宗庙,尊社稷。故能立法从令,尊敬社稷者,社稷之臣也,焉可诛也?夫犯法废令,不尊敬社稷者,是臣乘君而下尚校也。臣乘君,则主失威;下尚校则上位危。威失位危,社稷不守,吾将何以遗子孙?于是太子乃还走,避舍露宿三曰,北面再拜请死罪。

一曰:楚王急召太子。楚国之法,车不得至于茆门。天雨,廷中有潦,太子遂驱车至于茆门。廷理曰:车不得至茆门。至茆门,非法也。太子曰:王召急,不得须无潦。遂驱之。廷理举殳而击其马,败其驾。太子入为王泣曰:廷中多潦,驱车至茆门,廷理曰'非法也',举殳击臣马,败臣驾。王必诛之。王曰:前有老主而不逾,后有储主而不属,矜矣!是真吾守法之牙也。乃益爵二级,而开后门出太子,勿复过。

卫嗣君谓薄疑曰:子小寡人之国以为不足仕,则寡人力能仕子,请进爵以子为上卿。乃进田万顷。薄子曰:疑之母亲疑,以疑为能相万乘所不窕也。然疑家巫有蔡妪者,疑母甚爱信之,属之家事焉。疑智足以信言家事,疑母尽以听疑也。然已与肄言者,亦必复决之于蔡妪也。故论疑之智能,以疑为能相万乘而不窕也;论其亲,则子母之间也;然犹不免议之于蔡妪也。今疑之于人主也,非子母之亲也,而人主皆有蔡妪。人主之蔡妪,必其重人也。重人者,能行私者也。夫行私者,绳之外也;而疑之所言,法之内也。绳之外与法之内,仇也,不相受也。

一曰:卫君之晋,谓薄疑曰:吾欲与子皆行。薄疑曰:媪也在中,请归与媪计之。卫君自请薄媪。曰:疑,君之臣也,君有意从之,甚善。卫君曰:吾以请之媪,媪许我矣。薄疑归,言之媪也,曰:卫君之爱疑奚与媪?媪曰:不如吾爱子也。卫君之贤疑奚与媪也?曰:不如吾贤子也。媪与疑计家事已决矣,乃更请决之于卜者蔡妪。今卫君从疑而行,虽与疑决计,必与他蔡妪败之。如是,则疑不得则长为臣矣。夫教歌者,使先呼而诎之,其声反清徵者,乃教之。

一曰:教歌者先揆以法,疾呼中宫,徐呼中徵。疾不中宫,徐不中徵,不可谓教。

吴起,卫左氏中人也,使其妻织组,而幅狭于度。吴子使更之。其妻曰:诺。及成,复度之,果不中度,吴子大怒。 其妻对曰:吾始经之而不可更也。吴子出之,其妻请其兄而索入,其兄曰:吴子,为法者也。其为法也,且欲以与万乘致功,必先践之妻妾,然后行之,子毋几索入矣。其妻之弟又重于卫君,乃因以卫君之重请吴子。吴子不听,遂去卫而入

一曰:吴起示其妻以组,曰:子为我织组,令之如是。组已就而效之,其组异善。起曰:使子为组,令之如是,而今也异善,何也?其妻曰:用财若一也,加务善之。吴起曰:非语也。使之衣而归。其父往请之,吴起曰:起家无虚言。

晋文公问于狐偃曰:寡人甘肥周于堂,卮酒豆肉集于宫,壶酒不清,生肉不布,杀一牛遍于国中,一岁之功尽以衣士卒,其足以战民乎? 狐子曰:不足。文公曰:吾弛关市之征而缓刑罚,其足以战民乎? 狐子对曰:不足。文公曰:吾民之有丧资者,寡人亲使郎中视事,有罪者赦之,贫穷不足者与之,其足以战民乎?狐子对曰:不足。此皆所以慎产也;而战之者,杀之也。民之从公也,为慎产也,公因而迎杀之,失所以为从公矣。曰:然则何如足以战民乎?狐子对曰:令无得不战。公曰:无得不战奈何?狐子对曰:信赏必罚,其足以战。公曰:刑罚之极安至?对曰:不辟亲贵,法行所爱。文公曰:善。明日,令田于圃陆,期以日中为期,后期者行军法焉。于是公有所爱者日颠颉,后期,吏请其罪,文公陨涕而忧。吏曰:请用事焉。遂斩颠颉之脊以徇百姓,以明法之信也。而后百姓皆惧曰:君于颠颉之贵重如彼甚也,而君犹行法焉,况于我则何有矣。文公见民之可战也,于是遂兴兵伐原,克之;伐卫,东其亩,取五鹿;攻阳胜虢;伐曹;南围郑,反之陴;罢宋围。还与荆人战城濮,大败荆人;返为践土之盟,遂成衡雍之义:一举而八有功。所以然者,无他故异物,从狐偃之谋,假颠颉之脊也。

夫痤疽之痛也,非刺骨髓,则烦心不可支也;非如是,不能使人以半寸砥石弹之。今人主之于治亦然:非人不知有若则安;欲治其国,非如是不能听圣知则诛乱臣。 乱臣者必重人,重人者,必人主所甚亲爱也。人主所甚亲爱也者,是同坚白也。夫以布衣之资,欲以离人主之坚白所爱,是犹以解左髀说右髀者,是身必死而说不行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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