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越久,睡得越早。吃完晚饭,开车出去逛,保光村的枫杨好看,暮色苍茫里,枝叶渐疏;金神庙街上的人家,还在家猫家狗的督促下,围在餐桌边吃鱼;一〇七国道旁的金卉庄园已经灯火通明,外地游客还在游泳池里扑腾;肖港镇上华联超市前的空地,大嫂大妈们手持粉红扇子,翩跹跳起广场舞;保丰村的人这时候忙,一对对中老年的夫妇,围在家门口湿滑的水井边整菜,等着厢式大卡车来拖走理成棵捆的小香葱、小白菜、苕尖、紫茄子,连夜运往汉口的批发市场。
由肖白乡道往南转入宝成线,天就完全黑透了。匡埠村出来消食的人寥寥无几,月亮升到小澴河堤上,北斗七星映入后视镜,稻田中各处村庄漆黑无声,夜气上升,蜘蛛归网,蚊柱退散,蝙蝠回到房檐,池塘里白鱼不再泼剌甩尾,青蛙与蟋蟀的鸣声,在秋分夜里都变得低沉,路边的泥壤与草莽散发土腥的气味,好像各处坟地里的鬼神们已经在扯鞋装衣,就要接替下半场的星夜漫游。我心惊胆战地回村,驻车,开门,摸黑上楼梯,不看书,不写字,连从前用投影仪看电影的兴趣,都变得索然,在兀然降临的洪荒里,拉开被子,倒头就睡。
所以三四更天就会睡醒。窗外阒寂,黑夜浓稠如墨,我在棉被下,就好像收纳在睡柜深处的谷粒,像屈伏在枫杨树根须下的蝉猴子,像黢黑云梦土里的骨头。夜长梦多,一边做梦一边遗忘,人到中年,梦的印迹也是浅的。何为宇宙?系在何处?我是谁?由混沌与虚空里涌现出来的一点灵识,缓慢地充实着显得陌生的身体,如一点萤火,在无明中重新定位。我又在哪里?不是我居住的城市,那个三四居室的家,也不是在旅途,组合柜,电视墙,大同小异的宾馆客房。令人舒适的黑暗,熟悉的微微发霉的尘土气味……常常需要一刻钟的光景,我才能认出自己,一个回到祖居的城里人,又在老家的床榻上醒来,就好像书桌上的那个旧笔记本电脑,扎扎地开机半天,好容易跳到了蔚蓝的登录页面。
开机的神曲,是四野的鸡鸣吗?黑暗的乡村如同浑沌鸡卵,我在鸡卵的中央,离我几米、几十米、几百米,以至一里、二里、数里路上,公鸡们一只接着一只,次第地啼叫起来。由一只公鸡的嗓子里迸发出来的乐句是明亮的、有力的、质朴的,它自动地触发出另外一只公鸡的应答,完全叠加、部分重合,或者精确地梦话一般一句接一句。当千百只公鸡的啼叫汇合起来的时候,就是一部错落起伏的交响曲,它明明暗暗,有繁密有疏散,就像即将隐退的银河。它浩然滂沛,有俯冲有回落,就像是挂在清江上游两岸的瀑布群。它起伏明灭,或灿烂或沉寂,就像前后村红白喜事之夜放出的烟火。是谁指挥了这样自由又整齐的乐章?圣大美神,翕纯皦绎,有伦有脊,不知道!我仔细谛听着这奇迹般的整体性中的相关差异。每一只公鸡的乐句是一个能指的话,其音响与质地也是不同的。今年春天孵出的小鸡,入夏才穿上褐色小马甲,最近才学会往母鸡背上跳,它们的鸣叫是青涩的、犹豫的,停滞的时间,好像也要短一些。过了一次、两次年的大公鸡,它们是由主人特别挑选出来的首领,平日里妻妾成群、昂首阔步,它们的啼声好像一个一个漩涡的中心,又坚定又响亮,滞空印刻,体现出特别的权力意志。云梦县、大悟县、陡岗镇、白沙镇,更远的鸡啼遥不可闻,舒家湾、晏家湾、匡埠离我们村远,他们村的鸡啼是模糊的、缥缈的,肖家河、魏家河、梅家河离我们村近,他们村的鸡啼是清晰的、有条理的,就像青铜器上的蟠螭纹。我们村的鸡鸣?它们当然就像灯下的飞虫,纤毫毕现,只是,虽然颇认得这些公鸡的模样,我并不能将它们的啼叫分别开来。继续入神去听的话,也许我还可以将间隔这支交响乐的铁路、公路、阡陌、树林、土堤、稻田、沟渠、池塘、房舍听出来?鸡鸣缠绕在这些在地的事物上,由它们中间生长出来,又为它们所演绎,所发挥,所迟滞。我相信,每一个地方的鸡鸣是不同的,同一个地方,不同黎明的鸡鸣,也是不同的,同一个黎明,每一阵鸡鸣,就像大海中更替的波涛,也是不同的。它们在召唤并填注着像我这样偶然返乡的、清醒的、支楞起来的双耳。
约翰·巴勒斯《鸟与诗人》里,描摹欧美种种禽鸟的啼鸣,云雀、杜鹃、猫头鹰、雨燕、潜鸟、夜莺,写得好。其中有一些鸟,吾乡也有。比如“快快做活”的杜鹃,比如喈喈斯鸣的燕子。论鸟啼的优美,他们认为夜莺第一,我们这里,大概是黄鹂第一,夜莺长得有一点像猫头鹰,不算好看,黄鹂长得翠鸟似的,可谓有声有色。伏在飞廉的枕席上,鸡鸣的海浪甫驻,接下来就是黄鹂的歌,婉转往复,是麻雀与喜鹊的啁啾,闲言碎嘴,是布谷鸟醒来,咕咕咕,咕咕咕,好像在提醒你,不下地,在家看书也好,打麻将也好,都是罪过。巴勒斯没有写鸡鸣,大概是觉得,比较那些划然飞过的野鸟,鸡算不上鸟类,就像黧黑的丫头算不上小姐,朴野的农夫算不上高雅的诗人,池塘里的肥鹅肥鸭与大雁天鹅也相去甚远。但梭罗爱写鸡叫,他在《瓦尔登湖》里的摹写,不止一次。“在冬天的黎明,散步在这一种禽鸟很多的林中,在它们的老林里,听野公鸡在树上啼叫出嘹亮而尖锐的声音,数里之外都能听到,大地为之震荡,一切鸟雀的微弱的声音都给压倒——你想想看!这可以使全国警戒起来,谁不会起得更早,一天天地更早,直到他健康、富足、聪明到了无法形容的程度呢?……任何气候都适宜于勇武金鸡的生长,他比本土的禽鸟更土。它永远健康,肺脏永远茁壮,它的精神从未衰退过。甚至大西洋、太平洋上的水手都是一听到它的声音就起身……”勤奋的“勇武金鸡”们大概在全世界都织成了这么一个网络,覆盖并穿透平原、草原、高山与海洋,因为它的宏大庄严,又准确地标志出时间,所以有了特别的神性,不能被诗人们收入美学的鸟鸣集里?
但是在老欧洲的乡村空间,更具神性的可能是教堂的钟声,钟楼上的铜钟每日定时敲响,为社会诸节日与公民出生、死亡等过渡仪礼提供声乐的背景,“宏大壮严”,“又准确地标志出时间”。法国学者阿兰·科尔班在他的感官人类学名著《大地的钟声》里,描绘与分析法国乡村教区钟声的兴衰,他认为随着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的来临,“革命者”们由教区的钟楼上摘取了铜钟,将之变成硬币与炮筒,即便是几经复辟,十八世纪末,法国国土上数十万铜钟,为宗教节日齐鸣的恢宏的听觉景观,也再无法重现了。我们的乡土从未渗透过晚祷的钟声,从前烟雨中的佛寺,它们的钟声配合着梵呗,是自为的,并没有形塑市井时间的兴致。从前此起彼伏的鞭炮,将平常的日子猛然惊醒,宣告出新年、清明、婚礼、丧事等,现在周边的乡湾也被默默划入“禁鞭区”里,锣鼓、唢呐、铙钹,从前闹腾的响器,也很久未曾听到了,之前生产队队长、小学校长敲打的铁轨钟,也不见了踪影。标识出土地的、自然的、生态的、神圣的乡村空间的声音,其唯鸡鸣乎?就是这一阵接着一阵的鸡鸣,与之前比较,也日渐寥落了,好像是一条稠密的毯子,现在换成了稀薄的渔网,卖火柴的小女孩,她只余下七根火柴可以取暖。
三四十年前吧,我每天就是裹在乡村鸡鸣的毯子里醒来的。当十里八乡的勇武金鸡奏鸣曲达到高潮的时候,好像爆发出的钱塘海潮,能将我少年的身体漂浮起来。在阵阵鸡鸣的缝隙里,可以听到隔壁父母已经醒来,在讨论农活,秧田里要不要上水?棉花要不要掐顶?晚稻已经到了收割的时候?家里老鼠多起来,去金神庙买一包老鼠药?猪栏里猪该出栏了?这个月要去汪梁岗接外婆来做客?我听到这些井井有条的予未来的安排,自然是安心的。“女曰鸡鸣,士曰昧旦”,这样鸡鸣中夫妇间的谈话,有一千年,一万年了吧!
上月去南宁探视父母,他们在我弟弟家照顾两个孙子,已经十余年了。他们家一楼的小院子里,有十数盆花,一个小鱼池,里面养着小金鱼与泥鳅崽。鱼池上挂着鸟笼,鸟笼里是一只不太爱叫的黄鹂。鸟笼下,一只稍小的铁笼子里,两只荷兰鼠跳上跳下。在荷兰鼠的王国之外,又新添了一个更大的笼子,笼子里一只公鸡带着两只母鸡,在它们逼仄的空间里打转转。以我父母养猪的本领,之前已经替二宝小明同学养出无数窝荷兰鼠,施舍给了他结识的每一位小朋友。这三只鸡是小明从小学门口的鸡鸭摊上买回来的,遇到两位养鸡专家爷爷奶奶,竟然摆脱了同侪们早夭的命运,成长为庞然大物。现在爷爷奶奶与小明的烦恼是,公鸡开始打鸣了,每天清晨都要与手机闹钟一道,提醒小明同学上学堂,邻墙隔壁的邻居们开始投诉了,小区物业的经理也客气地敲门了……在我们的小区里,可以养猫养狗,欢迎各种各样用粪便瀑布一般涂抹着车顶的鸟儿,但是养鸡不可以。可以想象每天清早,在城市的阵阵鸡鸣里醒来吗?这时空的错乱,会让我们觉得所有的城市化、现代化都失效了,我们一夜回到解放前,窗外是泥泞的、脏乱的、腐败的、落后的乡村,没有了文明的、卫生的、柏油路的、玻璃幕墙的好城市。所以让车辆汽笛自由地鸣响吧,公鸡的啼叫万万不可以,汽笛划出城市的地盘,鸡鸣划出乡村的空间,井水不犯河水嘛。
遥祝小明同学的养鸡大业能够成功吧。第四阵,还是第五阵的鸡鸣已经沉寂,窗外发白,鸟雀呼晴,我披衣下床,洗漱出门,趁着朝霞挂在小澴河堤上,宝成线边的青草白露未晞,与一身寒气,骑着电动摩托车,开着电动三轮车的乡亲们一道,去赶涂河集!深秋里芋头、黑白菜、红萝卜、红菜薹、莴苣上街,猪肉条条,鱼蹦虾跳,炕春卷、炸萝卜丝包子、炸鸡冠饺、剁粑、包面、热干面、阳春面、刀削面,早点摊子热气油香缭绕。在小集市里与人群一起走走停停,买菜过早,远眺着太阳升起,才不会辜负公鸡们喔喔将我们唤醒的殷勤与辛苦。
2020,10,05,孝感市,农四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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