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袁天罡太子宫发难
洛阳太子宫前,太子卫率严密把守着宫门。后园荷花池旁,“太子”与小慧在回廊中漫步。小慧轻声道:“而今工事完竣,为何血灵的指令还没有到?”
“太子”道:“也许总坛的事情不太顺手吧。”
小慧叹了口气。“太子”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又想他了?”
小慧苦笑了一下:“想有什么用,劳燕分飞,算起来我们已有两年没有见面了。真希望这里的事情赶快了结。”
“太子”道:“是呀,整天提心吊胆假扮太子,我也快受不住了。哎,说来奇怪,怎么血灵回去了那么久还未见回转,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小慧摇摇头道:“她是组织里最厉害的杀手,机智、武功均属一流,你放心,绝不会出事的。”
“太子”道:“那就好。”
话音未落,一名贴身卫士飞奔而来,将手中的蜡丸递给小慧。小慧赶忙接过,捏碎外壳,里面的纸条赫然写着四个字:“血灵已回!”
上阳宫御书房里,武则天“啪”的一声合上手里的奏折,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向丹旃下望去。狄公站在丹旃之下,躬身道:“陛下,这就是此次击破‘蛇灵’总坛的全部过程。”
武则天点了点头,站起来走下丹旃,缓缓踱着。忽然,她转过身来问道:“袁天罡真的死了吗?”
狄公笑了:“臣已将此贼的尸体运抵京师,随时准备陛下验看。”
武则天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看了狄公一眼:“验看就不必了,朕相信你。”
狄公微笑道:“陛下,此次臣率军攻破‘蛇灵’总坛,俘获数百黑衣逆党,现已由刑部及大理寺共同接手,详加勘讯。”
武则天道:“怀英,袁天罡身死,萧清芳授首,总坛被破,可以说‘蛇灵’组织已经土崩瓦解,为什么你在奏折中说,此案尚未结束?”
狄公道:“陛下,虽然‘蛇灵’的总坛被破,逆魁授首,然而,臣发现了几个疑点。”
武则天转过身来:“哦?什么疑点?”
狄公道:“第一,‘蛇灵’组织内构严密,极为庞大,共有二十二个堂口,数千部下。可此次总坛被破,臣只俘获了数百逆党。臣在搜查总坛时发现了‘蛇灵’在天下各道州中的堂口名册,因此,命人星夜传谕各州道即行率军剿灭。然而,日前臣在回京的路上得到了各州道的行文,所有堂口都是空的,没有抓到一个‘蛇灵’余党。那么,这二十二堂的‘蛇灵’部下到哪里去了?”
武则天倒抽了一口凉气。狄公道:“第二,证据显示袁天罡与萧清芳掌握了一个重大的秘密。然而,就在我们将要抓获萧清芳时,她却被一个神秘的人物杀死灭口。”
武则天一惊:“灭口?萧清芳不是‘蛇灵’之首吗,有谁能将她杀死灭口?”
狄公点点头:“陛下真是天纵聪明,所言一语中的。这就说明在‘蛇灵’中还存在着另外一股势力,而这股势力现在正掌握着那个秘密。而且,据臣推断,这些逆党定已协同‘蛇灵’二十二堂的属下秘密潜入洛阳,准备暗中行事。”
武则天惊呆了:“你说什么?”
狄公道:“陛下,而今洛阳城中强敌环伺,而我们却还不知他们的目的,更没有掌握这些逆党的动向,因此,现在的形势可以说是非常严峻。”
武则天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你需要什么?”
狄公道:“臣请陛下予臣便宜行事之权。”
武则天点了点头:“准奏!”
宫门外,一顶八抬官轿停在大门外,狄春率轿夫和卫队在门前等候。马蹄声响,大将军桓斌率一众千牛卫飞马而来,在宫门前停下。他翻身下马,一见八抬官轿登时愣住了,再一看轿旁站立的狄春,惊讶地喊道:“狄春!”
狄春笑嘻嘻地跑过来:“小的狄春叩见大将军。”
桓斌赶忙将他扶起来:“好了,好了。狄阁老回来了?”
狄春刚要答话,身后传来了狄公的声音:“回来了。”
桓斌转过身,狄公站在他的身后。桓斌又惊又喜,快步上前:“阁老,您可算是回来了!”
狄公微笑道:“大将军,一别数月,诸事安好吧?”
桓斌道:“好,都好。阁老,快说说,那边的情形怎么样?”
狄公微笑道:“‘蛇灵’的总坛已被击破,逆渠萧清芳授首。”
桓斌大喜道:“太好了,这下咱们总算可以安心了!”
狄公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桓斌立时一愣:“阁老,此话怎讲?”
狄公笑了笑:“现在还不好说啊。”他拍了拍桓斌的肩膀,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大将军,我正要到千牛卫府去见你。临行前我托付给你的事情有什么进展吗?”
桓斌点了点头:“阁老,自您走后,我派千牛卫日夜监视太子宫。果然如您所说,太子宫侧门每天都有数十辆运土的大车驰出,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三天之前。”
狄公抬起头来:“哦,你是说三天前工事刚刚完竣。”
桓斌道:“应该是的。我派了两名卫士混进太子宫,他们回来说,后园严密封闭,任何人不得进入。听宫中的内侍说,是要挖一个荷花池。”
狄公点了点头:“临行前,太子对我也是这样讲的。可是,挖一个荷花池何必要将后园全面封闭,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桓斌道:“此事我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且,自您走后,太子深居简出,两个月之内几乎连宫门都没有出过,这也是奇事一件。前些日子,太子贪恋女色每日早出晚归,皇帝屡屡下诏申斥,他都不能自已,以至于触怒圣上,险些生出大事。”
狄公点点头:“不错。临行前我还曾到太子宫中劝诫了一番。”
桓斌道:“可此次,他竟然能够两个月不出宫门,实在是令我感到万分诧异。这与他的性格大不相符啊!”
狄公轻声道:“就是他能够痛改前非,也不可能如此决绝。这样的做法不合乎常理,更不合乎逻辑,里面肯定有蹊跷。”
桓斌愣住了:“蹊跷?什么蹊跷?”
狄公思索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我要到东宫走上一遭!”
狄府中热闹非常,仆役丫鬟在院中往来穿梭。“砰”的一声二堂门打开,李元芳、张环指挥仆役们抬着虺文忠走了进来,将他放在榻上。虺文忠仍然昏迷不醒。李元芳亲手为他铺盖被褥,安置妥当,而后对张环道:“命千牛卫严密把守二堂,一刻也不许松懈!”张环答应:“是!”
小梅四下打量着如燕的房间。如燕领着几名女仆抱着被褥走进来,对小梅笑道:“怎么样小梅,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吧?”
小梅转过身,点了点头。女仆们走到榻旁铺好被褥退出门去。如燕走到小梅身旁,搂住了她的肩膀:“在江湖上漂泊多年,过尽了刀头舔血的日子,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了。”
小梅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她轻声道:“显儿,我真羡慕你,有自己的窝,能和爱人长相厮守。我什么时候才能这样啊?”
如燕道:“从今天开始,你就和我住在一起。”
小梅笑了:“能够再和从前一样,真是太好了!显儿,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苦尽甘来,我们又能在一块儿了。”
如燕也笑了,她捏了捏小梅的鼻子:“今后不许再叫显儿了,叫如燕。”
小梅道:“这名字真俗。”
如燕道:“虽然俗,但是我喜欢,我再也不想做原来的苏显儿。”
小梅点点头:“我理解。”
忽然,如燕抬起头来望着小梅道:“如燕这个名字是挺俗的,但是小梅这两个字不俗吗?”小梅一愣,如燕伸出手向她的腋下搔来,小梅一声惊叫扭身就跑,二人闹作一团。
狄府东厢房内,鲁成望着宽敞的房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外面有人敲门,鲁成说了声“进来”。李元芳推门走进来:“鲁先生,这里还满意吗?”鲁成笑道:“非常好,非常好,老朽这一辈子还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呢!”元芳问他还有什么需要,鲁成想了想说只需要一张桌案。元芳道:“好的,我立刻命人给您抬来。”鲁成谢过。
太子宫门前,一顶官轿落地,轿帘打开,狄公从轿内走出,身后,狄春快步跟上。
“阁老!”“太子李显”飞步迎出宫门。狄公赶忙紧行两步,二人执手问礼。
“李显”道:“阁老,您回来了!”
狄公点了点头,微笑道:“是呀。刚刚听柬之讲起,太子近来深居简出,颐养自得,使流言顿消,朝内安静,实乃社稷之幸啊!”
“太子”道:“阁老躬亲劝谏,李显敢不痛改前非?”
狄公笑了:“太子此行,上合圣意,下顺人心,是大明大智之举啊!”说着,二人携手向宫里走去。
狄公冲身旁的狄春使了个眼色,狄春赶忙快步跟上,三人走进宫中。狄公边走边四下观察着。忽然,他放慢脚步道:“太子殿下,记得老臣临行前曾听说宫内在建一座荷花池?”
“太子”的脸色略一变,赶忙道:“啊,正是。”
狄公观察着“李显”脸上的细微变化:“而今工事已完竣了吗?”
“太子”道:“啊,已经完竣。”
狄公兴致勃勃地道:“难得今日风和日丽,太子殿下是不是引老臣到新建的荷塘旁赏玩一番呀。”
“李显”赶忙道:“啊,当然,当然。阁老,这边请。”
狄公和“李显”向后花园的荷花池走来,狄春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狄公四下扫视着:荷花池很小,方圆只有不到五丈,中间修了一座小石桥,旁边建着一座凉亭。狄公漫步走上石桥,四下看了看道:“殿下,这荷塘是何人设计的?”
“李显”一愣:“啊,是、是请人设计的。”
狄公笑道:“恕老臣直言,设计之人不通园艺之术,不谙景致之学,更兼胸中无半分雅骨,以致此塘建成大破后园格局,实为不伦不类,难入王侯士夫之第呀!”
“太子”咽了口唾沫,强颜笑道:“啊,有、有这么差?”
狄公回过头来:“老臣如此说还是给殿下留了几分情面。”“太子”愣住了。
狄公道:“如果老臣所记不错,太子宫中是不能随意动土的,要事先通过太子内坊局。不知此次工事是否曾报内坊知悉呀?”
“太子”心中一怔:“啊,那、那倒没有。这只是我心血来潮,搞的一点小玩意儿。”
狄公点了点头:“是这样。此事如果让圣上得知,太子恐怕会领个大不是之过啊!所以,依老臣看,太子还是应该呈报内坊局,命有司前来,彻底丈量池塘的量度,及两旁山石亭台所占地面的宽窄,备下例案,以防不时之需。”
“太子”一闻此言,登时脸色大变:“阁老,我看还是不必了吧。”
狄公道:“哦,却是为何?”
“太子”慌不择言地道:“太、太麻烦了吧。”
狄公笑了:“太子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内坊局就在东宫之侧,派个内侍去打个招呼,让他们过来丈量备案也就是了。难道,如此简单之事殿下都嫌麻烦?那日后一旦被有司查出您违犯定制,私建园林,可就不是麻烦了,您就要直面皇帝的诘责。这二者相比,不知哪一个更麻烦?”
“太子”被这一番话问得张口结舌,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只是宫里最近太忙,过几天吧。”
狄公仔细地观察着他脸部的表情,而后徐徐点了点头道:“好吧,过几天不是不可以,但此事,殿下一定要放在心上。”
“李显”松了口气,赶忙道:“请阁老放心。”
狄公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李显”随后跟上。狄公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收住脚步对“李显”道:“殿下,您还记得几年前,在湖州发生的那件蜜蜂案吗?”
“李显”一愣:“啊、啊,当、当然记得。”
狄公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同时漫不经心地道:“还记得我们冲进湖州城中那座小院后,发生了什么吗?”
“李显”支支吾吾道:“当、当时好像是……”
“太子殿下!”身后传来一声高叫,一名卫士飞奔而来,跑到他面前低语了几句,“李显”赶忙道:“阁老,后面有点事情,我要去看一看,暂且失陪。”
狄公道:“啊,太子殿下,您赶快去忙吧,老臣在这园中随便看看。”
“李显”点了点头:“阁老请便。”说着,他快步向后面走去。狄公望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了莫测高深地微笑。
小慧在后园竹林里焦急地徘徊着,“李显”快步走进来,她赶忙迎上:“怎么样?”
“李显”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道:“多亏了你,再让他问下去就要露出破绽了!”
小慧轻声道:“狄仁杰肯定是发现了什么,否则,他为什么偏偏要到荷花池来?”
“李显”点点头:“刚刚他说,私建园林有违定制,让我上报内坊局,命有司前来丈量。这样一来,可就彻底露馅了!”
小慧猛吃一惊:“那你是怎么说的?”
“李显”道:“我推说宫内繁忙,过几天再说,就这样给搪塞过去了。”
小慧连忙道:“不好,不好,要立刻将此事上报血灵。”
再说狄公静静地望着眼前这座小小的荷塘。塘中的水很混浊,里面布满了睡莲和浮萍,好像是造塘者故意不让人看清水下之物。狄公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塘中扔去,石头咕咚咚沉了下去。不远处的假山后一双眼睛静静地盯着他。
狄公望着荷塘轻声道:“好深的荷塘啊!”说着,他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狄春,狄春微微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顺荷塘岸边走去。猛地他的脚一滑,身体歪斜连连晃动,口中大叫道:“哎,哎……”“扑通”一声,掉进了荷塘之中。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就在此时,周围的假山石和竹林后鬼魅一般冲出了十几名太子宫卫士,高声喊道:“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呀!”这些人好像早就在那里等着似的。狄公冷笑着自语道:“来得可真快呀!”
狄春的身体沉了下去,冒起了几个气泡。一众卫士奔到岸边,飞身下水,不一刻便将狄春捞了起来,拖到岸边。狄春躺在岸边大声呻吟着。狄公走到他身旁厉声申斥道:“你这小厮真是岂有此理,竟在太子宫中做出如此愚蠢之事,看我回去不打断你的狗腿!还不起来!”
狄春赶忙爬起来:“老爷,小的该死!”
狄公对一名卫士道:“烦劳你通禀太子殿下,就说家人丑行失态,狄某先行告辞。”
卫士赶忙道:“阁老请便。”
狄公回头骂狄春道:“混账东西,还不出去,兀自在此丢人现眼!”说着,他大步向后园外走去,狄春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
狄公和狄春快步走出太子宫来。狄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轻声道:“想不到你这小厮倒是有些演戏的天赋!”
狄春也笑了:“老爷,您演得也不错呀!”
狄公压低声音道:“在水下都看到了什么?”
狄春道:“水很深,而且太混浊了,只是隐隐约约地看到水底下用圆木围起了一个方块,不知是什么东西。”
狄公一愣:“方块?”
狄春点头:“正是。”
狄公回头看了看太子宫道:“起轿,回府!”
更深夜静,街道上一片寂静。狄府正堂上,只有狄公一人。他缓缓踱着步,凝神思索。李元芳端着茶盏走进来,狄公抬起头来:“元芳。”
李元芳将茶杯放在桌案上轻声道:“大人,今日到太子宫有何收获?”
狄公微微一笑:“那个太子是假的。”
李元芳一惊:“假的?”
狄公点点头:“我只是试探了他一下,便立刻破绽百出。”
李元芳问:“是‘蛇灵’的人?”
狄公道:“这一点可以肯定。”
李元芳道:“他们果然将太子换掉了!”
狄公道:“这是蓄谋已久的行动。而且,换掉太子肯定不是在宫中进行的。”
李元芳道:“大人,如此说来,太子的处境堪忧啊!要不要立刻动手清除逆党,救出太子?”
狄公摇摇头:“太子在他们的手上,我想现在还不至于伤及性命。可一旦我们贸然行动,打草惊蛇,太子恐怕就危险了。”
李元芳点点头:“大人,他们替换太子,侵占东宫有什么目的?”
狄公道:“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以我的推断,定然与袁天罡和萧清芳身负的秘密有关。”
李元芳双眉一扬:“哦?”
狄公道:“临到柳州之前,我在太子宫外发现有十几辆运土的大车不停地驶出宫门。当时我就觉得此事非同寻常,于是在临行前,我命大将军桓斌严密监视。果然,今日桓斌对我说,运土的大车直到三日前才停止。”
元芳道:“竟持续了两个多月!”
狄公点了点头:“当时,我曾经询问过假太子,他对我说是要在后园中挖一座荷花池。今天,我特意要他带我去看看。那座荷塘建得不伦不类,怪异之极;再说,你想一想,挖那样一座方圆不到五丈的荷花池,需要用两个月的时间吗?”
元芳道:“这里面有文章!”
狄公道:“想到这一点,我便使用诈术。果然,假太子惊慌失措,破绽顿显,竟连几年前湖州蜜蜂案的事情都说不上来。由此我断定,这李显定然是假。”李元芳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狄公道:“他走之后,我命狄春假意跌入荷花池中,沉入水底观看。他看到了一个用圆木围成的大方块。”
李元芳惊奇地道:“方块?”
狄公点点头:“正是。这些人为什么要挖这座荷花池?为什么要将这个方块放进池内?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玄机?”
李元芳道:“这可真是怪了。两个月的时间挖了一座荷塘,里面放置一个圆木围成的方块,他们要做什么呢?”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小声道:“方块……”他忽然想起了在白马寺外山崖旁捡到的那张纸片——一张纸挂在树枝上,随微风来回飘荡。狄公叫元芳将那张纸取下来,定睛一看,纸上绘着一个立方体模型,旁边是术算用的公式。狄公深深吸口气,喃喃地道:“那些草纸上所绘的方体,与荷塘中的方块是否有着内在的关联呢?”他转过身,慢慢踱了起来。李元芳静静地注视着他。忽然,狄公停住脚步:“方体,方块,术算……”猛地,一幅画面出现在他眼前——
白马寺后院地牢里,狄公俯身捡起地上的纸张,一张一张地仔细研看着。纸张上画着不同的立方体模型和术算公式。忽然他抬起头来:“这好像是一座闸门。”
元芳和如燕一愣,赶忙凑过来。狄公将草纸一张张平行摆起,而后指着上面的模型和术算公式道:“你们看,这里是用边长计算出的一道活门,空当之处应该是可容水流穿过。这两条对角线,是计算出方体的中心点,利用水的浮力制成一个巨大的浮力漂来控制闸门的开关。一旦水流达到规定的流量,触动中心点的浮力漂,闸门便自动开启……”
元芳、如燕不解地道:“这、这有什么用处,难道这牢中之人要、要修水渠?”
狄公笑了:“我想,这内中另有玄机。”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似乎在迷雾之中看到了一丝光亮。他抬起头道:“这荷塘之中,用圆木围成的方块,定是图纸上所绘的那个闸口。”
元芳莫名其妙:“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道:“元芳啊,你还记得在白马寺关押袁天罡的地牢中我们找到的那些图纸吗?”
元芳点点头:“当然记得。”
狄公道:“那上面绘的是什么?”
李元芳一愣,继而道:“当时您说,好像绘着一个水闸。”
狄公点点头:“你和如燕说牢中之人要修水渠……”
李元芳道:“不错,不错,我记得。”他明白了,“大人,您是说,袁天罡设计的那道闸口,就是今日狄春在荷塘中看到的那个方块?”
狄公点点头:“正是。下午狄春对我说,他沉入水中发现荷塘很深,水又很浑,只是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用圆木围成的方块。其实他看到的那个方块不过是立方体的上半部分,而下半部分则隐藏在更深的水下,塘水又非常混浊,因此他没有看到。”说着,狄公拿起桌案上的毛笔画了一个立方体,指了指上半部分,“这就是狄春看到的方块。”
元芳这才恍然大悟:“是这样!”
狄公道:“看来,这座水闸非常之大。可是,荷塘中的水是死水,要闸口何用呢?”他沉思了半晌,抬起头来,“元芳,鲁成在吧?”
李元芳道:“他就住在东跨院儿。”
狄公道:“你去请他过来。”
李元芳答应着走出去。不一会儿,鲁成便来到狄公面前。狄公对鲁成点了点头,指着桌案上铺着的那些在地牢中找到的立方体模型和术算草纸道:“鲁先生,请你过来看看这些图纸。”
鲁成走过去,狄公道:“这些是我们在关押袁天罡的地牢中发现的,你精通术算、制造诸行,请你来看一看,这上面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鲁成仔细地看着,良久,他抬起头来沉吟片刻道:“这似乎是一道水闸。”
李元芳望向狄公,目光中流露出钦佩之色。狄公道:“与我所见相同。”
鲁成道:“此闸设计得非常精巧,靠浮力开合闸门,应该是用于引水渠的槽头之处。大人,您是说,这东西是我家老主人袁天罡设计的?”
狄公点点头道:“应该是的。”
鲁成不解地道:“他为什么要设计水闸呢,真是奇怪。”
狄公道:“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鲁先生,在袁天罡被捕之前,你一直跟随在他的身边,是吗?”
鲁成点头:“正是。老朽跟随老主人三十六年。”
狄公道:“你对他一定非常了解吧?”
鲁成道:“可以这么说。”
狄公拿起桌边的两本古代历书,递了过去:“这是在他包袱中找到的两本上古历书,请你看一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鲁成赶忙接过来,翻开仔细地看着。许久,他抬起头来:“大人,这上面说的全是洛河附近的天候节气和水文变化;上面还记载着古代洛河河水几次突涨,都与节气有关。”
狄公一惊:“你是说,这两本历书叙述的都是洛河附近的天候水文?”
鲁成点头:“正是。”
狄公点头,轻声道:“洛河……”
鲁成道:“大人您可能有所不知,老主人对洛河非常熟悉。当年,洛河惊现八卦图就是他通过天候推算出六月二十二日那天洛河底将有巨大漩涡出现,这才置石碑于河内,令举世皆惊。”
狄公颔首道:“此事,我曾听皇帝讲起过。”
鲁成道:“而且,老主人精通天文历法,经常演算变通,能将自然之数说得非常准确,比如,何时刮风,何时下雨,何时地震,甚至连江河之水何时泛滥等等,也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因此,时人多传他是仙师下凡,卜算奇准,就是这个缘故。”
狄公点了点头。忽然他双眉一扬,想到了武则天跟他说过的一件事:袁天罡被关进天牢后,对武则天道:“陛下,你盛也洛水,衰也洛水!十年后的一天夜里,洛水之侧将有异事发生,到那时神都倒灌,庙堂倾覆,必将危及皇帝的生命安危!”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轻声道:“难道袁天罡说的是真的?”
鲁成奇怪地道:“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道:“鲁先生,你仔细回忆一下,袁天罡被捕之前,有没有对你提到过‘洛河异事’这四个字?”
鲁成思索着:“洛河异事?”
狄公道:“正是。”
鲁成缓缓摇头道:“从来没有。大人,老朽不知您说的这个洛河异事是出自谁人之口。如果是老主人所说,那也许就是他经过推演之后,发现了什么。”
狄公点了点头:“好了,鲁先生,你所说的很有价值,回去休息吧。”
鲁成道:“老朽告退了。”说着,他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李元芳走到他身旁不解地问道:“大人,您刚刚说的‘洛河异事’是怎么回事?”
狄公道:“月前,在白马寺皇帝曾经说过,袁天罡十年前在天牢中对她言讲,十年后的一天夜里,洛水之侧将有异事发生。”
元芳道:“大人,这等妖人的话怎能听信!”
狄公道:“不,袁天罡精通天文历法、术算之学,恐怕他在天牢之中对皇帝所言并非虚妄。我想,图纸所绘的那道水闸定与他所说的洛水异事有着紧密的关联。”
元芳问道:“什么关联?”
狄公道:“你仔细想一想,闸口,荷塘,洛河,这三者之间有什么内在的联系?”
元芳愣住了,思忖半晌,摇摇头道:“我想不出。”
狄公道:“当然是水。这三者都与水有关。”
元芳想着狄公的话,点了点头:“是的。”
狄公道:“袁天罡在狱中,穷十年心力,以术算之法精心设计出了这道水闸。现在这闸口就在太子宫的荷塘之内,而太子宫离洛河仅仅一墙之隔。虽然我现在还说不出这三者之间的关联何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绝不是巧合!”
李元芳倒吸了一口凉气:“大人,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狄公道:“我可以断言,袁天罡与萧清芳身负的那个巨大的秘密,定然与‘洛河异事’有关!”
李元芳很不以为然:“大人,是不是太复杂了。”
狄公道:“现在一切都是猜测,要想得到实证,就必须从假太子的身上着手。”
李元芳道:“大人,您想怎么办?”
狄公沉吟着,好久才道:“我们的对手太狡猾了,自大杨山总坛被破,他们就再也没有露出任何一点马脚,这使我们非常被动。首先,袁天罡手中的秘密是什么,到现在为止还是一个谜,这就致使我们无法判定对手的目的,因而就无从掌握他们的动向,更谈不上破解阴谋了。”
李元芳道:“可是大人,我们还是掌握了一些蛛丝马迹。”
狄公道:“话虽如此,可这些蛛丝马迹并不能够说明问题,更不足以粉碎阴谋。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的对手可以静以待变,因为他们早已准备就绪,成竹在胸。而我们却不行,面对一个未知的阴谋,我们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限内破解秘密,铲除逆党。元芳啊,现在才是最困难的时候!”
李元芳深吸一口气问:“大人,您有什么想法?”
狄公道:“事到如今,我们只能孤身犯险,打草惊蛇!”
狄府二堂上,虺文忠静静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狄春在一旁照料。一条人影从窗外闪过,狄春机警地抬起头来。窗外一片寂静。狄春快步走到二堂门前,伸手打开门。守卫的张环道:“狄春,怎么了?”
狄春轻声道:“听到什么动静了吗?”张环摇了摇头。
狄春道:“让弟兄们睁大眼睛,一切小心在意!”
张环道:“放心吧。”
不远处的屋檐下,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二人。
如燕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缓缓睁开眼睛,身旁的小梅不见了。如燕登时一惊,赶忙翻身坐起,披衣下榻,走到门口。她轻轻一拉门,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忽然,远远的一条黑影从墙外飞掠而过,向正堂奔去。如燕大吃一惊,纵身而起,猛地,屋旁黑暗中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了她。如燕一惊转过头去,正是小梅。如燕问:“小梅,你怎么在这儿?”
小梅指了指黑影的去向,低声道:“刚刚他在咱们的屋外。”
如燕一惊。小梅道:“他走后,我才悄悄跟了出来。”
如燕道:“你怎么不叫醒我?”
小梅笑道:“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叫你。”
如燕轻声道:“这家伙奔正堂去了,咱们去看看。”小梅点了点头。
正堂上灯火明亮,狄公和李元芳的影子映在窗上。黑影闪电般落在门外,舔破窗纸向里面望去。堂中,狄公和李元芳低声说着什么。
黑影深深吸了口气。猛地,身后金风陡起,伴随着如燕和小梅的厉声娇喝,两道寒光直奔黑影后心而来。黑影纵身跃起,空中掉头,百忙中短刀出手,迅捷无伦奔小梅咽喉刺来。小梅侧身一滑,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击。身后,如燕纵身疾上,掌中刀直劈黑影前胸,黑影拧腰垫步,错开了身形,掌中短刀一闪,“嚓”,刀尖刺进了如燕的左肩。如燕闷哼一声连退两步,小梅惊叫着扶住了她。
李元芳已经听到了动静,立即飞跃而出。黑影见势不妙,纵身几个起落,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元芳快步来到如燕身边问道:“你没事吧?”
如燕皱着眉:“让这狗贼咬了一口。”说着,她松开手,肩头血流如注。狄公从堂内走出来,赶忙来到如燕身旁,检视了一下伤口道:“还好,没有毒。”
这时,齐虎、潘越、肖豹、沈韬率一众千牛卫也闻声飞奔而来:“大人,出什么事了?”
狄公深吸一口气,目光望着李元芳。元芳轻声道:“是他!”
狄公的目光望向黑沉沉的夜色:“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转天清晨,太子宫内,一名力士飞也似的奔上正殿,向“太子”禀报道:“太子殿下,陛下口谕,传您到上阳宫宣文殿见驾。”
“李显”一惊,抬起头来:“哦?什么时候?”
力士道:“马上就去。”“李显”缓缓点了点头。
狄府大门前,官轿已经备好,张环、李朗率卫队在轿旁等候。狄公和李元芳从正堂走出来,张环打起轿帘,狄公转身对元芳道:“一切按计划行事。”
元芳点点头:“您就放心吧。”
狄公再三叮嘱道:“记住,要小心在意!”
元芳道:“是。”
狄公点了点头,弯腰入轿。忽然身后传来狄春的喊声:“老爷!”
狄公回过头,只见狄春手拿一个铜盆飞奔而来,他指了指铜盆,狄公定睛向盆中望去,里面是满满一盆纸灰。狄公俯身仔细地看着,烧焦的纸张上隐隐透出了一些字迹。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目光望向李元芳。
元芳轻声问道:“没有惊动旁人吧?”
狄春轻声道:“您放心,我哪能那么傻呀?”
元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狄公朝元芳招招手,附耳低语了几句,元芳点点头。
上阳宫门前,大将军桓斌率千牛卫焦急地等待着。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怎么还不来!”
话音未落,一名千牛卫一指远处道:“大将军,您看,来了!”
桓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远远的,太子銮驾缓缓驶来,片刻之间,便来到宫门前。“太子李显”走下銮驾,桓斌快步迎上:“太子殿下,圣上有旨,命末将引领殿下到宣文殿。”
“李显”点了点头。桓斌头前引路,“太子”随后相跟,身旁十几名千牛卫紧紧地将他们夹在中间。前面出现了宣文殿,桓斌加快脚步走去,后面的“太子”道:“将军,这里不就是宣文殿吗?”
桓斌笑了笑道:“皇上现在已到御花园,请太子到那里见驾。”
“太子”点了点头,随桓斌快步走进了一扇角门。御花园里一片寂静,连个人影也看不到。桓斌仍然大步向前走着,“太子”满腹狐疑,四下看了看,停住脚步:“将军,你要带我去哪里?”
桓斌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重重哼了一声:“到你该去的地方!”
“太子”猛吃一惊,扭身要跑。桓斌一声低喝:“拿下!”身后的千牛卫一拥而上将“太子”按倒在地。
偏殿坐落在御花园角落里,四周竹林环抱,非常幽静。桓斌押着“太子李显”飞奔到偏殿前,一伸手打开殿门,将“李显”一把推了进去。身旁的千牛卫关闭了殿门。
殿内空无一人,“李显”惊恐地四下望着。脚步声响起,狄公、小梅、齐虎、潘越四人徐徐从殿后走出来。“李显”登时吃了一惊:“阁老,是你!”
狄公冷冷地道:“没想到吧?”
“李显”结结巴巴地道:“皇、皇帝呢?”
狄公一声冷笑:“你就不必见皇帝了!你这‘蛇灵’逆党,真是胆大包天,竟行如此丧心病狂之举,真是罪该万死!”
“李显”一声惊叫,连退两步:“你、你说什么?”
狄公冷冷地道:“怎么,事到如今,你还要在本阁面前演戏?实话告诉你,今日你道出真情还则罢了;否则,立时之间,本阁就要你粉身碎骨!”
“李显”咽了口唾沫:“我不明白阁老的意思。”
狄公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呀!不明白,好啊……”说着,他冲身旁的小梅使了个眼色。
小梅快步走到“李显”面前,一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李显”的喉头“咯”的一声,登时呼吸困难,张大了嘴,鬓角旁立刻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凸起。小梅伸出小指连挑几下,凸起处翘开了边。
小梅抓住边部狠狠一撕,“哧啦”,一张人皮面具被揭了下来。“李显”疼得一声惨叫,两手捂住脸颊。小梅迅即打掉他的双手,抓住头顶发心,猛地将他的头扬了起来:一张陌生的面孔映入了眼帘!
狄公慢步走到他面前:“怎么,还不说实话?”
“李显”惊恐万状地望着狄公:“我、我……”
狄公道:“好吧,我给你开个头儿,你是‘蛇灵’五堂堂主血灵的下属,你们一干人被大姐萧清芳选中,假扮太子李显和朝中阁臣……”
假李显一声惊叫,抬起头来:“你、你怎么知道?”
狄公道:“你的问题太多了!我问你,你们为什么要替换太子,侵占东宫?”
假李显轻轻咽了口唾沫。一柄短剑从旁边伸了过来,放在他的脖颈上,正是小梅。她的手腕轻轻一动,“呲”,鲜血从假李显的脖颈上流下来,假李显浑身颤抖着,脸色煞白。
小梅冷冷地道:“我是九堂堂主小梅!”假李显猛吃一惊抬起头来。
小梅道:“我可以告诉你,大杨山中的总坛已破,大姐萧清芳已经一命呜呼,‘蛇灵’已经完蛋了。听我好言相劝,将真情从实道来,否则,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假李显颤抖着道:“我、我说,我说。我们是血灵五堂的麾下,三个月之前奉命来到洛阳,任务是以小慧的美貌勾引太子,令其上钩,而后在暗中用我将其替换,从而达到占领太子宫的目的。”
狄公道:“小慧是谁?”
假李显道:“是、是我们五堂的首领。”
狄公点了点头:“太子现在何处?”
假李显道:“就关在后园的偏殿之中。”
狄公道:“那么,你们占领太子宫的目的又是什么?”
假李显道:“接应早已潜入城中的二十二位堂主及麾下两千多部众进入宫中……”
小梅猛吃一惊:“什么,二十二堂部众已全部进入太子宫?”
假李显道:“正是。他们是化装成太子卫率分批进入的。”
狄公道:“这些人潜进太子宫中不是没有目的的吧?”
假李显道:“二十二堂麾下奉上峰之命,在太子宫偏殿及后花园中挖掘隧道及一口荷花池,并将一座活闸口放入荷塘之内。”
狄公双眼猛地一亮,立即追问:“那隧道和闸口是做什么用的?”
假李显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小梅手中的剑一紧:“真的吗?”
假李显道:“我真的不知道。您曾是‘蛇灵’中人,最清楚组织的规矩,大事只有上峰才知道,我们这些底下人只是依令行事。”
小梅的目光望向狄公,点了点头。狄公失望地叹了口气,沉吟片刻道:“你们挖掘的隧道从太子宫通向何处?”
假李显道:“入口在太子宫后园内的偏殿,出口在洛阳城中谦义坊的一座小院内。”
狄公道:“隧道只挖到了谦义坊?”
假李显道:“正是。”
狄公与小梅对视了一眼:“你认识谦义坊中的那座小院吗?”
假李显道:“当然认识。”
狄公道:“你带路,我们立即前往谦义坊!”
如燕半靠在榻上静静地思索着,她的左肩被纱布包裹,隐隐地渗出一点血迹。李元芳走进来,如燕赶忙坐起身,元芳回手关上房门,走到她身旁关切地道:“你的伤不要紧吧?”
如燕笑着摇了摇头:“已经没事了。想不到李将军还会怜香惜玉。”
元芳微笑着坐在她身边:“如燕,有件事我想和你说一说。”
如燕一愣,看了看李元芳的脸色,略感不安地道:“你这是怎么了,干吗这么正式呀?”
元芳笑了笑:“说好了,不许跳起来。”
如燕道:“你就快说吧。”
李元芳的话一出口,如燕的身体触电般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元芳轻轻嘘了一声:“小声。”
如燕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道:“我不相信。”
元芳长叹一声道:“我也不愿意相信,可事实就是如此。”
如燕倒吸了一口凉气。李元芳望着如燕一字一句地道:“如燕,事关重大,只要你应下了这件事,一切就都掌握在你的手中!”
如燕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地点点头道:“放心吧,我一定不辱使命!”
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谦义坊位于皇城上阳宫的北侧,距上阳宫只有一街之隔。坊门旁的一座红漆大门的院落前,齐虎、潘越率千牛卫严密把守。
小院中,狄公抬起头来向院外望去,上阳宫内以麟德殿为首的建筑群历历在目。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这里离上阳宫很近呀!”
大将军桓斌道:“只有一街之隔。大人,这谦义坊是洛阳城中距皇城最近的坊里。”
狄公道:“似乎这里离太子宫也不远吧?”
桓斌道:“正是,出谦义坊东门,就是太子宫。”狄公点了点头。假李显道:“大人,隧道的出口就在房内。”
狄公道:“头前引路。”
假李显快步向房中走去。狄公一行走了进来,他四下观察着这间屋子,屋中四白落地,放着一些简单的家具。假李显走到八仙桌旁,将桌子抬到一边,露出桌下的一块木板。他弯腰将木板揭开,登时露出了下面的暗道。
狄公道:“点燃火把,我们下去看看。”
桓斌一声令下,门外的千牛卫手持火把奔了进来。狄公接过一支火把,率先走下暗道。隧道幽深曲折,有五六丈宽,三四丈高。狄公一行手拿火把边看边走。桓斌惊叹道:“好大的隧道啊!”
狄公道:“难怪需要两千人,干两个月的时间!”
小梅道:“狄大人,他们要这么宽大的隧道有什么用?这、这完全可以容得千军万马奔跑。”
狄公问身边的假李显道:“前面就是太子宫后园偏殿?”
假李显点头:“正是。这一段路虽然距离不长,只有五六里地,但是按上峰要求一定要挖到五丈宽、四丈高,因此,才花费了如此众多的人力物力。”
狄公点点头,喃喃地道:“这隧道到底有什么用处?”他忽然抬起头来,“难道是为了引洛河之水进入隧道?”
小梅道:“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摇了摇头:“不对呀,即使将洛河之水引入隧道又有什么用处呢?隧道只挖到谦义坊,离上阳宫还有一段距离,没道理啊!”
身旁众人如听天书,面面相觑。大将军桓斌轻声问道:“阁老,什么洛河之水,您在说什么?”
狄公抬起头来:“啊,没什么。大将军,我们立刻返回,前往千牛卫府,你集合大队卫士整装准备,只待天色一黑,我们便从隧道暗中潜进太子宫,救出太子,消灭逆党!”
桓斌道:“是!”
右威卫大将军府前,一骑马飞驰而来,停在了门前。马上人正是狄春,他翻身下马,对门前的军士道:“相烦通禀,就说狄府大总管狄春有要事求见!”军士点了点头,快步跑进门去。
不一会儿,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便在正堂上接见了狄春。狄春倒身下拜:“小的狄春叩见大将军!”
王孝杰赶忙将他搀起来:“好了,好了,不必多礼。狄春呀,有什么要紧事,快说。”
狄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这是李将军让我交给您的。”
王孝杰一惊:“元芳?”
狄春点头:“正是。”
王孝杰问:“他为什么不亲自前来,是不是出事了?”
狄春道:“李将军要务冗沉,无暇分身,特命小的前来下书。”
王孝杰赶忙接过书信,飞快地打开,看了一遍。他抬起头来,倒吸了一口凉气,半晌,点了点头:“你马上回去上复李将军,就说我立刻准备!”狄春谢过大将军,起身告辞。
这夜,太子宫偏殿上,小慧心神不宁地徘徊着,门声一响,一名卫士飞奔进来。小慧赶忙迎上前去:“怎么样,他回来了吗?”
卫士摇摇头道:“我到宫门打听了几次,守门的千牛卫都说太子还没有出来。”
小慧深吸了一口气道:“不好,一定是出事了!”
话音刚落,一名黑衣人快步走进来,低声道:“血灵来了。”
小慧顿时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门外,响起一声惊雷。
夜色如墨。一队队千牛卫在张环、李朗、齐虎、潘越等人的率领下无声地进入谦义坊中。
小院中的石桌上摊着一张地图,正是太子宫的宫禁图。狄公、桓斌、如燕和假李显围在石桌旁,假李显指着宫禁图:“这里是后园,这就是偏殿。荷塘在这个位置……”
手指从荷塘向西划出去,停在西侧的几排大房子上。假李显道:“‘蛇灵’二十二堂的属下,化装成太子卫率,住在这几排房中。”
大将军桓斌点了点头。狄公道:“大将军,救出太子后,迅速解决宫中的‘蛇灵’逆党。否则,一旦走漏风声,引起变乱,那就大事不妙了。”
桓斌点点头:“阁老放心。”
脚步声响,张环、李朗飞步走了进来。张环禀报道:“大队已在谦义坊外集结完毕。”
狄公的目光望向桓斌:“大将军,严令众军悄然行动,绝不能惊动敌人!”
桓斌点点头,大步走出院外。狄公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对身旁的小梅道:“已是初更,是时候了。”
话音未落,大将军桓斌率千牛卫奔进院中:“按阁老吩咐,已传下军令!”
狄公道:“好,大将军,传令众军,进入隧道!”
桓斌冲身后一挥手,张环、李朗、齐虎、潘越率千牛卫无声地冲入屋中。
千牛卫无声地奔行在隧道之中。大将军桓斌连声催促:“快,快!”
狄公目光望向身边的小梅。小梅轻声道:“大人,拿下太子宫之后,我们该做什么?”
狄公长长地吁了口气:“先救出太子,将潜伏在宫内的‘蛇灵’逆党一网打尽。我想,他们不会没有反应。”小梅点了点头。
隧道尽头,一条石头台阶直通顶上的暗门,千牛卫们停住了脚步。后面,狄公、桓斌、小梅和假李显走过来。狄公抬头看了看上面的暗门,问假李显道:“是这里吗?”
假李显轻声道:“上面就是偏殿。”
狄公对桓斌道:“命众军熄灭火把!”
桓斌冲后面低声传令。
众军将口令一个个传下去,火把一排排熄灭。隧道中一片漆黑。狄公轻声道:“立刻行动!”
桓斌道:“阁老,上面太危险了,您先留在隧道中,待末将率军清场完毕,您再上来。”
狄公点点头:“好。记住,先救太子,再擒拿逆党!”
桓斌道:“阁老放心!张环、李朗、齐虎、潘越。”
四人踏前一步。桓斌:“保护大人。其他人随我来!”说着,他一把掣出腰刀快步奔上台阶,众军随后而上。狄公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出了口气。
偏殿内空无一人,几盏长明灯发出昏黄的光。忽然殿中央的几块灰砖轻轻动了动,紧接着“咔啦”一声,灰砖翘起,桓斌纵身跃了上来。他手持钢刀机警地四下扫视了一遍,而后冲下面一挥手,千牛卫无声地冲了上来。
小梅看着他们往上冲,轻声道:“看来很顺利。”狄公点点头。
桓斌站在暗门旁,冲下面轻声喊道:“阁老,您上来吧!”
狄公率小梅、假太子及四大军头快步走了上来。狄公问假李显道:“太子在哪里?”假李显一指偏殿旁的侧房:“就关在这间房中。”
侧房内一片漆黑,李显神情委顿,瘫坐在地上。突然门开了,火把晃了进来,李显赶忙用手遮住眼睛。
“太子殿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李显猛吃一惊,颤抖着将手缓缓放下。
狄公蹲在他的面前。李显登时惊呆了:“阁、阁老……”
狄公点了点头:“殿下,您受苦了。”
李显泪如泉涌,大叫一声“阁老”,扑进狄公的怀里。狄公赶忙将他扶起:“殿下节哀。事情我都知道了。”
李显抽泣着点点头:“是我一时不察,误中歹人奸计,我真没用!”
狄公微笑道:“好了,殿下,一切都过去了,咱们出去吧。”小梅快步走过来扶住李显,几人向外面走去。
狄公一行快步走进偏殿,登时,他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呆了。偏殿内站满了手持钢刀的“蛇灵”下属,四大军头已被黑衣人擒拿,绳捆索绑歪在一旁,五堂首领小慧冷冷地望着他们。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桓斌,这是怎么回事?”
桓斌慢慢转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讽地狞笑:“狄阁老,您不是号称世上最聪明的人吗,怎么连这一点都想不通?”
狄公倒抽一口凉气:“你、你、你也是‘蛇灵’的属下!”
桓斌狂笑不止:“没想到吧!能让狄仁杰如此吃惊,真是世间一大快事啊!不错,我就是‘蛇灵’一堂的堂主!”
狄公登时连退两步:“我说白马寺中的刺客是怎么进去的,原来是你!”
桓斌冷笑道:“说得太对了!只是此时才想到,已经为时太晚了!”
狄公的目光望向身旁的太子李显,李显浑身颤抖,手脚冰凉,身体不停地晃动着。狄公又看了看一旁的小梅,轻声道:“小梅,你保护太子从侧房杀出去。”
小梅笑了笑:“不必了!”
狄公又是一怔。小梅微笑道:“狄大人,‘蛇灵’中的六大杀手你见过五位,我想你的心里肯定一直在猜测,排行第二的血灵到底是谁,对吗?”
狄公张大了嘴:“你、你……”
小梅道:“不用那么惊奇,我就是血灵。”
狄公一声惊呼,连退两步:“什么,你、你是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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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蛇灵” 第十章 “蛇灵”逆党全军覆灭
狄府二堂上一片寂静,虺文忠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忽然堂上的烛火一暗,接着又亮了起来。一条黑影从房梁上飞下来,寒光一闪,短刀直奔虺文忠的胸前刺来。
“当”的一声,链子刀直奔黑影后心袭来,速度快得异乎寻常。黑影顾不上虺文忠,掌中短刀回撩,将身后链子刀的刀头磕歪,他的身体飞快地掠到虺文忠身前。虺文忠双眼突然一睁,黑影大惊,连忙后跃,但为时已晚,虺文忠的双掌已重重地击在黑影的前胸之上。黑影一声惨叫,短刀脱手飞出,身体如纸鸢一般飘了出去,重重地摔落地下。他挣扎着爬起来。一双脚出现在他面前。黑影抬起头来,正是李元芳。
虺文忠从榻上站起来,走到元芳身旁,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李元芳冷冷地道:“该让我们看看你的真面目了。”说着,他一伸手将那黑影的蒙面黑布揭掉。令人惊讶得目瞪口呆的是,地上躺着的竟是小梅!
李元芳倒抽一口冷气:“是你!”小梅缓缓抬起头来,突然呕出一口鲜血。虺文忠冷冷地道:“她就是血灵!元芳,你可能有所不知,血灵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孪生姐妹。上一次在山谷中,我就是吃了她们的大亏,才身中剧毒。”
元芳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虺文忠道:“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血灵竟然会是小梅。”
李元芳猛地抬起头:“小梅现正跟随在大人身旁,一旦她出手加害,以四大军头之力无法与之抗衡!”
虺文忠听说,登时紧张起来:“小梅随狄大人去了太子宫?”
李元芳道:“正是。”
虺文忠道:“元芳,我们要立刻赶到太子宫,向大人禀告,晚了后果不堪设想!”
李元芳点头道:“先将她捆绑起来,收于后园之内,我二人立刻赶到太子宫!”
太子宫偏殿上,狄公仰天长叹一声:“我终于明白了,此事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巨大的圈套。首先是桓斌利用自己千牛卫大将军的身份,暗中探查,终于侦知了袁天罡被关押在白马寺中。他将消息传到‘蛇灵’总坛,萧清芳便立刻行动起来,第一步,就是小梅……”
小梅冷笑一声:“不错,当时,青阳客栈出现了显儿留下的蛇形标记,这令我大吃一惊。我立刻将此事报告了萧清芳,她要我暗中与李元芳见面,故意将白马寺之事透露出去,以引起你的注意。”
小梅得意地大笑一声,接着道:“果然,李元芳中计,赶回洛阳将此事禀告给你。而你呢,经过一番分析,最终将焦点锁定在白马寺和闪灵的身上。而此时,桓斌则安排闪灵和我进入寺中相机行刺……”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个在白马寺中刺驾的第三人是你?”
小梅道:“不错。没想到吧?其实,我们根本没有打算杀死武则天,只是为了令她心存疑惧,从而将老主人袁天罡转出白马寺,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暗中下手截夺。”
狄公点了点头:“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
小梅道:“是的。果然,一切都照着我们的计划按部就班地往下进行。桓斌,下面的故事就由你来给聪明的狄大人讲讲吧。”
狄公的目光望向桓斌。桓斌一脸得意之色:“刺驾的当天晚上,武则天就派内卫府大阁领黄胜彦来到白马寺中,将老主人袁天罡提走。而我呢,则率二十二堂的下属,扮作千牛卫在半路等候……”
这是一段短短的峡谷,黄胜彦率内卫飞马而来。忽然一声号角,峡谷两侧伏兵四起,桓斌率千牛卫拦住了去路。黄胜彦猛地勒住战马,向对面望去。桓斌催马来到他面前:“黄将军,这么晚了到白马寺有何贵干呀?”
黄胜彦皱了皱眉头:“我道是谁,原来是桓大将军。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桓斌道:“刺驾之事尚未了结,本将军率千牛卫在此设伏,严查过往之人。”
黄胜彦道:“难道你连内卫也要查吗?”
桓斌笑了笑:“本将不敢,只是要问一问黄将军是来做什么的?”
黄胜彦道:“我奉圣谕率内卫到白马寺中公干。行了吗,大将军?”
桓斌点了点头:“黄将军请吧。”
黄胜彦冲身后一挥手,内卫们催动囚车缓缓向前开去,对面的千牛卫向两旁一闪,让开了一条路。黄胜彦看了桓斌一眼:“好了,大将军,告辞了。”
桓斌点点头:“黄将军请便。”
黄胜彦一提马向前走去,眼看着他的马与桓斌擦肩而过这一刹那,桓斌突然出手,将黄胜彦的人头砍落。早就蓄势待发的“千牛卫”们一声呐喊将内卫围在了中央。
桓斌看着狄公,不无讽刺地道:“这就是事情的整个过程。”
狄公长叹一声:“我说内卫们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原来他们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袭杀的!”
桓斌微笑道:“是的。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竟能在那种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完全依靠推理找到了案发的第一现场;勘破了白马寺中的地牢,发现了老主人的身份,真可算得上是神乎其技啊!”
狄公笑了笑道:“这一点是你们没有想到的。”
小梅道:“不错。本来,我们只是想引你去灭掉萧清芳……”
狄公一惊道:“哦,这是为什么?”
小梅诡谲地笑了笑:“不要着急,我们还有的是时间,这一点会有人给你解释的。”
“你们恐怕已经没有时间了。”殿中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
桓斌和小梅猛吃一惊,抬起头来,眼前陡地一花,两个人站在了他们的面前:正是李元芳和虺文忠!
狄公又惊又喜:“元芳,文忠,你们来了?”
李元芳点点头:“大人,我们来了。”
小梅望着虺文忠张口结舌地道:“你、你不是一直昏迷吗?”
虺文忠冷笑一声:“那当然是个障眼法,是我和狄大人给你们使的障眼法。否则,你那个杀手妹妹会上钩吗?”
小梅倒抽了一口冷气,颤抖着道:“她在哪儿?”
李元芳冷冷地道:“她已经倒在了我们手中。现在,你是跪下受缚呢,还是要我动手?”
小梅的脸色变了:“你、你们杀了她?”
“当然没有!”殿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所有人一惊,举目向门外望去。“砰”的一声,大门打开,一个人大步走了进来,竟是鲁成,后面跟着被打成重伤的黑衣小梅。
李元芳登时惊呆了:“你、你没有受伤?!”
黑衣小梅冷笑一声。李元芳猛地扭过头,目光如电望向身旁的虺文忠。一丝狞笑浮现在虺文忠的脸上:“是的,我并没有打伤她。”
李元芳猛吃一惊,身体刚一动,但高手相争怎能差这半秒的时间,虺文忠已经出手了,他的两指在元芳肋下一戳,元芳登时半身酸麻,手脚立刻僵住了。
狄公不禁一声惊叫,指着虺文忠道:“你、你也是‘蛇灵’的卧底……”
虺文忠走到他的面前,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是的。狄大人,今天夜里,令你感到吃惊的事情似乎是多了一点。”
说着,他缓步走到小慧面前,微笑道:“小慧,你好吗?”小慧深情地望着他,点了点头,轻声道:“你瘦了。”虺文忠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总算有出头之日了。”小慧的眼中含着泪水,轻轻点了点头。
虺文忠的目光望向了狄公:“至少这一点我并没有欺骗你,我和小慧都是李姓宗嗣,全家被武逆所杀,多少年来,我们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狄公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虺文忠笑了笑道:“好了,不提往事了。说说现在吧,我知道,这一切都令你感到不可思议,不过没有关系,你放心,我们会让你一一明白的。因为,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早已精心策划好的。如此精妙绝化的设计,如果不让你明白,那岂不是明珠暗投?不要说你会死不瞑目,我们的心中也不会舒服的。”
一旁的鲁成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他:“你究竟是谁?”
鲁成缓缓走到他的面前微笑道:“狄仁杰聪颖过人,推理如神,难道真的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
狄公静静地望着他,猛地,他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道:“袁天罡没有死,这一点我早就应该想到!”
“鲁成”微笑着点了点头:“不错,我才是真正的袁天罡。”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道:“那,总坛中的那个死者……”
“鲁成”笑了笑:“当然是鲁成!”
狄公惊呆了。“鲁成”慢慢伸出手,从自己的脸上揭下一层人皮面具,露出了真面目,果然与总坛中的死者“袁天罡”长得一模一样。
狄公长叹一声,闭上双眼:“我狄仁杰还从没有如此失败过。为什么,为什么?”
袁天罡笑了笑:“因为,你的对手是袁天罡!”
狄公猛地睁开双眼。袁天罡道:“让我们从头说起吧。十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两本上古的历书,里面详细记载着洛河的天候水文,当时我并没有把它当回事。然而,回到家中仔细研读之下,却发现书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狄公略带紧张而又急切地问道:“什么秘密?”
袁天罡并没有注意到狄公的表情变化,他笑了笑道:“洛河西通瀔水,南连漕渠,北接运河,水文情况极为复杂。书中记载了上古年间洛河出现的十几次可怕的泛滥,于是我按照书中记载的当时天候,以历法之数进行推演,发现,那并不是洪水泛滥,而是洛河水受日食或月食的影响而引发的巨大暗涌。”
狄公一惊:“暗涌?”
袁天罡道:“正是。按照书中记载每一次暗涌的时间,都是日食或月食发生之时。”
狄公倒吸了一口凉气:“日食?”
袁天罡点了点头:“当时,我得到这个结论以后,便详加推算,终于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结论,那就是十年之后,将会有日食发生。得到这个结论后,我非常震惊,对于洛阳来说,日食就意味着暗涌,那将是天地间积蕴的一股神秘力量!”
狄公道:“这暗涌究竟是怎么回事?”
袁天罡道:“我将它称作‘洛河神异’。记得昨天你还问起了这件事情。”
狄公道:“不错,我是听皇帝在白马寺中对我提起的。”
袁天罡点点头:“暗涌是在可怕的天候下形成的水文灾难。一旦暗涌爆发,洛河两旁的堤岸就会被彻底撕裂,河水倒灌纵溢将两岸的街道民房全部吞噬!”
狄公大惊:“这暗涌有如此巨大的威力?”
袁天罡道:“正是。这是自然之数,无法避免。当时我破解了这个秘密之后就想,如果能将暗涌善加诱导,使它不向两岸延展,将所有力量都集中到一个点上,那么它一定会形成摧枯拉朽、拔山起岳的巨大冲击力,不管什么东西在它的面前,都会土崩瓦解!那么,如果将这股巨力用于武则天身上,她会怎么样呢?”
狄公的脸色变了,他抬起头来:“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要将地点选择在太子宫!”
袁天罡道:“哦,为什么?”
狄公道:“那是因为,太子宫与洛水和上阳宫之间的距离都是最近的。你在宫中挖掘荷塘与洛河相连,并在荷塘中放置闸口,使洛河水平时不能进入到荷花池中;然而,一旦暗涌来到,水量骤然加大,闸口便自行升起,使暗涌冲入荷花池内,以摧枯拉朽之力撞破荷塘四壁,进入隧道之中,沿隧道直奔上阳宫麟德殿下而去。此时,正是大朝时间,麟德殿倒塌,将皇帝及所有大臣埋于地下。于是你们便用那些易容过的太子、阁臣将大周的天下偷梁换柱,窃取到你的手中。好一个如意的算盘呵!”
袁天罡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你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像你这样的人如果能为我所用,我袁天罡何愁大事不成啊!”
狄公笑了笑:“这里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只要求部下将隧道挖至谦义坊,而不延伸到上阳宫麟德殿之下呢?”
袁天罡笑了:“那是我精心计算过的,谦义坊与上阳宫之间只有一街之隔,以暗涌之力来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冲毁那段壁垒阻隔而进入上阳宫地下。因此,我们完全不需要将隧道修到麟德殿下。否则,既费时费力,又容易暴露,使计划功亏一篑。”
狄公点了点头道:“今天我才彻底明白了,原来所谓的‘洛河异事’竟然是这样的!”
袁天罡点点头:“是的。在地牢中,我用了十年的时间计算暗涌发生的准确日期和时刻,以及如何以力学之理引导这股巨力,不让它分散到别处,只集中于一点,直袭上阳宫麟德殿,将麟德殿、武则天和朝中所有大臣一起埋葬!终于,我想到了这个办法,真可以说是夺天地之造化!”
狄公问道:“这个秘密萧清芳也知道吧。”
袁天罡点了点头:“是的。她之所以还肯花费力气将我救出,就是想从我口中得知‘洛河神异’的准确时间。”
狄公道:“这一点我也想到了。而且,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萧清芳一定很早就开始筹备此事,从小慧率人潜入洛阳,伺机勾引太子,取而代之,到二十二堂按部就班开进太子宫展开工事,这一切都说明,她对此事已是蓄谋已久,只是不知暗涌的准确日期和时刻。”
袁天罡道:“非常正确。在我入狱这十年之中萧清芳的权力欲急速膨胀,当桓斌和小梅将我从白马寺中救出时,便将这一点告诉了我。而虺文忠对她就更加不满,早就欲除之后快!”
狄公道:“于是,一个引我前往大杨山,消灭萧清芳的计划就诞生了!”
袁天罡点头:“一点不错。你知道,在这十年之中,萧清芳在‘蛇灵’中的势力飞速发展,早已远非我所能及,想要除掉她谈何容易!在这种情况下,我想到了你。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将萧清芳除掉,那就只有你狄仁杰了!”
狄公苦笑道:“我一辈子也没有想到过,自己竟会成为杀人工具。”
袁天罡道:“是的,你确实是我的杀人工具,而且,是一件很不错的工具。这时,一个计划慢慢酝酿而成,我先到柳州住下,命鲁成易容之后去替我对付萧清芳,而我则可以在暗中指挥这个计划。首先,萧清芳最信任的就是血灵,而血灵是一对孪生姐妹,就是小梅和小凤,她们俩是我从小带大的,对我绝对忠心耿耿。萧清芳派她们二人到你身旁卧底,这正中了我的下怀,于是我将计就计,暗中命小梅将‘蛇灵’总坛的状况对你详细言明,而后引你率军来到大杨山中,彻底摧毁萧清芳的老巢。果然,你中计了,率大军来到山中拔除蛇穴,摧毁了总坛陀罗地。”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不认为事情也可以这样说吗,那就是这件事本来正是我要做的!”
袁天罡略带嘲弄地笑了笑:“当然可以,如果你觉得这样说能让你心里好过一些的话。”
狄公道:“与小梅引我前往大杨山同时进行的,是你开始安排第二路卧底之人——虺文忠。”
说着,他的目光望向虺文忠,虺文忠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狄公并没有理睬他,继续道:“当时,你们定是通过大杨山中的蛇穴,得知元芳和如燕已到。于是,便精心安排了虺文忠与萧清芳及假袁天罡的决裂。虺文忠与二位血灵在萧清芳面前合演了一出中毒的闹剧,而后随着你的指引,逃入元芳和如燕居住的小庙,被这二人救下,顺理成章地埋好了这第二条暗线。”
虺文忠冷冷地道:“精确的分析,只是稍微晚了点儿。”
狄公笑了笑:“难怪当时元芳曾对我说起了一件事情:你中毒后脸色紫黑躺在山顶小院里,如燕替你把了把脉,说是脉象很平实,也许是因为你功力深厚的缘故。过后,元芳和如燕对我说起此事,我当时就觉得非常奇怪,中毒之人怎么会脉象平实?从那时起,我开始怀疑虺文忠。”
虺文忠冷笑道:“现在,你好像忽然变得比任何人都聪明了。”
狄公笑了笑对袁天罡道:“我记得那天夜里,元芳、如燕和虺文忠应该是在你居住的那个蛇穴中过的夜吧。”
袁天罡点头道:“正是。那天夜里,李元芳和如燕来到了蛇穴,我故意帮他们找到解毒用的药材,而在协助他们扶起虺文忠时,我将一张小纸条塞到他的手里,那上面写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狄公惊讶地“哦”了一声。袁天罡接着道:“这件事完成后,我便将他们指引到总坛陀罗地。”
狄公点点头:“本来,你的算盘是,只要将如燕留下,虺文忠便能够顺利地卧底在我身旁。而李元芳太难对付,因此必须下手除掉,于是你暗中跟到了陀罗地,亲自指挥……”
如燕被关闭在陀罗镇的客房中。忽然房屋一阵摇动,房顶喷射出一道道白烟,眨眼间烟雾弥漫了整个房间。如燕只觉头晕目眩,身体不停地晃动着倒在了地上。
“咔”的一声,随着封闭门、窗的铁板开启,房门打开了。一双脚缓缓走过来,地上躺着的虺文忠突然睁开双眼,坐起身来。袁天罡站在他面前:“立刻动手,除掉李元芳!”虺文忠道:“放心吧,万无一失!”
狄公接着道:“这样,在陀罗镇上,元芳遇到了那个身穿‘蝮蛇’衣服的神秘杀手。其实,那个杀手不是别人,就是你虺文忠。你之所以身穿‘蝮蛇’的衣服,不过是为了分散李元芳的注意力,令其无法猜测到你的真实身份。”
虺文忠得意地道:“一点儿也不错。”
狄公点了点头:“于是,你二人在街道上展开激战,元芳故意中招倒地,可你却认为自己杀死了他,便从杂货店中走机关进入地牢。然后,你快速来到关押你和如燕的石牢,脱去‘蝮蛇’的衣服,走进石牢躺在地上。”狄公的目光望向虺文忠道,“我说的没错吧?”
虺文忠道:“没错。”
狄公继续道:“你们可能没有想到,这条道我也曾走过。因此,当我听到元芳说起镇上的那个神秘杀手时,便立刻联想到了这件事,当然,随之也想到了你。”
虺文忠讥讽地道:“你可真是诸葛亮,只不过是事后的!”
小梅等人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狄公并不介意,他对袁天罡道:“本来,在这个计划里,你并没有打算自己露面,直接面对我。但正是由于虺文忠过于自大轻敌,没能杀死李元芳,这才使你的计划不得不中途改变。”
袁天罡点点头:“不错。文忠没有杀死李元芳,而萧清芳手下的那些蠢蛋竟将李元芳抬进了总坛,致使他盯住了我。我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变换策略,决定亲自协助你们消灭萧清芳,并且,自己也进入到你的伞翼之下,得以更直接地了解你们的动向,指挥行动。这个主意一打定,我就答应李元芳,帮助你们击破‘蛇灵’总坛。”
狄公点点头:“总坛被攻破,这是你想看到的,但你不想看到的是萧清芳落在我的手中。因为,她一旦被俘说出‘洛河神异’的机密,你们便大势去矣。”
袁天罡点点头:“不错。萧清芳必须死!然而当时,我们在总坛的人手却不够。”
狄公道:“是的。当时两个血灵只到了小梅一人,而她又恰恰跟在我的身旁无法脱身。虺文忠则装作中毒的样子,更无法主动行动,但情势紧急迫在眉睫,万般无奈之下,你只得暗令虺文忠动手……”
狄公一行向祭坛外走去。鲁成走过虺文忠身旁时,冲他使了个眼色,虺文忠微微点了点头。转眼之间,所有人都离开了,祭坛又恢复了宁静。虺文忠对杨方、仁阔道:“二位将军,请你们过来一下,我有话说。”
二人赶忙走过来。猛地,虺文忠的手闪电般从身下抽了出来,寒光一闪,杨方、仁阔倒在血泊中。几名守卫的军士大吃一惊,正要叫喊,虺文忠身形如电飞快地将他们干掉了。
狄公道:“我的推断没错吧?”
虺文忠点点头:“不错。”
狄公继续道:“于是,你便潜入通道之内寻找萧清芳的踪迹……”
通道中,萧清芳一伸手拔下肩头的羽箭:“想不到总坛就这样被毁了,真是祸起萧墙啊!鲁成、小梅,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们!”
黑衣人掏出金创药为她敷在伤口上,萧清芳疼得身体连连抽动。忽然,前面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黑衣人一惊:“有人。”萧清芳迅速站起身来。一条人影缓缓走来,正是虺文忠。萧清芳一声惊叫:“是你!”寒光闪过,她的咽喉裂开了一个洞,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身旁的几名黑衣人也立时倒在了血泊中。
狄公望着虺文忠道:“我说得不错吧?”
虺文忠道:“不错,说得很对。”
狄公道:“你回到祭坛后,为怕我追查杀害杨方、仁阔的凶手,为了掩盖自己的行踪,便使出了苦肉计,你坐到杨方的尸身旁,举起刀向自己的左胸刺去。”
虺文忠点点头:“你的推测完全正确。”
狄公道:“你这苦肉计果然管用,将大家所有怀疑的焦点都引离了你这个最该怀疑之人的身上。然而,回到客店后,当我详加验看尸身,便立刻觉得非常奇怪:以杨方、仁阔的武功来说,绝不可能在全神戒备的状况下被人割断喉咙,而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因此我断定,下手之人定是个熟人。”
虺文忠冷笑一声,调侃道:“你现在才断定是不是有些晚了?狄阁老,说句心里话,我真佩服你的口才,竟能将惨败说得像大获全胜一般津津有味!”
狄公笑了笑道:“其实,胜败本来就没有根本的界限,时而此,时而彼,所以,你千万不要将胜利看成是一成不变的。”
虺文忠一愣:“什么意思?”
狄公道:“没什么,只是随便说说。”
说着,他的目光望向了袁天罡:“其实我知道,那天夜里,在陀罗镇的客店中,血灵小凤去找虺文忠是奉你之命前去和他联络,只不过被狄春撞破,这才假戏真做,装出想刺杀他的样子……”
夜,客房内。小凤站在榻旁:“老主人让我告诉你,一切小心在意,最近不能再出手了!”
虺文忠点了点头:“这苦肉计用完,我也没法动手了。你上复老主人,让他放心……”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二人一惊,虺文忠低声道:“用刀刺我,快……”
说着,他闭上双目,小凤举起掌中的匕首。“砰”的一声巨响,门开了,狄春猛冲进来。小凤转过身形。狄春一声惊叫:“快来人,有刺客!”
狄公的目光望向虺文忠:“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吗?”
虺文忠感到诧异:“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狄公笑了笑:“只是猜测。”
虺文忠嘲笑道:“猜得倒是很准确,不过,你现在猜这些还有什么用处呢?”
狄公道:“没什么,只是想印证一下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
小梅冷冷地道:“很准确,就是太晚了!”
狄公笑了笑,没说话。袁天罡道:“至于后面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狄公点了点头:“是呀。还有,就是萧清芳最关心的问题,‘洛河神异’到底是哪一天?”
袁天罡笑了:“放心,你一定能够看到,就在明日辰时三刻,日食便会来临。接踵而来的便是可怕的暗涌,到那时宫廷倒灌,神庙崩摧,武氏和李唐的天下便彻底终结了!而你,狄大人,从现在起,你便要待在这里,直到此事结束,因为,你和太子是我们的护身符!”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袁天罡道:“你知道,得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才很不容易,我希望你能辅佐我成就大事。”
狄公看了他一眼:“你?”
袁天罡淡然一笑:“怎么?”
狄公一声冷笑:“你也配吗!”
袁天罡登时愣住了。虺文忠冷冷地道:“狄仁杰,现在这种情势下,恐怕还轮不到你这阶下囚发威吧?”
狄公没有理他,目光望向袁天罡:“你们的故事很动听。现在你们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袁天罡愣住了:“什么意思?”
狄公笑了笑,缓缓走到小梅跟前:“从你死而复活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蛇灵’在我身旁的卧底!”
小梅冷笑一声:“是吗?那你可真聪明。”说着,她走到小凤身旁,拉住她的手略带嘲弄地道:“那就给我们讲讲,你是怎么知道的吧。”
狄公冷笑一声:“第一,青阳客栈是你秘密开设的,不光是为了要见如燕,还要秘密约见虺文忠这些所谓的好朋友。我说的没错吧?”
小梅得意地道:“一点儿都没错。”
狄公道:“那么,既然你死了,这个青阳客栈为什么还会保留?而且持续那么长的时间?第二,我刚到客栈,那里就发生了杀人命案,而且,死者恰恰又是我最关心的‘蛇灵’成员,这种巧合的几率几乎是零。第三,你们杀死那两个‘蛇灵’下属后,为什么不逃离客栈,却还像没事人一样,悠闲地住在那里,似乎是专门等候官府和我前来查案?第四,也是你最致命的一点……”
小梅冷笑一声道:“哦,是什么?”
狄公道:“就是那张画着蛇形标记的草纸……”
夜,青阳客栈吴祥房中,闷柜的门开着,一柄短剑夹在杂乱码放的衣物中,短剑下面是一张纸条。狄公拿起短剑仔细地看了看,放在一旁,又拿起了那张纸条,轻轻展开,他登时愣住了。纸上绘着一对小蛇,头对着头作说话状。狄公倒吸了一口冷气,旁边的狄春轻声问道:“老爷,这是什么?”
狄公道:“这就是如燕和小梅约见的蛇形标记。”
狄公道:“这件蠢事彻底暴露了你的身份。据你所说,那张纸是两个前来寻找你踪迹的‘蛇灵’下属带来的。请问你,吴祥将这二人杀死之后,为什么不将这张随时可以暴露你身份的草纸销毁?你们‘蛇灵’中人不是最讲清理现场、销毁证据吗?怎么会犯如此低级、愚蠢的错误?继而,我明白了,这根本不是错误,这张纸就是为了故意要让我看到,从而将你引出。”
小梅的脸色有些变了,半晌,她冷笑一声道:“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不过聊以自慰罢了。”
桓斌嘲笑道:“狄大人从来没有栽过这么大的跟斗,这是在为自己找回面子。”
袁天罡一摆手制止他们,他缓缓走到狄公面前道:“狄大人,我刚刚说的话,希望你能够好好考虑考虑。今日之后,武周的朝廷便不复存在,一切都由我们来重新创造。这可是天赐良机,如果你能辅佐我成就大业,那你就是开国元勋,裂土封疆,岂是你现在一个区区内史可比?”
狄公发出一阵大笑:“袁天罡,事到如今,你竟然还不明白,兀自做着什么‘千秋大业’的美梦,真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像尔等这般阴险恶佞、歹毒残暴的恶贼,人若不除,天必除之!你竟还在此大言不惭,狂言什么成就大业,裂土封疆,真真是恬不知耻,可笑之极!尔以为苍天之下,可容逆贼乎!”
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每一句似乎都捅进了袁天罡的心窝子,他的脸色霎时间变得非常难看,冷冷地道:“狄仁杰,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老夫好言相劝,你却恶语相加,我看你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实话告诉你,你的死期就要到了!”
狄公冷笑道:“昨天夜里,你在屋中烧毁了一批术算用的图纸吧?”
此言一出,对袁天罡无异是一个晴天霹雳,他登时惊呆了:“你、你怎么会知道?”
狄公冷冷地道:“当然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袁天罡故作镇定道:“哦,我倒想听一听。”
狄公道:“还记得昨夜我们关于‘洛河异事’的一番对话吗?你说那两本历书叙述的都是洛河附近的天候水文。老主人对洛河非常熟悉,当年,洛河惊现八卦图就是他通过天候推算出六月二十二日那天洛河底将有巨大漩涡出现,这才置石碑于河内,令举世皆惊。”
袁天罡点头道“是”。
狄公冷冷地道:“洛河惊现八卦碑的真相,只有皇帝和袁天罡知道。当年,你率人在洛水河畔炮制此事后,所有参与之人,不是都被你杀死灭口了吗?可昨天夜里,此事竟通过一个下人之口说了出来,而且说得竟是那么轻松、随意,似乎是自己所为一般。于是,我命狄春监视你的房中,果然在今天清晨,找到了那些灰烬。从这时起,我就知道你不是鲁成,而是真正的袁天罡!”
袁天罡猛吃一惊,连退两步。良久,他笑了,笑声越来越大,继而变为狂笑:“好,说得好!既然你如此聪明,已经推断出了一切,那么现在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会变成了我的阶下囚?”
狄公一声冷笑:“你以为我真的会落入你的圈套?你以为就凭你们那一点雕虫小技,便可骗我狄某这双眼睛?实话告诉你们,今天,就是你们的死期到了!”
话音未落,殿外响起一片惊天动地的喊杀声。袁天罡大惊失色,向桓斌道:“怎么回事?”
桓斌惊恐地摇摇头:“不知道啊,难道是千牛卫?”
狄公不紧不慢地道:“我来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吧,这是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率主力攻破太子宫,诛杀逆党的声音!”
袁天罡倒抽一口凉气,连退两步:“你说什么?”
桓斌强自镇静道:“老、老主人,别听他胡说八道,我去看看!”说着,他飞奔出殿。
狄公的目光从袁天罡、小梅、小凤、虺文忠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众人的面色极为紧张,侧耳倾听着窗外的动静。
狄公的脸上露出鄙夷不屑的冷笑。“砰”的一声殿门打开了,桓斌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肩头插着一支羽箭;袁天罡、虺文忠、小梅、小慧快步迎上前去,扶住了他惊问道:“桓斌,到底怎么回事?”
桓斌带着哭腔喊道:“老主人,真的,真的是右威卫主力,完、咱们的人,全、全完了!”
袁天罡一声惊叫,猛地转身望着狄公:“你、你……”
狄公声色不动,冷冷地道:“袁天罡,今日狄某之所以孤身犯险,设此巧局,就是为了要摸清‘洛河神异’之谜和它的具体日期。果然,你们得意之下无所顾忌,将机密对本阁和盘托出。事到如今,你们还想全身而退?做梦!你们的末日已经到了!”
袁天罡连退几步,突然狞笑起来:“可你和太子还在我的手里!文忠、小梅,将他们拿下!”
虺文忠和小梅缓缓拔出兵刃,向狄公走来。狄公仰天大笑:“可笑你们这些狂妄自大,自作聪明的蠢、货,事到如今居然还不明白!”
虺文忠和小梅停住了脚步:“你什么意思?”
狄公一声大喝:“动手!”话音未落,小梅身后寒光一闪,长长的剑尖从她前心穿透出来,鲜血登时喷涌而出。所有人发出一片惊呼。
小梅不敢相信已经发生的事情,低下头看了看胸前的剑尖,又慢慢转过头去:剑柄竟然拿在孪生妹妹小凤的手中。
小凤冷冷地看着她:“千万别以为自己聪明,否则会付出代价!”
所有人都惊呆了,殿里静得能够听到呼吸之声。小梅张大着嘴,目光充满惊疑之色:“你、你不是,小、小凤……”
“小凤”道:“说对了,我不是小凤!”说着,她揭去脸上的人皮面具,竟是如燕!小梅望着如燕,张大了嘴,身体不停地抽搐着。
如燕冷冷地道:“怎么样,被骗的滋味好受吗?!”说着,她狠狠地将剑抽出来,小梅“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袁天罡等人发出一阵惊叫。
“噌”的一声,虺文忠钢刀出匣,直奔如燕。猛地脑后风响,虺文忠一惊回过头来,一柄单刀快似流星般袭到他的脑后,他往前一蹿,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飞快地转过身来。一个人手持钢刀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李元芳!
虺文忠登时惊呆了:“你、你……”
李元芳冷笑一声:“就凭你这等宵小也配与我斗法!实话告诉你,我的袍服中衬着软甲,你那一指点在了甲胄之上!”
虺文忠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手有些颤抖了。李元芳冷冷地道:“现在才是真正的生死之战。看看,你是不是像自己在陀罗地吹嘘的那样厉害?”
虺文忠深吸了一口气,手缓缓将刀举了起来。元芳对如燕道:“保护大人和太子!”如燕快步走到狄公身旁。
猛地,袁天罡对殿内的黑衣人们一声大喝:“大家齐上,给我杀了他们!”
话音未落,地下隧道中传来一声巨响,地面上的暗门立时破碎,一队队右威卫敢死队,头裹红巾,手持大刀从隧道中冲了来,霎时间便将黑衣人分割包围,在大殿上战作一团。
袁天罡见势不妙,在桓斌的保护下向大门冲去。刚到门旁,只听“轰隆”一声,两扇大门直飞出去,王孝杰率领右威卫主力冲进偏殿。桓斌拔刀应战,几个回合,便被王孝杰手起刀落砍翻在地;众军一拥上前,刀枪齐下,这位声名显赫、不可一世的大将军登时被戳得千疮百孔。
袁天罡浑身颤抖着向后退去,王孝杰一声大喝:“给我拿下!”众军一拥上前,将袁天罡掀翻在地,绳捆索绑。
王孝杰快步走到狄公面前:“大帅,您受惊了!”
狄公微笑道:“孝杰辛苦!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这条老命就让逆党们拿去了!”
王孝杰微笑道:“大帅对孝杰恩重如山,孝杰万死难报,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说着,他一挥手,卫队飞奔过来,将狄公和太子围在当中,护了起来。
太子李显长长地吐了口气:“哎哟,阁老,总算是安全了!”
殿内的战斗已接近尾声:黑衣人们死的死,伤的伤,其他见势不妙,纷纷缴械投降,被押出殿外。
王孝杰四下环顾着问狄公道:“大帅,元芳呢?”
狄公放眼一看,登时一惊:“刚刚还和虺文忠在殿中,怎么转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王孝杰一声大喝:“来人,火速寻找李将军的踪迹,快!”
众军立刻行动起来。忽听得殿外发出一片喊声。狄公、如燕、王孝杰快步走出门去,一名军士指着殿顶对狄公道:“阁老,您看!”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上看去,只见李元芳和虺文忠静静地站在偏殿屋顶之上,虎视眈眈地对峙着。
一阵风吹来,猛地,寒光疾闪,李元芳出手了,掌中刀快如奔雷,疾似闪电,虚如寒雾,实似铜墙,变化莫测,眨眼间便将虺文忠的身体裹挟起来。虺文忠的刀以快打快,快中带疾,与元芳的兵器有时碰上一两下,有时毫无声息,有时则发出一连串的碰撞声。
下面的人屏气凝息,紧张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房顶上,二人飞快地转动,寒光化雾;雾紧跟着又成团状,根本分不清哪个是李元芳,哪个是虺文忠。
猛地,两柄刀发出一串清脆的碰撞声,一个身影向上直拔而起,飞到空中,正是李元芳;下面虺文忠纵身挥刀疾跃而来。眼见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李元芳的钢刀突然向下猛挥,虺文忠一惊赶忙挡架,“当”的一声,两口刀碰在了一起,元芳借一碰之力而起,空中掉头,与虺文忠登时成了脸对脸。虺文忠心头一滞,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对面寒光一闪,他只觉脖颈上一凉,立刻血光迸现,身体飞速地落了下来。
李元芳如影随形跟了下来。虺文忠双脚落地,脖颈上已全被鲜血染红,他的身体不停地晃动着。李元芳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道:“这是为了杨方!”
虺文忠抬起头来,睁开迷离的眼睛。李元芳一声大喝,踏前一步,掌中刀闪电一般劈向虺文忠的脖颈,“砰”!虺文忠的脑袋在脖子上不停地飞转着。李元芳怒喝道:“这是为了仁阔!”
刀光闪烁,李元芳的刀幻起一片寒雾,厉声喝道:“这是为了所有被你杀害的无辜之人!”“砰”!虺文忠的身体四分五裂,疾飞出去。
李元芳深深吸了口气。狄公和如燕对视着,脸上露出微笑。
东方已现出鱼肚白。忽然天际亮起一道闪电,雷声滚滚而来。狄公深吸了一口气道:“暗涌就要到了!元芳,我们立刻进宫面圣,疏散上阳宫中所有人!”
天空中乌云翻滚,电闪频频,伴随着一阵阵雷声。太阳出现了,乌云飞快地将太阳遮住,大地陷入一片黑暗。雷声越来越大了。洛水翻腾,泛起十几丈高的巨浪。
洛河河底,一个漩涡渐渐形成,越来越大,越来越快,猛地,漩涡破水而出,凝成了一座高达二十余丈的浪峰。转瞬之间,浪峰回落下去,变成了一道数十丈深的浪谷,漩涡在不停地转动着,越转越快,越转越急……
太子宫后园内,水闸轰鸣着从荷塘中徐徐升起,越升越高。偏殿下隧道的石壁不停地晃动着,碎石如雨点一般落下。平地里一声巨响,石壁四散崩飞,一股大水奔腾而进,霎时间便将整个隧道充满,带着一阵阵咆哮向隧道深处狂奔而去。
“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麟德殿的地基塌陷,紧跟着大殿从中间裂成两半,顷刻之间墙倒屋塌,柱石迸溅,一转眼便陷入了地下。
观猎台上,武则天及朝中大臣望着下面麟德殿的景象,一个个目瞪口呆,惊诧不已。麟德殿终于伴随着最后一声轰鸣在地平线上消失了。
武则天深深吸了口气,她的嘴唇有些颤抖。良久,她缓缓转过身,目光望向狄公。狄公走到她身前轻声道:“陛下,太子获救,袁天罡成擒,‘蛇灵’属下二十二堂共两千余名逆党被一网打尽。现在臣可以这样说,邪恶的‘蛇灵’组织已经土崩瓦解,老臣不辱使命,向陛下缴旨。”
武则天点点头,长叹一声道:“怀英啊,这一次,你彻底粉碎逆党的奸谋,不但救了朕的性命,更挽救了合朝大臣的性命,力挽狂澜于危殆之下,保住了我大周的江山社稷。如此大功,朕该怎么封赠呢?”
狄公低声道:“陛下,这一切都是臣使职当为,赏赐就不必了。以臣愚见,此事的真相最好不要公之于众,就让它变成你我君臣之间一个永远的秘密吧!”
武则天转过头来:“哦,这是为何?”
狄公道:“陛下明鉴,一旦将此事公开,必将由三法司开堂公审,而袁天罡是绝不会替陛下保守任何秘密的!到那时,什么洛河惊现八卦图等绝密之事,便会彻底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臣以为,为了陛下的英名,为了社稷安定,此事当处以决绝,不可张扬自泄,以防后患!”
武则天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怀英所虑甚然,这一点朕倒是忽略了。”忽然,她转过身,望着狄公,脸上露出了微笑,“狄怀英不愧是狄怀英,胜不骄,败不馁,居安思危,忖度周全,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狄公笑了:“谢陛下赐臣封号。”
武则天一愣,继而明白了狄公的意思,发出了一阵会心的笑声:“不错,不错。‘老狐狸’这个封号你可以说是当之无愧。不过,这三个字,除了朕可以叫,其他人恐怕就没有这个胆量了。”狄公也笑了。
武则天低声道:“怀英,此事便由你全权处置!”
当夜,狄府后堂上,袁天罡静静地坐在榻上,脸上毫无表情。门声一响,狄公和李元芳走进来,元芳的手里托着一杯毒酒。
袁天罡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微笑:“是不是我的大限到了?”
狄公轻轻叹了口气,冲元芳摆了摆手。元芳将毒酒放在袁天罡面前。
袁天罡道:“就这样让我死,不是太便宜我了吗?”
狄公笑了笑:“你还是这样死去比较平静。你我平静,皇帝平静,天下平静。”
袁天罡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一番苦心。你是害怕,一旦我说出武则天的那些丑事,将会在朝中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狄公道:“是的。此事只要传扬出去,朝中的拥唐派大臣定会以此为据逼皇帝还李唐神器;而皇帝是绝不会束手待毙的,定会以高压之法应之;到那时,争杀陡起,朝堂染血,天下不宁。”
袁天罡笑了笑:“不光如此,你最关心的恐怕是太子吧?只要朝内血腥一起,太子首当其冲,武则天定会将其废黜,立武氏宗族为嗣,你们的目的便难以达成了。”
狄公点点头:“你是个聪明人,只不过走错了路。我想,现在的这个结果,对你来说已经是最佳选择了。”
袁天罡徐徐点了点头:“其实,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狄公笑了笑道:“你错了。我们虽然想要恢复李唐之神器,但首先考虑到的是天下宁定,黎庶安危。而你们呢,不过是以光复大业当作你们窃国谋逆的幌子罢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阴险歹毒、滥杀无辜;更有甚者,竟不惜出卖国家利益,勾结外敌!所以,不管从哪一点上来讲,我们都是不同的!”
袁天罡望着狄公。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微笑道:“败在你的手中,我感到很光荣。”说着,他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狄公长叹一声,缓缓转过身去。
“啪”的一声,酒杯落地摔得粉碎,袁天罡的尸体倒卧在榻上。
狄公不无惋惜地低声道:“一代枭雄!”
李元芳道:“这样死了,真是太便宜他了!”
狄公回过头,望向元芳,深邃的目光中隐含着一丝忧虑。李元芳奇怪地道:“大人,怎么了?”
狄公长长叹了口气:“元芳啊,你我恐怕要暂离朝阙了。”
李元芳愣住了:“大人,这、这是什么意思?”
狄公长叹一声:“皇帝这个人我太了解了,她不会信任任何人,当然,对你我也不会例外。”
李元芳登时惊呆了:“您是说,她、她会……”
狄公笑了笑:“我们知道的太多了!”
武则天在上阳宫御花园里姗姗地走着,凝神思索,梁王武三思紧随其后。忽然,武则天停住脚步,沉吟道:“三思……”
武三思轻声道:“陛下,怎么了?”
武则天深吸了一口气:“还记得洛河惊现八卦图的真相吗?”
武三思一惊,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您怎么想起这个?”
武则天摇了摇头:“此事已为狄怀英所知。”
武三思登时浑身一抖:“陛下,狄仁杰是拥唐大臣之首,让他得知此事,可大大的不妙啊!一旦他……”
武则天一摆手:“狄怀英对我忠心耿耿,这一点,我还是非常信任的。”
武三思道:“可是,他对李唐天下,对太子殿下更加忠心啊,陛下!”
武则天没有说话。有顷,她摇了摇头:“我相信狄怀英。从洛河暗涌那天他的表现看来,他并不欲将此事张扬出去。然而,他手下的那些人,李元芳、狄如燕……就很难讲了。”
武三思轻声道:“陛下,您想怎么办?”
武则天笑了笑道:“我并没有想怎么办,只是有些疑虑而已。”
武三思恶狠狠地道:“一念之仁,悔之莫及!”
武则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正在此时,脚步声响起,一名力士飞奔而来:“陛下,张柬之大人在园外等候,说有要事启奏。”
武则天抬起头来:“哦,叫。”力士转身而去。
武则天和武三思对视了一眼。远处,张柬之快步走来,躬身道:“陛下。”
武则天道:“柬之,什么事如此紧要?”
张柬之一脸的茫然,他托起手中的奏折道:“今早,鸾台接到了狄仁杰大人的奏折,折中说他身染沉疴,不能勤劳公事,因此,请陛下恩准其辞去内史之职,乞骸骨,携家人及侄女如燕归田养老。”
武则天吃了一惊,目光望向身旁的武三思。张柬之继续道:“奏折中还说,他的部下李元芳因不忍与其分离,也向卫府辞去千牛卫中郎将之职,随其共赴田园。”
武则天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轻声道:“老狐狸。”
张柬之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大为怪异。几日前我与狄公见面,他的身体还非常健硕,怎么会不到两天的工夫便身染沉疴。更奇怪的是,狄公身为宰辅,怎会因偶染疾恙,便向陛下乞骸骨归田养老?这里面定有蹊跷!”
武则天道:“柬之,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张柬之道:“陛下,狄公者梁柱之材,且权掌中书,更为陛下倚如腹心。朝中缺了他不仅会影响朝事的日常处置,更可虑者,恐怕还会引发党人之争。因此,陛下,臣以为不可准其归田!”
武则天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转过身,踱了起来。张柬之赶忙跟上:“陛下……”
忽然,武则天停住脚步:“准奏。”
张柬之登时惊呆了:“什、什么?陛下,此事牵涉朝事安定,望陛下三思!”
武则天转过身来:“你以为朕想失去狄怀英吗?”
张柬之愣住了:“可、可……”
武则天长叹一声道:“他太了解朕了,他这是退而求朕心安呀!”
夜,狄公站在正堂上,静静地望着屋内熟悉的布置,那一桌一凳,一杯一盏,无不浸润着数十年的心血。而今却要离开了,一股伤感之情涌上心来,他的眼睛湿润了,长长叹了口气。门声一响,李元芳和如燕走进来,一见屋中的情形,二人对视一眼,发出一声轻叹。
狄公转过身来:“怎么样,都准备好了吗?”
李元芳道:“都准备好了,大人,明日一早起行。”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二十年了,一旦离开,心中确实有些不忍呀!”
李元芳道:“大人,我终于明白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是什么意思。”
狄公笑了笑:“元芳啊,为臣子者但求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民,这就足够了,至于个人的一些委屈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元芳点点头:“大人,我真是佩服您,心境永远如此平和,真是悲喜物外,大智大勇啊!”
狄公笑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元芳,明日起行要悄悄地走,万不要惊动任何人。”
元芳道:“请大人放心。”
早晨,露重天迷,洛阳城笼罩在浓浓的雾色中。几匹马押着一辆大车,悄悄开出了洛阳南门,正是狄公、元芳、如燕、狄春等人。
前面,便是送别的十里长亭。狄公对身后的元芳道:“元芳啊,你看到了吗,那里就是十里长亭,古往今来,多少送别,多少凄惶!想当年我送老师阎立本便是在这亭中。”元芳点了点头。
狄公长叹一声:“往事如烟呀,今日无事,你我索性到亭中凭吊一番如何?”
元芳道:“一切都随大人。”狄公点了点头,策马向长亭而去。
狄公、元芳来到亭前,翻身下了坐骑,缓步向长亭内走来。
亭内,有几个人坐在石桌前,不知在等候着谁。狄公和元芳一边闲叙,一边走过来。石桌前那几人闻听声响,转过头来——正是王孝杰、李楷固和权善才。狄公登时愣住了。
王孝杰大声道:“狄阁老来了!”话音未落,长亭深处走出了以太子李显为首的一班阁臣——张柬之、姚崇、苏定方、宋景、郝处俊,身后跟着各阁部和卫中的大臣、将军,黑压压的有百人之多。众人走到狄公面前,停住了脚步。
太子哽咽道:“阁老……”
泪水模糊了狄公的双眼,他抢上一步拉住太子的手:“殿下,有劳你了。”
说着,他抬起头,对太子身后的文武众臣高高拱手,颤声道:“我狄仁杰还能有各位倾心相知,千里送行,心中万分感激!谢谢了!”说着,他一个长揖拜了下去。
王孝杰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搀住了狄公。他已是满面泪水:“不管到什么时候,您永远是王孝杰心目中的大帅!”
狄公抬起一双泪眼,缓缓点了点头:“多谢孝杰深情厚谊,狄仁杰永记在心!”
王孝杰拉着元芳的手:“元芳,此去关山万里,如果大帅和你有什么需要,只要鸿雁托书,孝杰万死不辞!”
权善才、李楷固等一干将领拥了上来。权善才代表大家说道:“大帅,孝杰所言正是末将等的心声!”
狄公热泪滚滚连声道:“多谢!多谢!”
张柬之、姚崇等人走过来:“怀英兄,前路多艰,你多多珍重。”
狄公点点头:“朝中之事,就拜托诸位了。”
众人齐声道:“请阁老放心!”
狄公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微笑道:“各位,我们就此告别!一切珍重!”
众人齐声道:“狄公珍重!”
狄公双手一拱,转身向亭外走去。忽然亭外一声高喝:“圣上驾到!”
狄公立时收住脚步,目光望着身旁的李元芳,元芳吃惊地望着他。身后,大臣们面面相觑,鸦雀无声。武则天在随驾禁卫和力士的簇拥下快步走进亭中。狄公、李元芳率先跪倒,身后众臣黑压压地跪满了长亭。
武则天停住脚步,微笑道:“好啊,朝中半数以上的阁臣、将军们都到了。怀英,你任宰辅二十余载,能结下如此善缘真是难能可贵呀!”
狄公叩首道:“这都是众位大人、将军爱惜之情,臣不胜感激。”
武则天点了点头:“都起来吧。”狄公及众人站起身来。
武则天道:“怀英啊,知道朕为什么来吗?”
狄公一惊:“臣不知。”
武则天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朕来送一送你。”
狄公愣住了:“陛下……”
武则天点点头:“你什么都不用说,朕的心里都明白。怀英啊,你的心里一定在想‘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八个字吧?”
狄公一惊赶忙跪下:“臣万死不敢有此念头,望陛下明察。”
武则天道:“起来,起来。不要这么紧张。”狄公站起身来。
武则天长长地出了口气:“其实,即使你有这样的想法,朕也不会怪你。”
狄公哽咽道:“陛下言重了。”
武则天笑了笑:“昨夜,朕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像狄怀英这样的忠良,朕怎忍心让他就这样凄凄惶惶地离开!”狄公抬起头来。
武则天道:“于是,朕做出了一个决定。”
说着,她徐徐走到张柬之面前,沉吟片刻道:“柬之,传朕旨意,狄怀英虽然已辞去内史之职,但不允其归田……”
狄公一惊,抬起头来:“陛下?……”
武则天继续道:“朕要效法太宗皇帝与宰辅李靖之故事,旨诣狄怀英以原职致仕,以备咨询。”
张柬之心中大喜,说道:“臣遵旨。”
狄公惊呆了:“陛下,臣既已离去,怎能再以原职致仕,这岂不是鸠占鹊巢,闭塞大臣晋升之路?请陛下收回成命!”
武则天摆了摆手道:“朕亲自为怀英选了一个休养之所——江州。”
狄公轻轻咽了口唾沫,低声道:“谢陛下天恩。”
武则天笑道:“江州物阜民丰,人杰地灵,是个静养的好去处呀。柬之,你即刻传旨,第一,原狄怀英麾下千牛卫仍奉旨卫护其安全,随其前往江州;第二,命吏部前往江州传谕,狄怀英在江州的一切用度开销,均由国库出给。”
张柬之应道:“是。”
狄公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陛下天恩,臣受之有愧。”
武则天长叹一声:“这句话正是朕想对你说的。朝事纷杂,朕不得不如此处置,难得你深解朕意,自己提出,想来你也是能够理解的。”
泪水再一次从狄公的眼中滚落下来,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武则天转过身,目光望向李元芳道:“千牛卫中郎将李元芳情意难舍,实堪怜悯,虽准其辞去千牛卫中郎将之职,然,念其忠勤国事,屡立奇勋,特进为检校千牛卫大将军,随侍狄公。此旨谕达吏部,不必再行请奏。”
李元芳惊喜之下,跪倒谢恩。众臣齐齐跪倒,万岁之声震动长亭。
武则天拉住狄公的手,老泪纵横:“怀英,你我君臣便要分别了。你一切珍重。”
狄公道:“陛下自己珍重。”
武则天徐徐点了点头,转身向长亭外走去。狄公望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旭日东升,金黄色的阳光洒进十里长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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