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学创作,有这样一个歪理。“天下文章一大抄”。这虽是一句玩笑话,但有一定道理。如果会抄,那就是引用得当,化用高明,可能抄出千古名作;如果抄不好,那就是抄袭、剽窃。
在古代啊,会抄和不会抄是两回事,能不能“抄”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水平,那又是另外一重境界了。
诗僧释皎然在《诗式》中提出诗有三偷。其上偷势,其次偷意,最下者偷语。
可见古人作诗,经常参考前人的作品,利用借用、化用等手段,将前人诗句融汇入自己的作品之中,再抒发自己的情感。
事实上,古人对于化用这件事并不觉得奇怪、可耻,反以为荣。
比如李贺在《金铜仙人辞汉歌》中有一名句,“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被许多后人化用在自己的作品里。
孙洙《河满子·秋怨》: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
万俟咏《忆秦娥·别情》: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情说便说不了。
元好问《蝶恋花·春到桃源人不到》:天若有情天亦老。世间原只无情好。
张弘范《寿阳曲》:天若有情天亦老,且休教少年知道。
孙蕡《朝云集句诗七言律诗》: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黎瑜娘《闺情集古 其二》: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怜孤负月团圞。
毛泽东《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下面这些经过诗人的妙手改动过的诗句,你更喜欢原诗,还是改动过的诗境?
1、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山园小梅二首》
林逋 〔宋代〕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两句诗林逋并非是臆想出来的,他除了有生活实感外,还借鉴了前人的诗句。五代南唐江为有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
林逋只改了两字,将“竹”改成“疏”,将“桂”改成“暗”,这“点睛”之笔,使梅花形神活现,可见林逋点化诗句的才华。
2、叶绍翁: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游园不值》
叶绍翁 〔宋代〕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化用了陆游《马上作》云:“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
诗人取景小而含意深。在‘出墙来’的前面加上了 ‘关不住’这个‘关’字,突出了春意的活跃,使与‘关’字相应的‘出’字更有精神。‘一枝红杏’与‘满园春色’相对,又显出春光的洋溢,两句中含义有几层,诗意蕴藉。
3、秦观: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满庭芳·山抹微云》
秦观 〔宋代〕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一句化用了隋炀帝杨广的《野望》:“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
秦观抓住典型意象,巧用画笔点染,非大手不能为也。谓天色既暮,归禽思宿,却流水孤村,如此便将一身微官濩落,去国离群的游子之恨以“无言”之笔言说得淋漓尽致。词人此际心情十分痛苦,他不去刻画这一痛苦的心情,却将它写成了一种极美的境界,难怪令人称奇叫绝。
4、晏几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晏几道 〔宋代〕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化用五代诗人翁宏的《春残》:“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
落花,则春光将尽,微雨,则天色长阴。在这种景物之前,以独立之人,对双飞之燕。无知之燕,犹得双飞,有情之人反而独立,是何等难堪的事。这两句诗写来融情入景,景中有情,景极妍美,情极凄婉。
5、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滕王阁序》节选
王勃 〔唐代〕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
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化用了化用了北周庾信《马射赋》中“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的意境,却妙笔出新
在青天碧水浑然一色的背景中,画出了晚霞、孤鹜的美丽形象:你看,“落霞”自高而低飘散,远接天陲;“孤鹜”横空远举,与落霞齐飞;“秋水”、“长空”,清丽澄净,天水“一色”,上下混蒙,青冥一片。这是一幅背景旷远,在水天之间点缀着片片红霞,色彩明丽的画面。它静中有动,刚而能润,壮美与优美兼具,诗意浓郁,画境清新,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
6、陆游: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游山西村》
陆游 〔宋代〕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化用了宋代强彦的《残句》:“远山初见疑无路,曲径徐行渐有村。”
诗人在青翠可掬的山峦间漫步,清碧的山泉在曲折溪流中汩汩穿行,草木愈见浓茂,蜿蜒的山径也愈益依稀难认。正在迷惘之际,突然看见前面花明柳暗,几间农家茅舍,隐现于花木扶疏之间,诗人顿觉豁然开朗。这一联不仅写得极其自然,而且用语浅近,含意丰富,仿佛信手拈来又出人意表。
7、纳兰性德:一生一代一双人,相思相望不相亲
《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
纳兰性德 〔清代〕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一生一代一双人,相思相望不相亲”化用了唐代骆宾王的《代女道士王灵非赠道士李荣》:“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
明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却偏要分离两处,各自销魂神伤、相思相望。对恋人来说,这样的遭际真是残酷至极,也难怪容若会追问:“天为谁春。”在幽幽凄凄的容若看来,纵使塞北莺飞、江南草长又能怎样,万千锦绣的山川美景,只关乎万千世人,与他,却无半点关系。
8、元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离思五首·其四》
元稹 〔唐代〕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化用了《孟子尽心上》“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
到过大海的人,再看别处的水,也就算不得水了。到过巫山的人,再看别处的云,也就算不得云了。元稹诗句是比喻自己的妻子很美,别的女人都不在话下了。后指见过大世面的人,别的小事也都不在话下了。
9、王维: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积雨辋川庄作》
王维 〔唐代〕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化用了唐代诗人李嘉佑的《句》“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
王维加以“漠漠”“阴阴”四字,情景俱妙,固知摩诘善画也。雪白的白鹭,金黄的黄鹂,在视觉上自有色彩浓淡的差异;白鹭飞行,黄鹂婉转。一则取动态,一则取声音;“漠漠”形容水田广布,视野苍茫;“阴阴”描状夏木茂密,境界幽深。两种景象互相映衬,互相配合,把积雨天气的辋川山野写得画意盎然。所谓“诗中有画”,这便是很好的例证。
10、李清照: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点绛唇·蹴罢秋千》
李清照 〔宋代〕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李清照这首词是化用了唐代诗人韩偓的《偶见》:“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
两首诗词相比,“和笑走”见轻薄,“和羞走”现深挚:“手搓梅子”只能表现不安,“却把青梅嗅”则可描画矫饰:“映中门”似旁若无人,而“倚门”则有所期待,加以“回首”一笔,少女窥人之态婉然眼前。李清照的这首词将少女的娇憨、天真、可爱、矜持的性格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毫无疑问,李清照的《点绛唇》相对于韩偓的《偶见》来说,更胜一筹。
可见化用之手法,最关键的还是要融入自身真挚的感情,才能让诗句打动人心。
用前人的典故很常见,有的沙里淘金使光辉不被埋没;有的锦上添花使之更招人喜欢;有的移花接木别出心裁翻出新意,叫人不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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