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春市东行不到十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泉眼乡,乡政府所在地叫泉眼村。老人们说当年这里有一处清澈的泉水,泉眼村以此得名。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全村大约有三百户左右居民。乡政府、村委会以及乡村所属的各单位也都坐落于村子里面,共同形成一个颇具规模的集镇。村子东面约三公里外的后砬子屯东沟是雾开河的源头,河水沿着村子北面一道不高的山梁前二三百米的地方蜿蜒着向西流过,出了村子在山梁尽头附近的冷家店屯被截成一个不大的水库。长吉公路由西向东从村子中间穿过,把整个村子分成南北两个部分。1963年我就出生在这个有山有水,交通方便的美丽乡村。

春光明媚的日子,蓝天下和煦的风轻拂着大地,吹绿了村子北面的山坡,融化了山坡下面蜿蜒的小河。一条崎岖的土路从北面翻过山梁,穿过一片肥沃的农田,又跨过欢快的河水,向南一百多米后就进入了泉眼村。村子最北面是泉眼村西队的生产队部的大院,从生产队部开始村道变成了砂石路。再往南约一百五十米,道路的左右两侧各有一排农家的房子。紧挨着道路右侧第一家是土坯垒砌的三间简陋的草房,草房东侧连着一个更矮一些的小仓房。房子后面是用秫秸围成的约二百平米的方形菜园子。菜园子北侧生长着一片杨柳混杂的参差的小树林。树林中间掩映着一个约二十平米的池塘。水是清澈碧绿的,杨柳树鲜绿色的身影在微微荡漾的水面上飘动着,像是微醺的人陶醉在温暖的春风里。房子的西面隔着一道土墙,三米外就是会编筐握篓的海洋叔的家。房子前面是一个一百五十多平米的院子。院子西墙下是土垒的低矮的鸡架和狗窝。院子南面距离窗户五六米远,一道树枝夹起的杖子把院子和南面的菜园子隔开。菜园子也是用秫秸围起来的,有约三百平米,几垄秋葱已经长出了半尺多高葱茏的叶子。去年秋天种下的菠菜、小葱此时也已经是生机勃勃的一片嫩绿。菜园子的东南角有一个不大的猪圈,里面养了一头刚刚抓回来的小猪崽儿,不时地滋滋叫着要吃的。院子的东面也是用秫秸夹起来的杖子围着,杖子里面堆着一些烧柴用的玉米秸。院子东南角的院门不到两米宽,一个细木杆做框的柴门敞开着。这就是我的家,我喜欢的家在春天里温暖且充满生机的样子。

从1970年夏天开始,我和爹妈、两个姐姐、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家八口人就住在这个房子里。房子虽然低矮简陋,却能遮风挡雨,却能亲人相守,给了一家人贫苦而温馨的生活,给了孩子们炉火旁简单而快乐的童年。忘不了妈常常半夜里在灯下给我们缝补衣服,总记得爹对我们说的话,无论家里多么困难只要你们肯学习,我就会一直供你们上学。所以我的四个姐妹和小弟都以良好的成绩读到高中毕业,而我和二弟都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家乡,离开了农村。后来父母和小弟俊江先后于1992年和2010年两次把老房子原址翻建成更好的砖房,更实用更漂亮的大房子。房子虽然不一样了,但是心中的家一直在这里,直到2020年秋天房子被政府征地拆迁。

杨俊清老叔(杨俊清家)(1)

除了海洋叔以外还能记起本村大部分邻居的样子。后院邻居开开拖拉机的刘佰全二叔一家;前院邻居是粮食所的张会计一家、铁匠赵社远一家;东侧是乡政府刘秘书一家,抗美援朝老兵王喜发一家、村里学历最高的石老六一家;以及附近的粉匠何老九一家、供销社采买员张士玉一家等。姥爷姥姥以及三舅一家和老叔一家也在这个村子里。当时媳妇儿家同住在一个村子,在距我家西边三百多米远的粮食所家属房。一直记得小时候那几个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夏天一起下河捞鱼摸虾、一起上山掏鸟蛋、逮蝈蝈,一起放牛、一起偷瓜;冬天一起滑冰车、打出溜滑,一起打家雀儿,一起踢毽子的同学和玩伴赵延山、刘延志、张立忠、李大全、孙立、周利民等人的名字和大家在一起很多有趣的故事。这些人有的已经几十年没见过面了。

从我家院门出来,沿着砂石路向南走约三百米就来到了东西走向的长吉南线公路,两条路丁字形交接。长吉公路这一段约一千米是村子的核心区。由于泉眼村是乡政府所在地,所以公路两侧分布有乡政府、供销社、邮局、卫生院、陶瓷厂等单位和企业。村里的居民除了二百户左右农民以外,还有几十户政府和企事业单位的干部和职工。那些比较好的和大一些的房子多数是各种单位公房,少部分住宅里住的都是各单位的人。而和我家一样老旧的土坯房里住的则是本村农民。

泉眼小学校在村子的东头,长吉公路北侧,距离我家有约一公里远。每天早上和二弟俊和一起从家里出来,路上陆续汇聚几个同学说笑着从砂石路走上来,沿着长吉公路北侧向东走过供销社两栋砖瓦的门面房,再走过乡政府大院前面的一栋十几间的办公房。然后是邮局、信用社、村卫生所、理发部,最后经过三家居民住宅就到校学校了。小学校紧挨着公路北侧,校园很大,东西长约一百七八十米长,南北约一百五十米宽。公路树带下面是学校大操场,学生们开运动会、课间操和体育课以及课间活动都是在这里进行。操场的北侧是一排两栋黄土墙红瓦盖的房子,共有十四个房间,分别是上课的教室和校长老师办公备课的地方。这排房子的后面相隔三四十米宽的活动场地,又是一栋长长的土坯房子,共十四间学生上课的教室。校园的西面隔着一排高高的榆树是一条村道,村道外都是居民住宅;北面与教室一窗之隔就是村民的田地;东面也是由各种树木和露天厕所形成的断续的界线,外面就是散落的居民住宅。我们姐妹兄弟六个都是在这里读完了的小学。记忆深刻的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直到毕业,作为学校红小兵大队的体育部长,在李密山老师的指导下,每天我都会站在操场北边红砖砌成的三尺多高的主席台上,吹着哨子带领全校500多名学生做课间操。那时心里每每生出一种指挥千军万马的威风和豪迈感。赵凤琴老师是个负责任又和蔼的人,从一年级到五年半毕业她一直是我的班主任。她教给我知识,让我当了班长,让我第一次在全乡一千多学生老师面前和一个叫刘韵凤的女同学搭档表演了诗朗诵。我和二弟都是她班里学习最好的学生之一。小学校长叫刘义,五十岁左右,中等身材,脸上总是带着和善的笑容。他家住在冷家店,每天上下班都拿着一个黑色的拎包走过我家门口。和他一起住在冷家店的有一个教美术的瘦高个子老师,叫杜海英。他不爱说话,是个从城里下放来到这里的右派。还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单身女老师,个子很高,说话声音很响,学生们都叫她陈大莲。

杨俊清老叔(杨俊清家)(2)

1977年,我和二弟俊和一起结束小学时光,升入斜对面隔公路相望的泉眼乡中学。中学校园比小学还要大一些,东西有一百五十多米宽,南北有二百五十多米长。校门临长吉公路开在北面。说是校门其实没有门,就是一条路从校园出来直接通到公路上。校园东侧是泉眼村东小队队部。南面是东小队的农田。西面是居民住宅,其中一部分是中学老师的家,也有一些陶瓷厂工人家属房。从正门进入校园,路东侧是一个篮球场,西侧是一个不大的活动场地。再往前路两侧分别有一排红瓦盖顶的砖房。东侧一栋是老师们的教研室,西侧一栋是学生上课的教室。再往前走三十米远,路两侧又分别有一栋一样的砖瓦房子,都是学生的教室。离教室十几米远处,正对着路口有一个三尺高的主席台。主席台的南面就是一个大大的土操场。操场的四周分布着单杠、双杠、秋千、等体育器材,中间有足球场,还画着四百米的椭圆形跑道,跑道西侧又是十条百米跑道。每年学校的春秋两季运动会以及全乡学生运动会都在这里举行。开运动会是学校最热闹的时候,整个操场锣鼓喧天,彩旗招展,龙腾虎跃,人声鼎沸。学生们以班为单位坐在跑道周围,很多村民也会前来围观。在这个学校里我读完了三年初中,一年高中(1981年秋天高中撤销后转到双阳县第六中学读完了高二)。当时学校有几名从长春市下放来的东北师大毕业的优秀老师。教物理的老师贾中元、李敏夫妻,教俄语的李春玉、何玉兰夫妻,教数学的陈默九老师和教语文的卜琛老师等。还有从其他行业归口来的李春发老师,双阳师范毕业来的高春玉老师,杜春深、杨桂芬夫妻等。当时泉眼中学与其他农村中学校的教学水平相比算是较高的。在老师们的教育下,和我上下界的同学有二十几个都考上了大学和中专学校,这个成绩在一个农村中学是非常好的。学校的团总支部书记是教体育的张龙老师,我作为他的助手担任副书记。当时没有学生会,我在全校学生当中的工作职位就是最高的。为此几乎每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或者优秀团员,有一年还被评为双阳县“青年突击手”,奖品是一件草绿色的背心。班主任高春玉老师让我知道了宋词,并第一次教我们读到了陆游的《钗头凤》。当然也还记得初三年级的冬天,作为班长我连续两周下午自习课时间擅自给同学们放假,被学校教导主任和校长轮番批评的事、也记得课堂上和李凤仙老师动手打仗的事。

杨俊清老叔(杨俊清家)(3)

杨俊清老叔(杨俊清家)(4)

从中学大门口出来往西走,过了两家居民住宅房,路南边第一个不大的院子是泉眼乡卫生院,当时卫生院有一个从北京协和医院下放来的医生叫李兆武,他的医术非常好。几年间曾经救治了很多村民。我家小弟弟两岁的时候病了很长时间,后来就是李医生用两块六毛钱的药治好的。医院西边挨着的就是面积有四五垧地的国营双阳县陶瓷厂,厂长是我家前院的邻居叫王金生。陶瓷厂是六十年代由李文章、王乐然、老郝头、老郭头、张老七等八个老工人创立的,生产泥瓦盆、烟囱管、电瓷瓶等简单的陶瓷产品。十几年后企业已经有七八十名工人了,是泉眼乡范围内唯一的国营企业,也是最大的企业。再往西走是一爿由赵长户、赵社远爷俩,还有栗师傅等几个六十年代末闯关东来的山东人创建的泉眼大队烘炉厂。打造犁铧、锹镐、镰刀等铁制农具,也能给马匹钉铁掌。除此以外公路两侧还分布着派出所、信用社、道班、粮食所、收购站、兽医站、综合厂、泉眼大队部以及大队机耕队等一些单位。当年综合厂的山东籍技术员赵长士还成功研制出制药用的压片机,填补了吉林省空白。1983年街面上开始出现了王志、邵凤芝等四人合开的第一家饭馆儿,曹货郎夫妻开的第一家小卖部两家个体户买卖。后来逐步有了食品批发部、婚宴酒店、公共浴池、饲料商店、摄影部、修车厂、水果店等二三十家私营商户。几十年间,泉眼乡也向全国其他地方一样,每年每月都发生各种各样的变化,家乡人的生活状况大大改善,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人们脸上充满自信,充满幸福。

1986年大学毕业后,我在长春市工作,离家只有二三十公里。每到周末就能乘长途车回家住上一天,节日休息时间长还可以帮父母做一些农活儿。后来做生意自己开车方便了,只要工作不忙,第一个想到的事就是带着媳妇儿和女儿或者自己回家看看爹妈和姐妹弟弟们。有时饭前饭后带着女儿、侄子和外甥女儿们去村子北面的小河边走走,登上河北岸的小山坡转转,踏着当年的足迹,回忆年少的趣事。难得放飞的孩子们看看这瞅瞅那,你抓一只蚂蚱、她采一朵野花,觉得什么都新鲜,说着笑着追逐着,和我小的时候一样高兴。而我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找不回当年的快乐。由于采砂开荒小河已经被破坏的面目全非,没有了当年的清澈和欢快,水里的小鱼也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不见了踪影。没有人管护北山树木越来越少,山雀飞走了,蝈蝈的响声也极少听见,坡上坡下稍稍平整一点的地方都开出农田长满了玉米。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沿着村里的几条道路慢慢地走、细细地看,寻找还没被历史洪流淹没的旧时痕迹,辨认路上遇到的曾经熟悉的面孔。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村民的房子多数都变成了宽敞明亮的砖瓦房,平坦的水泥街路修到了每一家的院门口。昔日的痕迹已经越来越少。偶然见到当年的同学玩伴聊起来,都变成了儿子的爹妈和孙子的爷爷奶奶,早没了少男少女的青涩和妩媚。故人依旧在,只是容颜改。而“儿童相见不相识”的遭遇却经常发生。2005年爹走了,2019年妈也离开了,家里没有父母少了许多牵挂,但闲下来还总是不自觉地给自己找各种理由回去看看。和姐妹弟弟们吃一顿家常饭,天南海北地唠一会儿嗑,这时候就觉得特别亲切,特别慰籍,心不再漂泊。

几十年后我渐渐知道,心里的家不只是一座房子,而是生我养我的父母,是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是一家人共同的生活经历,是家人建立起来浓浓的亲情寄托。自己的生命与周围的大人孩子,亲戚朋友,同学同事有了一种无法改变的联系。个人像一棵树一样,生长在一个由全村人组成的森林里,深深植根于故乡的土地,融入周围的环境。与山川河流,街道房屋,风霜雨雪,四季风物建立起了长时间共生的关系。家其实不只是一个家,而是家乡。在外漂泊多年对于家的牵挂更多是对于家人和乡土的思念,对于家乡亲人朋友和一草一木的思念。这就是所谓的乡情,乡愁吧。君不见,每当说起家的时候,很多人总会不由自主地把家与乡连在一起,兴之所至还会讲几句家乡的方言,讲出几个家乡的故事。

1987年结婚后,我曾经在不同的地方换住过十几处房子,时间短的住了几个月,时间长的住了五六年。但在我心里那些只不过是一座房子,是我和家人的一个住所,虽然也叫做家,但心里并不觉得那是一个真正的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住所留在心中的印象也慢慢模糊了。长春明珠的房子已经居住21年了。这里留下了我人生最好的二十多年时光,记录了我二十多年艰苦创业的历程,女儿是在这里披上婚纱,媳妇儿在这里结束工作生涯,但这里只是我的家,不是家乡。因为这里的时光太过匆匆,我没有时间看清城市真实的面容;因为这里没有父母晨昏温馨的陪伴,没有人与人之间真情的温暖。林立的高楼遮挡了郊外的青山,遍地的沥青水泥让我无法扎下自己的根。

杨俊清

2022年4月21日

注:以前农村基层管理体制是公社、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1982年以后对应改成了乡(镇)、村和村民小组。

杨俊清老叔(杨俊清家)(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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