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作者:黄回銮,现居法国,从事证券投资
1990年的安徽蚌埠,胜利路西侧还是计划经济工业区。现蚌埠日报社的旧址,是老铸造厂改制的蚌埠酒厂一分厂,也就是皖酒集团的前身。夹在果糖厂、西煤建和水泥厂之间的小楼是酒厂仓库,因酒曲成砖型堆砌于此,又称为“曲房”。
如果你在工作日来到此地,会看到一个身材高瘦、略微驼背的中年男子有条不紊地清理仓储。一旁麻袋上,坐着个三岁的孩童,手里拿本“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中年人干一阵子活就要坐在麻袋上歇歇,时不时还捂紧胸口,含几粒速效救心丸。
这就是我的父亲和我。
塞翁失马的耐心
我三岁前,爸爸在厂里做采购,隔三岔五出差,一工作就几个晚上都不回。那时家里没钱,我上幼儿园也没人送。但后来他因为冠心病,被迫内退下岗,沦为“家庭妇男”。
心梗手术后,他只能把我带在身边,靠仓库贴商标补贴家用。而我妈是农村户口,只能打零工,做那种随时被城管抓的小生意。此后十几年的岁月里,我们家都是女主外、男主内。
不能赚钱养家,有亲戚背后嚼舌根,同事更是看笑话。我不知道爸爸承受了怎样的心理压力,但我知道他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我身上。他去世三年后,我从同济大学申请到全额奖学金留学法国,天津卫视记者来我家做优秀特困生采访。这个贫民区的邻居们才发现:“半条命”的老黄下岗十几年,精力都花在了儿子身上。偶有来问家教经验的,我妈坦诚回答“我是文盲,都是老头子以前带的,让儿子跟你说吧”。
爸爸对我的教育,最核心的是耐心。因为心脏病不能激动,他学会了耐心。恰如塞翁失马,对我的启蒙灌输才得以坚持下来。之所以用“灌输”,是因为数学教育需要极大的耐心。它包含的抽象成分,逻辑推理,不易通过实例诠释。
记得1990年冬天,搬来一家新邻居。他们家的女儿比我小,算术却比我快。那家的阿姨是个急性子,用5×3=3×5的例子讲解乘法交换律,来来回回几遍,女儿就是理解不了。眼看阿姨声音越来越大,女孩儿委屈巴巴地要掉下眼泪,爸爸赶忙笑眯眯劝道:“洁洁乖,不哭!大爷来给你讲。”说罢,从窗台上拿了一把小贝壳,摆成五行三列:“洁洁你看,横着数就是五乘三,竖着数就是三乘五,都是十五粒。”洁洁很快就开窍了。
爸爸转身问我“你也明白了么?”
我没洁洁聪明,从未见过贝壳,一边摇头一边问洁洁,“这个好吃么?”
阿姨噗哧笑了,但爸爸却不动声色,只是温和地说道,“那我们回家慢慢讲。”于是借了邻家女孩十五粒贝壳,反反复复讲了好多天,最后都忘了还回去。
对于家庭教育,家长所需投入的细心、耐心、恒心,比补课投资更可贵。因为长期冠心病不宜动怒,父亲有耐心到旁人无法想象的程度。有一次,家里来了只小野猫,胆小怕人,躲在柜子下“喵喵”叫。小猫每叫一声,我爸也就跟着答应一声,足足一星期,驯服了那只小猫。耐性至此,纵使是曲傻姑那样的低能,也能被黄药师调教成准一流高手。
一次在大伯家下棋,我眼看中了陷阱要丢个车,顿失耐心,掀翻棋盘。亲戚们哄堂大笑。只见爸爸不紧不慢,把棋子原样不动摆回来,接替了我,跟大伯继续下,一脸得意地说道:“我早就料到你要来这一手,布局我都记着呢。遇到困难就耍赖,能行么!你给我好好看着,丢个车我也照样赢。”那一局我眼睁睁看着学,果然不久柳暗花明了,争取了和棋。
父亲的耐心,就像情绪缓冲垫。即使不能给你实质技术指点,在你愤怒焦虑时,他也可以吸收你的坏情绪,恐惧慌乱时给予你安慰;而当他自己内心不快时,却不把这份不安传染给你。
做我的学友 一起学英语
我从小天资一般,不是一点就通的孩子。每次升学都有挫折,四年级、初一和高一都是班里倒数。父亲既不责备我,也不传播负面情绪,而是跟我共同探究分析,自己会的语文数学直接解惑,力所不及的英语干脆跟我一起自学。虽然常有起落,但大趋势还是上升的。
小学五年级我开始学英语,抛开教学问题,我自己也跟不上,我爸更是一窍不通,把会点英语的叔叔找来,一个简单的head被我读成“慨兹”,叔叔一听:“一塌糊涂!”
换个脾气差的家长,可能一巴掌打到脸上了。我爸没有,沉默了一会,说到“害得”和“慨兹”听起来差不多。毕竟爸爸完全不懂英语,我也刚入门,我们对英语感受类似,外行人真觉得head和“慨兹”有点像。
于是爸爸提出一个大胆的计划,让叔叔教,爸爸跟我一起学。因为本性贪玩,对于补课我原本是抗拒的,但是爸爸似乎对英语产生了兴趣,他发音比我还差,一句what’s your name要重复很多遍,屡屡被我取笑,但他却也不恼。似有寓教于乐的效果一般,原始的家庭英语补习班,倒也其乐融融。
在我的英语学习中,爸爸扮演了学友的角色,尽管他年纪大了记忆力跟不上,但理解力更强,哪里可能出现错误,哪里是难点,他都可以敏锐地发觉,并加以巩固。
之后几个月,基本是叔叔领进门,爸爸带修行。字母、发音和单词了解了一个大概,等叔叔走了,爸爸还能继续看着我学习,这个习惯保持了很多年。
到了高中,班里有些条件好的同学开始自学德语。我跟爸爸提起,他极力赞同,赶紧把姐姐淘汰的旧电脑要来,我从同学那里借来德语光盘,爷俩慢慢研究。没多久他就否定了德语计划,因为他敏锐地发现,德语可能跟英语混淆。
每逢初夏,坐在阳台上乘凉的时候,他会把我以前的英语书,拿起来有模有样地读。邻家后生看到纳闷:“黄大爷!你这年纪还学外语?”爸爸总会自我解嘲地大笑道,“Never too old to learn。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我今年不过就两个27岁,学外语还来得及。”
因为个人成长路径太特殊,根本找不到类似的榜样去学习。依稀记得高三时,虽然有数学竞赛保送资格,但我全盘偏科,特别恐惧高考。父亲比我压力更大,愁白了一半头发。最终却只跟我说,“你要是害怕,就保送差点的学校。要是拼高考呢,运气好了北大有希望,考砸了就上家门口的安徽财经大学,爸爸也没意见。”最终我选择了保送同济大学。
即便天资一般,在循循善诱中,笨鸟也总能在无数次飞翔中渐渐找到自己的方向。父亲十年的引导下,我的成绩维持中等偏上。到了15岁,虽然父亲知识跟不上了,我也厚积薄发,在此后的数学竞赛,基本保持三线小城第一名了。大学也得益于这一招之精,得以全奖留学。
我爸虽然只有高中文化,但从启蒙教育到初中辅导都身体力行。他每月工资只有240元,但在我身上的教育回报,远超过下岗的潜在损失。哪怕他继续好好工作,赚钱在我身上投资,也很难达到同样的效果:从三流小学,到重点初中,高中进省理科实验班,保送同济大学,本科一等奖学金,零成本留学法国。
早恋爸爸也支持
在孩子读书教育的环节,花高价请名师可以事半功倍。但是对孩子生活和情感的引导,在孩子遇到心理问题、挫折危机时的扶持,花钱是买不到的。与普通家长相反的是,爸爸一直很开明,早恋、吸烟、喝酒都能容忍。
初中时,有一次我跟小伙伴们在学校吸烟被老师抓到,通知了家长。父亲板着脸沉默了很久。他越沉默我越害怕,感觉如同打针,医生拿酒精药水在你身上消毒越久,针扎得也会越疼。然而他沉思良久的决定是“我不要求你戒烟,每天至多吸三根,但不许在外人面前吸。”相比其他同学回家后一顿打,强制戒烟后反弹,今天都成了一天一两包的老烟鬼,我每天最多三根的习惯坚持了十九年。我想,父亲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因为他得冠心病以前每天三包烟,得病后每逢健康好转烟瘾便会复燃,深知戒烟不易。因此对于我吸烟,就像大禹治水一样,不是强堵而是引流。
说到早恋,高二时我和一个女生暗生情愫,不到一个月就被我爸发现。值得庆幸的是,老头子居然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反而给了我100元钱,这可是他两个月的烟钱。他说,我可以请人家去麦当劳吃一顿,并且告诫我千万不要让我妈知道。我半开玩笑地答道,“姜还是老的辣!”他又笑眯眯地点了支梅芳烟,因为那时候团结好像买不到了,他只能破费点,吸一块钱一包的梅芳。
虽然老头子一向不按套路出牌,我还是纳闷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也无暇多问,因为我只被这样一个事实感动:100块钱对他来说,够两个月的烟钱。
这次请女生吃饭在肯德基,我心里没有底,先是向同桌咨询了一下,最多不过三四十块,我才放心。长假的下午,我和那位女生先是去皖北书城看了一会书,雨停以后又顺着中荣街往南走,去了肯德基。我之前根本没去过饭店,只能傻乎乎地把那100元钱攥在手里——实际上,一下午我不停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检查钱还在不在。
在她的推荐下,我点了鸡翅可乐加汉堡,一共也就30多元。我心中一松,立刻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因为从进门开始,我的手就一直攥着那张父亲省下来的一百元钱,足足有三分钟没放手。但是她速度更快,拿出一张10元一张20元和几个硬币,说,“我这零钱正好,你那不用找了。”收银员自然直接接过零钱。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笑嘻嘻地说道,“反正我这几个硬币放在身上难受,走路叮叮当当的……”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把100元还给爸爸,他问道,“怎么?人家没舍得让你掏钱?”
“她当时小钱包里有好多零钱,付完钱之后还是剩些硬币。”
爸爸一语道破,“人家知道你家庭困难,做好了准备自己请的!”
我还是有点怀疑,“学校贫困生助学金公布的时候,是贴在角落里的,没几个人看……”
他噗嗤一下笑了,“还要看那个么?人家第一眼就能从你的穿戴看出来……”
而立之年回头自忖,求学道路上,如果没有自己锦鲤般的运气和父亲的开挂助攻,按照我自己的天资性格,是不可能持续进步的。父亲去世不久,我的进步就屡屡受阻,仅在他生前设计好的道路上做了一把冲刺,申请到奖学金留学后,就开始迷茫。
父亲去世时,给我留了三封信,这三封信的激励效果仅仅维持了三年。他在去世前两个月,找皖酒集团的董事长陈翔先生,赞助了我5000块,按道理我至少应该写一份感谢信。但我那个时候对贫穷的家境非常敏感,电视台来采访贫困生助学,都是我爸出面。他可能自知不久于人世,就以我的口气写了感谢信,我誊抄后寄给了陈先生。此后每个学期,陈先生都赞助我两三千块钱。也因为这封信,我第一次正视了自己的贫穷,并不再以之为耻——回忆当年,我不再因为物质生活的匮乏而遗憾,我的心中只有对爸爸的感恩与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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