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拾语(寻羌寻什么)(1)

图/高屯子 文/方生

疫情前的2019年10月,一位朋友参加IDF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归来,说在大会展映中有幸看到了瓦尔达、戈达尔两位大师的作品,不虚此行。他说,有一部纪实影片《寻羌》要找来看一看,这是这次大会唯一入围主竞赛长片单元的国内影片,是导演高屯子用十年时间追踪拍摄的。

当时心里就生出疑问:

在这样一个急功近利的时代,是什么因缘让一个人,一个生活在现代都市的人用十年的时间,去追寻、拍摄一群高山之上的农民?

后来,又听说除了纪实电影《寻羌》外,高屯子还有一部收藏级摄影作品集《十年寻羌:迁徙与回归、羌在深谷高山、最后的释比》和一本非虚构文学作品《十年寻羌:人与神的悲欢离合》,都是纪录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之后,夕格、直台两个羌寨的七百多位村民离开世代居住的山寨迁往他乡,九年后回乡祭拜祖先、迎请祖神的感人历程。

我心里的“疑情”又一次生起:

一个人何以做到用纪实电影、纪实摄影、非虚构文学三种语言同时发声?

一个人何以做到让这三种艺术表现形式亲密携手,不重复,不违和,彼此照映,并行不悖?

上月疫情居家,在天猫购了一本《十年寻羌:人与神的悲欢离合》开始阅读。静静的阅读中,除感觉颇有疫情下对内心的“疗愈”作用之外,之前生起的第一个“疑情”,悄然之间,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得到了“释疑”。

先看他初到山寨的情形:

……从腊月二十七到正月初十,我与释比贵生一家,与寨中村民们一起举办“山寨地边论坛”“山寨火堂论坛”,一同祭拜祖宗神灵,一同仰望满天繁星……在夕格山寨,在一群古羌后裔中间,我又一次感受到了与土地,与星空,与另类生命之间的亲近。

再看他“深谷高山,十年寻羌”之后的内心体悟:

因一场大地震发起“羌绣就业帮扶计划”,因帮扶计划来到高山羌寨。没想到,我与夕格羌人、与释比贵生一家就此结缘,并用十年的时间去记录他们敬天法祖、耕种劳作的生活;记录他们大灾之后离开世代居住的山寨迁往他乡,九年后回归故乡祭拜祖先、迎请祖神的悲壮历程。没想到迁徙与回归路上,人与祖先、人与神灵的悲欢离合,会让我如此感慨万端,揪心动容;更没想到,我的生活方式与拍摄方向,会被一群原想去“救助”“帮扶”的高山村民所改变,内心的长养反受到他们的救助和帮扶。

读到这些文字,我反倒对自己的生活状态生起了疑问:我们终日忙碌奔波,一刻不停地追逐着物质的富有、生活的便捷、肉体与虚名的满足,一年、五年、十年......我们的生命情感是在不断丰盈?还是在不断枯萎?我们的内在生命品质是在提升?还是在下落?

前天拿到大度十二开《十年寻羌:迁徙与回归、羌在深谷高山、最后的释比》,开卷十二个页面,六张图片静卧在哑光黑㡳之中,这里选三幅:

楼兰拾语(寻羌寻什么)(2)

楼兰拾语(寻羌寻什么)(3)

楼兰拾语(寻羌寻什么)(4)

我来回翻阅、品味着这些图片和图片下方简短的印银文字,这样的瞬间,这样的质感,是需要置于案几,捧在手中细细品味的呀!活动影像和文字怎么可以替代呢?

在以活动影像纪录的同时,是什么原因让高屯子决定同时用一帧一帧的图片,而且是黑白图片来表现呢?来看他怎么说:

同夕格村民相处半月后回到成都,无心参加各种名目的饭局、聚会。二十年前在埃溪羌寨,那手托腮帮在柴火光焰里吟唱“尼莎”古歌的老人;十年前在北川五龙寨景区,那脚踩禹步为游客表演皮鼓舞的壮年释比;半年前在萝卜寨地震废墟里,那眼含泪水怅望岷江深谷的儿童、妇女……,以及新旧书本里那漂移在三千年时空、九万里山河中的羌人身影,如一帧帧深埋岁月的图片,在我脑海里竞相展现。

我感到,这是一种启示,是我一直寻觅的表述语言,在向我发出召唤!

我感到,仅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图片摄影,它的语汇还可以更加丰富,它完全可以勇敢地站出来,以主人翁的姿态,带着文学的思考、图片的呈现、影像的记录,与我携手同行,去表现大地震之后的中国羌人。

............

离开凤凰山机场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只有一件事可为,那就是走进岷江上游、湔江上游的每一条深谷、每个村寨,将高山羌人的生活处境与精神状态书写定格,使之成为一段可信的史料;成为“一个向外输血的民族”,在文化迅速“现代化”之前的见证。

楼兰拾语(寻羌寻什么)(5)

《十年寻羌》收藏级摄影集

内含收藏证书、作者签名摄影作品一幅

一百多张图片都是用哈苏503cw相机、依尔福专业黑白负片拍摄的。

开篇六图之后,进入正文,左右两页文图对应,文字与图片息息相关,但又着重于图片与电影难以呈现的历史场景、人物心理、人物对话。

文学语言与摄影语言结合所形成的交感力量,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现,这里仅选一图只摘一个段落,便可体味到别样的阅读快感:

楼兰拾语(寻羌寻什么)(6)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贵生总爱翘着鼻子吮吸城市的空气。

我问贵生:“杨伯,你在闻啥子?”贵生又将鼻子往空中翘了翘:“这么大个城市,尽是汽车的味道,火锅的味道,咋就闻不到神的味道?嗯,也闻不到鬼的味道?”

在我这么多年的阅读体验里,除了萨尔加多,从未见过纪实摄影作品如此典雅厚重又不失真实自然;从未见过纪实摄影作品里,图片与文字携手并行,彼此映照,又同时深具图片与文字的独有韵味。

楼兰拾语(寻羌寻什么)(7)

同样是图片与文字携手并行,在装帧极为雅致的三十二开非虚构文学本《十年寻羌 :人与神的悲欢离合》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另一种味道。

一些活泼的彩色图片成了文字的陪衬,《岷江上游的羌族,是失散多年的犹太人?》《山寨地边论坛:汶川大地震发生的原因?》、《山寨火堂论坛:哪一样东西对人类伤害最大?》《凭什么说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觉悟成佛了?》等几篇六七千字的篇章在大开本摄影集里是没有的。在这些篇章里,高屯子站在高山羌寨,身处山民之间,思绪向深远的历史和广阔的世界飞翔,东西方文化特质的形成与表现、当下人类面临的困境与抉择、佛法的宗教形式与内在精神......这些看似深沉博大的命题,在高屯子与高山村民、都市学者茶余饭后的闲聊里,平易生动地“聊”了出来。累积在胸的一些疑问,一时得到了开解。

来看下面这段文字:

从山顶倾泻而下的暖阳,漫过崴孤山头的青杠林,滑落到贵生家楼房的灰色石墙,哗一下明亮耀眼起来。向东望去,太阳咚地从龙溪山头跳出来,刺着人眼向天心飘移。树枝上的积雪叭哒叭哒一团团摔落在地,留下一些水珠悬在枝尖闪着光亮,彼此映照。一颗水珠映照着枝芽间其他的水珠,其他的水珠又映照着这颗水珠;这颗水珠将映照了其他水珠的影像映照回去,所有的水珠和这颗水珠如因陀罗网,相互映照着那玄幻又真实的彼此……珠光炫目,眼睑间似有泪珠涌出。一眨眼,凝在眼睫的泪珠,与树枝尖的水珠又映照在了一起,万千影像,重重映照,彼此互联……我垂下眼帘,夜幕深重垂落。时间回到昨夜,月光落到枝头。那些悬在枝尖的水珠,那些凝在眼睫的泪珠,一颗颗轻盈地飞升起来,如纷纷扬扬的雪花,在苍茫夜空里飞旋、飘 舞……“还没睡醒?”耳边传来永顺的声音,缓缓启开眼帘,是永顺带着儿子文理、女儿群星,拿着香蜡、刀头,跟在父亲身后正要上楼。

“还是雪晃眼睛?”永顺一笑又说。

我沉浸在月夜飞雪的境像里,微笑着,摇摇头。

这样的意境,这种字节跳动的韵律,这种特有的文字之美,又岂是活动影像和静态图片可以达到的?我生起的第二个”疑情”,第二个疑问,阅读至此,仿佛又一次得到了“释疑”。

在与高屯子的对话中,发现在他的眼里,没有电影、摄影、文学.....种种分科判教,电影、摄影、绘画、音乐、文学.....这些都是表达思想与情感的语言,兴致所至,便可随意述说。他说,把人事物的描摩,思想、情感的表述融为一体,是中国“文章”的一贯气派,把宇宙生命打成一气来看,是中国哲学的一贯精神。在中国文化里,万物互联、人神相通、天人合一、心物一元,人可以“参天地,赞化育“,可以因此获得灵性的提升,道德的完善,哪里需要再立一个天国,再求一个主宰呢?更没有理由让电影、摄影、绘画、音乐、文学.....鸡犬之声相闻 老死不相往来。

将《十年寻羌:人与神的悲欢离合》定位为非虚构文学,甚至将电影《寻羌》定位为非虚构电影也是恰如其分的。因为非虚构创作与学界惯常认为的“纪实文学”有着本质区别,“非虚构创作”它更强调作者以个人视角进行完全独立的创作行为,不依附或服从于任何写作以外的因素。

楼兰拾语(寻羌寻什么)(8)

11月12日,高屯子“十年寻羌”影像展暨新书成都发布活动,将在成都天府人文艺术图书馆开幕,内容包括摄影作品展、电影展映、新书发布三个单元,活动将作为成都国际摄影周平行展,延续至11月27日。

如果你有缘与这些图文与影像相遇,也许会和我一样,在阅读、观影与分享交流中,不断生出许多疑问:

为什么要花这么长时间去拍摄和书写一群高山之上的古羌后裔?汶川大地震之后,他们经历了怎样的心理历程与现实处境?为什么要用图片、文字、电影三种语言平行记录?中国人为什么对祖先、乡土那么情深?随着前一个疑问在在阅读、观影与分享交流中得到回应,相信你会进一步的追:中国人有没有一个共有的身份认同、内心归宿?中国人有没有一个共有的生命背背景与情感依靠?中华文化五千年不断的密码在哪里?中国人有信仰吗?你信神吗?“寻羌”寻什么?......

我只是用影像和文字,把这群高山羌人经历大地震之后的生活处境和精神状态,以及他们迁徙与回归的经历记录下来,呈献出来。这些图文本身,我自己,可能没有能力直接给出一个答案。

今天,各种新思想、新观念与中国传统、中国特有的国情全面结合,人心被撕成遍地飘零的碎片,这在古今中外都是未曾有过的。这是否恰好成为这个时代文化反思、文化自觉的契机?

如果《十年寻羌》能带给观众和读者一点影像和文字之美,带来一点温暖和感动的同时,还能引发我们,哪怕一小部分人去思考什么是中国人的精神?去“寻”东西方各文化系统间减少对抗、增强融通的途径,自然是这些影像和文字的幸运。

疑问与追问如影随形,也许正是高屯子持续十年追寻、拍摄、书写高山羌人的内在原因,也许正是《十年寻羌》的魅力所在。“寻羌”寻什么?不同的人一定会有着不同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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