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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的牢骚与外甥的请求牛儿来电话,请我去茶楼喝茶。
“哦,又请你喝茶?”老妻皱鼻子涩牙奚落我:真拽啊,你!有人请你喝酒有人请你喝茶,退休了还人五人六了是吧?啊!牛儿一个电话,你就慌了脚,喊你一声舅,你就忘了天高地厚,就忘了他骂你什么来着?哦,地痞流氓的帮凶。我都懒得说你了,不过一个表舅舅,还捡棒槌当针了,真拿牛儿当儿子呀?哦,念念不忘小屁孩时跟你表姐过过家家是吧?念念不忘就亲上加亲呀,何必谦让给猴子害你表姐早早走了呢?啊!
哎呀,呀!彭祖活八百,有话莫跟妻子说。既然说了,就须忍受。我稳住慌了的脚在家晃悠,只到老妻嘴干舌燥暂停奚落才悄悄晃出家门,出了小区大步流星直奔茶楼。
牛儿在茶楼雅间候我已久。依然老格调,一碟水煮花生一碟焦盐豆,一瓜果拼盘一糕点。两盏玻璃盖碗茶已沏好,黄橙橙的柳叶浮在水面翘着头,宛若游泳的小鸭。拨开漂浮的小鸭,但见沉在碗底的芽苞晶莹剔透,犹似卧在水底的珍珠。我端起茶,一气喝下半碗,温温热热正可口,淡淡的清香裹着蜂蜜的甘甜,爽歪歪的爽。
关于名字:只要不叫秦桧,叫啥都好牛儿抿嘴笑,说老舅误会了……
“误会了?”小翠手捏红票闯入打断了牛儿的话头,笑嘻嘻叫牛儿秦总,说她家老板电话里骂她不晓事儿,说秦总每来照顾生意,茶是自个带的,点的老四样根本不到一百最低消费;说她家老板在西城瞅铺面要再开一家连锁店还要请秦总装修,老板说秦总装修这家店为他省了几十万,一会儿回来请秦总喝茶。
“别,别介!”牛儿掏手机拨电话,跟电话里的老绵羊称兄道弟,叫老绵羊用心瞅铺面;说绵羊兄弟照顾他生意,他应该请绵羊兄弟喝酒,但不是今儿,今儿要跟老舅说说话,“绵羊兄弟就别过来打搅了,啊!”
放下电话,牛儿瞪小翠:“小丫头片子,来你这喝个茶都喝不安静,谁叫你通报你家老板了?嗯!票票收起来入帐去,你家老板刚才电话里说了,没规矩不成方圆,有规矩就得照办。”
小翠笑盈盈退出,须臾端来两听啤酒一盘酱牛肉。牛儿皱眉摆手,说浪费了,浪费不好。
我笑呵呵对小翠说谢谢,捏起筷子夹块牛肉递进嘴里嚼,竖拇指夸够味道。
“老舅牙口挺好?”牛儿笑我,拉开啤酒递给我。
“就因为不够好,才要抓紧嚼。”我捻焦盐豆丢进嘴里——牙齿日渐糟,我偏挑硬的嚼。牛儿不喝酒,啤酒也不喝,独爱他的柳叶茶——他妈研发的他姥爷的最爱,他都继承了——连喝法都跟他妈他姥爷一个调调,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呡。
我吃着酱牛肉嚼着焦盐豆喝着啤酒,笑问牛儿:“刚说到哪儿了?犊儿怎么的?”
“犊儿,犊儿……”牛儿噎住了,呡口柳叶茶,嗓子利索了,对我说,犊儿入学,该有个正式名号吧?
嗯,犊儿是乳名,入学是该有个学名字了。我哈哈笑,对牛儿道:你叫秦牛,儿子叫秦犊不好么?嫌土气?那就换个合意的,叫“秦快”如何?哎呀,不成,不成,挨着卖国贼了。给孩子取名儿呀,父母当仁不让,你跟你媳妇商量。我看只要不叫秦桧,叫啥都好。
牛儿望定我说:“犊儿的乳名是老舅取的,我媳妇说好,学名就沿用乳名。我,我今儿想,想请老舅,请老舅确认下犊儿随谁的姓。”
“猴爹”姓程与“牛儿子”姓秦
“哦?哦!这,这个?这个嘛……”我倏忽明白了,却语无伦次了。我需要捋一捋,伸手捧起盖碗茶,学牛儿的样儿小口小中地呡。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国人穷农村更穷,茶是奢侈品,喝得起的很少。我舅虽是大队支部书记,也没茶喝。那时候,公社干部常驻队串村催种催收,我舅家的门槛子都被干部子踢烂了。来的都是客,一碗白开水难为情,我舅就捋把柳树叶子,叫我表姐放锅里当茶煮。干部子们喝过都说好,都说“不光水的颜色清亮,土腥味也盖住了。”
我表姐跟我同庚早我两个月出生,七岁那年就没妈了——我舅在水利工地带班,我舅母一大早拎篮红薯大堰边洗一头栽进大堰就淹死了。幼少丧母的表姐,跟我舅相依为命,小棉袄般温馨。见我舅拿柳树叶子当茶,每年“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时候,表姐就采摘鲜嫩的柳叶芽苞,洗净晾干后放锅里炒,加蜂蜜揉搓成条,烘干后装进陶罐子供我舅随用随取。我小时候去我舅家没少喝表姐的柳叶茶,喝着喝着就对表姐表白,说等我长大了娶你,天天喝你的柳叶茶。表姐笑嘻嘻,说我娶她不成,说我舅要招婿,她要娶我呢。我舅乐喝,笑问我成不成?我兴奋地想亲我舅一口,却见我舅皱眉摇头说不成,不成,“亲上加亲,生的娃娃没屁眼,不成啊!”哎呀,多好的事儿,就这样黄了。
后来,读书不成器辍学做木匠的发小程猴子,叫我介绍他给我表姐打嫁妆。嫁妆没打好,准确点说大椿树才改了两锯,程猴子就领我表姐私奔了。我舅逮住猴子一扁担折了他一条腿,把打妆嫁的大椿树拉到湾子前的滚河上架了座独木桥。表姐独木桥上跌落淹死那年,牛儿也七岁。我舅辞掉支部书记公差,从程猴子手里夺回牛儿,全心全意抚养外孙。牛儿上小学时叫程牛,入读初中时改随姥爷的姓叫秦牛。在省城做房地产的程猴子火急火燎赶回来,要我陪他找我舅。
我硬着头皮,跟猴子一起来到我舅家。我舅没骂程猴子也没骂我,还沏了两碗柳叶茶递给我和猴子。听我说明来意,我舅摇头摆手,叫我和猴子去找牛儿。我和猴子找到学校,牛儿避而不见。守到傍晚,好不容易在打饭的学生堆里逮住牛儿;牛儿气冲冲把我和程猴子带到校院外,指着猴子的鼻子骂猴子地痞流氓,拐骗良家少女打劫社会的地痞流氓!我扯牛儿衣袖叫牛儿小声点儿,牛儿调过脸骂我是地痞流氓的帮凶。我嘘唏:“自古子随父姓,牛儿你……”
“我怎么了?嗯!我堂堂男子汉,姓甚名谁我自个做主。你,地痞流氓的帮凶,管得着么?你操的那门子心啊?啊!”男子汉呛我一个白瞪眼,转而又指定猴子冷笑:“嗯,房地产大老板,有的是钱,还养小秘!叫你的小秘给你生嘛,生一窝猴子猴孙,继续打劫社会嘛!”
猴子灰头狗脸哀声叹气,再不提子随父姓,也不再埋汰我舅了。我舅过世,猴子风尘仆仆从省城赶回,冥纸、花圈,纸糊的灵屋大白马彩电冰箱拉了一卡车,还带了俩哭坟的小秘,却癔癔怔怔不敢上坟。我舅的坟,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乡亲,程猴子怕牛儿当众戳他的脸呗——我猜的,猴子没说,抹着泪央求我把他的祭品送到我舅的坟头。
我妈告诉过我,我舅临终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他晓得我舅母和我表姐都瘁死于心梗,或有遗传基因,都怪他大意了,说猴子还是深爱我表姐的。哎呀,这个,我见证,猴子对我表姐的爱刻骨铭心,以至跟我舅一样,三十出头就鳏夫了一直没有再娶。表姐瘁死,他披麻守灵三个月;每逢我表姐的祭日或清明,他都要上坟祭拜;告老还乡后隔三岔五拉我跟他在我表姐的坟头喝酒,一喝就是一天。虽然,猴子身边多年不断小秘,或许也就仅为做生意仅为钓鱼,或如他所说:“钓鱼需要诱饵的,不养蚯蚓不利用蚯蚓,钓个锤子钓鱼?”
“猴爹”与“牛儿子”
猴子善钓,乐此不疲。牛儿建工学院毕业,跟同窗妮儿回梨阳完婚,收编他瘸爹遣散的木工厂工匠做家装。猴子说做家装养人的摊摊没钱赚,要我动员小夫妻跟他一起钓鱼。
“表舅,他怎么知道没钱赚呢?难道只有打劫社会,一镢头刨个金娃子才叫赚钱吗?嗯!”牛儿第一次叫我表舅,我莫名地高兴,抹抹脸笑笑而去。岁月催人老,猴子又麻缠我动员牛儿接手他的房地产公司,说他该告老还乡含饴弄孙了。牛儿开出条件,要猴子出资他出力,在他妈落水的滚河上架座桥;猴子爽快地接受了牛儿的要价。牛儿架好滚何桥兑现承诺,进省城接下猴子的产业,随即拍卖干净,又在滚河上架了一座桥。
“败家子,败家子啊!拿我几十年的心血打水漂……”瘸猴子气疯了,在我表姐的坟头哭得一塌糊涂,哭得昏天黑地。
我被瘸猴子哭懵了,找不到劝解的话儿就拿大道道安慰他:“瘸,瘸哥,瘸哥哥,钱乃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取于社会还于社会也好。”猴子擤去鼻涕擦净脸,乜斜我:“你是牛儿的帮凶吧?啊!少跟我虚头巴脑的好不好?告诉你,帮凶在我瘸猴子这儿不管用,高大上在我这儿不好使!我瘸猴子没那么高大上,我瘸猴子不需要高大上!”
嗨,我又成牛儿的帮凶了,真所谓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我仰脖子喝干杯中酒,跟瘸猴子说实际,说牛儿在滚河上架桥不是打水漂,是建功德碑,“瘸哥你感受到没有?乡亲们对你父子多敬重啊!”
“敬重顶屁用,能吃还是能喝啊?虚的!”
“是虚的,也是实的。”我对猴子说,你看牛儿的家装公司多红火,主动找他装修的排队,不仅仅因为他实诚吧?功德碑功不可没也。
猴子揉眼睛,说红火不过闹眼子,赚到银子才是硬道理。
牛儿没给你算过帐啊?我掰指头算给猴子听,全县四十多万户人家,城乡每年大几万家庭装修,牛儿的公司揽大半分额,一单赚三百,一年赚多少?用牛儿的话说,活儿工匠做,他夫妻也就组织牵头,还不说装修材料的批量赚头了,瘸哥你可以问问牛儿嘛。
精明“猴爹”的小算盘
“不晓得牛儿不待见我吗?”瘸猴子搔头皮,抱怨牛儿十天半月不叫他一声爹,父子俩尿不到一个壶,一个月说不到三句话。
“你呀,瘸哥你?”
“我?我怎么了?”瘸子瞪我,眯眼告诉我:“你哥我还是留了一手的,没叫败家子给我败光!”
“哦?哦!”我倏忽想起“儿子有不如自己有,老婆有还隔道手”的老话儿,但我没说出口。
“我留的一手,也就为孙子犊儿。都快入土的人了,我能花几个子?犊儿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喜欢爷爷了。”
“哦?哦!”我捧拳向瘸子道贺,说人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父子爷孙也一样。
“我留的一手,兄弟你可别当牛儿说,可别再跟牛儿一起挤兑我,啊!”瘸猴子捧拳交待我,压低声音对我说:“兄弟,我留一手,也就为以牙还牙,就为扳回一局——亲生儿子随他姥爷的姓,我要哄住我的孙子,叫犊儿认祖归宗随爷的姓。”
“哦?哦!”我捋清楚了,我恍然大悟。嫡亲不同姓的冤家父子明争暗斗,却原来各有所求:瘸爹救亡图程,牛儿力保大秦吧?
“小牛犊”到底姓什么?
我喝干听里的啤酒,伸手捉另一听。牛儿拦我,递我茶,我呷了一口说凉了。牛儿插块哈密瓜递我,我没接,伸手捻俩脆枣。牛儿倒掉两碗残茶,从包里取茶重新沏泡。开水冲进茶碗,柳叶芽苞在玻璃碗盏里上下翻飞翩翩起舞,犹如鱼缸里戏水的小金鱼儿。
“老舅,我想在犊儿入学前,找派出所给犊儿改个姓可好?”牛儿倾身对问我,切切地对我说:“叫犊儿随,随他爷爷的姓,学名字也就是一生的名字就叫‘程犊’好么?给他爷爷的纠结划上句号,老舅你看?”
“啊?啊!哦!真的么?”我抽纸巾擦眼睛。纸巾湿了,我再抽一块擦。
“真的。”牛儿憨态可掬,悄声说:“小妮,小妮又怀上了。”
“是么?”
“是的。老舅,我跟小妮商量好了,这第二个娃儿随父姓,随我随我妈随我姥爷的秦。”
“如果是女娃呢?”
“女娃更好哇!我姥爷失去了闺女,我还他一个重孙女。”牛儿呵呵乐,一脸憨态。
“好,好哇!”我连声说好,掀开盖碗茶盏拨开漂浮的小鸭,一气喝下大半盏。牛儿掀开盖碗茶,吹开漂浮的小鸭,依然小口小口呡。有外孙随姥爷一说,牛儿的言谈举止包括形神姿态,越来越像我舅年青时的模样了。
“这柳叶茶是小妮制作的,味道怎么样?”牛儿问我,问赶得上他妈的柳叶茶么?
“赶得上,赶得上啊!”我夸小妮心灵手巧,制作的柳叶茶跟她婆婆的柳叶茶一样好。其实,在我记忆里,我表姐的柳叶茶比小妮的柳叶茶好喝多了。或许,那时少有茶喝是茶都好,现在天天喝舌头都麻木了。
“老舅,我听犊儿爷对犊儿说,说……”牛儿倏地大舌头:“犊儿爷说,说舅小时候恋过我妈,我妈的柳叶茶是吧?”
“你小子说嘛呢?啊?嗯!”我绷起一脸的正经,点着牛儿的包对牛儿说:“你老舅我吧,也就喜欢柳叶茶。你把包的柳叶茶送老舅可好?老舅带回家沏两碗,叫你舅母也尝尝。”
“好哇。”牛儿欣然,说他正要请他舅母喝茶。
“请她喝茶?干嘛请她呀?”
“请,请舅母帮忙啊!”牛儿憨着脸倾吐心思,说他想请,请舅母帮他找个后妈。
哎呀,呀!这娃儿。
本文作者为中财论坛会员言默然,原文标题为《冤家父子浮世绘第二集<两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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