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群英(袁世海回忆录116群英会)(1)

“预备!”导演在扩音器中充满威严地一声令下,整个摄影棚鸦雀无声。

“开始!”几分钟后,导演又发出指令。

“自起义兵…”前期录好的音开始大声播放。

扮演曹操的我,随着播放对准口型表演着动作。

为了使连锁战船声势浩大,任摄影师连城、吴生汉等将摄影机架在半空中可移转的大架子上向下俯拍。

“停!左侧灯光…”导演在扩音器中又一声喊停,摄影棚顿时又恢复了嘈杂之声。

摄影棚左角的几排椅子上,坐着不止一家的老老少少助阵家属,他们起来伸伸腰,喝水、溜达、东张西望的,似乎比演员们还忙,似乎也比导演忙。

也是,正月过大年本就贪玩、缺觉,我家的人马,今儿天未亮就起,赶到摄影棚观阵。母亲、二姐、福媛对拍电影有着既新奇又神秘的感觉,大嫂的渴望度就更强烈。这次拍电影,我的曹操唱段都是由哥哥伴奏。孩子们更甭说,天天吵着要看拍电影,于是我就趁正月里拍自己重场戏时征得导演岑范同意,素性统统带来开开眼,也算安排了过大年最有兴趣的节目之一。不过也对来这儿的所有家人特别是孩子们做了严格培训:只要听导演说“预备”就绝对不许再出声,绝对不可再动!直到说“停”才可以走动。

“铜雀台已造好,缺少大乔与二乔,连锁战船俱备好,手指着周郎…”

刚才,就这一指,一会儿要向左点,一会儿向右点,再往左点,反复了好几次,起码四十多分钟过去了。

母亲掏出手绢擦擦额头上的汗,心想,总算将曹操这段【西皮导板】【西皮原板】转【西皮流水板】的唱段拍完了,真不易!一看表快一点了,提醒福媛趁着不拍,赶紧把饭吃了。妯娌两个把带来的饭盒打开,切好的馒头片夹酱肘子。为了今天到摄影棚,福媛特意去前门大街天福号买的。吃起来还真香!

孩子们可不坐这儿规规矩矩地吃。和平、小弟拿着夹好肉的馒头转眼不见了,一会儿,神通广大地找来了几条废胶片,叫走小蓉和小妹,凑在一起,举着胶片向光亮处,仔细分辨着是哪场戏,是在念什么戏词时候拍的片子。

“草船借箭!鲁肃和诸葛亮,鲁肃在发抖!”

“蒋干盗书,正拿信呢!”他们看得津津有味,还边说边大口地咬着馒头,吃得津津有味!

“想不到拍电影更不轻松,一遍一遍又一遍,真熬人!从早晨到现在才拍了一段唱,把这场拍完,还不得明早上!”

“瑞麟倒是说了,晚上甭等门,这场戏要一气呵成,明天他回来时,也都早起床了!”福媛接着母亲感慨万分的话茬儿说。

“干什么都不容易呀!摄影棚还这么热,坐着就出汗,甭说瑞麟啦,足有几千瓦的大灯照着他,再一遍一遍地,比台上出的汗还得多!幸亏是冬天。”二姐说。

这是北京电影制片厂在新闻电影制片厂摄影棚内拍摄戏曲电影《群英会》《借东风》中曹操《横槊赋诗》一场戏的现场。

ー九五六年十二月七日下午,访问南美的艺术团返京,当时文化部门领导和同行二三百人前往机场迎接。

接机的院领导随之在机场就告诉我:“《群英会》《借东风》正被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成彩色电影,十ー月下旬就已经开拍了,你这曹操未到!摄制组翘首等你归来。休息几天,准备加入吧。”

将《群英会》《借东风》这样一出精彩剧目拍摄成电影,太棒了!真是个好消息。

这是一部由多出精彩折子戏组成的优秀传统剧目,历来被各流派的大家不断演出,不断丰富、锤炼,已成为京剧骨子戏中久演不衰、家喻户晓,深受观众青睐的名剧。拍成电影,意味着佳作传代呀!确是件大好事。我得以饰剧中曹操,更是喜之不尽!立刻向院领导询问众角色的饰演者。

“马先生饰诸葛亮,谭先生饰鲁肃…”

“蒋干?……”曹操和蒋干同场戏多,我尤为关心。

“萧老。他也是这部电影的艺术指导。”

欣喜之刻,我猛然感到,且住!这么一堂前辈演员…曹操该是郝老师呀,这才堪称是红了几十年的一台群英萃的绝配呢!尤其,郝老师自解放以来,他完全从“钱已挣够,安度晚年”的心态中走了出来,年轻了很多!

对了,福媛来信中也说,不久前,她和母亲都到中山公园音乐堂去看郝老师饰演《叭蜡庙》中的金大力,说明老师体力尚好,完全可以胜任中的曹操。如果郝老师能拍这个曹操,那么,他“活孟德”的形象就可以留作舞台艺术纪念,流芳百世。我立刻想到此活不能接。

“不对,我们郝老师早有“活孟德”的美誉,而且与萧先生、谭(富英)、马名家合演,才是群英相会。何况,郝老担任北京戏校校长饰曹操,中国戏校校长萧先生饰蒋干,岂不为两校增辉!我看,这曹操还是请老师演!我可以去和导演说!”我态度坚决,立即辞谢。

郝老是这部电影的艺术顾问,是他推荐你演曹操的呀!”京剧院领导说。

我出国数月回京,一定要去看望郝老师。

郝老师捋须而谈,很严肃:“我是艺术指导,我多少遍地想了,这台戏的主演全是你们科班的,还都是跟萧先生学的,又全都立住了!正好由他带着你们富连成的“连”“富”“盛”“世”四科学生同台群英荟萃,这是咱们梨园行里多好的一段佳话!为了艺术……我,也终是老啦,你会比我出色,青出于蓝嘛!甭再说让我演,到此为止!回去,该把心思用到演好曹操上去!”

老师的苦心、老师的谦让,以斩钉截铁的态度把机会留给了我,我铭感终生。唯一的就是按老师的要求把曹操演好。

绝没想到的是,《群英会》《借东风》这段戏拍成电影,若成完整的一部太长,场场精品难再删减,若分成上下两部又嫌太短,于是在萧老的倡议下增加了曹操的重场戏《横槊赋诗》一场,真使我喜出望外。

说到《横製赋诗》这场戏,话远了点儿。十三岁上,我初升富连成科班顶梁架子花脸时,萧老给我说了这出戏的曹操和《横槊赋诗》。《群英会》上演,萧老几次有心将这段戏加上,偏巧我那时的噪音阴晴不定,《回书》时嗓子不错,萧老立即告我后边加上《横槊赋诗》,可等借箭时曹操一念“何事”,我的嗓子不是堵门,就是嗓子“转轴”,萧老只得说,别加啦!嗓子这味,怎么唱赋诗的大段唱啊!就这样,直到出科我也没唱上这段戏。

萧老不无遗憾地说:“在科里唱不上,出科可就更没机会喽!”后来我才得明白,这场戏加上太长。而且,架子花脸的从属地位,也是不可能在剧中加这么长的一场戏。

这次的机遇,恰恰弥补了这个几十年的缺憾,我怎不格外兴奋!

在这样一出百年打造的精品剧目中,加一场新编的戏,先不谈要增色,就是达到托住戏不使之散、不使观众有塌陷感的难度就已非一般。自然,我的心里如同明镜一般地清楚必须仰仗萧、郝二位前辈老师的力量才行。

好事多磨,也是可想而知的。

我去找萧长华先生请教。萧先生说:“说是要说的,科班时,这戏也是我给你说的!那是科班教师缺,我才串行教你们,现在你应当请你郝老师,指点也好,教也好!他可是“活孟德'!这场戏唱的是气势,他不在话下!一定会把这场戏压住阵脚!”

我去找郝老师。郝老师认真地看了赋诗的剧本,倍加赞赏:“真不赖,这些日子我也在看《三国演义》书上的这段,这是曹操自感万事俱备后的誓师发兵的场景,情和意境都表现出来了。可惜……我退出得太早,不知道他这本子,要不…不说啦!一个字:好!”

“那您先给我说说!”

“不说哪行!不过,这戏是萧先生编的,当年也是他给你说的,他又昆乱不挡,怎么排、怎么演,自有卓见。我这么横刀就说……你还是得先请他给你把意图说说。”我听得出郝老师态度很诚恳。

两位老校长相互推崇和谦让,再加上我原就有的重重压力,使我一时陷入两难之境。

晚上六点半已过,我回到家。福媛早草草吃了点饭去夜校了。

母亲、二姐、大嫂照顾我喝茶、吃晚饭。这一年多来,我忙于出国和演出,很少有时间能和大家一起用餐。孩子们向二姑妈要求不提前吃饭,等着和爸爸一起吃。这天一家人团团围坐了一大桌子。

饭菜是精心安排的,我先夹起一大块米粉肉,又夹起炒萝卜丝:“香!都太香啦!”我知道这是母亲的拿手菜,都是在母亲指导下做的。果然,母亲笑啦:“再尝尝熬大白菜,这会儿的大白菜正好吃。国外吃得再好,哪有家里的饭菜滋润!”

母亲说得没错、家传的熬大白菜,没多少油,只有一点儿海米,熬得那个香,比全聚德的鸭汤大白菜一点儿不差!

“国外的西餐,地道,爱吃!有时是分份的,人家也就吃一份、两份。我呢,人家问:One?我说:No!人家问:Two?我说:No!人家问:Three? 我说:No!人家问:Four? 我才说:Yes!人家一听先是一楞、随之肩一端,两手一张,倒吸一口气叫着噢的一声转身走了,一会儿给我端来一摞……”

“哈,哈哈!”全家老老少少笑个不停。

“可倒好,由着性地要,也不懂悠着点儿!西餐有什么好吃的,吃不饱人…”母亲拿筷子点点我,半嗔半笑地怪我。

您别看我要的份数多,量不大。要吃烤肉可就不敢要了!在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的……对,叫拉巴……拉他河,都说这是世界最宽的河,真是一望无际。河边的餐馆,进门的大炉子上放着大铁扒,上头烤着大块大块的牛肉,好么!要两个人的份,四个人都吃不了……听说,他们一人一天能吃两三公斤牛肉!我真没这本事。”

“你准嫌不好吃!”

“甭提有多香哪!我想,如果蘸上印度尼西亚的甜油,四人吃不了的我一人能都吃喽!”

据说,印度尼西亚用黄豆做酱油的技术是从中国传入的,他们又发展了一种用糖调制成甜味的酱油,当地人一日三餐都离不开。我非常喜欢这甜酱油,顿顿都没少吃。

“啊!您把印度尼西亚的甜酱油带到乌拉圭?”小蓉惊地问。

“这是比方!那烤牛肉的香味“哎呀,别看一切开里面还是红肉,有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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