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推开院门,正值深冬时节,细碎的霜花浪花一样铺向村外。收回远眺的目光,盯到脚下,母亲先咦了三声,后倚在门旁,顺着冰冷的门框,跌坐于地。眼前,一地烟灰。灰黑的烟灰,在冰冷的季节,似乎残留着昨晚的温暖。
显然,母亲被眼前的烟灰吓着了。即便到了暮年,说起那一地烟灰,母亲密集的皱纹里,依然闪跳着不经意的惊慌。
母亲说,那个死鬼回来了!回来干什么?不如死在外面了事!
母亲嘴里的死鬼,不是个鬼,是个人,一个叫孙一换的人。孙一换,也就是我的父亲。
这个事,还得从以前的日子开始说。
以前的某一天,村里来了个要饭的。要饭的个头儿不高,头发打了结,脸上的灰印子像用墨汁涂上去的。他对要饭这个行当,并不在行。在赶到第三家时,被从柴垛里突然窜出来的一条恶狗咬伤了腿,鲜血从破烂的裤管里流到了地上,流到了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跟前。姥姥是方圆十里有名的大善人,她老人家急忙蹲下身来,将要饭的抱到屋里。
要饭的是个孤儿,姥姥心中一阵窃喜,自从姥爷走后,屋里一直缺少男人的气息。姥姥瞅着被自己收拾焕然一新、当时还不是我父亲的少年说,乖乖,可愿意留在这个家里?父亲的眼神黯淡下来,姥姥的眼神也跟着黯淡下来,几近失望的时候,父亲憋红脸回答了两个字:愿意。
姥姥重新给父亲起了个名字,叫孙一换。她老人家至死都觉得,这个男人是上天用姥爷换来的。
姥姥走后,母亲遵照她的遗嘱,与父亲结为夫妻。
可悲的是,他们过得并不幸福,彻底辜负了姥姥的初衷。
这个不幸,还要从父亲打算改名换姓开始。
那天父亲吃罢中饭,抹了抹嘴说,我不姓孙,我姓钱。不叫孙一换,叫钱一多。
钱一多?母亲突然弹跳起来,果断摔掉手中的碗筷,瞪着两个大眼说,什么钱一多?母亲双手掐腰,晃动着一身赘肉质疑着。
父亲没有钱,他挣的钱都进了母亲的腰包。这个话题,显然跟有钱没钱不沾边,是母亲偷换了概念。她觉得姥姥尸骨未寒,父亲就翻脸不认人,天理难容。两个人由此展开了不见硝烟的战争。往往,以父亲抱着脑袋,蹲到地上,甚至耸肩抽泣告终。
母亲的利器,不是她有多大的力气,而是她擅于从姥姥那里借力,用白眼狼这样的简单词汇,轻易把父亲击倒。
父亲渐渐迷上了吸烟。
父亲没有钱,或者说没有主宰经济的大权,他自己种烟叶,吸自己生产的土烟。父亲吸烟不用烟杆,用报纸卷烟吸。问题又来了,那年月报纸是稀缺资源,只有学校和大队部有。大队部不用说了,里面走动的大小都是干部,根本没有父亲的份儿。父亲经常到学校走动,谎说找报纸学习。这个理由好,校长向来喜欢爱学习的人,父亲每次从校门出来,腋下都夹着一沓废旧报纸。
报纸加大了烟灰的分量。每每父亲吸过烟,会丢下一地烟灰。因此,一地烟灰暴露了父亲的行踪。
母亲就是根据这个线索,判定那个叫死鬼的人回来过。
父亲离家出走时,我刚刚十一岁。
头天晚上,母亲跟父亲大干了一架。母亲的食指,先点父亲几乎抵到裤裆里的额头,再迅速转到门外的方向,愤怒地说,滚!
在那几年里,类似的情况经常发生。每次母亲说“滚”的时候,父亲并没有滚,田间地头,依然出现他忙碌的身影。
次日,父亲并没有露头。一直到第三天,母亲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之后的十年里,满头霜花的母亲,经常从哆嗦的嘴唇里,溜出似是而非的几个字:去哪儿了?
发现一地烟灰时,母亲已是肝癌晚期。
母亲临走,曾揪住我的手,断断续续地叮嘱,找到那个死鬼,替我说声对不起。
我仰起脑袋,两行泪水,顺着脖子,流到胸膛里。(作者 韦如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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