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曾经容易迷路找不到方向的人(那些迷路的人再也见不到)(1)

落寞的背影,都是一样的。

第一次见永军是2004年夏天的新生报到。这家伙身材挺好,细腰宽肩大长腿,看起来很有力量。我们一个夏天也没说上几句话,那时候我们住在校外,不在一个寝室。就是在班级一起上课时,话也不多。他体育选的是羽毛球,我是篮球,他没事踢足球,我还是篮球。再加上他们寝室的人老来我们寝室串门,来了难免说三道四。对他也就没啥印象,或者说没啥好印象。如果说有啥印象的话,就是我俩身高体重接近,隔路程度接近。

大一的岁月很快过去。我们也终于转正,从校外的大学生公寓搬进了校内,从上下铺换成了上面床下面桌的房间。四个神人终于凑在了一个寝室,难忘的红顶楼4067生活正式开始。

一号床的光哥,高中丧父,大学丧母。刚毕业丧姐夫。家里的农村破房子还被亲戚给贱卖了。大一出去当家教,在雪天从路上直射到电线杆子的铁箱上,因为实在穷,不敢跟家里说,住院用的是我们大一开元旦晚会的钱。因为受伤的是下巴,不能吃固体食物。流食喝了两个月,汇源果汁和各种奶制品,从惊为天物到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喝。那时的病房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隔几天就有一个没的,加上回家的,当一个六人病房就剩他自己时,楼下的精神病人开始半夜哭着来敲门,后来给他逼得隔着门半夜跟精神病聊天。汶川地震时他在绵阳,见过地狱的场面,之后用半斤白酒烧鸡一只算是给自己压了惊。黄河发大水时,他所在的旅店一楼都给淹没了。不细说了,单是光哥我能言五千文。好在现在也在沈阳,有了自己的房子和事业,虽未成家,但也潇洒。一年想了就能见上几回。

二号床的博哥,其性格举世罕见。如果说那时我阅历少,那么如今在外十几年,游历过数十座城市,不能说没有见识,截止到今天,博哥这样的人我还是见不到第二个。绝大部分的东西,博哥均是十知其一。只是一,二都没有。没有任何不去做的事情,唱歌,喝酒,打篮球,踢球,打cs,打寒冰王座,自习,喝酒,打扑克,五子棋,等等,你干啥他都能随着,然后一样都做不好,没有任何一项技能和爱好哪怕是接近及格线的,没有。也没有任何喜欢的东西,不在任何事物上表现出来任何哪怕一丁点的欲望,没有。比如说,一天不吃饭给他一碗蛋炒饭,刚吃完饭也给他一碗蛋炒饭,这两种情况下,他的吃相和吞咽速度基本上不会差。给他一碗热乎的大块红烧牛肉,和一碗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吃相也是绝无差别。九头身美女,和保洁大妈走过他身边,都是一样的反应:没反应。我们学校有一万多女生,我们曾经在下课时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环肥燕瘦,评头品足。博哥也会坐在我旁边,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能看见的第一棵树,直到我们起身去食堂吃饭。如此种种,尚未阐述博哥性格之十分之一。光是博哥,吾亦能言五千文。

毕业方知,博哥其父乃政府官员。性格如此,当与其父之循循教诲密不可分。最后见面,是在头几年他的二婚婚宴上,这次,没人祝他越办越好了。

三号床是我,多年后,用成年人的上帝视角去回望我们寝室时,我可能在当时是这四个傻逼里相对最正常的一个。

四号床,永军。

极其敏感,有着跟他身材极不对称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我跟他在一个寝室里几天,对他生出的第一个判断。

不光是他,开始的一个月,四个没在一个寝室待过的人,彼此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习惯别人不习惯。可大学生啊,这个天天犯二的年纪,不长时间就冲破了自己定下的障碍,别扭而新奇地融入到一起。

慢慢地,每个人的技能开始显露出来,光哥是在学院里各种博得同情和博得助学金,因为困难而扬名,虽然成绩始终跟我在倒数三甲徘徊,且每次都自告奋勇去西门买饭,条件是每人支付跑腿费五毛。博哥唯一的技能,是隐身术,能让你任何场合,任何活动上,完全忘记有这么个人。我则是寝室每天晚上熄灯以后演唱会活动发起人,光哥和永军这时候就组合成为“火爆男孩”。一直到隔壁砸墙,才宣告落幕。

永军则是吃。在这项上,他有的不光是技能,而是彻头彻尾的天赋。如果那时有吃播,这货学费都能挣出来。我们寝室进行过几场至今流传在校园的赌博。我必须仔细道来。

西门有个大爷卖烤肠,不是台湾的,是120克一根的大面火腿肠,用油一煎,抹上辣酱,对那时的我们已经是难得得美味。有天我在寝室边吃边嘟囔,说这么好吃的肠,多少我都能吃进去。光哥扭过头,接话说你吃十根的话我就请你,吃不完自己掏钱,还得请我吃十根。要知道那时一天才花十块钱吃饭啊,我说成,那就十根,明天中午。那时我完全高估了自己的饭量,主要是馋,现在想想十根可是1200克香肠,还不算上面挂的油和酱,怎么可能吃的完。

第二天中午,在第六根没吃完的时候,我举起了白旗。光哥正要追讨费用,永军来了句光哥我跟你赌。光哥素知永军饭量,沉吟半晌,可以,不过吃的时候你不能喝水。

又一个第二天,光哥买肠时叮嘱越辣越好,撒到后来老头都不舍得撒辣椒面了。永军第五根下肚就下意识去拿水杯,被光哥拦住:不许喝水。只见永军风一样地冲下四楼,回来时手里拿着四根伊利大奶糕。光哥急也没用了,因为没说不能吃雪糕。十根肠下肚后,永军说了声谢光哥,就去上自习了。

光哥不甘心,于是又约赌。自然又是西门。那时西门外都是平房,平房自然有旱厕。唯一的旱厕旁边三米远,有一包子铺,具体店名不详,因为都叫它厕所包子。赌注是早上能否吃掉店四十个猪肉大葱包子。包子大小什么概念呢?我那时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五十斤,早晨不吃饭的话,中午可以吃八个。十个的话,就有点撑。打赌当天早上第一堂课,光哥拎着几个包子来了。得意洋洋。那是买了一大屉包子吃剩下的,永军败了,“只”吃了二十几个。

几日后,永军约战光哥。那天上午没课,这俩货早早出去。我睡到自然醒去打篮球。跟财税系一哥们在下面等拍儿时聊天,他问我哎你早上去西门吃饭没?

没呀,咋了,我隐约觉得不妙。

我操,今天我去买厕所包子,看那围好些人,我挤过去一看,看一大个儿在那用大屉吃包子,好家伙,一整屉呀!四十多个呀!全吃了!还喝了两碗粥,吓死我了。旁边有个小个儿,脸色铁青把钱付了。哎好像是你们管理学院的,叫什么光,他俩你认识不?

不,不认识。操,谁认识那俩傻逼!说完这话,心里给永军点了个赞。牛逼。

好一段时间,光哥不再约赌,倒是永军,开始劲儿劲儿地聊扯光哥,光哥统统用一句滚来回答。

这天光哥实在忍不了,于是又直奔西门,那个今天做梦也能笑醒的西门。到西门转了一圈儿,咬着牙现场划道儿:一大饭缸豆腐脑儿,一整张口福饼店的鸡蛋大饼,外加一盒饭一盒菜。永军欣然接受。什么概念呢?一般四分之一张饼,外加三分之一缸豆腐脑,够我吃一顿的。因为一张饼,将近二斤半。

这次是拿回寝室吃的,我们亲眼见证了全过程。永军吃下最后一块饼,把方便筷子往空泡沫饭盒里一摔的画面,我把它刻在了记忆深处,永远不会忘记。

现在想想,这种事也就那时候能想得出来,能干得出来。后两次那么吃,其实是有生命危险的,人的胃袋才有多大?但是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永军是怎么装进去那许多食物的。这不科学。

几年下来,我和光哥,永军成了异姓兄弟,时间就这么愉快而迅速地流逝着。

转眼就要毕业。光哥最先找到了去湖南的工作,是我们班级第一个即将离开的。我们几个男生,在校外网吧陪了一夜,直到早上五点的第一辆4路车把他送去火车站。

同学一个个离开,终于整个管理学院就剩下了两个人:我和永军。我们都想做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最终他说服了我。离开学校的前一个夜晚,我们俩少有的话很少。我蒙起被子,痛哭起来。为我自己哭泣,为即将离开的校园哭泣,为再也回不来的这段岁月哭泣。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哭,我相信他会哭。永军最后一个离开了管理学院。做了2004级管理学院那个看守宿舍的许三多。

毕业后,永军去了翰皇擦鞋公司,到处出差,那应该是他最外向,最接近于一个完整社会人的一段岁月。我则是先去卖保健品,而后去金德长春公司做业务员。在2008年年底,毕业后的第一个冬天,我俩再一次坐在沈阳小吃部吃饭时,我掏不出那顿饭钱。永军很自然的付了账,虽然他自己也没好哪去。

2009年过完年,我又从营口回到沈阳。这次的想法很坚定,在沈阳活不下去的话,我也不用回营口了,我深知我的家庭状况。我去找永军。

如果那时沈阳市内有贫民窟,猪笼寨的话,那一定是由皇寺广场一带,以及市府广场后身的老式居民楼改造成的集体宿舍。我俩住的是一个七十平米左右能住三十人的宿舍,一个月一百二。环境请自行脑补。我俩每天都要去人才市场,然后丢下几份简历,带着一点期待,去五毛钱一个小时的网吧打寒冰王座。饿了就去吃2.5管饱的盒饭,主要是菜汤不要钱。晚上,就要回去面对一个屋檐下的二十几个各行各业的底层业务员,各种服务生,各种兼职的,当然最多的,还是待业人员。

两个月后,我有了工作,永军送我离开,说好好干,别再回来了。这儿哪是好人待的地方。而这货,在那个不是好人待的地方一待就是三年。虽然每年还能见上,不过脸上的迷茫更深了。不能跟他谈工作和未来的事儿,否则就急眼。

后来我现在的公司招收调色学徒,我们把永军弄了进来。第一年这货几乎不休息,就为拿满勤奖还债。你想啊,整三年浑浑噩噩,靠啥吃?之前三年欠的外债还完的时候,也彻底告别了那段灰暗的岁月。在这段岁月里,永军在工地搬砖,在家具城当力工,还去背过生猪,半扇猪好像5块钱。晚上回去躺那一百二一个月的硬床铺。

永军正直,勇敢,仗义,善良,几乎作为一个朋友的全部优点他都具备,可致命的是,不去通融他看不惯的任何事。在公司活儿没少干,可还是在2018年初裁员时给拿掉了,原因跟当时车间的主管有直接关系:永军跟她打招呼几乎不笑。

就这样,永军带着手艺开始辗转于各个小涂料厂做兼职,又一次流入没有我在身边的社会。这期间接触了各种个体户小老板,接受了各种招待,学会了逛夜店,找小姐,一天三盒烟,最后一次跟他吃饭,在饭桌上他大谈感情没用,二百能解决的事儿干嘛费心费神。当时我就知道,我可能要失去他这个朋友,我们已经往反方向走了。

2019年听说还处了女朋友,本来已经约好请他俩吃饭的,我还说要看看到底谁不开眼能看上你这逼样儿的,电话却再也打不通。

二年了,这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会跟光哥说,让他别在墨迹你行不?我再跟你打魔兽时,让你赢行不?再吃饭时,结账我不跟你抢了行不?我们再也不在你唱歌时拍桌子大笑了行不?

哪怕概率再低,如果你看到这文章的话,给我或者光哥回个电话行不?不见面也行,让我们知道还没失去你行不?

我不希望我们的记忆就停留在2019年,可这么多年,我们能剩下的,不也就是那点回忆么?

2021年4月24日

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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