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妻子是医务工作者。她针对我身体的状况,开出的“良方”是杜绝吃猪油。注意,不是少吃,而是杜绝。按她的解释,对于人到中年的我来说,一是容易长胖,二是因代谢缓慢导致甘油三酯、胆固醇升高,其结果就是杂病有增无减地袭来。
按妻子的想法,在我们家里,猪油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这可苦了我。我最喜爱的食品就是面条,一日三餐都吃。那个醋啊,酸得挤眉弄眼了,也还不嫌多。倘若面条里再加进一星半点的猪油,其味道肯定立马就变了样。以前,我是赏过这味儿的,一个字,爽。
我也知道,她的这一“变化”,不是以莫名其妙的名义憎恨的,也不是从前就把猪油吃厌了而嫌弃的,而是实实在在地为我身体着想。谁叫它这么不争气呢?!
要说她以前就把猪油吃腻了,我从心里根本不相信。我们刚认识那阵子,她告诉我说,“那时候”太想吃猪油了……想吃是因为“口淡”得慌,几天几十天的都不沾点儿油腥子,大便都解不出来。大人们急了,才无可奈何地去想办法弄些油来润肠。家里没有其他油,只有眼巴巴天天望着的、心里日日盼着的那点儿猪油。杀一头年猪,要交一半给国家,剩下的一半才归全家五六口人所有,要靠它吃一年呢!猪油就采自剩下来的一半猪肉那上面,也必须要吃一年。
尽管如此,我还是在心里没改掉想吃猪油的习惯。一有机会,便厚着脸皮地去猪肉摊位上转悠,见有好的猪油就下手。等妻子发现了不对,就以这是环保的黑毛猪来搪塞。弄得她也只能无可奈何地默认。
考虑到自己升高的甘油三酯呀、胆固醇呀什么的,我不得不忍心把炼过油的油渣子倒了。在倒之前,我还是禁不住要捞几个油渣子儿来“尝尝”,有时撒上白糖、有时撒上盐巴,吃下的味儿,却与小时候吃过的差远了。
本来,把还可以吃进肚子的油渣子狠心地倒掉,可不是我所愿意做的。我们刚结婚那阵子,日子很有些酸涩,“油渣子”完全是当肉给吃光了的。即便到了日子有起色后,我也背着妻子把它作了其他用场,一样下了肚。
买回的猪油,耗在一个拳头大的碗儿里,放进了冰箱,被我今天挑一点儿、明天挑一点儿地吃完了。吃完了,禁不住又想瞒着妻子去买。
二
我和妻子的根都在农村。我们尽管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才认识,但一交流起来,方知两家相隔的不算远,相谈的话题是那样投缘,彼此都没离开过小山村那范围内的人和事。
就有一种见面即熟悉的感觉。
没经历过什么挫折,也没经历过久长时间的考验,我们的心就完全融合在了一起。一切是那样水到渠成的自然,像缘分早就注定了似的。
在去我们家之前,我们私下就展开过贫穷与吃苦的“讨论”。在那个细雨绵绵的农历九月里的黄昏,她可能就是情之所至,我却认为是一时兴起,她突然提出就在那个让我觉得很意外的“当天”,要去我家拜见父母。为此,我们发生了争执。我在她“自然皆真实”的一套理论面前,最终还是退却了。
那晚的“夜饭”,我只得就地取材,将存放在木柜子里、视为宝贝似的一碗油渣子端出来,别出心裁地用它炕起了“肉馍馍”。
去年十月间,家里杀的那头年猪,半块交了公,剩下的这半块,历经了大年三十年饭的“洗礼”、平时央人做庄稼的招待,还有一家人的“口淡”所耗,猪肉已经完全没有了。凭“舍不得吃”,才留下来的这半碗油渣子,因藏在木柜子里隐蔽的角落里,方躲过了平时的“洗劫”。
这取走了油而留下残渣的油渣子,一坨就能炕一个肉馍馍。在我所炕肉馍馍的历史上,以前都是用腊肉炕的,像这种用油渣子作“芯”来炕的肉馍馍,这还是第一次。尽管大小不一,它与调好的稀面也是“面和心不合”,我还是凭借平时练就的高超手艺,炕成溜圆、两面焦黄。再辅以葱花,那香喷喷的味道,在稀饭、外加炒白菜的饭桌上,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父母亲有些局促不安,不论是站立还是坐下,都显得很有点儿尴尬。总觉得她唐突的到来,没像客人那样好好地招待。
她自始至终谈吐自如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个生客。由于给父母亲留下了“很爱吃”肉馍馍的印象,当晚走的时候,他们要我把没吃完的那些肉馍馍硬塞给她。他们说,看得出来,你很爱吃它,如果不嫌弃,就带上嘛……
我知道在他们的心里,这是作为她带来的烟酒的回礼而送给她的。“回”的东西虽然不多好,也是他们的心意。
我打着火把送她,夜色把我们俩的身影拉得老长。到她家门口了,她才把那草纸里包着的用油渣子炕的肉馍馍交给我,说你拿回去吃吧,你们比我更需要它……
父母亲就是看到你最爱吃它,才像对待自家人一样随心所欲地给你,你别客气。
后来,我们没费周张地结婚了,每每谈及那晚吃到的肉馍馍时,我们便有了更多交流的素材。当时,她并不知道,我想法子少吃肉馍馍的行为,是因为盘子里的肉馍馍,根本就不够我们一家人频繁动筷子的。而我也不知道,她并不爱吃油渣子的习惯。我们的话题,自然涉及到了这方面的内容,才各自把心底的秘密开诚布公地亮了出来。
你次收得那别那别致的礼品,是怎么处理的?在我们已经变成一家人了后,有次我没加思索地问了她。
第二天,带回的那些肉馍馍被父母亲吃了。他们问是哪个炕的,我说是你。他们说有点咸,便什么也没有说了。从他们那胸有成竹的举动来看,我猜他们在心里已经认可你了。
妻子望我一眼嗔怪地说,我这人就是践,一个油渣子炕的肉馍馍也能把我骗到手。不过,我还想吃你用腊肉炕的肉馍馍。你炕肉馍馍的技术还是不错的!
三
有一天晚上,我们莫名其妙地失眠了。都已到了后半夜,头脑还是异常清醒,这便为我们再次搬出油渣子的话题提供了机会。
妻子说,你们家对油渣子怎么那么喜爱,以致把其他部位的猪肉都吃光了,也还舍不得吃它?
我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是我长时间地无语,才让她误以为我的瞌睡先来了呢!其实,我在心里想的是我们结婚以后那段艰苦生活的往事……我刚转业,她刚调入陌生的城市,幸亏儿子还没出世,不然我们的日子会更加捉襟见肘的。我们买回的肉达不到顿顿都吃的程度,一周能打一二次牙祭就算很不错了,而且不敢放开吃。我们炼的猪油,是用不好的肥肉炼的。她不爱吃油渣子,又舍不得倒掉,只好硬着头皮吃下……
你刚才说的啥?
我还以为你已经睡着了呢!我是说,你们一家人有那么喜欢吃油渣子吗?
那哪是呢!我的心里有了一种特殊酸楚的感觉。
接下来,我便主动给她讲起了我们小时候的生活经历,是她从没听过的。
你们住在山下的人,是不知道我们住在高山上的人的苦楚的。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们一家八口人,娃娃就占了五个。既然你问了油渣子的问题,我就一五一十地给你讲这方面的故事。
冬月间杀了年猪,大人们就把油装在一个筲箕里放着。冬天川北的气候寒冷,油不会发臭。大约要存放一个礼拜后,等一家人都在家时,才利用晚上的时间炼油。炼油飘散出来的那个香味儿啊,很远都能闻到。
不过,对于瞌睡来了的娃儿,瞌睡比吃肉还要香。桌子上、床上的这些地方,都有扒着打瞌睡的人。炼油是很耗时间的,但大人们不准我们先睡下。在他们的心里,娃儿们做了一天的活儿,不吃饭就睡下于心不忍。再说,这“千年等一回”的炼油,不让我们尝几口油渣子的味道,明天肯定会被责怪来责怪去的!
等锅里的块状猪油全化成了油,再用匙子压不出油来了,才把油渣子舀在一个可以容纳得下的碗里。接下来,就是这公开的、人人参与吃油渣子的唯一的机会。喜欢撒盐吃的,也可以;喜欢洒白糖吃的,同样也可以。
我们喜欢吃白糖拌油渣子的味道。白糖不容易买到,盐巴则是司空见惯的、到处都有。
才从热锅里捞上来的油渣子,发烫那是必需的。没人会在乎它的滚烫,多吃仿佛多储存一般,日后不致遗憾。
等大家都不再那么馋了,吃得发腻时,装油渣子的碗才会被收起来,就放到装米装面的木头柜子里。要等到年三十的下午,才肯拿出来剁包面吃。
木头柜子里装的米和面,每天三顿都要从那儿去取。实木柜子盖厚实,一撬它就有响声,所以,我们即便想吃油渣子,也只能借故舀米舀面时,才好下手。
最小的妹妹,是撬不动柜子盖来的。
撬开来的柜子,立即就会散发出一种香味来,其中尤以油渣子的香味最吸引人。
每次去撬那柜子时,总想在油渣子碗里做做文章,但又怕被发现,便每次找那些不易察觉的边边角角下手。等到了年三十的下午再看,这碗里的油渣子好像也没舍得,其实早舍一层了。
年三十的下午,母亲便要亲自从那木柜子里端出油渣子碗来,在木案板上剁包面的馅。她不可能没看出那碗里的“名堂”来的,但都装作没看见似的不发声。
那馅儿啊,就是那时候没法言说的香味;那自己擀的面皮、包成的包面啊,就是那时候没法言说的美味……
说着说着,我的口水都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妻子呢,则在我的故事中,不知不觉间进入了梦乡。她在用咿呀的口吻说着“好吃、好吃”的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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