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前,郭笑的独角戏《象棋的故事》终于在鼓楼西剧场八周年首次推出的“独角show”演出季与观众见面。
一盏灯,一架钢琴,一把白色椅子,一段《小步舞曲》,将时间拉回到1942年,回到大师茨威格“出于自愿和理智的思考”,与妻子共同离世的夜晚。
一人,说书,贯口,表演,自由纵横在舞台之上,穿梭往来于大师绝笔之下的世界和现实之间,演绎64格方寸之地上的刀光剑影,展露棋盘之外的智慧博弈与人性。
90分钟终了,B博士离去,琴多维奇下场,整个世界消散褪尽,只剩郭笑一人。
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喝水。
对于本剧的导演兼编剧兼演员郭笑来说,他已为这戏筹备十年有余。散场前,他说:“我自己觉得特别满足,特别幸福。作为编剧,我向大师致敬了;作为导演,跟头把式地把戏立起来了;作为一个演员,我不但完成了‘导演’的任务,还超常发挥了很多。”
剧照|鼓楼西剧场 海淀阑尾摄 其他|受访者供图
1.“表演表达的元素:单纯、质朴、充满激情”
在戏剧圈有“匠人”称号的郭笑是低调的。
百度百科上简要收录了他的个人经历和在全军文艺会演、CCTV全国首届朗诵大赛上获得的各类奖项,除了频频出现在电影、电视剧、话剧等作品的演职人员名单之上,角色之下的他多少显得有些神秘。他也享受这种状态,“好的演员就是应该在戏散了之后‘隐去’的。”
小时候的郭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走上演艺道路。
郭笑1976年出生于北京,父母都在铁道兵文工团,父亲在乐队吹笛子,母亲是演员,唱歌、跳舞样样精通。作为独生子,相比于同院孩子们有兄弟姐妹陪伴、外出玩耍的日常,郭笑更喜欢自己待在家里。那时,收音机里的世界吸引着他,评书、相声充实着他的生活。
他第一次展露出一点文艺天赋的苗头,是在四年级的一次合唱。在表演《闪闪的红星》时,配合着旋律,舞台上的他突然比划了一个抬臂向前的动作。因为在彩排时他从未如此表现过,下场后同学们议论纷纷,老师们也都询问郭笑动作是谁教给他的。但实际上并没人教,他只是突然觉得“这里好像应该有个动作”,就演了出来。事后,老师们的默许和同学们的关注给了当时的他一定的自信。
令幼时的郭笑印象最深的,是无意间听到的母亲的一次朗诵,读的是郭笑父亲写的一篇散文,具体的内容他已记不清楚,但时至今日,那画面仍历历在目。他将那种被击中的感觉描述为,“大概就像有的指挥家小时候听到邻居家的钢琴声”。然而,除了美妙的体验之外,更深的困惑在郭笑心里埋下:妈妈在干什么?她像是在说话,又不像是平时的状态,这是怎么回事,人还可以这样吗?
重新回想起那天,郭笑感慨,“我现在觉得朗诵是最难的。所有表演表达的元素都在里面:单纯、质朴、充满激情。单纯是很难的,质朴也是。”
再后来,郭笑听从父亲建议,报考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话剧团。刚结束中考的他重新经历了两轮备考“突击特训”:母亲教授的无实物表演,和母亲认识的一位老演员帮忙讲的一下午表演技巧课。
母亲的传授在郭笑心里种下了表演的种子,在他脑海里模模糊糊地建立起一些基本的概念:一个花生米多大;表现一个鸡腿是怎样的软硬质感;体会酒杯的容量大小、盛装的酒有几分满等等。而做过电影主角的老演员的讲授却让郭笑有些困惑,尤其是在试图让他理解、学会“情绪记忆”的时候,郭笑想:把情绪装在心里,到需要的时候一下子就哭出来,这怎么可能呢?
那一下午的“课程”听得他云里雾里,老演员强调着“表演深不可测,像大海”,但最后郭笑只剩下一个念头——表演深不可测,太难了。
考试当天的具体表现郭笑已经没有印象,听母亲讲,考生们一个接一个进场,家长们在外等待,考场并不隔音。他正处在变声期,哑着嗓子、“不堪入耳”的朗诵传到外面,引起家长们交头接耳,有人随口问了他母亲,“这谁家孩子啊?”“哦,不认识。”母亲淡定地回答。
对于当年能够被录取,郭笑归功于“自己什么都不会”——一张白纸,还可以塑造。即便表演像大海,深不可测,他仍可以安心只做自己这一条小船。
2.“那课我听不懂,但是它美”
15岁,郭笑考入总政话剧团。全班30多人,11个男生,他只比班里最小的女孩大2个月,年纪最大的战友也刚20出头,人人都很活泼,朝气蓬勃。全班被随机分成3组,由不同的老师带着上课。
第一堂表演课,被郭笑称为“就是睡觉”。老师让他们平躺在有地毯的地上,逐步放松身体,从头皮、眉毛直至脚趾,想象自己变成一片树叶、一粒种子、一朵蒲公英,飞过天安门,到了秦岭过了黄河……“当时小,没有杂念,老师说放松就放松了,能不睡着吗?舒舒服服睡了半小时之后起来,还跟同学一起‘耶’一下,表演课太好了!”
玩笑过后,郭笑牢牢记住了表演课上的感觉:身体要放松,但思维还在,头脑要始终冷静清楚——这是在舞台上时时刻刻需要的状态。“声台形表”课程都引起了他的兴趣,内向腼腆的他在学习的过程中慢慢“打开”了自己。
当时总政话剧团名师如云,常能请动各样优质演员来授课,郭笑自觉只有在部队才能有这样“见世面”的机会。团里的老先生们说的话极有分量,学员们都会按部就班地练习,虽然采取的教学方式很传统,但都十分奏效,有助于夯实基本功。不时去连队锻炼半年,进一步磨炼了他的意志,他随连队在隆化、唐山、宣化都驻扎过。
上课、演出、下连队,年轻的战友们共度的日子过得飞快。一天天过去,郭笑逐步成长蜕变为一名优秀的文艺战士。
1997年,郭笑和其他3位战友一起被选中继续读书深造。考入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郭笑彻底爱上了阅读。在他眼中,读书太有意思了,任何事情都没法与之相比,他在阅读中领略了戏剧的浩如烟海,契科夫的现实主义传统,莎士比亚的伟大,斯特林堡的表现主义,都使他着迷。
老师们的授课内容和鲜明的个人风格也让郭笑大开眼界:负责中国古代戏曲课的老师是孔子后人,最重视课堂纪律,只要上课有人迟到老师便会面沉似水,要全班一起静坐5分钟后再重新开讲;讲现代文学课的老师会在课上掏出烟,问大家要不要“来一根”;中国现代小说课的王晚萍老师第一堂课先在黑板上写下了“我是王晚萍”,而后讲起王朔的作品,令人如痴如醉……那时候郭笑常感慨:呦,当老师还能这样?
这样的校园氛围让郭笑获得了更多的释放,那是他最自由、最快乐的两年。他开始留起长发,“我当时就觉得,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地方,竟然没人管。”
不久后,剧团安排他去北京大学进修,在那里他接受了美学的洗礼。遇到的一位老师是大师宗白华的弟子,课上讲的中西方美学理论和诗歌让郭笑回味无穷。“一个士兵问另一个士兵打仗的原因,另一个士兵回答,听说是为了个叫‘海伦’的美女。他们相约要一窥海伦真容。结果攻至城下,海伦真的在城墙上俯身看了一眼。士兵对身旁的另一个士兵说,‘我终于知道我们打仗的理由了’。戛然而止,唉,你就品吧,没个头。”
郭笑还迷上了自己听不懂的宋元花鸟画课程。他对一幅幅画面始终没有感觉,只能在老师的讲解下稍在哲学层面认知到各样作品中的妙处。可他觉得那门课程“美”,所有的理论都是诗句,让人说不清具体的感受,却能真实地体验到美的意境。
提及艺术、文学作品,“我哪懂啊”四个字是郭笑的口头禅。他不以“懂”夸口,却常说起某些师长、朋友在这方面颇有造诣,对方教给自己很多,很受益。一边不断输入学习,一边在舞台上尽情输出释放,阅读滋养了郭笑的演技,也打开了他的世界。他在感性地观察着、体验着,也在理性地琢磨着、推敲着。
3.“我要从一个表演者,向一个表达者迈进”
刚进入中戏时,郭笑听老师说:“文学著作,一辈子都读不完的,既然这样,别人读100本,你读10本,要读得精;别人读10本,你就读1本,读得跟印在脑子里似的;别人读得跟印在脑子里一样,你就读到让它化到你血液里。”这话,他听认真了。
30岁那年,郭笑在整理父亲的书时翻到了一本1980年出版的《斯蒂芬·茨威格小说四篇》,最后一篇《象棋的故事》读罢,他开始下中国象棋,四处讨教,独自钻研。对这篇大师绝笔之作,他有说不出的喜欢,想基于原作改编戏剧,但一时创作受阻,便搁置了下来,直到2012年他出演《灵魂厨房》。
期间6年,郭笑的付出和积淀迎来了“大丰收”,电视剧、电影、话剧、春晚的台前幕后他一一走过,留下好评,不改低调。那时候的他随着角色变化,演什么像什么,能塑造出各种样子,他自觉当时“什么都能灌进来‘我’,但都少了一点‘我’”。
在饰演《灵魂厨房》中的方远方时,郭笑强烈地感受到了角色和自己当时所处状态之间的某种相近性。一位中戏老师看过戏后评价郭笑说:“他是一个好演员,但我还是不相信他是一个作家。”这更让郭笑坚信,演员绝不能是一具行尸走肉,从那时起,他明确了自己的目标:我不能是一个表演者,我要从一个表演者向一个表达者迈进。此时,《象棋的故事》再次击中了郭笑,如块垒在胸,他又开始慢慢构思戏剧的改编方式。
动笔写《象棋的故事》剧本的郭笑时常陷入瓶颈。究竟要在戏中呈现几个人物,每个人的台词怎么设置,如何调度,一度让他纠结万分。2018年,郭笑偶然间看了一场独角音乐剧。表演者是位年轻演员,但一个人撑起了整场表演。独角戏的形式一下深深吸引了郭笑。那我干了这么多年,是不也能给自己一个机会?独角戏,对,一个人在舞台上“华山论剑”!几个念头转过,之前一直困扰郭笑的剧本创作问题顷刻全部迎刃而解。
而后的创作过程被郭笑戏称为“螺旋式一锅粥”。有时他专注琢磨剧本,却好几天写不出几个字,但灵感却经常在不经意的时刻降临。具体各处的处理方式和表演形式,贯口、配乐、说书段落等他逐个尝试,戏中每处都是经过残酷的实验和淘汰后“存活”下来的。郭笑并不着急,为这场戏他已经等了太久了,他想要的是确保每一处细节都完美,真正隆重地把故事讲了,向大师致敬。
因为只对中国象棋抱有亲近感,郭笑明确了在戏中使用中国象棋。为了选出“观众友好程度”和难度系数兼顾的棋局,他拜访了谢思明等一众象棋大师,最终选择了1985年李来群与徐天红两位大师的巅峰对局。原本他打算在戏中或是结尾散场时加入讲棋的内容,但考虑到观众的观感,他犹豫着放弃了。有多大能力,干多大事。郭笑想,自己毕竟不是象棋高手,就算背下来那些讲法,说出来,那也不是他自己的东西,更不是他想呈现给观众的。最终,郭笑决定放过自己。
但在找戏中B博士被单独囚禁的状态时,郭笑却没法放过自己。那是一个在精神上饱受折磨、被监禁后患上“象棋狂热”的痴人、疯子、精神分裂者,该如何去进入角色的内心和他共情呢?
起初在想要创作剧本时,郭笑就想过让朋友们帮忙,先告诉自己一个需要保守的机密,再把他关到香山的一个很远的饭店里,跟服务员协商好,每天在门口按时放饭就行,3天里没有电视、电脑、手机,关着他就行。最好朋友能配合,跟他对抗一下,让郭笑能真实地模拟和感受一下戏中B博士的处境。可惜,赶上朋友们都忙碌,这个计划没有得以顺利实施。
无奈,进入角色只得再次依靠想象。“演员嘛,就是要展开想象的翅膀,不然怎么办呢?”
服装和舞台道具的选取上也颇费周折。起初,郭笑打算直接放上条案、醒木,穿着长衫上台。但考虑到长衫会限制后面戏中的肢体动作表达,便改换了一身轻便的装束。顾忌到是国外原作改编的戏剧,便也撤换了条案,改放钢琴。但原本的大三角钢琴占据了太多的舞台空间,造型也过于现代,鼓楼西剧场的负责人、本戏的出品人李羊朵女士便建议更换为一架古钢琴。重新在古钢琴店里挑选,演出时最终使用的那架钢琴一放上舞台,郭笑便觉得“都对了”。
古钢琴最适合演奏巴赫,但难度系数较高,时间紧任务重,郭笑最终还是采用了《小步舞曲》,其中g小调和G大调相连,刚好贯穿全戏,以小调开头、大调结尾。戏中的《西游记》、87版《红楼梦》主题曲则是郭笑创作时不折不扣的“私货”,他想把心中的经典和想要致敬的都通通融在戏里。
对于自己在台上的画面,郭笑只能靠自己对舞台一贯的经验去控制全场,集“编导演”于一身,他分身乏术,无法坐在台下精准捕捉“演员”郭笑的问题。坐在观众席,“导演”郭笑尝试着预想自己在观众视角下的表演状态,不断试探改换位置、演法。
即便“编导演”于一身互相制约、影响,像是在跟自己打架,郭笑也希望,这部戏,是纯粹的、完全的他作为“表达者”的呈现。
补记
“我还陷在这个戏的‘氤氲’里”
首场演出之前,郭笑仍有些紧张。
后台的休息间里,朋友们送来的礼物、花束、酒堆在化妆镜前,酒盒的上方郑重地放着夫人李峥给郭笑带的一只毛绒小熊——作为他演独角戏时的陪伴。屋里只挂着一身黑色衣裤,理理头发,郭笑上台。
台上的他是松弛的、轻巧的,但是精神是高度集中的、紧绷的、时刻清醒的,在戏中的角色间不停变换。大幕落下,身体是疲惫的,汗浸透黑色的衣衫,掏出手帕擦脸,喝水……郭笑终于可以缓一口气。演员在台上要像个精灵,但现实中更像是个体力劳动者。
8场演出结束后,熟悉的朋友都跟郭笑说:“这十多年了,你终于演了。”一个来看戏的初中同学感慨,“在台上都认不出你了。”郭笑多年的好友任彤先生看后,跟他说:“你怎么跟赵子龙似的。”
但对于剧中大量的本土化改编和说书式的呈现、融合的戏曲表现形式等,观众的反应褒贬不一,有人称奇叫绝,也有人表示很难接受这种戏剧形式,质疑改编“不伦不类”。但更多的评论是对剧中倒背《木兰诗》的惊叹,和对演员的技术与付出的敬佩。
对于这一轮的演出,郭笑自觉没有遗憾了,他纯粹完全地把自己交托给了舞台和观众,过瘾了,也释放了。他给出的,就是他自己的一切。但他琢磨着,后续戏的第一幕还可以再精简10分钟左右,进入的节奏更快一点,也能让自己的“演员”为后面的戏多保存点体力。
回想起上台前的紧张,郭笑说,“初做演员时的紧张是因为被很多人注视着,怕自己呈现不好。后来的紧张变了,现在是怕自己不能十全十美地呈现。很多时候人家来看你演,就是看你是怎么个‘好’法,这就更担心自己不能表现好。”但在台上,他是彻底“撒”开了的,没有保留,没有遗憾。他现在最期待有机会去大学里巡演,听听年轻观众们的声音,期待着演出中那些出乎意料的共鸣和各种不同的反馈。
郭笑说,他自己还陷在整个戏的“氤氲”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从《象棋的故事》里拔出来。
(原标题:戏剧圈“匠人”郭笑)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牛嘉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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