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兰芳、许姬传

梅剧团在大众剧场演完六场。这一天没有戏,是梅先生休息的日子。虽然是严冬,可是气候却温暖得同春天一样。他起床以后,就在院子里晒太阳,散了一回步。回到客厅,照例要翻看那本旧戏单。自从他述说到民二初次来沪以后,因为到底隔开年代较久,每次就都要根据这本旧戏单追索往事了。他看到十一月廿八日(旧历十一月初一日)的一张戏单,笑着对我说:

“你瞧,上海的戏馆老板,真会出花样。凤二爷唱的大轴戏,明明是出《群英会》,偏要在戏单上写一个‘与中取事’的新鲜名称。要不看底下‘从蒋干盗书演到打盖为止’的几行小注,简直是莫明其妙的。

宇宙锋是梅兰芳和谁学的(梅兰芳谈宇宙锋)(1)

梅兰芳之《宇宙锋》

“我的倒第二,《宇宙锋》下面,也注着‘带《金殿》’三个字。这在北京的戏单上,很少有这样注的。上海的戏单,不但这出戏加小注,有的贴《捉放》,注上‘带《宿店》’。《武家坡》注上‘带《回窑》’。大概是也有人不带《金殿》《宿店》《回窑》唱的原故。在北京的演员,贴到这些戏,没有不连后面一起唱的,所以就不用再加注了。这出《宇宙锋》,我从开蒙老师那里学会了以后,就一直对它有了偏好。经过不断的细心体会,唱到三十岁以后,是越唱越有兴趣,可以说是唱上瘾来了。每逢演出,我的管事给我派戏码,别的戏随他们派,我都好商量,唯有《宇宙锋》是我指定了要派进去唱几回,好让我自己过戏瘾的。

“有一件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我不是喜欢唱《宇宙锋》吗,不过每次贴演,上座的成绩,可总不能如理想的圆满。我第一次到上海表演,共四十五天,我只唱过两回《宇宙锋》。一出戏是否受观众的欢迎,只要看它在每期演出的次数,就可以知道台下对它的反映了。实际上我那时已经对这出戏发生兴趣,演技方面,虽然不如后来那么熟练,比起别的老戏,似乎总要好一点的。

“我却并不因为叫座成绩不够理想,就对它心灰意懒,放弃了不唱,还是继续研究,每期必定贴演几次。这里面受到了我的一位老朋友冯先生的鼓励,也多少是有点影响的。他是最称道这出戏的。认为二千年前的封建时代,要真有这样一位‘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女子,岂不是一个大大的奇迹吗?尽管赵女是不见经传的人物,全本的故事,也只是‘指鹿为马’有一点来历,其余都找不到考证的线索。但是这位编剧者的苦心编撰,假设了赵女这样一个女子来反映古代的贵族家庭,也一样要受这种压迫和磨折,比描写一段同样事实而发生在贫苦家庭中的,似乎更有力量。所以我每次贴演《宇宙锋》,他是必定要来看的,发现我有了缺点,就指出来纠正我。别人在他面前对这戏有什么批评,他照例是一字不易的转述给我听,好让我接受了来研究改正。

“我记得前辈说过,《宇宙锋》是徽班唱出来的,梆子班也有这出戏。早年皮簧班里只唱《赵高修本》和《金殿装疯》的两场,完全是一出唱工戏。身段表情都简单而呆板,没有什么变化,场子也相当冷静,所以观众对它并不十分重视。有一天李七(寿山)给我一个全本《宇宙锋》的本子,我才动议要改演全本。根据这老本子,最初排演要唱到十六刻以上(内行计算演戏的时间习惯上都用刻做标准)。是打匡、赵两家说亲起,演到匡扶与赵女团圆为止。唱完《金殿》一场,底下还有很多的情节。如赵女逃亡到一个瞎子家里,武陵王潘宴平反大审,赵高与康建业金殿对质等全部故事。在我一天演完的本戏里面,时间是占得最长的一出。

“这样的唱了一个时期,觉得《金殿》唱完,高潮已经过去。下面只是平铺直叙,结束故事而已,没有什么精彩,徒然使演员和观众都感到疲劳,很难掌握观众的情绪。后来我就改成演至《金殿》为止。前面的场子也有部分的删改。现在唱的名为全本,其实不能算全了,时间上也从十六刻缩减到十刻。可是我的工作,并没有减轻。因为向来删戏的习惯,总是减掉配角的场子,保留主角的部分,结果往往使主角的出场,接得更近,当中休息的时间,愈缩愈短了。

宇宙锋是梅兰芳和谁学的(梅兰芳谈宇宙锋)(2)

梅兰芳之《宇宙锋》

“这出《宇宙锋》,从前为什么大家只唱《修本》和《金殿》两场,后来为什么我又要改演全本呢?这是演员和观众都先有了修改的需要,才有这种自然的转变的。大凡最初编出一个剧本,一定先要把这里面曲折的故事,铺叙得详详细细。为的是尽量要让观众看个明白,场子就不免琐碎,词儿也不免繁杂。演员在演出的时间上,不免就要发生很大的窒碍。你想,从前一个班子,每天是要演到十出上下的戏的,包括着生、旦、净、丑等行许多名角。如果每一个角色都要唱一出整套故事的大戏,那么戏码就没法平均支配了。于是《武家坡》《六月雪》《能仁寺》……这些戏,都是从整套故事里面,择出比较精彩的一段来演的。还有一种初学戏的演员们,要靠时常出台练习才能成熟。在他没有成好角以前,哪能让他一个人唱一出占上十刻八刻的整本戏呢?同时观众方面对这些整套故事看久了,已经明白它的内容,当然喜欢看里面的精彩部分,因此像《宇宙锋》这一类只唱两场,不过三刻到四刻的短戏,就这样风行开来了。

“过了一个时期,后来的新观众,他们是没有看过全本的,对整个剧情模糊得很,我根据他们新的需要,又反回头改演全本。总而言之,演员是永远离不开观众的。观众的需要,随时代而变迁,演员在戏剧上的改革,一定要配合观众的需要来做,否则就是闭门造车,出了大门就行不通了。”

“这出《宇宙锋》是你最喜欢唱的戏,”我这样向他建议,“在这四十年里面,你不断地对它下了很多的工夫,似乎应该把你在表情、身段、唱、念这几方面体会到的那些宝贵的经验,很详细的写下来,让下一代的艺人,从文字里面得到一点线索。”“我承认在我一生所唱的戏里边,”梅先生说,“《宇宙锋》是我的工夫下得最深的一出。我也很愿意把它写出来,供别人的参考,可是身段和唱念,都比较好讲一点,唯有表情是最难说的。你要知道,演员在台上的表情,是有两种性质的。第一种是要描摹出剧中人心里的喜怒哀乐,就是说遇到得意的事情,你就露出一种欢喜的样子。悲痛的地方,你就表现一种凄凉的情景。这还是单纯的一面,比较容易做的。第二种是要形容出剧中人内心里面含着的许多复杂而矛盾又是不可告人的心情,那就不好办了。我只能指出剧中人有这种‘难言之隐’的事实,提醒扮赵女的演员们多加注意。要把它在神情上表现出来,还得靠自己的揣摩。就这样,用文字来写,已经不很简单。我们今天姑且尝试一下。

宇宙锋是梅兰芳和谁学的(梅兰芳谈宇宙锋)(3)

梅兰芳之《宇宙锋》

“这出戏《修本》和《金殿》两场,是全剧的高潮。我先从《修本》说起。《修本》一场,赵女出场念的引子‘杜鹃枝头泣,血泪暗淋漓’。这十个字已经暗示出她当时内心是痛苦极了。一个女子在夫家遭遇到突然间的奇祸,回到娘家面对着的是丈夫的敌人也就是自己的父亲。这种复杂而矛盾的处境,此时的表情,是应该充分写出她的冷静和忍耐来的。

 (按)有一次我与一位老朋友刘䜣万同看梅先生的全本《宇宙锋》。看到《修本》一场,梅先生出场后把“杜鹃枝头泣,血泪暗淋漓”两句,不打引子,就照普通出场念诗句的念法念出。䜣万对我说:“这种地方,梅先生真是一个行家。因为他在前面出场,已经打过‘独坐深闺听杜宇,唤画春归’的引子了。一出戏里面,任何哪一个角色,是都不能打两次引子的。现在有些本戏里,还免不了有犯这个毛病的。”

“从赵高答应修本以后,赵女唱‘老爹爹发恩德,将本修上……四句原板起,一直到赵高念完‘赦免匡氏之本,已蒙圣上允准’,赵女接念‘真乃有道明君’为止。这一段的剧情,是赵女在绝望之后,忽得意外的生机,应该表现出她那一种转忧为喜的神情。就是赵女在这两场戏里面,唯一的一个愉快的镜头。

“赵高再念‘恭喜女儿,贺喜女儿’两句台词,这就又进入另一个阶段了。赵女先是狐疑和惊怖,随后又转到父女发生口角,在她念完‘你乃当朝首相,位列三台,连三纲五常都不晓得了么’?这几句台词,(“三纲五常”四字,去岁梅先生接受邵力子先生提供的意见,已改为“羞恶之心”),就开始向她的爸爸正面冲突了。

“‘老爹爹你为人真个可厌……’的一段摇板,唱腔宜乎简洁,万不可拖泥带水的使些花腔,以致妨碍剧情,减少反抗的精神。等念到‘慢说是圣旨,就是钢刀将儿的头招了下来,也是断断不能依从的了’,应该念得郑重而又决断,表示她是绝无还价余地的了。这是装疯以前,跟赵高冲突的最尖锐的一点。因为在过去封建家庭里面发生了这样破口大骂的场面,父女间的感情,是已经破裂得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唱到‘见此情,我这里,不敢怠慢。必须要,施巧计,才得安然。’二句,赵女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爸爸是要不择手段,硬要把亲生女儿当做礼物,送给别人了。同时做皇帝的都有他无上的淫威,看中了人家的女儿,凭谁也跳不出他的掌心,绝不是赵女那样的一个弱女子所能抵抗的。只有另想巧计,来渡过这重难关。我唱这两句的时候,用的是一种强自镇定的表情。这里面‘安然’两个字,应该唱得比较缓慢一点,好露出她正在想主意呢。到此为止,赵女对赵高的正面冲突,算是告一结束了。

“在这十分紧张的当口,忽然发现她的哑吧ㄚ环,给了她一种暗示,叫她用装疯的方法来应付这个环境。所以接唱一句‘见哑奴,她教我,把乌云扯乱’,这儿要表现出她在无可奈何之中,对哑奴所提出的策略,也只好姑妄试之。唱腔渐渐提高,是为了要配合初步的疯态的。

宇宙锋是梅兰芳和谁学的(梅兰芳谈宇宙锋)(4)

梅兰芳之《宇宙锋》

“一个人疯了,在她的外貌上必须有点表示。按说唱到上句’……乌云扯乱’,赵女就应该当场亲自先把头上的插带除下。等唱到下句’……扯破衣衫’,再把身上的衣服扯开,才十足地合乎现实。可是按照旧剧在台上的习惯,是不能这样做的。如果演员当场亲自动手改扮的话,她头上带的,身上穿的,都够复杂而琐碎,面前要不对着一面镜子,旁边没有人帮忙,那么改扮完了,就会真真变成一个疯子的模样了。再说头上和身上,要接连着分两次改扮,就把这正当紧张的剧情,变得松弛了,观众看了,反而会嫌噜苏讨厌,所以老规矩是让赵女背转身走到上场门的一面,由检场帮忙一次改扮完的。我早年也是唱到‘乌云扯乱’时,就由检场帮我去掉头面,脸上画好彩。身上本来里边穿的青褶子,外加蓝披,只要拿右边一只膀子露出披外,再转过身来,接唱下句。我自从开始将舞台面净化以后,就改为回到后台去换装。场上由赵高和哑奴比比手势,垫补空档。这样就免得检场在台上出现,手忙脚乱的替我改扮。这实在太不美观,并且也容易破坏当时紧张的情绪的。

“从这句‘抓花容,脱绣鞋,扯破衣衫’起,就要开始做出种种装疯的舞蹈姿态,如左右提鞋、撕头发、扯衣服这些身段。等赵高过来问她‘我儿你莫非疯了么’?此时赵女的表情,应该先沉思一下,才借着赵高的问话,顺便就决定了装疯的计划。从此入于正式装疯的阶段,一直要装到下了金殿为止。

“‘听说疯,我只得,随机应变。倒卧在,尘埃地,信口胡言。’这两句词儿,应该连唱。尤其要紧的是这儿的唱腔和身段,要紧密地联系着。双方在时间上不可有些微参差的。”梅先生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做给我看:“你瞧这是一个整身段。从‘变’字起,就得预备好全身起落的部位。‘尘’字作一顿挫,‘地’字使一个腔。这两句唱完,刚好身子转过来坐在地上。这种身段,大忌轻佻,要做得沉着有力,才能表演这装疯的舞蹈姿势。

宇宙锋是梅兰芳和谁学的(梅兰芳谈宇宙锋)(5)

梅兰芳之《宇宙锋》

“赵女在唱大段反二簧之前有三次假笑(演员在每一次笑的表情里面,总是分三个段落,所以称为三笑),也不很容易。要做出她那种内心痛苦已极,实际上毫无恩情,假装出来的笑容。这个表情在全剧当中虽不十分重要,如果演得不好,也会破坏了紧张的气氛的。

”《宇宙锋》是青衣应工,谁都知道纯粹是一出文戏;可是,这里面的舞蹈姿势要没有武功底子,恐怕不容易做得合适的;我不是说硬拿武戏的身段加在一个弱女子的身上,就算是歌舞的好手了。我的意思是说文戏里的身段不管怎样层出不穷地改变或进化,是要有演员的腰、腿和膀子来使用的,练过武功的人对于这三部分有了功夫,用在哪一个身段上都会沉着好看的。”

“这出戏的表情,为什么占着最重要的地位呢?你想想看,我们在台上扮演剧中人,已经是假装的。这个剧中人又在戏里假装一个疯子。我们要处处顾到她是假疯,不是真疯,那就全靠在她的神情上来表现了。同时给她出主意的,偏偏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吧丫环,也要靠表情来跟她会意的。所以从赵女装疯以后,同时要做出三种表情:(一)对哑奴是接受她的暗示的真面目,(二)对赵高是装疯的假面具,(三)自己是在沉吟思索当中透露出进退两难的神气。这都是要在极短促的时间内,变化出来的。这种地方是需要演员自己设身处地来体会的。首先要忘记了自己是个演员,再跟剧中人融化成一体,才能够做得深刻而细致。

“台上的‘打背供’(背供身段是拿袖子挡住同场剧中人的视线,而面向观众表示的),是表示剧中人自己心里在盘算着的事情。‘背供’中间有唱、念、表情三种方式。如二本《虹霓关》的丫环,唱的二六。场上的王伯党和东方氏是都被假设不曾听见的。《武家坡》的王宝钏念的儿夫离家一十八载,如今才有书信回来……’同场的薛平贵也是不会知道的。这是属于唱做的例子,还有只做表情不出声的。这种基本的身段,演员应该是早就熟练的了。而且戏里当用,也不算什么稀奇。可是在这出戏里的‘背供’,就起了极大的作用。我唱的戏里面,‘背供’身段最多、表情也最重的有三出戏:一出就是现在说的《宇宙锋》,还有两出是昆曲的《刺虎》和《乔醋》。拿这三出戏来比较,又是《宇宙锋》更重表情。因为那两出戏都是两个人对唱对做,只换两种的面貌。《宇宙锋》则多一个哑奴在旁边暗示,于是就要有三种变化了。

“从前把《宇宙锋》当作一出纯粹的唱工戏,总是排在中轴演唱,除了听几句唱之外,没有什么做工,更说不到表情上去。我看过陈老夫子和其他许多位前辈的《宇宙锋》,大都是谨守成法,按步就班地唱,在我们内行叫做‘大路活’(内行称一般性的演法为‘大路活’),这也是时代关系。那时的演员和观众,还都不主张有什么改革,尤其青衣一行,专重唱工,仿佛做工、表情都是花旦的玩艺儿,青衣不必十分讲究的,你要偶然加添些身段,反而会受到别人的指摘。这里面的原故,我在前面是早经讲过了的。

“中国的古典歌舞剧,是建筑在美的条件上的。忽略了这一点,就会失去了艺术上的光彩。不论剧中人是真疯或者假疯,在舞台上的一切动作,都要顾到姿态上的美。赵女在‘三笑’以后,有一个身段,是双手把赵高胡子捧住,用兰花式的指法,假做抽出几根胡须,一面向外还有表情。这个身段和表情,虽说是带一点滑稽意味,可是一定要做得轻松,过于强调了,就会损害到美的条件。我每次演到这里,台下总有一阵轻松的笑声。等到反二簧的过门一起,观众才又镇静下来凝神而听。

“这段反二簧是全剧的主要唱工部份。老路子要唱八句,原词是:’我这里假意儿懒睁杏眼,摇摇摆,摆摆摇,扭捏向前。我只得,把官人,一声来唤。一声来唤,我的夫呀!随儿到红罗帐,倒凤颠鸾。猛然间,睁眼看,天昏地暗。有许多,冤鬼魂,站立在面前。那边厢,又来了,牛头马面。玉皇爷,驾瑞彩,接我上天。’

宇宙锋是梅兰芳和谁学的(梅兰芳谈宇宙锋)(6)

梅兰芳之《宇宙锋》

“我早年学会了的,也是这样的唱法。等我对演技有了新的理解以后,觉得这里面都是长腔,句子又多,就容易把它唱瘟了。那时候我已经不愿意再圈在这个狭义的小圈子里,不重做工表情,专讲傻唱,受它的紧紧地束缚。我决心想冲破这个樊篱,更钻研出一条新的途径,来打开这个无尽的艺术宝藏,于是就选择这一出戏,认真体会,做我改革的对象。因为这里面的身段、表情、唱腔三方面,都有戏可做,只要肯下工夫,就能想法使它发展得平均。我先从八句原词当中减掉‘猛然间睁眼看,天昏地暗。有许多冤鬼魂,站立在面前’的两句,这是我在这出戏里改变唱法,初步的尝试。

“原词八句,嫌它太长,减掉这两句词儿,那理由是因为它的行腔比较高亢,跟其余的沉郁幽怨的腔儿,不很调和,再说词意也不贴切。赵女装疯,尽可以胡说八道,不一定要用鬼魂来表现她的神经失常。就算在编剧者的那个时代,一般的认识还没有开化,远离不了迷信,那么她指的鬼魂,也只是赵高认为已经死去的匡扶,哪里可能又有多少鬼魂呢?所以我为了要唱的紧凑些,听的人不会觉得太瘟,就把这两句删掉了。”

“这一段的唱词和表情,是借着装疯跟赵高大开玩笑,尽情发泄了胸中的怨恨和不平之气,表面上是一派喜剧的形式,骨子里却隐藏着悲剧的本质。整段反二簧的做工,宜乎缓慢而沉着,表示一面唱,一面就在打主意,来应付这个难关。呼应前面‘随机应变’的唱词,同时又吻合了反二簧的尺寸。

“第三句’我只得……’下面,连着有两个’一声来唤’。这种唱法,有人称之为‘节节高’,其实是我混合了别的唱腔重新组织过的,跟’节节高’不完全相同。这一句的身段,从前老规矩不过向前走上几步,我改为用很慢的步子走一个小的圆场。等唱完这句,刚好走到赵高面前,就接唱‘我的夫呀’。走这个步子有一个诀窍,刚一起步,就在心里先把尺寸做好,随着唱腔来走,自然合拍。如果走得快慢不均,使行腔与身段失去联系,那就会大大地降低了观众的情绪了。我又得说回来了,这快慢匀整的问题,基本上又要兼腰腿上的工夫了。第四句‘随儿到……’我唱到这里,老觉得碍口。赵女虽然反抗赵高,究竟还是父女关系。何必用这种句子来刻画呢?而且赵女又是装疯,与真疯不同,无须强调这一点。我曾经想改动词句,有人对我这样说:’编剧者处于那种旧日礼教时代,能够冲破礼教的束缚,有这么大胆的作风,也是无可厚非的,不妨予以保留。’我细细一想,认为也有一部分的理由。就把表情身段逐渐冲淡了来做,保留了这句。原词唱这一句之前,照例先由哑奴比一个手势。按剧情来说,也不能少这一点交待。因为赵女装疯以后,一切应付,都由哑奴指导。如果唱到这句的身段,哑奴反而没有表示,那就变成赵女自动地要做了,这与赵女的身份,更不相宜。我对于处理这个身段,是费过一番琢磨的,可总没有得到完美的结果。有一次在台上临时想出一个办法,就在哑奴刚比上手势的时候,我用水袖照着她的手打了下去,整个地遮住了她的手势。这是说赵女已经领会到哑奴的意思,不要她再往下做。你们二爷(源来)正在台下听戏,就看出了我的用意。唱完了他走进后台,也很满意地对我说:’今天你的水袖,打得可真是地方。哑奴有了交待,你把赵女的身份也顾住了。我们听戏的看了也不觉得肉麻了。’台上的玩艺儿,真是不可思议,往往临时的灵机一动,信手拈来,倒能够十分合适。最后两句是结束这场高潮,唱腔和做工都宜乎简洁。”

 (按)这段反二簧,梅先生已经说了四句。还有第二句的身段,是我的老朋友刘䜣万最称道的。有一次他在南京大戏院看完了这出戏,就对我说:“梅先生的《宇宙锋》,唱得是炉火纯青,到了神化的境地。尤其看到反二簧里第二句“扭捏向前”的“前”字的身段,真是“叹观止矣”。这一句里“扭捏”以上的身段,是左右抖袖,两边摇摆,别人还可以学他。唱到“前”字,要使长腔的。他随了腔里的三眼(一板分头眼、中眼、三眼)向前指了三下。唱完这句,刚好走完一个小圈子,转身冲着赵高。这时候不但一切动作、神情、唱腔都融化为一体,而且跟音乐的节奏,也完全合拍。这是艺术的最上乘的功夫。我用“神来之笔”四个字来形容,再恰当也没有了。如果火候、功力,都不到家,也要学他那样按着眼位,连指三下,就像东施效颦,不会好看的。现在的艺人们,应该把这种神化的演技,看在眼里记在心头。等自己的火候、工力到了,就好拿出来用了。”

梅先生一口气把《修本》一场说完,又往下接下去:“前面的《修本》一场,有了大段的唱工,后面《金殿》一场,也有大段的念白。要让观众对剧情明了,就得提高了嗓音,念得响亮而沉着,才能与前面的高潮相衔接。如果比重不够平衡,就容易把这一场戏唱瘟了。”

宇宙锋是梅兰芳和谁学的(梅兰芳谈宇宙锋)(7)

梅兰芳之《宇宙锋》

“赵女在家里和金殿上同样都是装疯,身段上可大有区别。在金殿上的身段,应该处处放大了做。一来显得赵女的不畏强御,当着皇帝老官的面前,也还是高视阔步、旁若无人的样子。二来是形容出殿陛上的广大,跟家里是完全两样的。出场先唱‘低着头下了这龙车凤……看看这无道君怎把旨传’四句摇板,这时的表情是要沉住了气,准备着应付快要发生的另一个紧张的场面。”

“等到上了金殿,念完‘有道是,大人不下位,我生员是不跪的呀’的身段,与参驾之前,学男人装作的整冠挥尘的动作,都要做得阔大而轻松,才能提高观众的情绪。

“念到‘你笑得我疯颠,我就笑得你荒淫无道’!与‘我想天下乃人人之天下,非你一人之天下!……’这几段道白,场上没有胡琴伴奏,就是一个人提高了嗓子干念,每一个字要很清晰地送进观众的耳朵。你想这是一件多么费劲的工作呢。你要知道,观众看到这儿,都有点疲倦了。如果台上再念得不够劲,一定是掌握不住观众的。

“这个皇帝被赵女痛骂了一顿,有点火了。就叫刀斧手架起刀门,想拿武器来威逼她。老路子照例在这儿用两个刀斧手平架双刀,我看了总嫌不够威胁。直到去年,我才告诉管事李春林,改变方式。上来四个龙套,摆成一个刀阵,把我包围在里面。等我念完我乃丞相之女,指挥老爷之妻……岂容你们这等放肆大胆!记责啦!’然后我冲着龙套,左右抖袖,赶走了他们。这样一来,觉得加强了一些当时威胁的气氛,更显出赵女那种强硬不屈的神态,这对戏剧性上似乎也加浓了一点。

“下了金殿,再见到哑奴,是又悲又喜,好像胸中有说不尽的千言万语。就这一会儿工夫的表情,也不能因为戏快完了人也唱乏了,就可以把它松懈下来。我总还是提起了全副精神,争取这最后的一个完整。跟着就是三笑,笑里带着哭声替这出戏作了一个凝重而悲凉的结尾。

“姬老,演技是没有止境的。内行有句俗语,叫‘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这就说明了要获得艺术上的成就,是必须要有奋斗的意志和苦学的精神的。如果倚靠着自己一点小聪明,不肯下工夫;或者稍露头角,就骄傲自满,不多方面接受批评,那么他在艺术上的后果是可以预料得到的。我一生从来没有敢满足过我自己的演技。就拿这出《宇宙锋》来说,我琢磨了有几十年。大家仿佛也认为这在我的戏里是比较成熟的一出。但是唱到今天,我还是不断地发现到我的缺点。

“我记得在四年前,有一天在上海贴演《宇宙锋》,正赶嗓子不大痛快,连带做工也有了一些变动。第二天你们二爷(源来)马上告诉我,有一位朋友刘先生(䜣万)对我那天唱的就有了这样的批评:’梅先生这出戏我最爱听,听过的次数也最多,对于他的神化的演技,十分钦佩。可是昨天看的《宇宙锋》,觉得他在身段上,有点做过了头,没有往常那么中和平衡的恰到好处,希望梅先生注意到过与不及,在艺术上的偏差是相等的。’我听了这几句话,非常警惕。那天我的嗓子不好,要想掩饰我在唱的部分的弱点,就不自觉地在身段方面加强了一点。我很感谢朋友指出了我的偏差,因为我对于舞台上的艺术,一向是采取平衡发展的方式,不主张强调出某一部分的特点来的。这是我几十年来一贯的作风。这次偏偏违反了我自己定的规律,幸亏经人不客气地及时提醒了我,让我可以纠正过来,这对于我以后的演出,是有极大的帮助的。

宇宙锋是梅兰芳和谁学的(梅兰芳谈宇宙锋)(8)

梅兰芳之《宇宙锋》

“这两场戏,我们对付着把它写了下来,在我们已经算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然而我觉得说来还不够透彻。本来用文字写身段和表情,不是一件好办的事,你能写到这样也难为你的。因为有些地方,不用说就用嘴讲都不好形容。这就是古人说的‘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所以我们写的这篇《宇宙锋》,也可以说是一个大胆的尝试。不过你正写我在三十七年前到上海的表演,我们忽然夹叙这一大段《宇宙锋》的演技,好像做了一篇我四十年来对于这出戏的总结报告,时间跟体例上,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呢?”

“这一点我倒觉得没有问题。因为这是属于艺术部门的,应该有系统的一气贯串下来说的,不比写你一生经历的事,可以分做几个时期。到了戏上就难办了,我们不能把你的每一出戏,也划着时代,分几次来写。这三个月来的经验告诉我,我们这件工作相当艰难。你的事务太忙,有时唱完了戏或者开完了会,回到家来,已经够疲劳的了,我哪能再让你多用脑力来思索呢?我们现在正写你在舞台生活当中的第一个时期,一说就是三四十年前的旧事,没有充分时间让你细想,是说不清楚的。所以我只希望趁你有空兴致也好的时候,你想到就说,我听到就写。这不也是你在远东饭店对我说过的吗?我自己晓得文笔浅陋,只求词能达意,主要的是要把你一生在戏剧上的宝贵的经验,很翔实地记录下来,也就觉得满足了。”

(《舞台生活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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