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路西法尔
HBO早早就确认续订《亢奋》第三季并不让人意外,第二季的收视数据实在太亮眼了:本季最终集首播当天便有660万人观看,而在2019年该剧第一季播出时,这个数字仅有区区53万——两者间相差十二倍还多。《亢奋》成为了《权力的游戏》之外,HBO最受观众欢迎的电视剧。
《亢奋》第二季
HBO独步天下的大尺度传统与这部直视美国郊区中产阶级青少年颓废生活的校园剧之间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剧中不乏裸露的躯体,却毫无色情之感,过度逼视下这些裸体显示出了纯粹的动物性,苍白而刺眼,主人公吸毒的场景更是详尽到让人坐立难安。
萨姆·莱文森并没有以猎奇的角度来呈现青少年群体中的滥性、吸毒、酗酒和暴力,也没有站在道德高地上一味指责,在引起广泛共鸣的同时,还展现了几分批判现实的锐利。
因此当《亢奋》第二季完美归来时,引发收视狂潮也就不足为奇了。
尽管第二季的制作仍像第一季一样不乏实验性的段落,赞达亚领衔的演员阵容发挥依旧稳定,第二季还是微妙地背叛了上一季的风格:就像很多人指出的,第一季的主色调是冷峻的紫色,而第二季的主色调变成了温暖的黄色,紫色是一种病态的颜色,应和着主要角色们的叛逆心境,而黄色则温暖治愈,暗示着迷茫的青春岁月终将迎来和解与救赎。
除此之外,女主角小茹吸毒产生幻觉后,那些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特技摄影在第二季也不知不觉间减少了,甚至每集片头那标志性的「十分钟自叙」在本季后半也干脆消失不见。
两季之间最根本的差别或许就是:第一季是站在这些叛逆的年轻人的角度拍摄的,视角相对主观,是「年轻人眼中的世界」;而第二季则是站在外部世界的角度来拍摄的,视角相对客观,是「世界眼中的年轻人」,内外视角的转换暗示着莱文森自己也意识到,第一季中那种用来讲述青春的方式已经走到了尽头,第二季不得不反转立场来寻求突破,这种反转在本季范围内是成功的,但第三季还能找到更新颖的方式吗?如果不能,那么还不如就在第二季的高潮处戛然而止。
第一季中讲述青春的方式是什么?一言以蔽之,就是「拒绝解释,拒绝阐释」。
《亢奋》第一季
举例来说,主人公小茹究竟为什么小小年纪就染上毒瘾?一整季看下来,似乎是没有来由的。丧父之痛似乎是一个理由,但小茹自己却明确表示「即使父亲还健在,我多半也还是会吸毒」。她生来就有强迫症,从小就开始服用精神类药物,那么岂不是说她生来就要吸毒?
剧中的一些细节似乎指向了美国医疗系统药物滥用的弊端,如小茹在十一岁时因恐慌症发作而被送入医院,医生给她注射了地西泮,这成为了她对药物上瘾的源头。但医疗系统在整个《亢奋》中都是作为背景板而存在的,莱文森无意在社会学层面上多做停留,一笔划过而已。
在2020年播出的《特别篇》中,小茹和阿里花了一个小时对谈,但是值得注意:这一集里小茹警惕地保卫着边界,只是向阿里倾诉自己被茱尔斯「抛弃」后的心碎,并没有多谈自己的前史,而阿里也小心翼翼地避免刺探她的隐私,两个人的对话主题是现在、未来而不是过去,小茹的心瘾从哪里来,依旧是没有挑明的。
所以从第一季到特别篇,《亢奋》呈现的是一种状态,小茹就是小茹,拒绝自我解释也拒绝他人阐释,她选择吸毒就像呼吸一样没有特别的理由,这就和丹尼·博伊尔拍《猜火车》、拉里·克拉克拍《半熟少年》如出一辙。
《亢奋》特别篇
但是《猜火车》和《半熟少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比较短,都是九十分钟长度的影片。如果你想呈现青春期那种痛苦、迷茫、忧郁、愤怒、躁动的状态,而又不想用过多的理性计算来破坏艺术质感,那么用九十分钟来描述,已经足够了。
而《亢奋》的最大问题,在于它已经拍了两季。在如此之长的时间里,莱文森不可能仅仅停留于描述情绪和状态,必须有情节冲突。
所以本季出现了很多意料之外的发展,比如凯西为什么在跨年晚会上突然爱上了一直瞧不起她的奈特,又与奈特的前女友梅蒂争风吃醋——这条情节线的发展很俗气,因为当观众的视角从青少年的自我世界状态走出来,站在外部客观地回望青少年,大多数青春期的问题都很渺小:嗑药、纵欲、家庭暴力、外貌焦虑……每一样说穿了实际上并没有多么特别。
《亢奋》第二季
小茹爱茱尔斯,和茱尔斯分手了就去吸毒,吸毒过量了就再来向茱尔斯示好,和茱尔斯闹掰了再复吸,如此循环往复。剧中的少男少女们尝试着各种新鲜的组合,然而在挑战禁忌的花样用尽之后,一味地分分合合势必将剧情引向狗血与停滞。
因此在第二季,一直扮演旁观者角色的莱克茜走向了剧情的中心,用自己身边的真人真事排练了一部舞台剧。这部剧中剧占据了最后两集的篇幅,所用的剪辑手法非常迷离,有些段落甚至刻意模糊现实与舞台的区别。
剧中剧实际上意味着一种自我审视,被他人扮演的主角们得以跳出演员的身份,以观众的身份审视自身,从而获得一种「世界眼中过的年轻人」的客观视角,似乎非此主人公们便无法从漫无止境的青春期综合征中走出来。
与这场剧中剧相对应的是警察对于毒贩小菲的突袭。在《亢奋》中,警察这种代表国家、社会的外部规范性力量是很少出现的,第一季里小菲、奈特都轻易逃过了惩罚。但是在第二季中则不同,外部力量出现了,强行终止了派对。青少年的内在世界不得不和外部世界对撞,疼痛难免。
回过头来再看莱克茜排练的那场剧中剧,它是以碎片的方式呈现在观众眼前的,我们不知道它的全貌是什么样子,它似乎是把电视剧的已知情节抽象地演绎了一遍,还增加了一些自问自答,这意味着这台剧的时间跨度很大,因此它是绝对不能以全貌的形式出现的。
因为在上乘的青春片里时间通常都是被浓缩的而不是被稀释的,例如相米慎二的《台风俱乐部》就是讲台风过境四天三夜之间一所校园里发生的事情,这四天三夜就代表了全部青春,导演不需要也不能把角色的成长经历从头到尾都搬上舞台。
《台风俱乐部》
所以表现角色状态和追溯问题根源之间就出现了矛盾:动机讲得过实就显得笨拙,讲得过虚就无以深入。
两季下来,《亢奋》刚好处于平衡点上:茱尔斯对小茹说她仍然爱她,小茹没有说话,亲吻了茱尔斯,留下一段意犹未尽的初恋;凯西和妹妹莱克茜、闺蜜梅蒂彻底撕破脸后打得筋疲力尽,在洗手间里苦笑着言归于好;菲终究没能赶上莱克茜的戏上演,警方突袭了他的住所,小灰生死不明。尽管他是个有情有义的毒贩但终究是一个毒贩,也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甚至全剧观众仇恨值最高的奈特,在本季结尾时也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这就像庵野秀明给《终》寻找到的主题:所有的少年都需要长大,他们也终将长大。因为即使一味拒绝,时间也在不断流逝,那种不稳定的青春期状态终将结束。
茹的母亲对她说,你快要十八岁了,谁也约束不了你,你想用吸毒毁掉自己就吸吧,我还有吉雅要管。她才恍然发现世界已经开始用成年人的标准来要求她,不再无限迁就她的个性了。
这就是青春的结束,不需要第三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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