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起,在北京大学“80后”教师王洪喆开设的《传播学理论》课上,个人家庭史的非虚构写作成为课程考核作业,期望学生由此“重新理解自己的家人和他们的时代”。

在他的鼓励下,过去两年内,包含青田男孩李一文和慈溪女孩张烨瑶在内的300多位“00后”大学生,成为民间历史的调查者。他们将视角对准自己的家庭,用口述史、媒介考古的方式,发掘日常之下被忽略的过去,记录具体而微的祖辈往事。

今年9月至10月,汇集其中50份作品的展览在北京举办。展览背后是由300多个家庭、100多万文字、无数老照片和老物件,构成的关于二十世纪不同的历史横断面。

青田婚恋(我的家庭史北大青田男生)(1)

展览的照片。

在这些作品中,“00后”们关注的领域广泛而细致。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家庭和中国社会的变迁紧密相连。他们的故事几乎涵盖近百年间中国所有历史时段,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改革开放和新时代。书写的主角是身边最平凡的亲人,他们曾朝夕相处,却从未好好了解过对方的过去。

而当这些“00后”向亲人发出第一句追问开始,一些微妙的改变悄然发生。李一文重识了逝世十年的外曾祖母,张烨瑶与家乡建立了真正的连接(一片杨梅林,外公的奋斗,妈妈的童年,还有我的乡愁),还有人从中汲取了未来路途的能量,消解了对家庭累积多年的误解,甚至有人因此获得疗愈……

身为发起人的王洪喆也有意外之喜。近年来,“寒门再难出贵子”引发热议,王洪喆曾认为,北大学子可能大多来自城市中产家庭。

可真相并非如此。这些孩子们的父辈、祖辈,有最普通的农民,有住在船上的渔民,有的曾前往珠三角打工又回到家乡,有的移民海外又回到祖国……家庭史作业呈现出广阔的阶层来源和丰富的家庭故事,有些甚至连王洪喆也未曾料想。

青田婚恋(我的家庭史北大青田男生)(2)

展览的照片。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张蓉

绣花鞋、麻布、布袋……9月,当阿太亲手缝制的这些老物件,从青田抵达北京,寄到李一文手中时,21岁的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历史的厚重。在那些精美的银器、粗粝的布纹和细密的针脚中,李一文感觉自己触摸到了阿太的温度。

李一文出生在巴西圣保罗的一个华侨家庭。8岁时,李一文才跟随父母回到故乡青田。曾外祖母,那个被他唤作“阿太”的人,就这样讲着一口他听不懂的青田方言突然出现在面前,并在他的生命中匆匆停留了三年。

李一文的祖辈是中国初代移民,家族成员漂洋过海,分赴东南亚、欧洲、南美洲等多地。李一文从小就常听说祖辈们闯荡四方的故事,只是,只言片语拼凑起的历史朦胧难辨。

青田婚恋(我的家庭史北大青田男生)(3)

阿太亲手缝制的这些老物件。

今年初,这位北京大学理学部的同学出于兴趣,选修了一门名为《传播学理论》的课程。为了提交一份撰写家族史的课程作业,李一文翻遍各类历史材料,从《青田华侨史》到家族宗谱,他清晰地看见家中祖辈如何历尽艰辛、抵达海外,并通过“提包挈卖”(指初代青田华侨在海外的营生:扛着中国特色的装有日用物品的大编织袋,一家一户敲门兜售)生存置业,回馈故乡。

可宗谱中,宏大浩瀚、歌功颂德的叙事又一次让这个“00后”心生疑惑。

“字里行间,只记录了外出闯荡的男性,没有提到任何一个留在家中的女性。”李一文想起阿太,想起母亲反复提及的阿太的苦,课程上到第四周,他决定研究阿太,“历史不只有光鲜的一面,还有不为人知的苦难,同样需要铭记。”

和历史背面的较量困难重重。李一文前后和母亲打了近六小时的电话,去图书馆翻阅了八本历史文献,耗费三个多月,最终用近七千字书写出了阿太风雨如晦的一生。“我现在才真切地体会到,时代的尘埃是怎样在个人的一生中激起飘摇风雨的。”李一文说。

在阿太离世十年后,李一文终于理解了这个血脉相承的老人,与她重建情感连接。

古怪的老人

在李一文的印象中,阿太一直是个古怪的老人。

初次见面时,李一文8岁,刚回国,普通话都没学会。80岁的阿太却带着满口晦涩的青田方言,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那是2008年,父母没解释缘由,就带着李一文从巴西回到青田。和一年四季气候适宜的圣保罗不同,江南的冬天阴冷,还要早起上学,接受全程听不懂的汉语课堂。当时,李一文对陌生的青田充满抗拒,天天哭闹,吵着要回巴西。

阿太和青田一样令他不适应。“她一个人生活,日常活动无外于用那台画面黯淡的老彩电看越剧,或是坐在窗边木椅上借着日光纳绣花鞋。”

青田婚恋(我的家庭史北大青田男生)(4)

绣花鞋。

“她家里,东西堆得满满当当,又不喜欢开灯,很昏暗。”在李一文的回忆中,阿太节俭到吝啬的程度,“只有我们去拜访阿太,她才会打开客厅的灯。我们准备走的时候,还在玄关处穿鞋,客厅的灯就会被她关掉。她的一日三餐不是粥,就是煮得软糯的米饭,配上一点咸菜和腌茄子;只有见到孙辈们来了,她才从房间中拿出饮料和零食,却可能早就过了保质期。”

过年时,其他亲戚给李一文的祝福大多是“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而阿太的嘱咐却总是简单的一句,“饭要吃饱”。

阿太房间里,从村中老宅带出的架子床和木头柜已有超过五十年的历史。扑面而来的一股浓郁气味,淤积在房间里久久不散,“母亲告诉我,那叫‘老人味’,谁都躲不过的。”

离世后的相识

在阿太离世多年后,李一文才和她真正相识。

小学二年级,随着耳濡目染以及学会汉语,李一文适应了校园的生活,各科成绩也从不及格一点点变成了优秀。

初中毕业后,李一文考上浙江省内一所重点高中,只身到外地读书。每隔两周,母亲华尔都会去看望李一文。在母子俩独处的闲聊时光中,他们聊起祖辈们的移民往事。阿太是陪伴华尔成长最亲密的祖母,也是她最常提及的人。在往事面前,华尔总是唏嘘:“苦,她这一生太苦了。”

从零散的叙述中,李一文大致拼出华家三代人的历史脉络:

自1918年始,阿太的继父三下南洋,最初像大多青田华侨一样贩卖石刻,获得第一桶金后,他又在菲律宾创办上海书局,显赫一方。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他组织书局编印抗日救国材料,又将义卖所得三千余元悉数带回国捐献给抗日事业,获得政府嘉奖。

1958年,外曾祖父在海外经商的父亲帮助下,辗转到巴西里约定居。他先做起提包挈卖的营生,扛着有中国特色的编织袋,装着鞋子、衣服、香水和眼镜框等物什,一家一户地敲门兜售。而后,他又开起“亚美商店”,拥有了住房和庄园。致富后,他为家乡慷慨捐资,办学校,修板桥。

1974年,外公20岁时,追随外曾祖父的脚步前往巴西,在两代上辈筚路蓝缕打下的基础上,开服装店、批发缝纫机、开办木材公司……一路把事业从里约扩张到圣保罗。

从继父到丈夫再到儿子,当阿太身边的所有男性至亲相继远渡海外,留守在家的她却被时代的巨轮碾过,独自面对风雨如晦的十余载。

继父远走海外时,日军一度在1942年攻下青田,14岁的她在外婆的围裙下躲过一劫。到年老时,她仍对此心有余悸,“看日本兵一眼都能被吓死。”

丈夫抛家弃子出国避难时,31岁的她一人挣的工分要先填充婆婆和儿子的饥肠。当儿子也举家迁至巴西时,46岁的她身边留了下需要照养的孙女。她依旧下地种菜,华尔也会在放学后上山拾柴拔草,喂养兔子,卖兔毛赚钱。

青田婚恋(我的家庭史北大青田男生)(5)

展览现场关于阿太的内容。

这种种细节都是今年上半年,李一文从断断续续打给母亲的四五通电话中才逐步了解:某种程度上,阿太是人们刻板印象中的传统女性,骨子里流淌着隐忍和坚强。李一文开始理解她,敬畏她,甚至多出了一些怜惜。对于曾被自己定义为古怪的行径,如今,他有了新的阐释,“饥饿和辛劳在她身上留下了岁月的伤痕和记忆,以至于她在物质极大丰富的后来也没能消散。”

对家族过往的挖掘也让这个成长于新世纪的“00后”,真切地走进那些看似遥远的年代与蒙尘的历史。华侨移民史也不再只是父母用来劝自己奋进的说辞,而是真实可感、从无到有、披荆斩棘的打拼历程。

守护的理由

即便生命涂满了苦的底色,阿太仍强撑着在田里站起来,以为苦尽甘来。然而,命运之神再次把她丢进感情的无底深渊。

在里约提包挈卖的外曾祖父,和一家服装厂的巴西女工熟络起来。1965年,外曾祖父在里约组建了新的家庭。阿太隐忍了丈夫的不忠。

上世纪90年代,阿太曾和华尔到巴西生活三年多,却始终对异国他乡全然陌生的环境手足无措。最终,她独自回国。

“阿太原以为外曾祖父逃出去只是短暂避一避风头,不曾料想自己的儿子后来也跟着去了,还在那里安了家,生了子,扎了根。”李一文猜想,当初,登上飞往巴西的飞机时,阿太一定是抱有一种期望的:在时代的泥潭中翻滚挣扎了一辈子,终于可以和儿子儿媳团聚,子孙绕膝,颐养天年。直到后来她发现,那里的家与文化,和她之间终究横亘着一条冻结的河流。

华尔记得,阿太在巴西时,看着孙辈们筷子不会使,汉语不会讲,总是摇着头叹息,“冤家,一个个都变成洋人了。”

2011年夏天,83岁的阿太患病住院,靠呼吸机和输液延续着垂垂暮老的生命。李一文的两个舅舅相继回国探望最后一面,可无法适应青田的生活,各自只待了一个月就离开了。告别时,阿太扭过头,不愿多看他们,布满血丝的双眼噙着泪,嘴里还是嘟哝着:“冤家,都变成洋人了。”而舅舅们听不懂。

在往事面前,母亲看到了唏嘘,李一文却看到了另一面:任何人的命运都逃脱不出时代大浪潮的裹挟,阿太如此,我们每个人亦是。“这不是舅舅们自己的选择,而是成长环境造成的自然而然的结果,没有对错。他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是那个遥远时代的缩影。”李一文说。

只是,时代的所有命题,所有泪水和委屈,所有拼搏与觉醒,及其累积的怨恨连同骄傲,都凝结在阿太的脸上,刻画在她沉默而浑浊的瞳孔里。

青田婚恋(我的家庭史北大青田男生)(6)

阿太住过的老宅。

弥留之际,阿太对华尔说:“你们能不出去就不出去了吧,你阿公的老房子不能丢下不管。”阿太的苦难多数都是在这座老宅里遭受的,李一文觉得,是根植在她心里的乡土情怀最终冰释了那些苦痛。

尽管母亲从未正面回答过13年前突然从巴西举家回国的缘由,但李一文相信,守护阿太是其中一重因素,“当年,从巴西回国时,阿太曾对我母亲说过,最后两年你要回来陪我。”

如今,李一文兄妹三人和父母长久在国内生活,但每次踏入家门,他们脱口而出的,是一句句和阿太一样的青田方言。“母亲叮嘱我们,回家了,就要说家乡话。”李一文说。

李一文选择的道路已不同于祖辈,由于一些原因,自8岁之后,他再没去过巴西,葡萄牙语也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尽管未来的路还不明晰,但正读大二的李一文有一件事非常明确,“毕业后应该会留在国内。”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李一文、华尔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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