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家乡的老水井(乡村吆喝声打捞记忆的)(1)

打捞记忆的“井绳”,品味生活的“佐餐”

我的乡村记忆封存在一口深井里,平时瞎忙,记起的时候少,偶尔飘来的乡音让那沉睡的记忆露个头儿,但都影影绰绰。而郑天华的文字,唤醒了我,那文字像湿漉漉地滴答着水的井绳,把过去的“我”给囫囵着捞了上来。我想,郑天华的文字,既然能打捞愚钝的“我”,也就能打捞更多的人。

拔草啊,拔草啊,那股干草的清香扑面而来。拔什么草,到哪儿拔,跟谁拔,拔了多少,拔了干啥?对拔草的学问,郑天华是如数家珍。头顶“盖片蓖麻叶子也躲不过去的”热,我体验过;手指割破,我经历过,我也用揉碎的野草汁止血,但没记住止血的口诀:“血、血、血,回去吧,拿着烧饼果子看恁姨去吧!”伴随着拔草乐趣的,是串门儿、饭场、骂街、乡村的叫卖声,等等。从字里行间,我都听到了老郑那踢踢踏踏走在胡同里的脚步声。

炊烟的美,谁能描摹?只有童年的眼睛:“随风倒的速度,能力连墙头草也望尘莫及。”“雨淋湿了天,淋湿了地,却淋不湿炊烟。”啥是乡愁?这才是乡愁。老郑眼里的炊烟是美的,虚的,但还是实的。有这么一段:“还有一个市场关注烟囱里冒不冒烟的,是村里的调解委员。一家人虽没啥大是大非,但勺子碰锅沿的事儿也不稀罕。就连狗皮袜子没反正的小两口,有时也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捏鼻子抗脸。而生了气的农村妇女惯常的办法就是‘罢炊’。调解委员发现情况后,便先和风细雨地劝得女人扎上围裙,然后疾风暴雨地吼着男人坐在灶前‘帮着烧把火’。他则退到一边,一直看着烟囱里冒出烟来。做下一顿饭的时刻,只要准时冒烟,一场‘风波’就算摆平了。”这个细节太传神了,炊烟的作用还这么大,关乎家庭的稳定啊。这才是人间烟火。我初中在镇上上学,周末回家,远远看到被绿树包围着的我家烟囱冒着炊烟,我就感到心里特暖和。

温故而知新。窃以为,所谓“温故”,一要温他人之故,二要温自己之故。他人之故,比如那些经典作家的作品,我们要常常拿来温习。温故书,如老友相逢,倍感亲切。老友一见,眼神一对,就感到那么温暖,可以抵抗任何的寒冷。随着自己阅历的丰富和理解能力的提高,回头再温以前看过的听过的触摸过的,总能从中体会到更多的东西。旧书、旧刊,旧友,因为有了时间的距离,就有了陌生感,距离产生美。而自己之故,也就是温习自己的过去,温习自己的经历,温习自己的情感。“自己之故”好多人都忽略了。著名作家白先勇说过,“相对于寻常人生的琐碎,时代仿佛一直如此巨大,多少生民百姓将生命里的千滋百味消磨其中,几乎无从细数。一如伸手掬沙,从指间缝隙滑去的,总是比留在掌心里的多得多。不过如果我们耐下心来,把那些曾经即临己身的故人旧事一一记录不避细琐,是不是也能够拓印出一个时代的风貌、音声、气味……”郑天华就是耐心之人, 他的这本书,就是一本“温己之故”样板,回首来路,酸甜苦辣,字字句句都在感恩老天眷顾。温己之故,利己利人;温己之故,暖心提神。

读老郑的乡野文字,我想到了一个词:“佐餐”。佐餐有别于正餐,是副餐。举个例子,喝酒的时候,正餐之外,来碟儿老醋花生呀,煮毛豆呀,腌芫荽疙瘩呀, 凉拌猪耳朵呀,咸蟹子腿呀等等,几个小菜一摆,以助酒兴,这些小菜就算作佐餐。我觉得,老郑的文字不是驼蹄熊掌、猴头燕窝之类的珍馐,而是佐餐。佐餐看似不起眼,但是不可或缺,它是对正餐、大餐的补充和调剂。老郑的《农家下酒菜》,其实也写到了“佐餐”。且看:“被不少人视为‘没吃头’的东西,在农家酒桌上却因‘有嚼头’而颇受欢迎。……鸭头、 鹅脖、 鸡翅、 兔脸、 羊蹄、 猪耳朵、 牛尾巴……用这些皮包着骨头、骨头连着筋的东西当下酒菜,令很多不喝酒的人不解。其实,喝酒的人正是冲着这瘦而无肉去的。 撕着,剔着、啃着、嚼着,满嘴里肉味, 半天却没有多少肉下肚, 才是这类下酒菜的奥妙所在。 吃着、喝着、 拉着, 时间长了, 才能喝得尽兴, 拉得透彻。 大快朵颐, 肉吃满口固然痛快, 但三八九点就吃饱了肚子, 这酒还喝个什么劲? 用这样的下酒菜伴酒,咽喉处总有一只小手不停地往里拽菜拽酒,心眼里还想着吃饭时的大件、蒸碗, 喝酒的人就始终有念想、 有盼头。”原来老郑深得佐餐奥妙啊!

张家长、李家短、王家的墙头人影儿闪,油盐酱醋、鸡毛蒜皮,都是老郑笔下的素材。他精心制作着干净、卫生的郑氏风味“佐餐”。

在老郑笔下,批八字、相亲、落小帖、看日子、铺房、通路、娶亲、送饭、闹喜房、回门、接日子等婚俗,皆有模有样,如数家珍;儿时玩的打尒、“洋火枪”、团泥巴、踢毽子、跳绳、摔个儿、斗百草、下棋等,绘声绘色,如临其境。而乡亲们稀奇古怪的名字,也吸引了老郑,古董二爷、三坏肚子、聋子四叔、抻炕五嫂、七赖毛、八烟囱等一个个人物个性鲜明。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男媒婆》,虽有夸张成分,媒婆的魂魄却刻画得入木三分;乡村谣曲更是妙趣横生,念喜歌、哭丧歌、上梁歌、纺织谣……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四大谣”,四大谣,一正一反,两两相对。如:“四大苦”:“强扭的瓜、破胆的猪,药锅子里的黄连小寡妇”;“四大甜”:“糖蛋子、蜜罐子,沙瓤的西瓜钱串子”;又如:“四大冷”:“数九天、老北风,光棍的被窝冰窟窿”;“四大热”:“三伏天、开锅水,铁匠的炉子媒婆嘴”。这些谣曲越琢磨越有味道,就跟碟子里的青皮咸鸭蛋,抿一口酒,用筷子戳一点儿,那感觉,爽!它没有思想深度,干吗要思想深度?我仿佛听到老郑说,咱不要深刻,不要深度,就要味道,千滋百味,才是生活。

这本集子中,最让我感动的是《母亲会修辞》,它让我找到了老郑的源头,老郑风格的源头。母亲的嘴跟《红楼梦》里的刘姥姥一般,那话儿说得妥帖形象。如:“一对夫妻吵架拌嘴,有时还动手动脚地打斗起来,母亲去‘说事’回来,人们问:‘说下了吗?’母亲说:‘一开始两个人都能得跟给个杏似的,各人说各人的理儿,叫我茄子豆角一块撸了一顿,一个人派了一身‘不是’,熊得他俩跟袜子似的。”“能得跟给个杏似的”“熊得他俩跟袜子似的”,这两个比喻绝了,你讲理讲不通,很有能耐,怎么会像给个杏子似的呢?但是,可以意会不可言传;小两口蔫儿了,怎么就跟“袜子似的”呢?是不是袜子离开脚,就站不起来,蔫儿了呢?一个“能”、一个“熊”,两个状态活灵活现。

老母亲的语言,是采自山野里的野菊花、蒲公英、苦菜花、喇叭花。老母亲的话,让我想起我的老师、诗人孔德平先生关于诗歌的感悟:“诗是什么话?不喝酒说醉话,不发烧说胡话,大白天价说梦话,句句都是心里话。诗是不讲理的。左道右儒,我在夹缝里跳舞。”按照孔德平先生的观点,老郑母亲的话,也就有了诗意。

老郑继承了母亲的语言天赋,写出了有味道的文字。我很佩服老郑,他还能从骂街的妇女口中听出“起承转合”来,这功夫了得!

老郑是一条小溪,自清澈的源头哗哗而下,两岸之内,触石翻浪花,遇风出涟漪,雨落不停歇,雪飘耐冰寒,瞥一眼岸上风景,暗记下日影月光,一路清澈与质朴,蜿蜒而下,潺潺而下,奔向大海。

老郑的文字,是向家乡敬礼,是向家乡的泥土敬礼,是向家乡的父老兄弟姊妹敬礼。老郑的每篇文字都不长,我也别写长了。读他吧,他能唤醒我们好多东西。

逄春阶 作

备注:

近日,茌平乡土作家郑天华所著《乡村吆喝声》一书,由山东美术出版社出版。

《乡村吆喝声》堪称一处鲁西民俗风情的大观园。作者以独特的视角、娓娓道来的语调,描绘了鲁西乡村的风情独韵,回味了邻里乡情、家长里短,还有那些田间地头的欢声笑语,充满了浓浓的乡愁。

全书共23万字,分“回望原野”“日月如歌”“俗语乡音”等八个部分,收入作者自2004年以来在《农民日报》《新华每日电讯》《读者》《聊城日报》《聊城晚报》等报纸杂志上发表的作品116篇。

郑天华是土生土长的山东茌平人,基层工作和生活阅历丰富。自1978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以原汁原味的风土人情、口语化的文学语言风格见长。他笔耕不辍,著述颇丰,在全国及省级以上报刊杂志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400多篇(首)。其短篇小说《二慢憨成亲记》获省级刊物优秀作品一等奖。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郑天华一直是聊城日报通讯员,发表各类稿件百余篇,曾获2005年度全国地市报纸好作品一等奖。

点点汗水,字字含情。值新书出版之际,刊登逄春阶所作序言一篇,以飨读者。

怀念家乡的老水井(乡村吆喝声打捞记忆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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