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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只有痛苦的人才会写诗。
卧轨自杀的海子在《以梦为马》中写道：“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惫。”
经历过十年动乱的北岛写下：“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韩国的诗人导演李沧东也爱写诗，他用笔写，用镜头写，用电影写——
《诗》
这部上映于2010年的电影，入围了当年戛纳的主竞赛单元，获得了第 63 届戛纳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剧本奖，豆瓣评分为8.5分。
小说家出身的李沧东，写作事业进行得十分顺利，《战利》、《关于命运》、《粪多的鹿川》、《烧纸》的作品等先后获得韩国各项文学大奖。
四十岁以后，李沧东渐渐开始对纯文学所具备的影响力产生怀疑，于是受友人朴光洙导演邀请，为其电影《向往之岛》（1993）编写剧本并担任副导演。
1995 年，作为电影《美丽青年全泰一》的编剧，李沧东获得了韩国百想艺术大奖的最佳编剧奖。
至此，李沧东的电影生涯正式开始。
李沧东在二十余年的电影生涯中，只有六部电影作品，分别是：《绿鱼》、《薄荷糖》、《绿洲》、《密阳》、《诗》和《燃烧》。
他的镜头与他的生活景观和人生态度高度统一，并与其人生经历相关，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姐姐和曾经历过的“丧子之痛”都被带进他的影像世界。
他曾说：
“审美之前必经审丑之痛”
“电影的本质即生活，必须去寻找那些被生活隐藏的真实”“通过不断讲述现实来表达现实中所剩无几的美丽”。
而《诗》所展现的，就是从痛苦和绝望中所寻求到的，生命的绝句。
六十六岁的杨美子是一位非常优雅的老太太。
用我们今天常用的两个字来评价就是：精致。
杨美子喜欢打扮得美美的，化个精致的妆、穿一条碎花长裙，银色的头发整齐柔顺，脖子上的丝巾将老太太勾勒得像一江温柔的春水。
美子很少生气，讲话温柔有礼貌，总是喜欢观察生活中美好的事物。
比如花坛边盛放的鸡冠花啦、医生窗台上摆放的装饰物啦、再比如田间掉落的杏子啦……
她还会在邻居阿婆不解的目光中抬头望着树枝，只为“想要听一听它们在说些什么”。
美子还是个文青，即使已经六十六岁“高龄”了，她依旧报名了社区里的“写诗培训班”，想要创作出一首属于自己的诗。
自从报名了这个培训班以后，美子总是焦虑地问别人：“怎样才能写出诗呢？” “灵感从哪里来呢？”这样一类的问题。
这样的美子，像一汪最最清澈的泉水，至纯至善，为世间所有的美好而活。
但和美子对于美的追寻相伴随的，则是她现实生活中所经历的一切苦难与艰辛。
实际上，相对于美子的“美”和“生命”，影片是以死亡开场的。
湍急的江水裹挟着一具少女的尸体顺流而下，百褶裙边的荡漾不再与青春和美好并肩而站，反而暗示着成长的黑暗面。
镜头一转，妆容精致的杨美子正在医院等候着自己的诊断结果。
她得的是阿姆茨海默症，简称老年痴呆。
这个设置非常有趣，老年痴呆意味着能指的缺失和语言的丧失。
但李沧东却让美子始终思索着写诗（对能指的找寻）。
这看似对立的情节设置，是一种现实的不可能性，具有一种形而上的意味。
或许当我们不再苦心寻找词句、当我们逐渐遗忘之时，我们才能得到自己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东西。
记忆本身就是一种遗忘，语言本来就是一种媒介。
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女儿的电话已经打来。
美子接起电话，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甚至还有点雀跃的语气对女儿说：没什么大事，医生只是让她多锻炼。
走出医院，影片开头的那具少女尸体赫然躺在了担架上，少女的母亲正歇斯底里地呼唤着自己早已经离开人世的女儿。
愣了一会儿，美子才匆匆赶到一户人家，照顾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
直到这里，我们才知道，看上去非富即贵的美子，实际上有着痛苦的经历。
她有一个女儿，婚后不久女婿就去世了，女儿留在了首尔工作。
于是，美子靠着救济金和做小时工维持着自己和孙子宗郁的生活。
而片中那个死去的女孩，就是宗郁的同学。
他和其他五个男生，在学校的实验室性侵了那位少女，致使她跳河自杀。
无论是校方还是其他男生的家长，并没有多少对死去少女的同情，他们只是想方设法保住学校的名誉和孩子的前途。
方法就是与少女的母亲达成私下和解，试图用三千万抚恤金封口。
三千万，一家五百万，这钱美子无论如何也出不起。
写诗与女孩被性侵两条线相互交织缠绕，生命、美、衰老和罪恶、肮脏以及年少混合凝固，最后流动成复杂的生活。
片中美子的那个写诗的小本子一共出现过五次。
第一次是在获悉外孙罪行的饭桌上。
施害者的父亲们毫无愧疚的谈论令美子如坐针毡，她灵魂出窍般起身来到户外，对着一丛鸡冠花，写下“血一样红的花”这样短短一行字。
要怎么去谈论这件事呢，任何控诉和咒骂都在这里面所展露的肮脏和罪恶面前显得贫乏、无力和苍白。
言语失去效力之时，超乎言语的诗成了救赎。
美子第二次写诗，是在学校的操场旁。
犯下罪行的少年正如许多人所歌颂的那样充满朝气地踢着足球，毫无愧色与忧虑。
他甚至表现得一如平常，依旧胃口很好，依旧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依旧看电视、玩游戏、听音乐……
她写：“鸟的歌，都唱些什么呢？”
外孙的行为已经完完全全冲破了美子长久以来所建立的伦理概念，她的良知被践踏在地，美子无法理解这些少年为何能在害人失去生命之后依旧能享受自由。
美子的美是一种由社会完美规范的美，她永远不会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情。
这是道德和伦理束缚的作用。
但这些少年，他们带着成长过程中天然的本性犯下罪恶，并能顺利地从愧疚中逃脱，在之后的人生里被消磨或是掩盖。
这种人性固有的罪恶在《阳光灿烂的日子》中也有展现，比如青春期的马小军常常偷开别人家的门偷看少女米兰……
厌恶电视的李沧东，把宗郁安排成一个沉迷电视和网络的少年。
这也是他在暗示，大众媒体中没有真相，真相要在诗中寻找。
美子的第三句诗是：时间流逝，花朵飘零。
此时的她，似乎在追溯着死去少女生前走过的路。
她去教堂祭奠她，并把少女的照片偷回了家摆在了桌子上试图引起外孙的愧疚，但并没有什么作用。
她去少女被性侵的那个实验室，去少女跳河的那座桥，甚至主动去和瘫痪的雇主发生性关系……
美子想要去真切地感受那种痛苦和绝望，而正是因为试图去感受，使得美子无法原谅外孙所犯下的罪过，以及他的毫无悔过之心。
她在直面这种痛苦，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逃避和麻木自己。
在见到死去少女母亲的那一刻，美子似乎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依旧打扮得体的她，站在田间，俯身拾取一颗掉落的杏子，放进了嘴里，写下：“杏子摔到地上，为了重生而甘愿被践踏。”
美子往前走去，就像和老朋友交谈那样和少女的母亲谈论着天气与收成，她祝愿农妇可以丰收，可以幸福，可以快乐。
却在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突然想起自己是来道歉的。
但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然后淋着大雨离开了。
要怎么说呢，要说什么呢，要痛哭着匍匐跪在少女母亲脚边请求原谅吗？
这些都太轻了，太轻了，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
回到家里，她问老雇主要了五百万，终于补上了自己该补偿的数额。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问人要钱吧，没有尊严地，不体面地。
接着，她第一次打电话让女儿回来。
然后从游戏厅里把玩得正欢的外孙拖出来，先是吃了一顿平时舍不得吃的披萨，接着又帮宗郁彻底地清洗了身体，剪了头发和指甲。
再接着，宗郁就被警察带走了——
美子向警察告发了自己的孙子，她要让他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一个人不能伤害了他人还全身而退。
这种罪恶，不是三千万能弥补的，更不是几句对不起就能消弭的。
影片的结尾，美子终于写出了自己的诗。
诗里有一句是这样说的：
你那里好吗?
还是那么美吗？
夕阳是否依然红彤彤？
鸟儿是否还在树林里歌唱？
你能收到我没敢寄出的信吗？
我能表达自己不敢承认的忏悔吗？
时间会流逝，玫瑰会枯萎吗？
李沧东曾说：“真正的美不是自然世界的花花草草，要穿过生活中的绝望和苦难，才能找到美。美是与痛并存的，就像共生的光明和黑暗。”
而电影《诗》所讲述的，就是从绝望和苦难里所绽放的美丽。
美子和奉俊昊那部《母亲》中的金惠子饰演的母亲截然不同。
美子为了偿清罪恶不惜割舍自己最疼爱的外孙，而惠子则用罪恶掩盖儿子的罪恶。
这两者都是出于爱。
只不过，美子既拥有发现美的眼睛，又有能斩断恶的利剑。
文/皮皮电影编辑部：童云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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