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的新短篇小说集《四合如意》在7月份出版上市,共集合了《四合如意》《步步娇》《冉冉云》《端正好》等十二则中短篇小说。小说所关注的与探索的议题,仍是张怡微所熟悉的领域:世情。在张怡微的个人作品序列中,《四合如意》应归为“家族试验”中。自《细民盛宴》《家族试验》出版后,张怡微便着力于“家族试验”的创作与构建。
《四合如意》
所谓的“家族试验”,则是“一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生活在一起的故事,所以这些故事谈论爱,谈论友爱,和暂时的爱、暂时的友爱”。简而言之,是组合的生活与情感。在《四合如意》中,张怡微的写作没有局限于上海,而是“聚焦于当下青年一代——他们伫立在科技更新,财富神话的年代,在表情包、弹幕、播客、直播构建的电子丛林中表达自我、分享经验、传递情感,在不安、怀疑、欲望的纠缠中寻踪、辨析生活的真相,权衡得所。”
一
张怡微在《冉冉云》中借小说人物之口,提及契诃夫的晚年小说《主教》。在契诃夫的小说中,主教与老母亲见面后,思念倏忽回到了童年。老母亲则困囿于主教的身份,与儿子的交流,变得谦卑、客气与战战兢兢。位高权重的主教在身殒后,曾经深爱着他的百姓们,迅速地将他遗忘,唯有他的老母亲仍在记挂着他。而他,也终于不是主教了,而是往日的儿子。
主教与母亲的错位思念,自然是令人泫然的。可我们不禁要问,母子俩见面时,为何不直抒胸臆,诉说各自的思念呢?生活并不是戏剧,也不是小说,无法归纳主题或升华精神。它看似井然有序,实质上是混沌难明,因此《主教》是一篇充满遗憾与令人惆怅的小说,它揭示了日常生活中残酷的定理:对于生活我们知之甚少,我们无法彻底理解他人,也无法彻底理解自己。生活中的一些壁垒坚不可破,人与人之间的缝隙,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大。我们受缚于当下,无法顺畅地抵达预期的未来,所能拥有的也许只有无法变更的过去。正如詹姆斯·伍德在《什么是契诃夫所说的生活》一文中所言,“契诃夫想到的‘生活’是一种扭捏的浑浊的混合物,而不是对诸事的一种解决。”
张怡微自然是熟悉契诃夫的,对詹姆斯·伍德想必也不会陌生。她对自己的小说创作的认知,清晰,稳固,强劲,几乎难以让评论者有更多的阐释的空间。她提出“家族试验”的观点,将小说归类在“新世情小说”之下——于《四合如意》,则是“社交媒体一代的新世情小说”——在《机械与世情》一文中,张怡微是“2017年起,我做了一些尝试,讨论符号性的“虚拟身体”之于世情故事的意义”,进而“机器显然不会带领我们开拓神性的边界,但它是一种强势媒介,会照亮人性的冲突,世情的复杂”。
微信、微博、抖音、淘宝、直播、表情包虽是虚拟的、无形的,但实质上它们和有形的河流山川、写字楼、房屋、汽车等构筑了异常坚固、稳固的“物质”世界,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空间。显而易见,社交媒体、通讯技术等机器在张怡微的小说是承载世情的载体。
尽管机器非常重要——时代的特征,城市的特征——在阅读张怡微的小说时,我却也常常略过。对小说进行社会学式的解读,抑或阐释小说中所蕴含的社会意义,自然是难以出现偏差的,但也容易遮蔽小说真正的卓越之处,容易让作者的独特消融于某些宏大的议题中,容易让小说中的人物迷失在标签之中。张怡微的卓越在于对生活的观察与体会。这种观察,并非是刻奇式的打量,或者批判性的展示,而是体贴地、宽容地应对着小说中人物所面临的一切——既有生活中的困难,也有道德上的艰难。这一切,都是生活中失落的秘密。在许多时候,让人难以启齿,也难以抉择。我们无法解决,只能等待着时间或者生活慢慢地消化它们。
小说集同名的《四合如意》是我所钟爱的短篇小说。它的内容,并不是像题目所揭示的“如意”,相反是处处不如意。盛明与茹意是分隔两地的情侣,前者在伦敦念人类社会学博士,后者是上海某中学的老师。网络让恋情得以延续,但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地拉大,像是条不断被拉扯的绳索,渐渐变长,变细。绳索是坚韧的、绵长的,并不容易断裂,却容易被人忽视与遗忘——甚至,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选择。《四合如意》当然不是一部恋爱小说,而是原本两人叠合的人生,逐渐像大陆漂移一样,慢慢地错开,逐渐像上海与伦敦的时差一样,清晰可见。生活是流动的,人生亦如是。
《四合如意》的精妙在于张怡微将盛明和茹意的恋情悬宕起来。准确地说,是将两人的人生悬宕着,没有动用叙述者的权力,武断地给他们一个出口,或给出一个名正言顺的结局。简而言之,没有野蛮地将时间截断,而是给人物裕余的时间与空间,去咀嚼与处理日常生活的苦涩与欢喜。“……想到这里,茹意心头掠过一阵尖利的刺痛,她鼻子一酸,并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好在,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这是小说的结尾。但我们知道盛明与茹意的生活并未终结,因为“一天很快就要来了”。故而,“四合如意”实质上是期许的状态,正如“花好月圆”“阖家欢乐”,是对幸福的期许,而非描摹。——理解成描摹,小说则散发出微妙的反讽的况味。
二
张怡微是善于反讽的。散见在文本中的“金句”,即可证明:“钱,就是男人的面目,它变来变去的,怎么看都像一张前夫的脸,真让人恼火”(《端正好》)、“他在旅途中开始结识一些小他十多岁的老年妇女,宛如一场丧偶后的狂欢”(《缕缕金》)“不愿意看到闺蜜衰老,就像不愿看到自己衰老一样,是一个心灵镜像,并不是岁月的真相”(《一春过》)、“爱情在这个时代里越来越像中晚期病人喉咙中那口痰液”(《煞尾》),等等。这些句子,自然是令人莞尔的,亦可窥视作者性情与才情的。最微妙的反讽出现在《寄生草》中结尾,结束在台湾的恋情后,茱帕回到上海,准备开启新生活。在台湾生活的日子,茱帕是遭遇中年职业危机的大学教授马克的女友。两人宛如夫妻,同居在一起。实质上,生活犹如死水,凝滞不前,丧失了向前的冲动,也破坏了追缅的氛围。凝滞中,茱帕遭遇了来自北京的记者乔比。她确认了欲望,于夷犹间相信自己遭遇了爱情。沉湎于过去的马克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任何理由挽留茱帕(在他的故事中,我们看到婚姻是如何一步步破碎的,生活是一步步坠落的)。回到大陆的茱帕,前往乔比工作的报社——
“‘别着急,他很快就来了。送孩子上学。’编辑答,‘北京的交通真的,哎,甭提了。不过记者也是毫无时间观念的人,我跟他说过你来了。再等等哈。很快就过来。你要喝什么?咖啡还是红茶?’
茱帕在原地呆若木鸡。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是必然的。茱帕是注定无法获得欧亨利式的幸福的与爱情的。这倒不是小说家的自私,而是生活中“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以茱帕、马克、乔比来命名人物,大约是营造了“欧美人在中国”的氛围。换言之,这是一篇充斥着错置感的小说。人生在错置、情感在错置、自我在错置,所有的一切都是错置的。结尾的反讽(或者反转?),让我想起张爱玲的小说《五四遗事》。
但更接近的还是《鸿鸾禧》,题目与内文错位,反讽的张力便生焉。张怡微喜欢这种错位,亦沉迷于“对照”——豆瓣网友北部辰光的《世情与时间——读<四合如意>》一文对张怡微“对照”的理解与阐释,非常精彩,指出张怡微小说中的“时间的魔法”与“今昔之比”。“对照”一词源于张爱玲的《对照记》,但并非是她发明的,是古典文学中固有的表现手法,如“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等等。站在人生的长河中,不管是往前看,还是往后看,都不免有“对照”“参差”之感。“对照”是生活的常态。
反讽是容易滑落成嘲弄。反讽,是理解他人的不幸,对他人的遭遇感同身受后,所发出的笑声。它剔除了傲慢与刻薄,将自身置身于困境之中——严格地说,唯有经历过不幸与困境,才会对一切困境感同身受,才会整理心绪与心智——所露出轻笑,进而帮助我们应对日常生活中艰难与琐碎。而嘲弄,则是傲慢与刻薄的结合体,它无所顾忌地发出笑声,用所谓的“批判”遮掩自己傲慢的态度,对他者的不幸与困难,进行制造与消费。张怡微的小说中的反讽当然是不仅仅止于“金句”,而是渗透在小说的肌理中的,是“突然绽放的细节”,是“稳固的实体”,是“缄默的事件”。它所能传达的,远不只是讽喻的笑,而是带我们走进更加广阔又难以言明的瞬间——
“夜里九点,外公没了呼吸以后,外婆悉数通知了子女们,通知了外公的老单位,通知了外公的堂表兄弟,最后才通知了外公的亲兄弟。母亲说,这种通知顺序表现了老太太一定是早有准备的,她和外公的亲兄弟们关系并不好。也有人在电话里说,在家里走,比在医院里走要好,持这样观点的人还不少。外婆说,是呀是呀。郑梨母亲说,其实她等这一刻等很久了,都没耐心了。郑梨父亲问,那老太太现在人还好吗?郑梨母亲说,还好,通知完亲朋好友她就睡觉去了。”
这是《步步娇》中,外公死亡后郑梨家的情况。初读之下,似乎有些漠然,所有人——尤其是外婆——都松了一口气。病除了折磨病人自己外,还折磨着家属。我们能指责外婆的“都没耐心了”吗?当然不能。这样的细节,是否揭示了外婆与家人们的自私?并不,它之所以让人感到骇异,不是揭示人性的自私与道德沦丧,而是我们处于外婆同样的境地,处理得并不会比外婆好?张怡微把死亡当作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没有将它诗意化与戏剧化,也没有升华出抽象的主题来。
三
多年前,读王安忆为“短经典”系列小说所写的总序,记住了一句话:“好的短篇小说就有了一个定义,就是优雅。”至于“优雅”为何?是“好的短篇小说就是精灵,它们极具弹性,就像物理范畴中的软物质。它们的活力并不决定于量的多少,而在于内部的结构。作为叙事艺术,跑不了是要结构一个故事,在短篇小说这样的逼仄空间里,就更是无处可逃避讲故事的职责”,是“一旦开头就必要规划妥当,不能在途中作无谓的消磨”。而“优雅”,则是在逼仄的空间创造出裕余来——像是绅士,衣服要剪裁得熨帖,不能像紧身衣,暴露出凶狠的肌肉,也不能太宽松,衣服吞没了整个人。
故事常常以小说的面目出现在我们面前。或者,更苛刻一点,许多短篇小说作者满足于讲故事。其中原因,也许是故事让人放心。于作者而言,讲好故事,完成“跌宕起伏”的规训,便是完整的写作。于读者而言,一件事有始有终,一个人命运有所着落,便是成功的阅读。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抽离了灵魂,将自己与现实生活隔离。当阅读结束后,并不希望为小说中悬而未决的命运而忧虑。读者需要确切的答案,正如考试需要明确的分数。优秀的短篇小说家不应当满足于制造完整、制造准确,而是在有限中创造无限,在狭隘里挖掘广阔。即使是篇幅限制,也不应当武断地审判人物的生活与命运。
短篇小说需要结尾,但并不需要“尽头”。因为优秀的短篇小说不是法官的判决词,而是晦暗不明的日常与命运的交集。它没有尽头,也不应该有尽头。在《四合如意》最为优秀的小说中——如《四合如意》《缕缕金》——张怡微展现了卓越的空间能力,从而让我们忽略短篇小说本身的狭隘。她打破故事的规训,以及去戏剧化的书写——日常生活是枯燥的吗?当然不,而是我们在琐碎之中,看到了自己的羸弱与阴暗,看到平静大河之下的暗涌——这些并不需要我们去批判、指责,而是提醒我们以更审慎的态度去审视生活与自我。
在张怡微的小说里,常常会金句闪现——都是深刻的洞见,是她观察与思考所得出的结论,令人钦佩的博学与洞察力——《四合如意》中则是关于网络文化的观察与思考(表情包、豆瓣帖子、聊天机器人)等等,它们或借人物之口,或借叙述者之口说出,以符合小说主题。这些句子或段落,像极了衣衫上的珠花,熠熠生辉,有时难免会过于耀眼。《白观音》是篇急迫的小说,正如《机器与世情》所提及的微软小冰写诗一般,是个轰动一时的事件或现象——事件与小说并没有必然的,也不一定能催生优秀的小说。在《白观音》中,张怡微引用的素材是一起发生于豆瓣网上的大事件——KFK穿越帖子——再穿插着偷渡女孩阿琳在异国他乡的生活与日常。阿琳的生活,像是KFK的跟帖。《白观音》是篇急于跟网络文化产生联系而诞生的小说,它当然是巧妙的,然而却也成为了“记住那个标本般的空城”。
因此,张怡微的小说在极力擦拭现实与虚构的界线。在有些篇章中,用力过猛,界线虽擦拭了,但也留下更深的痕迹。有些篇章,那条界线,淡如影,几乎不存在——我们知道她笔下的人物,像我们一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为生活欢喜着,也为琐屑事哀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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